請求(組詩)

請 求

——給李天伊的八周歲生日

這是第一天——

她拒絕了我的護送。從幼兒園到現在

五年了，第一次，

她要自己上學。

她朝我揮揮手，笑一笑，

扭頭沿著光影斑駁的便道

向學校走去。

在車流喧擾的馬路

和高樓林立的小區中間，

是她漸去漸遠的小小身影。

她背上粉色的書包，

印著她喜歡的小貓KITTY，

那是多大的書包呀，

掩去了她的大半個身子。

那其中是沉甸甸的課本、習題、文具盒，

還有一本她偷偷塞進的

喜羊羊和灰太狼的漫畫。

側面口袋里:

左邊是一瓶白開水，右面是

一小卷手紙，

還有我剛剛給她買的

她舍不得馬上吃掉的三塊口香糖。

她的小馬尾辮兒甩來甩去，

左肩上，“中隊長”的小牌牌兒

隨著她一踮一踮的腳步上下跳動。

看不見她了，

她消失在城市的煙塵

和喧囂的車流里。

而我還站在原地

遙望著遠方。

我能說什么呢?

我把這個孩子交給你了，世界!

盡管你可以不答應，

盡管你從來就難以讓人信任，

但還是請傾聽

一個父親的懇求吧:

請你的天空藍些，空氣好些，

道路寬些，車子慢些，

請讓她遇到的善良人

多一些。

這個叫李天伊的小女生，

她對你還知之甚少，

她如今上二年級，

再過八天，才剛剛八歲。

大雨之夜

窗外嘩然的雨聲，突然而至，

瞬間灌滿了夜晚的耳朵。

雨點在匆匆關嚴的窗子上，留下

濕淋淋的爪痕，

但一陣雷鳴

還是被我關在了屋內。

女兒打著哈欠，匆匆在練習冊上

畫完最后一個句號，悄悄去睡了。

患腿病的女人，

用拳頭輕捶著膝蓋，

在燈下翻看一本過期的雜志。

而我，一個讓雨聲偷走語言的男人，

茫然坐于窗前，

一本詩集夾傷了我的手指，

眼睛被一行簡單的句子刺痛。

最愛的人都在身邊。

不想認識的人，就算了吧!

喜歡的事物一天天減少，

但并不值得悲傷。

雨水能改變什么?整個世界都閃爍其辭。

水聲喧嘩，獨對黑暗，

閃電都找不到對手，

而我又何必

試圖擺脫內心奔涌而出的悲哀和羞恥?

雨后清晨

一夜清涼的雨水讓我睡得深沉，

醒來已是六點多鐘。

站在陽臺上，我刮著瘋長的胡子，

越過樓宇的縫隙，眺望著遠方。

那日漸縮小的田野上，麥子收割后，

農家又適時種上了玉米，

綠油油的，如今也有一人多高。

而更遠處，村莊掩映在氤氳的薄霧里，

看不到一個人影，

也聽不到一聲狗吠和雞鳴。

一夜的雨水洗凈了那么一大片原野，

和頭頂上這么一大片天空。

過兩天就立秋了，

那些玉米在悄悄地抽穗，吐纓，

一顆顆籽粒正忙著灌漿，

并將再次迎來收割的季節。

每天都是如此，

我輕聲起身，洗漱罷，

站在陽臺上刮著瘋長的胡子，

看一看

窗外飛速變換的風景。

妻子和女兒還在安睡，

而我在與時光做著無效的抗爭，

四周一片寂靜，

我的手中傳出剃須刀的嗡鳴

和胡子的斷裂聲。

暴雪之晨

——給小芹和晴晴

這場大雪五十多年一遇，白花花的反光

映上了水汽迷蒙的玻璃，

哦，真好啊，

這早間的安寧與靜寂。

生活調慢了節奏，

似睡非睡的感覺多么美妙。

被褥間，枕頭上，還留有你的體溫，

讓我再懶一會兒，只一會兒，

讓我慢慢蘇醒，這用一夜焐暖的被窩，

這暴雪飛揚的清晨，

我要慢慢享用。

時間停止了嗎?

車不喧，鳥不鳴，

耳朵捕捉不到一絲世界的聲息，

偌大的都市，誰讓它們瞬間靜音?

嘈雜的人群，突然去了哪里?

你何時起身，在廚房里輕輕走動?

碗碟偶爾碰撞，

水流濺出冰涼的響聲，

噼啪幾下，是你點燃爐灶的火焰。

油煙機開始嗡鳴，房間中的空氣

有了緩緩地流動。

窗簾被你掀起，氤氳的窗子上，

是你擦凈了一小片玻璃，

那里，是紛紜的雪花簌簌灑落，

好像有一個人藏在屏幕一側，

為我們放映著

一部光影斑駁的老電影。

孩子的燒退了，呼吸輕暢，

此刻，她正沉迷于怎樣的夢境，

唇角微合，

長長的睫毛不易覺察地抖動。

再多睡會吧，不必跑著去上學了，

這是大雪天送給她的厚禮。

多么難得的輕松，短暫的安寧——

泡了一夜的豆子

在細細研磨，豆漿機開始間歇攪動，

那冒著泡沫的新鮮豆香

就要在房間中飄散。而你

就要走進來，一一呼喚我們的名字，

催促我們起床——

窗外的雪花飄落，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止，

這時間之沙，

在大地上悄悄覆蓋，堆積。

今生還能有幾個這樣的清晨?

這樣的大雪，以后的歲月中還能否相遇?

五十多年才能相逢的大雪，

白花花的反光

映上了水汽迷蒙的玻璃。

歸 途

家，總在遠方——

道路向天際延伸，把車輪引向高處。

沉甸甸的一顆心，

多像一枚吊錘，

隨著顛簸在胸中搖擺，

讓這輛車跑得更加吃力。

雪光反照，夕陽熔金，

青色的薄霧正從地平線涌起。

兩邊散落的鄉村，

瑟縮在褪色的樹林之后，

向著大地深處陷落。

它們與我的村子過于相似，

那些村人的遭遇，也肯定

近似于我的親人。

哎，我的鄉音已改，青春殆盡，

多少大好時光

都淹沒于城市的煙塵。

繁華的廢墟上，我埋頭雕琢文字的沙堡，

像懵懂無知的燕雀，

用唾液和泥沙，在即將拆遷的屋檐下，

搭建自己夢幻的小巢。

新月斜掛中天，

遠處已亮起星火點點，

每一次回家，都像孝子奔喪，

甩掉一層層虛偽，

我這朵蓄足水分的積雨云，

離家越近，

越脆弱單薄得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