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覺上海夢

中國第一大都市上海，是我從小就無限向往的地方。我對上海的好感最初源于上海貨，比如“上海”牌手表、“鳳凰”牌自行車、“鐘”牌毛巾、“裕華”牌香皂，乃至所有上海產的餅干糖果。1969年，也就是我剛滿虛歲19那年，由于當地農村所有商店都憑票購煙，偏偏我那時已經學會了吸煙，并且煙癮還挺大的，因此經常為煙券不夠的事犯愁。后來聽剛從上海回來的人說，上海的香煙是敞開供應的，于是趕緊湊了一筆錢，獨自不聲不響地去了一趟上海。

我記得那次去上海坐的是普通硬座，火車一路上吭吭哧哧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從寧波到上海足足走了12個鐘頭，從上海站下來已是半夜時分了。我繞著上海站兜了一個圈，按照商店的規定一次最多買一條，我沿街逢店就買，不消一個小時就買了30多條“牡丹”、“大前門”、“飛馬”、“勞動”等牌子的上海香煙，然后在車站外面的一家飲食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叫“云吞”的點心，接著就一徑進站乘車回家了。由于那次去上海是夜進夜出，且活動范圍僅限于火車站一帶，逗留時間又短;再加上當時下著毛毛細雨，車站內外所有的燈光都顯得黯然無光，滿眼生人，過往匆匆，因此一切都恍如夢中。此后十多年，我再也沒有涉足上海，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會再去上海，并且在上海一待就是十年。

初當老板

我是1986年下半年再次去上海的，中途曾回寧波老家閑居了半年，旋即重返上海，直至1995年攜妻帶子重歸故里，從此再也不肯挪窩。旅滬十年間，我始終只做建材生意，主要經營沙石料及水泥、磚頭等大宗建材。所有貨物基本上都來自南京鐵路局和杭州鐵路局屬下的兩個建材公司，全部通過鐵路車皮運送，在上海楊浦貨運車站交接卸貨，然后通過滬東或者滬西兩個運輸公司的大型貨車，將沙石等建材送至各個建筑工地。這一切說來簡單，其實環環相扣，具體操作起來一點也馬虎不得，否則就可能血本無歸。

公司剛開張那會，我既是總經理，也是業務員，憑著那股初當老板的熱情，真正做到了廢寢忘食、事必躬親。我親自去杭州或者南京訂貨，一路上總是盤算著下個月究竟需要多少水泥多少磚頭多少沙石料之類的問題，訂得少了，供不應求，該賺的錢沒賺到;訂得多了，萬一銷不出去，就會堆在車站里“吃延擱”，因此造成的經濟損失可達貨物本身的總價值，因此訂貨就成了擺在我這位總經理面前的第一難題。所有鐵路方面的供貨協議都是隔月簽訂，我不會算命，無法隔月預知各種建材的確切銷量，因此只能在原有的基礎上再根據即時的信息酌作增減。事實證明，上海灘所有像我這樣的建材商都是這么做的。

貨到車站后，甚至在未到車站前，就必須盡快安排流向了。在確定流向后，我還必須徹底摸清這兩方面的情況:一、從車站到工地的道路是否暢通，能通行多大的貨車;二，工地的堆場有多大，能堆放多少貨物。如果送貨前沒搞清楚，十幾輛大貨車一下子莽莽撞撞地進去，萬一大貨車無法通行或場地無法堆放，弄出一個全部“重車退回”，那損失可就大了。當我收到第一張轉賬支票，看著票面上的五位數，那份喜悅實在無法形容，所有曾經的艱辛和勞累都隨之煙消云散，好像一下子白揀了幾萬元。還沒高興過來，別在腰間的BB機驟然響起，一看號碼是要貨單位的，估摸又是催貨的，心里又是一急一喜……

隨著業務量的逐漸擴大，經營部的業務人員也從開始的兩三個增加到了十幾個，招收的基本上都是老鄉。每逢有新的業務員進來，我都要向他們面授機宜:“不要認為自己是鄉下人，處處都比上海人矮一截，其實上海人也沒啥稀奇。始終牢記我們是來上海做生意的，不是來要飯的，跟人談生意當然不能盛氣凌人，但也不必低聲下氣……”有人提出剛來上海滿眼生人，想推銷也不知道如何推銷。我說這更容易，只要找到一家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看一下工地大門的牌子，就知道正在施工的是哪個工程隊，隊長姓啥名誰，采購員姓啥名誰，然后夾著皮包大大方方地進去就是了。我說這樣不一定趟趟都能成功，但至少能夠相互認識，互換一下名片，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有要貨的電話過來。這些都是我的經驗之談，因為剛起步時人手少，我身先士卒，曾經騎著自行車天天跑工地搞推銷，因此熟悉建材業務的全過程。

