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 惚

一

老疙瘩被汽車刮帶著跌了一跤。

早點鋪在馬路對過，老疙瘩買了早點回家過斑馬線時，恍惚了一下，被擦身而過的紅色跑車刮帶了一下，身子一歪，跌坐在地。跑車的主人從車里出來，扶著老疙瘩，說:大叔，傷著沒有?老疙瘩這時不恍惚了，搖搖頭說:沒什么。掙扎著站起身。看那車主:三十來歲的女子，高挑的個子，白白的皮膚，鵝蛋臉，白襯衫藍褲子，一副白領打扮，很無辜的樣子。老疙瘩想:看樣子不是惹事的主，也許是我自己跌倒的，便不想計較。女子見老疙瘩要走，拉著說:大叔，真的沒什么?老疙瘩點點頭。女子還是不放心，說:還是去醫院查查吧。我趕著接早班，不能陪你，你自己先去吧。說著從坤包里摸出一疊錢，又遞過一張名片，說:上面有我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有事打電話，我就馬上來。

老疙瘩說:沒事，你沒傷著我。就推那女子的手。女子硬把名片和錢塞到老疙瘩口袋里，又說:查了有事沒事都給我說一聲。說著就上車。馬達一響，紅跑車火苗似地飄走了。

回家路上，老疙瘩好人一樣，沒什么不舒服。心里就奇怪:這恍惚好一陣了，怎么說來就來呢?

老疙瘩犯恍惚是內退以后的事。

老疙瘩大名郭達，與當今一位小品明星同名同姓，卻與小品明星性格相反。那個郭達風趣，這個郭達木訥。四十年前初中畢業碰上“文化大革命”，支邊插隊到東北。因脾性綿而憨，三拳打不出一個屁，東北人喊他叫“老疙瘩”，大名郭達反倒沒人叫了。后來病退回城，先是待業，“拿阿爸的退休金剃胡須”了幾年，后招工進報社。先是上夜班做校對，后又專接熱線電話，到兩年前五十五歲內退，在家里呆著。

內退與退休不一樣，不上班卻照拿工資獎金。這是近幾年的發明，好處多多。一可解決青年人就業，二可給老年人留足預備退休的空間。拿老疙瘩一起插隊的朋友老驢的話說，有職務的退二線，沒職務的搞內退，目的都是把位置騰出來，又怕人家一下子退下來有情緒，先給個預備期，讓你拿著全額工資獎金卻不用上班憋悶又發不出悶氣，再等你悶氣消了真退休，拿錢買的是你位置。老疙瘩不像老驢說的有悶氣，開頭還挺高興。讓人使喚一輩子這下一自由，如同磨坊里的驢卸了套，輕松啊!可時間一長問題來了，無聊啊。過去接電話煩電話，如今一天沒電話又煩冷清。這就有了失落感。社會不要你了，世人忘記你了。你自己呢?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還有什么呢?而這三餐這一宿老疙瘩向來又是老婆李鳳嬌安排的，老疙瘩一點也不操心。不操心腦子就靜止就空白，一空白老疙瘩就打盹就恍惚。先是覺得老像有事沒做好。比如出門總覺得燈沒關，出門總覺得門沒鎖，老疙瘩剛從五樓下到一樓，又從一樓爬到五樓，一看，燈也關了門也鎖了，又噔噔噔從五摟爬下來。又比如拿著鑰匙到處找鑰匙。又比如對自己干什么都沒信心，說什么話也不放心。就干脆什么事都不做，免得出錯。老婆也看出老疙瘩的恍惚，說:不行，這樣下去會廢了一個人!就拿了幾萬元讓老疙瘩炒股票買基金，想培養他的決斷能力。老疙瘩也一天天地往銀行證券市場跑，一次次地看漲跌行情，但關鍵時刻怯了場，優柔寡斷，該出手時不出手。拿李鳳嬌的話說，是手扶拖拉機遇紅燈，人家開車你停車，人家剎車你熄火，永遠不趕趟。股票自然沒得做，那錢還躺在老疙瘩的銀行卡上睡大覺。于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老婆說了算。老疙瘩少了操心，腦子繼續空白，神情繼續恍惚。為此，老疙瘩也去看醫生。醫生讓他做檢查，一切都正常。又看心理醫生，醫生說這是長期壓抑或腦袋荒蕪后的精神麻木癥，治好也難。好像失憶癥的恢復需有特定的環境或強刺激，如范進犯傻，讓他老丈人猛打一巴掌。

老疙瘩把這事跟老驢說了，老驢只咕咕咕地笑。說:醫生的話也對也不對。你啊，一輩子聽這個聽那個，就沒聽過你自己。跟我處，準好。老疙瘩于是時時跟老驢處。老驢爬山他爬山，老驢喝酒他喝酒，老驢玩女人……他不敢，只被老驢老鷹抓小雞似地逮著進包廂。效果倒有，恍惚好了一陣子，來的次數也少些，不想今天早上怎么又來了……

老疙瘩這么想著進家門，李鳳嬌還在廳里早鍛煉。她一身運動服，挺胸凸肚地在廳中慢走，又拿一個有兩瓣半球形的木棰子，啪啪啪敲打全身關節。臉上還敷白面膜，那臉恐怖得如骷髏。見老疙瘩回來，李鳳嬌那眼晴從黑洞里幽幽地看。看老疙瘩從口袋里摸出一疊百元票，就問:怎么啦?

