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旅人和書

一

馬上就要過年了，我將開始一段旅行，去北方。行李準備得差不多了，我想了一下，走進書房，打算挑一本書在路上讀，這是習慣。當我走到書架前，馬上感覺到一陣騷動，各式各樣的書從沉沉睡夢中醒來，擠擠挨挨興奮地向前探身，試圖吸引我的注意。我一邊瀏覽書脊上的書名一邊想象著它和我即將開始的旅行之間的關系，書和旅行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呢?它是一段纏繞旅行的藤蔓，在真實生活之外又雜揉進一些虛擬體驗，并發生化學反應，使得這段記憶呈現多維的姿態，蘊含更多的謎底和謎面，令人捉摸不透回味無窮。書讓旅行不寂寞，書讓旅行更孤獨。

我的目光滑來滑去，猶豫不決。但很快我也感受到書的目光。是一本藍色封皮的新書，大約在兩個星期前進入書架，健忘的主人甚至連玻璃紙還沒有撕去。“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我念著書名，試圖分析其語法結構，但很快放棄了。這書名念起來像是剛念到一半書就被人搶去了似的。好吧，不管怎么樣，似乎和我的旅行很切題，我迅速剝去《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外層的玻璃紙，塞進書包，將書包架在拉桿旅行箱上，穿上外套，出了門。

二

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了，小小的舷窗里可以看到跑道兩旁的衰草和遠處破舊的民房。我拿出那本書來讀，但是一開始很難進入狀態，總是有一些狀況阻礙我進入這本書的世界。比如我要履行一項包含在機票內的付費權利，總是忍不住抬頭去看一下每一位路過的空姐是否漂亮迷人;左鄰座那個男子有輕微的口臭，每次他轉向這邊呼氣我的鼻子會不由自主地緊一下;我眼睛盯著書，一邊翻動書頁，一邊悄聲和坐在窗邊的小蘭飛快地斗嘴，直到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我的眼鏡，一拳打在我右眼上。

現在我終于揉著眼睛讀完了書的前言，一直以來，我想養成讀完小說再回過頭來讀前言的習慣，因為前言往往是些廢話，而且還誤導讀者。這次我又沒有做到，我讀完了作者伊塔洛·卡爾維諾自己寫的前言，正確地說，是作者答復評論家的一篇評論，這本書呈現給讀者十個小說類型，每部小說開了個頭就“中斷”了，讀者永遠陰差陽錯地得到另一部小說的文稿，并且在尋找下文的過程中遭遇邂逅、輾轉、困惑以及和女讀者上床。

我放棄描述這部書的文本結構，就像放棄分析書名的語法一樣。我開始讀第一個故事，故事是這樣開頭的:“故事發生在某火車站上。一輛火車頭嗚嗚地鳴叫著，活塞冒出的蒸汽彌漫在本章的開頭，一團煙霧遮蓋了第一段的一部分。”

現在我慢慢讀進去了，思維開始邁出尋找故事的腳步，雖然仍有一些干擾但已經無法阻止步伐了。飛機開始穿越云層，我的耳膜有一種大軍壓境的感覺，我不得不捏住鼻子憋氣往外頂。后來我要了一杯桑果汁，空姐順手為我打開了閱讀燈，書頁籠罩在一片橘黃色的燈光下，讓人想起多年前在臺燈下給朋友寫信的情景。

三

我和小蘭下了飛機，穿過北方的寒氣，上了一輛來歷不明的車子馬不停蹄地趕往T市。這輛牌照模糊不清的商務車塞了十一個喘息未定的旅人和鼓囊囊的行李。

黑車歡快地跑在北方的大路上，夕陽照進車窗，我在箱子和包裹的縫隙中再次拿起《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車子轉彎的時候，小蘭在離心力的作用下緊緊靠在我身上，她的頭發扎進我的脖子。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她和我一起閱讀了第二章的開頭部分:“現在你已經看了三十頁，漸漸對它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可是讀到某個地方你發現:‘唉，這句話一點也陌生，甚至這一段都好像看過。’很明顯……重復一大段文字。你說什么?一大段文字?不，是整整一頁，你可以比較嘛，連個標點符號都不差。再往后看，后面怎么樣呢?后面也一樣。你看過的三十來頁又重復了一遍!”