記得剛到上海第一年，每逢車站到貨，我總要與幾個伙計一起去車站。楊浦車站是上海的第一大貨運車站，在那里經營建材的除了有證有照的公司、經營部，也有不少無證無照的散戶。他們基本上是上海的退休工人，趁腿腳還麻利，手里也有幾個業務關系，出來賺點外快以補貼家用。他們沒有進貨渠道，一旦找到下家就只能向我們這類大戶要貨，要一車皮某某規格的石子，或者兩車皮黃沙。按上海話說，這些散戶都挺有“攪頭勢”，一旦讓他們粘上，就保證讓你“壞分”(損失鈔票)。譬如來自杭州方向的黃沙包括卸費每噸50元，批發給他們每噸52元，一個車皮50多噸或者60多噸，總共才100多元差額，可他們還是不依不饒，好說歹說直說到你心酸心軟為止，非降到每噸51.50元不可，并且還是賒賬。好不容易等到他們從需方結賬回來。一見面又是一臉苦相，說什么噸位不足，一只61噸車皮的黃砂到工地過磅出來只有59噸，虧了整整2噸!還說他們本來就是原價進出的，只指望冒點噸位賺點錢，沒想到工地有地磅，結果不但沒賺，還要蝕得“屋里勿認得”，被老太婆罵得狗血噴頭!我明知對方是在編故事，但我最怕老年人在你跟前苦著臉作揖打躬，也最怕討價還價，所以最后總是他們說了算。如此幾趟下來，幾個伙計看不下去了，說我不是那種面對面做生意的料，以后也甭去楊浦車站了，沒事就干脆蹲在家里看電視、打麻將，要不就去城隍廟或者錦江樂園白相。我聽他們說的也在理，看看業務上的事情也已經基本理順，從此就很少再去工地或車站，深居簡出，出則以車代步，像模像樣地當起了老板。

以寧波人為榮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寧波鄉下人，乍到上海，就像一條長期生活在小溪里的小魚愣頭愣腦地闖進了大江大河，難免幾分暈眩幾分驚詫，還有幾分自慚形穢的自卑。一開始，我總是竭力掩飾自己的身份，免得被那些眼睛長在頭巔心的上海人瞧不起;我甚至不敢多說話，因為一張口就是石骨鐵硬的寧波話，寧波鄉下人的身份當即暴露無遺。但是很快，我就發覺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并且也是多余的;因為我發現，我們寧波人在上海其實很受歡迎。

就拿租房子這件事來說吧。古來游牧民族都是逐水草而居，而現代的建材經營商則是逐建筑隊而居，建筑隊造房子造到哪里，我們也必須遷到哪里，因此必須不斷地租房子。租房子本是一件麻煩事，但我卻從中一次次地感受到了作為一個寧波人的優越。無論男女房東，只要還有空余的房子，只要我一亮出寧波人的身份，他們總是百分之百地歡迎，眾口一詞，“寧波人好，寧波人爽氣，寧波人勿會拆爛污。”記得有戶人家空余的房子還不夠我租，我打算另找人家，但那個房東還是拽著我不放，說他愿意把正屋騰出來給我，自己去隔壁另租一間小房子。我也碰到過這樣一個房東，他剛剛把幾間空余的房子租給了幾個來自江蘇、安徽的房客，一聽我這個寧波人要租房子，就要求我稍等三兩天，他馬上就去把那幾個房客趕跑。我當然不會做這種缺德事，馬上溜之大吉。幾年之后，我的業務漸漸從楊浦、虹口轉移到了閘北區，這就讓我面臨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的所有建筑材料基本上都來自鐵路，但閘北區恰恰沒有可供我進貨、卸貨的貨運車站。杭州鐵路局一個姓俞的朋友提醒我，說上海儲運公司大場區庫就在大場，他們有鐵路專用線，也有幾萬平方米的露天貨場，叫我去碰碰運氣，看看他們肯否租賃。我帶上中華牌香煙去了兩趟，幾個接待我的公司領導態度熱情，但就是不松口，說他們儲運公司倉庫其實就是國庫，直接歸中央物資部管，雖然改革開放這些年了，但他們從未向個體戶開放。他們最后答應，向公司領導匯報后再作決定，叫我留下一個電話號碼。幾天后，我對這事已經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他們突然來電，說公司領導原則上已經同意，叫我馬上過去商量如何簽訂租賃協議的事……事后我才得知，他們公司那個姓任的總經理原籍寧波鄞州，這件事情所以最后成功，最主要的原因就因為我是一個寧波人!

