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情懷總是詩(創作談)

額頭有點汗，擦擦。

說實在的，有點緊張。

雖然說從我在寧波日報副刊發表第一篇小小說至今已經20年了，雖然說先后獲得過陳伯吹獎和冰心獎，雖然說已經出版和發表了5部長篇和數十萬字的中短篇，但是，每次被要求寫創作談，還是覺得非常為難。

天可憐見，我哪里來什么創作理念啊。

寫作，對我而言，永遠只是一種沖動，就像我餓了想吃飯，渴了想喝水，當我想講一個好玩的故事給別人，給更多的人聽時，我就寫作。

就是這樣簡單。

就說我的第一部作品吧。我常常與人吹噓，自己的首部作品是在15歲還在讀初中時，在寧波日報發表的，當然，這一成績與現在的孩子相比，實在是算不了什么，當今的孩子高中時出書的都大有人在。但在20年前，在寧波日報發文章還是很值得吹噓一番的。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當時我向寧波日報投寄了兩篇文章，一篇是以盲人為題材的《盲》，另一篇是以街道景色為題材的《街》，寧波日報發表的是前者。這令我非常氣憤，是的，因為當時我百分之百地認為，以寫景色為主的，充滿了風花雪月的《街》是多么“卡哇依”(日語“可愛”)的一篇華麗的短文，而編輯居然沒看中意，實在是有眼無珠啊。要知道，當時我滿腦門子認為，所謂的好文章，就是讓同班的女生看了會眼睛閃閃發亮，然后小巧的嘴里會發出“噢”、“哇”的驚嘆聲的那種東西。

20年后，我自然已經知道，自己少年時的想法有多短視兼無知。

在20年前，我在懷抱著“總有一天要寫非常華麗的文章”的念頭，委委屈屈地踏上了兒童文學創作的道路，無比痛苦地寫著寫實性的短篇小說。沒辦法，因為我在向包括上?！渡倌晡乃嚒?、《萌芽》等雜志投稿時，都毫無例外地收獲了一個結果:寫實性的文章被錄用，甚至以被主編推薦的方式登上頭條，而華麗的文章全部“槍決”，后者的下場不需要多重復幾次，我就自動停止了創作。

從高二到大學，我的文章都是實錄式的，基本上，創作題材來自于自己孩童時的生活以及道聽途說來的故事。這種創作方式，直到我第一次獲得陳伯吹獎時，才得以突破。

這篇名為《MAOMAO》的小說創作于我大學畢業時，眾所周知，大學是談戀愛最好的時期，我同寢室的同學都交上了朋友，只有我是單身，于是“好心”的同學們決定給我也找一個，于是他們給我介紹了“無數”個女友——這個“無數”必須打個引號。介紹模式通常是這樣的:“王路，我的女朋友認識一個很漂亮的女生，是英語系的某某，過幾天介紹你認識一下。”但是在我又熨衣服又理發心驚肉跳等了數天后，這位仁兄會在與女友約會后回到寢室一拍腦門，“唉呀，這幾天事多，忘了，再過幾天吧。”而在他們給我介紹的女生中，出現最多的是一個叫“MAOMAO”的女生——我至今不知道，那是綽號還是小名。因為有復數位的同學向我介紹過她，而毫無例外的，我一直沒見過她。這種稱得上荒謬的現象一直持續到我畢業前，在喝畢業酒的那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了，拉住其中一個介紹人，問他:“MAOMAO到底是誰，她是哪個系的?”這位仁兄正因為陷入畢業就失戀的境地而醉得不辨南北，強撐著說:“我也是聽別的朋友介紹的，沒見過，我還以為你早就和她好上了呢。”好嘛，我就這樣“被初戀”了。

好荒謬，很好笑。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然而，在我實錄式寫完這部作品后，我發現這并不是我想寫的文章，那個“MAOMAO”也并不是我想寫的角色。

我問自己，“MAOMAO”究竟是什么?她難道僅僅是一所大學里一個漂亮女生那樣簡單的存在嗎?我在數度推翻原稿后，終于想明白了，“MAOMAO”，是一種向往，一種迷夢，一種只在內心最深處的存在，那就是“初戀的感覺”。