小蘭坐正身子，簡短地嘀咕了一聲:“神經。”

“神經”是說我嗎?還是指這本書的作者，還是指這本書?肯定是什么地方發生異常了，古語云，不同尋常曰妖。現在我雙目赤紅，頭骨似乎發出“格格”的輕響，慢慢地長出一對螺旋型的角，癡癡地笑著。路邊的白楊樹影一根根從血紅的書頁上飛速掠過，窗外是一覽無余的華北平原，點綴著幾個封凍的水塘，像是大地被打碎的眼睛。

四

過年是一場大飯局。這場大飯局由一場場小飯局組成。

連著幾日，我不得不放下書，走進大飯局，周旋于一場場小飯局。在飯局上，你會碰到各種各樣的人，他們都可以擠壓成一本本二維平面的書，有的書名叫《位置》，有的書名叫《跑偏》，有的叫《我是誰》，有的叫《肖申克的救贖》。

在圓桌飯局上，在兩點鐘方向，有一位向我敬酒，我連忙起身端杯，但馬上發現他的眼睛并沒有看我，而是看著我身后。疑惑中我當機立斷迅速喝完酒坐下，轉頭看身后，沒有人啊。這樣詭異的狀況之后又出現了幾次，使我漸漸懷疑自己最近的狀態，玩味那句意味深長的“神經”。驚魂未定的我事后終于得知那一位的眼睛天生焦距有問題。在九點鐘方向，有一位早生華發的長輩已經貪杯醉倒，其實來北方前我已經知道他的事跡，在單位組織北戴河旅游時，他偶得一書，鉆研三日，始終未踏出賓館房門一步，令嬉游海灘的其他同事驚為天人。我充滿敬意地走到他身邊，俯身耳語，請教有關讀書和為人的道理，只見他精神陡增，晃晃悠悠起身，雙手合十，緩緩吐字，語驚四座:“簡單中孕育復雜，復雜中孕育簡單。”話音剛落，被人強行拖離。

五

我有些不勝酒力了。這里的人全喝白酒，江南的黃酒、米酒他們是不屑的(或者說無法理解的)，至于啤酒，那是接近尾聲時的飲料。我被運回到床上，在暖氣管旁昏昏沉沉睡上幾個小時。

我被一陣喧天嗩吶鼓樂驚醒了，透過窗外看見不遠處臨時搭了一個棚。原來是附近有位老人熬不過這個冬季，去世了。親戚們本來拿著禮品來拜年的，現在要換一種心情，改成吊唁了。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書名倒可以送給那位逝者。現在我在床上又拿起這本書，在酒后的頭痛中勉強閱讀。我有一個完美的計劃，利用春節這幾天斷斷續續吃零食，在回程的飛機上恰好讀完這本書。卡爾維諾的書都不厚，鉛字松松垮垮排在紙頁上，字數相當配合我的計劃。讓我理一理，我已經讀完了霧的小說、體驗的小說、象征解釋的小說、政治存在小說、無恥殘忍的小說、苦悶的小說，我還沒有讀邏輯幾何小說、墮落的小說、大地原始小說、啟示錄小說，也就是說，現在我正在讀《在線條交織的網中》和《在線條交叉的網中》這兩篇小說中間的部分。現在男讀者已經進入女讀者的家中，開始觀察她的家以此推測她的習慣和性情。對不起，打斷一下，我要上一趟廁所，當我出來時小蘭告訴我，晚上的飯局又要開始啦。于是我拿起書簽，夾在情節的緊要之處，合上書本出了門。

六

小時候讀過一種配圖推理小說，在一個情節段落之后需要讀者進行選擇，“如果你選擇打暈跟蹤你的人，請翻到69頁;如果你選擇報警，請翻到126頁。”不同的選擇產生不同的故事情節。