相對于寧波人，上海人又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呢?我問過不少上了年紀的上海人后才漸漸明白，真正的上海人應該是那些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崇明一帶的“崇明老阿爸”，這些人的數量可能還不到當時上海總人口的千分之一;所謂的上海人，其實原本也是一些來自全國各地的鄉下人，其中以江蘇為最，浙江次之，安徽等地又次之。他們中的多數因為生計從全國各地涌入上海，由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于是就從鄉下人蛻變為了上海人。這中間，也有一部分是剛剛進入上海、剛剛學會了幾句“哪能——迪格”之類的上海話、剛剛學會打領帶的鄉下人，他們最喜歡以上海人自居，動輒就對那些剛剛來自外地的鄉下人橫眉立眼惡言相侵。我雖然已經在上海混了有些年，無論裝束還是口音早就比上海人還要上海人，但我內心始終認定自己是一個來自寧波農村的鄉下人，因此對這類“假洋鬼子”最為反感。

記得有次乘公共汽車，同車一個西裝革履的上海人與一個挑籮挾擔的鄉下人不知為什么吵了起來。那個鄉下人已經沒話了，那個上海人在我耳邊兀自聒噪不止:“鄉下人……鄉下人勿蹲勒鄉下頭，跑勒上海做啥……”我似被戳著痛處，當即扭頭冷冷插嘴道:“伊是鄉下人，儂又是啥地方人?上海蹲勒幾年?”那個上海人不防我有此一問，怔怔道:“我八幾年就來勒上海工作了……”我含笑揶揄道:“就算儂是半個上海人，從儂阿爸算起，儂格祖宗八輩個個都是鄉下人!”車內一陣哄笑。那個上海人當時被我氣得不行，橫看豎看也看不透我是哪號人，恰好車子到站，車門一打開他就悻悻地下車去了。那次妻與我同行，一下車就埋怨我多管閑賬，并說那個被我氣跑的上海人可能也是寧波人。我說我決不會看走眼，那人絕不是寧波人。

我的自信是有根據的。正如前文所說，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上海人都來自全國各地，他們在帶來各種語言的同時，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風俗習慣。我經常看到那種光著膀子穿著褲衩滿街跑的上海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江蘇上海人還是安徽上海人，但我確信此人絕不是寧波上海人;也有上海人故意端張小桌子在門口對著大街喝酒，一只普通的陽澄湖大閘蟹夠他啃吮兩三個小時，如此炫耀也決不是我們寧波人的性格;我也見識過這么幾條街，抬頭見喜，滿街懸掛的花花綠綠的內衣內褲迎風招展，就像黃浦江上外輪上面懸掛著的萬國旗，如果有便去問一下當地的戶籍警，聚居在這條街上的肯定不會是寧波上海人，因為我們寧波人從來沒有展示褻衣的習慣;我也曾經在潘衣灣一帶看到打群架的場面，雙方參與者都手持馬刀、鐵棍，滿口“擦捺擦捺”，一望便知，內中不會有一個寧波人……

我實在無意貶損或冒犯那些不知名的上海同胞，我只是說了我在上海所親眼目睹的一些事實。久而久之，我這個寧波鄉下人漸漸以自己身為寧波人為榮，并且時時有一種感恩的心情。我想，我們寧波人在上海等地所以普遍受人尊重、討人歡喜，就因為寧波人的老一輩早早就在上海等地打響了寧波人的“牌子”，同時也為我們寧波人樹立了如何為人處事的榜樣。