最后成文的《MAOMAO》已經與我的大學生活毫無關系，小說寫了一個中學里正在發育期的男生，他經常在家里談論一個叫“MAOMAO”的新來的轉學女生，從孩子嘴里，父母聽到了這個“MAOMAO”有多叛逆，擔心孩子受同桌的“MAOMAO”的壞影響，母親到學校找老師，但是老師告訴她，班級里從來不存在一個叫“MAOMAO”的女生，也不存在轉校生，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一直是一個人坐的。

在這篇文章里，“MAOMAO”甚至不是一個實體的人，而完全是一個臆想。每一個人都會擁有的初戀的臆想。

《MAOMAO》獲得陳伯吹獎的消息傳來后，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從《MAOMAO》開始，第二次獲得陳伯吹獎的《神秘小屋》、第一部長篇《我的房東是女生》以及獲冰心獎的《臨時工》等等，都是我嘗試“二度創作”而成的作品。

套用“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理論名言，我一直追求我的作品有生活中的原型，但要比生活中更好玩更有趣，更有感情。

是的，最關鍵的是，更有感情。

其實從我走上兒童文學之路起，就有許多前輩和編輯老師告誡我:“兒童文學絕對不能寫早戀。”

是的，我能理解，在校園內，早戀是錯誤的行為，老師要批評，家長會著急，學生自己的成績也會下降。雖然說，這種行為，無論是梁山伯祝英臺還是賈寶玉林黛玉都做過，他們“早戀”的年齡甚至比現在的高中生還小，但是，古人被千古傳頌的“早戀”現象卻成了現在的孩子們的“雷區”。

我并不否定現在的教育價值觀，但是，在兒童文學里，是不是只能寫教室里的打打鬧鬧，而絕不能涉及感情呢——這種感情，并不僅僅是孩子與父母之間的親情，同學之間的友情，學生與老師之間的溫情，而是男女生之間的純情。

否定這種感情的存在是掩耳盜鈴，在網絡如此發達的現在，就連小學生，“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這種對異性的朦朧情感，百分百必定存在。

這種感情，純潔，但是，也危險。在學生的人生觀還沒有成型時，這種男女生之間的感情處處充滿了危機，一個不慎，完全可能毀了兩個孩子的一生。但是，絕對的禁止就能避免兩個孩子相戀嗎?媒體上經常出現的未成年孩子懷孕、流產的報道，寧波某地曾經出現的“摸奶門”事件等等，都證明，“隔絕”與“禁止”，并不能防止早戀的出現。

正是因為禁止，導致孩子們對這種情感應該怎樣對待而手足無措。他們唯一的選擇是瞞著家長瞞著老師，然后，在蒙昧無知中，做下種種錯事。

其實，感情是無罪的，錯的，只是對待感情的做法。

從2005年開始，我嘗試中長篇創作，從長篇《我的房東是女生》、《我的星中只有你》、《家有幺妹》、《拳擊少女》直到獲冰心獎的中篇《臨時工》，我一直在探索對少男少女之間情感的描寫。我想告訴孩子們，這種感情是純潔的，美好的，這種感情也是危險的，一步走錯，就會毀了你們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

僅僅從題材上看，我的小說都是時下流行的元素，《我的房東是女生》寫的是最熱門的合租現象，《我的星中只有你》寫的是追星，《家有幺妹》、《拳擊少女》則是以“鬧猛”的拳擊運動為背景，但是，在所有“華麗”的流行元素幕后，我筆下一對對少男少女之間永恒不變的，是純情。

也許有一天，這種純情會成為愛情，但也同樣有可能，這種純情會成為友情，更有可能，這種純情會自然消失。我只想用自己的筆告訴孩子們，當你們發現心中突然存在了一種陌生而又令你心跳臉紅的感情時，你應該怎樣去對待。

獲得冰心獎的《臨時工》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臨工時》的創作靈感來自于我上大學前一次并不成功的打工。因為想賺一些零花錢，18歲的我經親戚介紹，進了寧波一家工廠打工，令我意外的是，這居然是一家聾啞人工廠。雖然說，當時我已經是一名準大學生，但在這家聾啞人工廠里，我以前所學的知識毫無用武之地，我只能成為一個最底層的小工，做些打掃衛生、清理鑄砂這樣的粗笨工作。我只在聾啞工廠呆了一個月，就再也受不了了，拿了53元的工資后就離開了。這家聾啞工廠，惟一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廠里幾名前來實習的聾啞學校的女生，因為她們是如此的漂亮，漂亮得讓我心碎，甚至憤憤不平，“這樣漂亮的女孩怎么可以是聾啞人呢!”