書的精彩在于它能提供各類選項。《紅樓夢》像一個選項眾多的鍵盤，你可以按下“愛情”，也可以按下“政治”、“索隱”、“民俗”，甚至“色情”。社會的進步也在于它能給個人提供越來越多的選項。比如春晚，它已經成為眾多選項中的一個選項，你可以選，你可以不選。所以除夕夜，當隔壁電視傳來春晚小品中不男不女莫名其妙的笑聲時，你正坐在電腦前重溫一部讓人流淚的電影。

大年初一是情人節，放在你面前的選項有“商場”、“電影”、“卡丁車”、“滑雪”……等一下，滑雪，這個南方沒有，沒玩過，這樣，你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滑雪”這個選項。這樣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閱讀下一段了。

現在，你站在滑雪場的山頂，在清冽的空氣中俯視山坡。整個滑雪場像一本拎起來的攤開的書，上半段坡度很陡，下半段比較緩。書頁上的黑點不是很多，或疾速滑行，或緩緩挪動，還有的黑點戳在那兒動也不動，呈現奇怪的形狀。因為你或者管理員的疏忽，你沒有在上山前閱讀滑雪須知，因而你沒有像其他初學者一樣在傳送帶中段下來，在緩坡進行練習，而是直接上到了山頂。好了，開始下吧，不要緊張，盡管山下的管理員說山頂有教練而事實上沒有。一個身影從山頂急速滑下，雪橇不時在轉向時帶起一陣積雪飛揚，撞擊央視第五頻道的鏡頭，身姿是那么優美，技術是那么嫻熟……那不是你，現在輪到你了，不要閉著眼睛，下吧。

七

興趣的轉移明顯延緩了你看書的進度，書簽停滯不前了。

雖然渾身酸痛，回想起失控滑行撞擊女青年的尷尬情景讓人面紅耳赤，但你仍然對這項運動充滿了期待。找個時間，你又獨自去了一次滑雪場，再次上到山頂。這次你學聰明了，虛心向高手請教技巧。夕陽西下，汗液在衣服里漸漸冷卻的時候，你終于征服了這個小山坡。飛速滑行的過程讓人領受一種堅毅果敢的冰雪性格，你饒有興致地觀看一邊很好地掌握平衡從山頂疾滑而下一邊嘴里卻不斷喊著救命的小女孩，你若有所思地觀看摔倒后埋怨家長哭著鼻子再也不肯爬起來的大男孩。最后你用手機拍下自己租用的雪橇和手杖，表情嚴肅內心卻洋洋得意地離開了滑雪場。

晚上突然有一大段自由的時間，你在看書和上網之間猶豫了。你找到主機箱上最大的那個按鍵，按了下去，啟動了。開機速度有點慢，在這無聊的一分多鐘里你的目光又落在那本藍色封皮的書上，你打開書頁，撿出書簽，往下讀幾句。

“男讀者、女讀者，你們一起躺在床上，因此，現在該用第二人稱復數稱呼你們了。這可是個非常嚴肅的行為，因為這等于把你們視為一個統一的整體。我把被單罩著的不大分得清軀體的這一堆叫做你們。”

電腦早就完成開機了，但你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轉移到了兩性的話題上，無暇顧及了。“當你們第一次偶然相遇時，已隱隱約約看到你們將來同居的可能。”書上這句話真眼熟，你仔細回想了一下，似乎多年以前曾經寫過極其相似的話用手機短信發給過一個人。你在腦海里摸索著，在大團大團柔軟的記憶云里穿行，最后拎出那句不懷好意的話:“男女在第一次相遇時，就隱隱約約開始了一種倒計時。”

你順利地將那句話從記憶云中抽出來，但同時有更多的東西連著后面的藕絲跟了出來。那時候，你和這句話的接收者用手機和書信保持著一種奇怪的關系，卻極少見面，后來一場奇怪的事故導致這種奇怪的關系走進了死胡同。最后一段記憶是在一個冬夜的公用電話亭旁，不知因為什么故障，每隔五六分鐘通話就會自動中斷，需要對方不斷地重新撥打過來。漫長而時時中斷的談話，其間你簡述了正陷入熱戀私定終身的現狀。你說，這次電話中斷就不要打過來了，說到哪里就算哪里吧。安靜了一會，“張小竹，”她說，呼吸有些顫抖，頓了一下，然后飛快地說完一整句話，將你拋入徹底的驚慌失措中。“如果……如果我說我想和你做愛你會怎么辦?”