我愛上海話

我在年輕時就看過一本叫《海上花列傳》的言情小說，中州古藉出版社出版，作者韓邦慶。書的封面有這么四句話:“始寫妓家，暴其奸譎，十里洋場，風塵世界“。看過這十六個字，也就基本知道此書的內容和主題了。此書別無奇特之處，就是人物對話統統都用上海話，通篇“難末那介呢，故也再坐歇末哉、陸里來個局嘎”之類，看著讓人牙癢頭大。我當時就想，那個叫韓邦慶的老先生為啥這般寫法，是否存心讓上海以外地域的讀者看不懂?到上海不久，我就發覺現實中的上海話與韓邦慶書里的上海話有很大的差異。現實中的上海話好學易懂，相對于寧波話的石骨鐵硬，上海話珠潤玉圓，有一種“柔糯之美”，聽著順耳入心，因為上海話本身就帶有一種令人愉悅的詼諧和幽默。由于愛好，也由于實際生活和工作的需要，踏入上海灘不到半年，我就能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了。

根據我的經驗，上海話很容易學，而且根本就用不著刻意去學，只要你能夠以對方為中心，存心讓對方聽得明白，盡量模仿對方的語言與之交談，不知不覺中就掌握了對方的語言。我當時天天與上海人打交道，充耳“哪能迪格”，開口“阿是好伐”，如此半年下來，不學會也才怪呢!

幾個熟悉我的上海朋友都稱贊我學上海話學得快，不過最讓他們佩服的還是我的語言應變能力，隨時隨地都能毫不費力地做到“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面對上海人，我滿口上海話;面對寧波同鄉人，我還是滿口標準寧波話，決不摻雜一些上海口音;如果碰到來自北邊的客戶，我就用普遍話。由于剛上學那會頑皮貪玩，沒有好好學習漢語拼音，所以總有個別字咬音不準;雖然我的普通話只能歸于“洋涇浜”一流，但用于業務上的應付已經綽綽有余。有個上海朋友說我腦子里安有語言“開關”，能夠做到隨時切換。我不以為然，認為這僅僅是人的本能，直至他對我說了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

王某也是寧波鄉下人，在上海混了幾年，好不容易學了一口洋涇浜上海話。有年回鄉探親，上本村集市買菜，一到菜攤跟前就是一句“迪格小菜幾鈿一斤啊”，弄得攤主瞠目結舌，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事后，有人非常誠懇地提醒王某，從小一個村子的啥人勿認得啥人，既然到了本地還是講本地話，沒必要冒充上海人，滿口哪能迪格，讓人汗毛激靈。王某叫屈不迭，承認自己現在只會講三勿像上海話，腦子一時三刻沒法子轉彎。聽了這件真人真事，讓我自然聯想到了《邯鄲學步》這個成語故事:有個燕國人羨慕趙國人走路的姿勢優美，特地跑到邯鄲去學，學了幾年沒有學成，反倒忘了自己原來是如何走路的，結果只好爬著回來。我原來一直把這個成語故事當笑話看，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確有類似的人和事，不由不讓我越發佩服古人的真知灼見。進而聯想到當前的個別作者，他們的文章寫得并不怎么樣，卻偏偏喜歡在兔子尾巴長的文章中嵌上幾個“ABCD”，好像我們老祖宗留下來的漢字還不夠他用，也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會幾句英語。我曾經對一個編輯朋友開玩笑說，我好歹也讀過幾年俄語，雖然大部分都還給了老師，但自己還留下不少，以后是否也在文章中嵌上幾句俄語，也讓他們嘗嘗云里霧里的滋味。那個編輯朋友笑說還是省省，省得連他也一起被讀者罵娘。

話歸正傳。按理說，我離開上海已經十多年，上海話終將漸行漸遠以至徹底淡忘，但事實情況是，我的耳邊天天都響著上海話，原因很簡單，就因為妻是一個出身寧波奉化的上海人。妻隨我回鄉后說的一直半是寧波半是上海話，其中以寧波話居多，但是一旦家里來了上海客人或者與上海的親友通電話，就滿口上海話了。我自己一回到寧波老家，就把那個安在腦子里的上海話“開關”徹底關了，只有在與上海親友通電話的時候，我還是滿口上海話。聽著上海話，說著上海話，恍惚又回到了繁華而喧囂的上海……