這一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我在近20年后仍難以忘懷。2008年，我終于著手創作《臨時工》，試圖把這一印象、這一感情還原成文字。

從我開始在電腦上打下第一個文字起，我就知道，我錯了。

在我原來的構思中，《臨時工》僅僅是篇“蠻好玩”的文章，瞧瞧，一個準大學生進入聾啞工廠，在工作中出了無數洋相，然后，又認識一個漂亮的聾啞女孩子，他們之間因為無法正常交流而發生種種趣事。哇，這真是太酷了。

可這真的會很有趣嗎?

電腦屏幕上的文字越多，我越發現，生活告訴我，《臨時工》注定是沉重的。

一個讀了10多年書，自信滿滿的高中生，在進入聾啞工廠后，會突然發現，在這個他以為“不正常”的世界里，他自己才是真正的、惟一的不正常者，他所有引以為傲的知識，在這里一文不值，他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聽，成了名符其實的異類，一個徹頭徹尾的孤獨者。此時此刻，這個孩子會覺得有趣嗎?不會，他惟一的感覺，就是恐慌。生平第一次，他會懷疑自己的人生價值，懷疑自己，“我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這種想法，肯定會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中，是的，這毫無疑問，因為就在近20年前，我之所以匆匆結束打工生涯，與其說是工廠的活太累，還不如老實承認，我是因為無法接受自己人生價值的巨大落差。在我初進廠時，我因為準大學生的身份而驕傲得如一只開屏的孔雀，但沒幾天，我就成了一個扔在角落里沒人睬的小工，以前我正眼也不會看一眼的聾啞人，如今卻連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然后，主人公認識了聾啞女實習生，交往，然后——喜歡她?如果這是一部追求“酷”的小說，這樣寫下去肯定很好玩，正常少男與聾啞少女的純情，多有賣點啊，再加上些星星月亮和眼角閃閃的淚光，最后，男女主人公“一起去看流星雨”。

可能嗎?

見鬼，這根本不可能。如果我告訴我的小讀者們，看吧，這就是少男少女的純情，多么感人啊——這是赤裸裸的無恥謊言!

這注定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

不用否認，在《臨時工》中，高中生主人公結識漂亮的聾啞女孩，又接受了她的關懷，肯定是感動的，甚至會產生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是，這段情感的前途怎樣呢?

一個是健全的、有著相對光明前途的準大學生，一個是比正常女生還漂亮的聾啞工廠里的實習生，他們兩人之間的交往，用腳后跟想想，都知道，準大學生注定會是一個“陳世美”。

從社會到家庭到他自己的內心，都會告訴他，做一個“陳世美”，扔下聾啞女生對他的付出，是他惟一正確的、正常的、合理的選擇。

《臨時工》初稿5萬字，最終成稿是2萬字，每一次修改都令我痛苦萬分，但每一次修改，也更接近這個社會殘酷的現實。在原稿中，我筆下的主人公是主動拒絕了聾啞女生對他的表白，但是出于一種“希望在我的兒童文學中永遠保持最后的亮色”的想法，我修改成了主人公無意中丟失了聾啞女生的聯系方法，把這段感情的結束，從“主動”變成“被動”。而事實上，我無數次在夜中問自己，如果那個主人公是我，我會怎樣做——最終我發現，我可能會不無痛苦地做一個新時代的“陳世美”。人性啊人性。

如果說《MAOMAO》是一部亮色調的描寫初戀情懷的小說的話，那么，十多年之后的《臨時工》中的初戀則是灰色調，甚至暗色調的。

但這正是我想告訴孩子們的，我想告訴他們，當那段感情來臨時，你們不需要擔憂，害怕，你們應該歡欣，但更要慎重，因為前方有無數的可能性在等待著你們，等待著你們去做出選擇。正確的選擇。

當那段感情來臨時，請你們去多問問父母，多問問老師，并不僅僅因為他們年長，而是因為他們懂得、見識過更多這個社會的嚴酷，因為當那段感情來臨時，整個世界也來到了你們面前，這個世界有著愛與美，也同樣存在痛苦與丑陋，你們在品嘗喜悅時，也應該飲一口苦澀，直到你們懂得該怎樣選擇。

我想，今后，我的兒童文學中，初戀、純情，將是永恒的歌?！?/p>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