你會怎么辦?你花了很大力氣調勻呼吸，驚走的心神慢慢又匯攏過來，小心地組織語言零星抵抗。“你……你認為熱愛生活和游戲人生的區別在哪里……”

電話就在這時中斷了，聽筒里傳來盲音。你們從此再無聯系。

記憶的追光中，那個青春少年面對漆黑無垠的夜空心潮起伏，在寒風蕭瑟的電話亭旁站立了很久，雙唇不停哆嗦，嘴里卻充滿了苦楚的味道。

八

當書中出現一些內含深意貌似格言的話時，那往往是陷阱。作者有意無意的設置讓你勾起回憶一頭栽下去，使你印象深刻，與他的書親密無間。你從陷阱里爬出來后勢如破竹地讀了《在線條交織的網中》、《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在空墓穴的周圍》，以及其間多產作家和苦悶作家的寓言。然后堅定地合上書本，將《最后的結局是什么?》留給回程的飛機。

你已經來到機場大廳，小腹一陣不適，需要上洗手間，你讓小蘭將行李寄存后找一家餐廳等你。臨走時你抽出書包里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夾在腋下然后跑向洗手間。很干凈的洗手間，你一走進包廂，自動感應的便池轟隆一聲自動沖水，你關上門，轉過身，看到隔板上的掛鉤，真是人性化設計，太熱了，必須把大衣脫掉。你開始脫大衣，這時“啪嗒”一聲，腋下的書往下掉——你把它忘了!你極不體面地叫了一聲，迅速將書搶救上來。很沮喪，原本整齊劃一的書邊沾上水漬后像千層餅一樣豁著嘴。你一邊用紙擦拭一邊極力尋找理由安慰，當這本書回到書架，它完全可以宣稱自己是一本有傳奇經歷的書。

當你在餐廳找到小蘭，她并沒有注意到這本藍皮書的異常，使你準備好的在洗手時不慎弄濕書的謊言沒有機會使用。交談中你聽到機場寄存行李的價格吃了一驚，怎么這么貴，都可以買好幾本這樣的書了，你揚揚手中的書。是你吩咐我寄存行李的，難道我按照你的話做又要受你的埋怨嗎?小蘭不高興地嘟起了嘴。

你苦笑著，低頭看書，心里卻想，那些武俠言情小說里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女，最終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是否也會像這樣為瑣碎的事吵嘴。

飛機的起飛和飛行都沒有影響你將書的最后部分讀完。

“男讀者，女讀者，現在你們成了夫妻，寬大的雙人床允許你們同時進行閱讀。柳德米拉合上自己的書，關上自己的燈，頭往枕頭上一靠說道‘關燈吧!你還沒讀夠?’你則說:‘再等一會。我這就讀完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你讀完最后一頁，將書簽重新夾到書的扉頁，發現身旁的小蘭睡著了，你舉手，向空姐要了一條小毯子，輕輕披在小蘭身上。她睡得很淺，睡眼惺忪地向你甜甜一笑。

你總算做對了一件事。

九

飛機開始下降，小舷窗里出現積木模型般的城市。你又回到了這個你讀書、戀愛、工作的地方。

你將《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塞回書包，二分之一秒的時間里你注意到小蘭的眼神。那是看待情敵的眼神，假期里這本書占用了你太多的時間，會遭人嫉妒的。

在托運行李轉盤前等待的時候，你聽到旁邊一位旅客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一首熟悉的旋律，《我和你》。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說明你已經讀到了《北方，旅人和書》的最后一段，我摘掉眼鏡，揉著太陽穴，拉拉雜雜，這就算是寫完了。■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