吃在上海

初到上海，進了幾趟上海的酒家飯館之后，發覺所有的菜肴都甜而油膩，根本無法下飯，試過幾家幾乎家家如此，終于對上海的所有酒家飯館都徹底倒了胃口。此后，除非萬不得已，或自己逢年過節宴請重要客戶，或應親朋好友之邀實在盛情難卻，除此之外就很少再上上海的酒家飯館，好歹自己動手，根據自己的口味烹飪各種菜肴。譬如白蟹，上海人又叫梭子蟹，他們習慣將蟹去殼去腮后剁成碎塊，或燒成蔥油蟹，或蘸上面粉做成面拖蟹，弄得面目全非蟹味全無。相比之下我的吃法就簡單多了，要末囫圇一蒸一煮蘸著醬油吃，要末佐以青菜、淀粉燒成蟹湯，要末干脆腌成咸蟹。又如鯧魚、黃魚之類，上海人十有八九會把黃魚做成面拖黃魚，鯧魚做成糖醋鯧魚，我把糖、醋、醬油、面粉一概省略，單單就配以咸菜;如果附近菜場一時買不到合適的咸菜，就自己動手腌制。旅滬這些年，一日三餐的下飯基本上就是這樣應付過來的。

實事求是地憑心而論，上海人口眾多，各種各樣的食品種類豐富應有盡有，可謂集全國食品之大成，比較有名氣的計有杏花樓月餅、喬家棚豆沙包、南翔小籠包子、功德林素齋(包括素餡月餅)、嘉興大肉粽、小紹興雞粥、全聚德烤鴨、城隍廟五香豆……等等。可惜我從小不喜甜膩的點心，也厭食肉類，因此與上述美食基本無緣。反倒是城隍廟的雞鴨血湯、糟田螺、臭豆腐之類的廉價小吃令我食欲大增，一度成了那里的常客。我對西餐更無興趣，僅僅順著妻的意愿在五角場一家西餐館吃過幾次蛋炒飯，蛋炒飯的滋味也不過如此，倒是那碗茄汁濃湯的滋味讓我至今不能忘懷。妻對我的食性甚感頭痛，說我鄉下人總歸是鄉下人，到死也改不了喝咸菜湯啃芋艿頭的習慣，她實在侍候不了，叫我自己以后自力更生多想辦法。

妻說的是氣話，但她提的自力更生確是一個好主意。我一年到頭總要回鄉三五趟，每趟總會根據季節捎帶上一大摞自己喜歡的家鄉菜，譬如腌椿芽、羊尾筍、咸蟹、墨魚蛋、黃泥螺，甚至鄞州邱隘袋裝咸菜。讓我既感肉痛又感欣慰的是，不少上海朋友也愛吃我帶去的寧波菜，他們的耳朵也特別靈，一得知我回到上海就蜂擁而至，親親熱熱客客氣氣地將一大摞寧波菜瓜分一空。我雖然沒能吃上，或者吃得很少，但自我感覺卻好得難以言表。因此，我只能立足上海就地取材，變著法兒加工適合自己口味的菜肴，譬如將新鮮的鰳魚腌成咸鰳魚，最終做成一道令我食欲大增的咸鰳魚燉蛋;將新鮮的梭子蟹貯于冰箱冷藏室，灌以適度的鹽湯，不消幾天就腌制成了寧波人俗稱的“熗蟹”。我也用新鮮梭子蟹制作過蟹醬，可能是因為時間不足發酵不夠，所以無論味道還是顏色都不及本地蟹醬。按照上海人的話說，我在烹飪方面簡直有點“濫弄八弄”。記得有天上午在家休息，妻從菜場買菜回來，我一看菜籃子里又有青菜又有鯽魚，驀地記起一件往事，馬上親自動手，又洗又燒地忙了一個鐘頭，做成了一道令所有上海人都大跌眼鏡的青菜烤鯽魚。房東老龔聞香而至，瞅著我的青菜烤鯽魚大為驚訝，說他活到幾十歲了從未見過這般燒法，這菜勿葷勿素腥氣刮得的哪能吃法?在我的再三鼓勵之下，他終于嘗了一小口，當即極口稱贊，說這菜味道怪怪的，鮮得沒法形容，既能下酒又能下飯，值得在上海灘大力推廣，最后問我是如何發明的。我實話實說，當時寧波農村生活條件艱苦，釣魚回來發覺家里沒有一羹匙菜油，擱著一大把從自留地割來的青菜也不知如何燒法，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青菜、鯽魚一鍋燒烤了。我最后說，許多地方名菜并不是某個高級廚師發明的，而是讓現實生活給逼出來的;譬如叫花子雞，叫花子從農戶家里偷了一只雞回來，無鍋無勺的如何燒法，萬般無奈只好將雞抹上一層厚厚的黃泥，然后扔進火里燒烤，全國聞名的叫花子雞也由此誕生了……一席話說得房東老龔心悅誠服。

