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長的草
草,到處是草。草擠出石板縫隙,草爬上墻頭瓦楞,草鉆進廢棄的灶堂。草,遮蔽掉所有的溝溝坎坎。
人,很多人。屋里是人,屋外是人;村里是人,村外是人;地上是人,地下也是人。地上的嘰嘰喳喳,地下的安安靜靜。
只有田畈里沒人。
田畈里有草。
草擠向人,人擠著屋,屋擠著天;天盯著草,草看著人,人懶得理天。
除了胡老三,沒有人理草。
胡老三曾經有過一群牛,后來牛沒了,胡老三還有過幾頭羊,后來羊也沒了。有牛有羊的時候胡老三喜歡割草,牛羊沒了以后胡老三還是喜歡割草,割完了就讓它爛在田畈里。
胡老三已經老了,老得只剩半顆門牙。
最后的半顆門牙掉了后胡老三就不再割草了,天氣好的時候他就坐在廿間頭的門檻上,從天亮坐到晌午,從晌午坐到天黑,呆呆地看著田畈里那些草。
沒有牛了,也沒有羊,草里有沒有兔子,沒有人想知道。
一陣雨從草上飄過,草長得越發茂盛。胡老三又看到那對青年男女分別從草洼兩端向草的深處匯聚,草在他們的身后分開又合攏。胡老三扭轉頭,手中的竹節煙筒在門檻上重重地空叩了幾下。
草不理會這些,草仍在滋滋地長。
村莊上空疊起一堆云。有人說,是狗日的毒煙。那人說完狠狠跺了腳下的草一腳。
草繼續瘋長,草沒心沒肺。
起風了,風舔著草,草裹著人,他們和它們,一起在村莊里涌來涌去。
金屬的聲音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聲音從村莊的東邊蓋過來。數十臺大噸位沖床的連續沖壓聲,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急促而富有節奏,無休無止,像洪水一樣將胡老三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是一種金屬撞擊后在空氣中膨化的聲音,鏗鏘、利落。
六十多年前,日本人沿浙贛線向西推進時胡老三也曾聽到過這種金屬膨化的聲音。那天,“嘭、嘭、嘭、嘭”的聲音在村莊里炸開一個個深坑,當激起的塵埃落地之后,胡老三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爹。
六十年一甲子,很久了。胡老三自己也不明白,這嘭、嘭、嘭、嘭的聲音何以竟會讓他想起早已淡出記憶的爹。
嘭、嘭、嘭、嘭的聲音日復一日地響著,村莊里的人開始大聲說話,狗見了生人不再吠叫,新當選的村主任躲在鐵皮喇叭里嗡嗡嗡地說著關于新農村建設的一二三四五。
胡老三操起話筒給女兒打電話,紅色塑料話筒里女兒的聲音伴著沙、沙、沙的雜音,這種莫明其妙的顫音頓時讓胡老三興味索然,剛說了幾句就不想再說了。
胡老三取下在屋梁上閑掛了近二十年的胡琴咿咿呀呀拉了起來,肉色的弦絲鋸扯著蛇皮,擦出的聲音枯燥、干裂,一如老牛嚼干茅草般磣人。
嘭、嘭、嘭、嘭的聲音繼續震蕩著村莊的經脈。
胡老三病了。
半個月后,胡老三終于聽從了兒子的勸解住進了市醫院,臨走前把胡琴塞進了通紅的爐膛。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的聲音仍舊在村莊里奔走,急促而堅決。
喜 火
胡老三出院后竟然在村莊里迷了路,他找不到自己住了七十多年的家了。
那是一場通天大火。兒子對盯著一片廢墟發呆的胡老三說。沒有一絲風,火卻噼里啪啦地燒得猛烈,方方正正的一座四合院,二十間的大明堂屋,不到一個時辰就沒了。
起火時是白天,租住在廿間頭的外鄉打工者們正在各個工廠里勞作,消防車進不了巷子,眼睜睜看著它稀里嘩啦倒塌。
后來下起一場連天暴雨,雨澆滅了廢墟里的余燼。
胡老三住了七十多年的“廿間頭”是他太公手里置下的產業,一色的青磚小瓦勾檐畫棟。胡老三的太婆在這里生下他的爺爺,胡老三的奶奶在這里生下他的爹,胡老三的娘在這里生下他,他的媳婦在這里生下兒子,兒子出生后逢上了土改,廿間頭就搬進了許多新住戶。
歲月更迭,黑發人送白發人,一代又一代,廿間頭終于老了,敗了,里面的住戶們陸續搬走了,兒子也搬走了,只有固執的胡老三留了下來,陪他一起住在老屋的換成了年輕的外來打工者。
幾個以前住在廿間頭的漢子拉著鋼皮卷尺在廢墟上走來走去,一邊測量一邊往地上灑石灰線。“這火真他媽的燒得好!”一個漢子邊分著香煙邊說,表情興奮、熱烈。
胡老三突然記起廿間頭閣樓上的那具空放了二十多年的紅漆棺木,頓時腿上一陣發軟。
兒子把胡老三攙回自己家的小洋樓。路上,兒子對胡老三說,那東西燒就燒了吧,反正政府也不叫用了。那天晚上,胡老三夢見自己尿了床,爹手里拿著塊竹片子在打他,爹邊打邊說,我讓你玩火!我讓你再玩火!
幾個月后廿間頭的廢墟上陸續豎起幾幢三層小樓,紅磚青瓦,其中有一幢是兒子為胡老三蓋的,但胡老三已不想再搬回去住。后來,兒子在新樓的大門上貼了幾個大字:此屋出租。
母 狗
兒子給胡老三帶回一只小狗崽,是一只小母狗。
胡老三不喜歡狗,尤其是不喜歡母狗。他這輩子從沒養過狗,留下這只狗只是他不想拂了兒子一番好意。喂就喂一只吧,他想。
狗長得真快。狗總是長得比人快。幾個月后小母狗長成了大母狗,讓胡老三沒想到的是這狗越長越丑,臉上的毛長得把它的眼睛、鼻子全蓋住了,身上的毛也是黃不黃灰不灰,看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只能局限于人,于狗身上卻是不靈。
好在胡老三不喜歡狗,這狗長得丑或者不丑自然也就與他不相干,可是世事多相悖,這狗卻極纏他,無論吃飯、打牌還是在村里閑逛,狗總是與他形影相隨,甚至連他如廁時也蹲守在一邊。
這狗卻讓胡老三丟臉了。
那天胡老三正在老八家搓麻將,老八突然望著門外哈哈大笑起來,胡老三回頭一看,就見兩只狗正在門外的路溝邊扯來扯去地交媾,被公狗扯得連連后退的正是他那只母狗。胡老三臊得滿臉通紅,狠狠地沖了老八一句“笑什么笑?沒見過不是!”
胡老三再也不讓狗趴在他的屋里過夜。
新農村建設活動在村莊里開展得如火如荼,村里的路都修得又平又直,再也不用繞來繞去,所有的人都直奔目的。
胡老三的狗卻死了,被村里工廠往外運貨的集裝箱車撞死了,死的時候肚子里正懷著好幾個月的胎?!?/p>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