我在飲食方面的“濫弄八弄”還遠非這些。我一向信奉“藥補不若食補”這句寧波老話，所以一生不吃補藥。有個上海朋友看我吃得少長得瘦，特地托熟人從一家藥材公司買來一斤絕對正宗地道的洋參片，叫我天天泡著當茶喝，說這樣既能清火又能開胃。我早已習慣喝釅茶，洋參茶再喝也不過癮，最后自作主張來了個“中西合璧”，將參片與茶葉對摻著泡茶吃，弄得周圍的上海人個個側目。有次正好讓那個朋友看到，氣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會不斷嘆氣搖頭。妻始終擔心我營養不良，就順著“藥補不若食補”的話勸我多食補，有年秋天剛上頭，她就命令我頓頓吃半只童子雞，連湯帶汁一起喝，說這樣最補。我勉強吃了兩頓，第三頓上就宣布停食，因為我連吃兩頓童子雞后已經徹底倒了胃口。我對妻說，我們老家有一句俗話，叫做“要吃有勁”，意即凡是喜歡吃的東西吃了一定帶補有益，不想吃的東西硬吃下去肯定出毛病;譬如雞圈里的雞，豬廄里的豬，一旦放到外面就滿世界吃砂子啃黃泥，說明它們體內需要這種物質。妻說那好，以后儂想吃沙子就吃沙子，想吃黃泥就吃黃泥，隨便儂!

根據我的觀察，凡是從農村出去的人，在上海住上一年半載后十有八九都會發福。我旅滬十年，體重始終保持在60公斤左右，腰圍始終保持在兩尺二至兩尺三不變，鄉下知情者夸我嘴巴管得嚴，不知情者還當我在上海天天餓肚皮。

朋友老徐

旅滬多年，自然也結識了不少上海朋友，不過這類朋友的結識大都因為業務上的關系。由于不斷地遷居，由于不斷地轉換客戶，所謂的朋友也就走馬燈似地換了一茬又一茬;這類朋友面對面時相互客客氣氣，分手后也了無牽掛(除非相互還欠著貨款啥的)，日子再長也不會惦記，這就是所謂的泛泛之交。離開上海已經十多年了，我與多數上海朋友日疏日遠，就連他們的姓名和面容也漸趨淡忘，至今仍互有來往的只有老周、老曹等幾位，其中最讓我難舍難忘的還是老徐。

我是在上海儲運公司大場區庫認識老徐的。老徐全名徐潤舫，當時已經70幾歲，1米80的個子，胖胖的，老態龍鐘笑容可掬。老徐是上海五金礦產進出口公司的退休干部，退休留用，由他負責上海五礦在大場區庫的氟石出口業務，與我合用一個辦公室。聽老徐自我介紹，他的老家在寧波鎮海，他10幾歲就到上海當銅匠學徒，用過銀洋錢、關金券和金圓券，親身經歷過日偽時期一面粉袋儲備票買一面粉袋大米的日子。他說他只讀完6年小學，但他那手硬筆書法著實讓我自愧不如。我們倆相處不多日子，他就誠懇地關照我說:“我看儂根本就勿像一個生意人，倒像一個坐寫字臺捏筆桿子的文人，做生意實在委屈儂了。”我笑道:“委屈啥，要不是改革開放，還輪不到我這個鄉下人來上海做生意呢!”他接著說:“知足就好，做人就要曉得知足，否則一日到夜心里勿平衡，這日腳還咋過!不過做生意賺錢也勿容易，阿拉寧波人講‘會賺勿如會積’，我看儂也有點大手大腳，以后還是摳著點……”。

這是我第一次從一個相識不久的朋友嘴里聽到如此知心知底的話，也讓我從心底對他萌生敬意。大場區庫那些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平時都比較空閑，經常要叫我和老徐去做搭子玩撲克。我對撲克牌一向沒啥興趣，再加上業務也忙，但礙于情面又不好拒絕，因此每次去得都不是滋味。老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每次都是搶搶上前:“樓老板等歇還有生意，還是我老骨頭再陪倷白相些。”我知道他們幾個無論玩“梭哈”還是“21點”都要作弊，老徐跟他們玩幾乎每賭必輸，有次特意關照老徐當心。不料老徐聽了直笑，說他老早就看出他們要“偷雞”，反正他不跟他們來大的，也不是天天都來，就當偶爾送點小錢給他們，讓他們高興高興。他接著倒過來關照我以后少跟他們白相，一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時間上陪他們不起;二來我手腳大，弄不好會喂大他們的胃口。我當時還心存疑惑，問他現在一個月能賺多少。他索性來了個竹筒倒豆子，說兒子是《上海文學》的編輯，女兒是上海五礦的干部，日子都過得挺順;他自己退休留用，來回跑跑，每月都拿雙份的工資，想花也花不了，所以只要大家高興，每月在撲克牌上頭摜脫一點嘸啥啥。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心話，從此對他更添了一份感激之情，已經不把他看作一個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而是一個知我疼我關心我的長輩;根據年齡，他長我30多歲，我是該叫他一聲叔叔。

我在大場區庫待了三個年頭，也與老徐平靜地相處了三個年頭，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經濟來往，因為大家都不缺錢，沒有必要來往;我們之間甚至沒有請吃過一頓飯，因為我們倆都不會喝酒，都沒有上酒樓菜館的習慣。古人所謂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就是這般境界吧。記得有一次，也就是進大場區庫第二年的春天，我從鄉下掃墓回來就告訴老徐，我在老家山上發現了氟石礦。在朋友的協助下，我將裸露的礦體作了幾處淺表性爆破，隨即將采集的樣品送到杭州檢驗，結果氟化鈣含量只有0.5，也就是百分之五十。他一看樣品就兩眼放光了，說氟石礦的氟化鈣含量只要達到百分之七十就有商品價值了，表面的就達到百分之五十，挖下去說不定就達到七十、八十了，再去好好勘探一下!看到我面有難色，他還以為我是擔心費用問題，馬上說費用問題不用擔心，他也愿意出幾萬元，如果勘探成功賺錢了，我可以還他;萬一不成功，就算他的。我婉言謝絕了，并對他實話實說，我已經去過當地的礦業公司，根據解放初期地質勘察結果，我們奉化境內沒有氟石礦，因此心里沒底，擔心白扔了錢還要鬧笑話。這件事情雖然至今未能實施，老徐也并未因此花費分文，但他對我的一番真情實意我完全心領了，至今仍銘刻在心。

我離滬返鄉后，每年都會收到老徐寄自上海的賀年卡。老徐在我離開上海不久也真正退休了，曾經三次到我老家來看我，第一次來時還為我的兩個兒女準備了兩只紅包。最后一次是在前年冬天，同來的還有我的另一位朋友老周。老周當時70多歲，老徐已經80多歲，兩個人年齡相加正好160歲。妻私下對我說，老徐已經這把年紀，這趟來過以后恐怕不會再有下一趟，好不容易來了就多留他些日子。無奈老徐在上海的子女都不放心，每天幾個電話催他回去，因此只待了短短三天。那天送他上車的時候，我心里酸酸的，再三叮囑他們倆到明年春暖花開時節再來寧波鄉下白相。我還為此寫了一篇幾千字的短文:《相約春暖花開時》，發表于《奉化日報》副刊。到了第二年春天，我打電話給老徐，問他身體可好，何時再來奉化。他在電話里的語氣顯得很激動，說身體還馬馬虎虎，也很想再來我家走走，只是女兒和兒子都管得緊，恐怕這次真的要爽約了。轉眼就到了秋天，老周突然來電告訴我，老徐已于一星期前因高血壓中風猝然去世。他說他也是剛剛接到老徐女兒的電話才得知的。老徐女兒要老周轉告并謝謝我，要我以后不管什么時候到了上海，一定去她家白相，她要好好請我吃頓飯……我已經聽不清老周接下來還說了些什么，擱下電話后久久發呆，心里空落落的，繼而下意識地撥通了上海老曹的電話。老曹其實不老，與我同齡，僅僅長我一月。他說他由于鄰居有意見，如今已經不養鴿子改玩蟋蟀了，問我當地是否有好的蟋蟀。我說蟋蟀當地屋前屋后多的是，至于好歹只有內行的看了才知道。他說他這幾天就趕緊下來看看。接著就說到了老徐去世的事。老曹在電話里嘆了口氣，說他也是剛剛得知，也正為這事難過，就像失去了一位長輩。他說他最了解老徐了，老徐這一生過得踏實，過得規矩，也過得瀟灑;像他這樣子的好人，眼下是愈來愈少了……

已經說了不少題外話，該打住了。

難忘松云樓

人人都知道上海是一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只要有錢，吃的玩的應有盡有，也難怪有多少人一到上海就樂不思蜀以致徹底迷失;尤其是那些剛從山溝野地里出去的鄉下人，一旦置身上海，好比蜜蜂落進了花叢，蒼蠅落進了魚肆，不管有份無份，嚶嚶嗡嗡地死纏爛繞著再也不肯離去。上海人管所有的吃喝玩樂都叫“白相”，譬如走白相、看白相、吃白相，有時就連打麻將也叫打白相。根據我那幾年的經濟情況，是完全有條件在上海盡情白相的，但我一不進菜館酒樓，二不進歌廳舞池，再加上腳頭又懶，就連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也需要妻子的再三動員說服，因此能供我消遣白相的項目的確少之又少;也因此越待越感憋悶，越待越感枯燥。好在公司的業務一直比較忙，一年到頭總有忙不完的事，也實在沒有多少空余時間可供我白相，因此所有的白相可歸納為打麻將、看電視、看報紙三項;上海人管《新民晚報》叫夜報，我夜夜必讀，基本上只看《夜光杯》這一欄，幾乎每期都有夠我咀嚼、回味好一陣子的錦繡文章。如果說我對于上海還存有幾分眷戀和敬重，那么《新民晚報》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分子。

記得剛到上海頭幾年，我在妻和朋友的攛掇之下也曾白相過不少地方，譬如錦江樂園、西郊動物園、江灣樂園，以及靜安寺、玉佛寺、城隍廟等等，但去過一趟之后就感興味索然，再也不想去第二趟，惟有城隍廟的雞鴨血湯和糟田螺稍稍配我的胃口。后來又去城隍廟，由于是大熱天，我口渴難耐，同行的上海朋友就介紹我去豫園松云樓喝茶。喝茶是我的一大嗜好，平時不可一日無茶，偏偏上海的街街弄弄只見咖啡飲料而難覓一家茶坊，因此初登松云樓讓我頗有幾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感。我接連去了幾趟，喝遍了松云樓上的西湖龍井、黃山毛峰、福建祁紅，以及碧螺春、鐵觀音等等的名茶，相比之下，龍井、毛峰、碧螺春諸茶略嫌清淡，不若祁紅、鐵觀音醇厚濃烈，更合我的口味。后來因為業務關系搬離了南市區，就少有機會再去松云樓偷閑品茗了。

豫園與城隍廟僅一橋之隔，出城隍廟后門過九曲橋就是松云樓，初到上海的外地人根本就分不清哪是城隍廟哪是豫園。松云樓是一幢兩層木結構建筑，門窗雕花，四壁溜漆，盡顯明清古建筑的精細與大氣。那天，我在底層買好籌，就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茶室，然后揀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待到服務員沏上一壺滾燙的鐵觀音，我未飲先醉，好像一下子進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山洞府，不覺陶陶然、飄飄然了。吞云吐霧了一番，我心滿意足，無意間探首窗外，發覺剛停一會的毛毛細雨又開始淅瀝不止，驀地記起已近清明時節。——是的，又到一年一度回鄉掃墓的日子了。家鄉山上的毛筍想必已經破土，再過幾個節氣就是楊梅時節，再接下來就是水蜜桃……我一時思緒紛繁，滿腦子都是鄉下老家的人和事。就是那天在松云樓上，我一下子大徹大悟:如果將人比喻為一棵藤本植物，有的人爬到哪里就在那里生根，并且可以徹底舍棄原來的根于不顧;但我不行，我不具備根系再生功能，我的根只有一處，永遠在寧波鄉下，我在上海待得再久也不能成為上海人，因為我的心不屬于上海。

那天離開松云樓，不知是因為依戀還是惜別，我頻頻回首，心里油然而生一絲淡淡的憂傷……

光陰荏苒，我旅滬十年，從離開上海到現在，轉瞬又是十多年。那年，由于上海建材市場不景氣，也由于我去意早決預有準備，因此那次離開上海走得既突然而又從容。我只用一星期左右時間處理好所有應收應付方面的事情，同時以電話的形式向幾個最要好的上海朋友逐一告別，然后叫上一輛大貨車，就攜妻帶子浩浩蕩蕩地回家了。至今回想起來，一切都仿佛昨日，一切又恍如夢中。雖然我并不怎么喜歡上海，但我至今仍對上海懷有感恩之心，因為上海待我不薄;我也不負上海，有不少矗立于上海各地的高樓大廈，都有我曾經經營的一磚一瓦。■

(選自《雪竇山》)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