老疙瘩說:給車子刮了一下，車主給的錢。

李鳳嬌像被火燙一下，立馬停了動作，急著問:傷著嗎?

老疙瘩說:沒傷著，跌了一下。

李鳳嬌“嘶啦”扯掉面膜，說:沒傷著人家怎會給你錢?開車是男的還是女的?怎么不送你上醫院?

老疙瘩說:女的，是我不讓她送。再說人家急著接早班，就給錢，讓我自己去查一下。

李鳳嬌說:是人家遇上你這個活死人，還是你迷上了狐貍精?就拿過錢來點，一共十張老人頭。又拿名片，噠噠噠噠撥電話，老疙瘩一下子按住鍵，說:別別別，說好查完了給她打電話。

李鳳嬌嘆了一口氣:算你厚道，那就查吧。我上午老年大學學書法，你自己去醫院吧，反正我這幫小姐妹你都熟。去拍個片，照個CT。沒事最好，有事我跟她沒有完!

說著，李鳳嬌就進臥室換衣服。一邊換一邊還嘀咕:現在什么都沒了，只剩身體了，自己不寶貝誰寶貝?

李鳳嬌原先是文市一醫的財務科長，兩年前退休了，卻學這個學那個，健身跳舞上老年大學，風風火火，早出晚歸。

不一會兒，李鳳嬌一身整齊站在客廳里。五十多歲的人，不顯老。雖胖，但個子高，身架撐得起來。又天天鍛練，手腳還利索，就咚咚咚地往外走。臨出門，還交代:別忘了吃早點。

李鳳嬌減肥，從來不吃早餐，只在起床后喝一杯牛奶。老疙瘩的早飯向來是買早點吃。早點也簡單，一個饅頭，一瓶豆漿，外加一個煮雞蛋。食譜也是鳳嬌定的。饅頭只能一個，要摻玉米粉的。豆漿是淡的，不放糖。煮雞蛋要剔蛋黃只吃蛋白，蛋黃膽固醇高，不吃。這祥的早餐，老疙瘩自然一下子就吃完。吃完飯，老疙瘩本想不去醫院，但怕晚上李鳳嬌回來難交代，只能乖乖地去。

醫院是鳳嬌的根據地，醫生護士都認識。見面都喊老疙瘩，熱絡得讓老疙瘩感動，懺悔剛才為何不想來。檢查當然是一路開綠燈，報告很快就出來:正常。因是公費醫療、醫院家屬，許多項目沒收費。百元票沒抽掉幾張，老疙瘩覺得對不住車主。就掏名片看，看到了一行頭銜:北極光夜總會經理部主任梁波。就想:這個北極光老驢曾拉他去過幾次，怎么就沒見著這個梁波呢?北極光是東北人開的。梁波那身材那面孔，準是東北人，胸口于是暖暖的。老疙瘩在東北插隊過十幾年，幾十年過去了，每想起東北還熱乎。

手機吱吱叫幾聲，短信來了，是老驢發的。問:啥時辰了，還不來?

原來，每天早上，老疙瘩都跟老驢爬山。今天老疙瘩去醫院了，遲了去。老驢等不著老疙瘩，急了，就發短信來催。

老疙瘩也不回信，反正信息里也講不清，只攔住一部出租車，說:去繡山公園!

二

繡山公園在文市的東北角，原來是郊區。因園內有一座繡山，故名。繡山原本也不像它的名字那般錦繡，原本是荒山。癩痢頭那樣戳在郊區空曠地上，有礙觀瞻，新區開發時便決定平了它，就有人開巖打石頭挖沙子。挖到只剩空螺螄般半截山的時候，卻被市人大叫停了。市人大那班“吃吃饅頭舉舉拳頭”的老頭老太不知怎的突發奇想，說文市的山太少，不如留這半屏山建公園，于是做決議。人大下這個決議的時候，舊城改造指揮部已在半屏山的空肚子里埋了好多炸藥，總指揮正舉著小紅旗準備發令爆炸。人大于是用電話緊急發通知，把總指揮那舉旗的手通知得耷拉下來，法場刀下留人似地救下這座殘疾似的半拉子山。建公園以后，這半拉子山進行精心的包裝，人們突然發現，這殘疾似的山原來卻像斷臂維納斯一樣有殘缺的美。后來在公園前面開了一條大路，因路西盡頭有座錦山，這座殘缺美的山于是叫繡山。山前的大路就叫錦繡路，公園順理成章地叫繡山公園了。繡山公園空地大，山雖半截子但還能爬，就招引許多市民來鍛煉。老疙瘩內退后，跟老驢處，就跟老驢每天早上一起來健身。老驢爬山，老疙瘩不爬，說這山挖空了不牢固，說不定什么時候塌了人就被埋了，只在山下散步。只散步心里也不踏實，提防著山會塌，常拿眼睛往山上看。一看兩看，看出這山的陰陽臉:一邊是挖空了的巖石，壁立百仞;一邊是保留的山，草木蔥蘢。老疙瘩總覺得那半邊巖壁撐不住那半座山體，時時有倒下來的危險。終于一次有了情況。那天，老疙瘩先看天，藍天飄白云。看山，山隨云移動。就喊:老驢快下來，山要倒了!老驢在山上咕咕咕笑，罵老疙瘩:你狗生的看仔細了，云動還是山動?

老疙瘩再看那天，山頂上朵朵白云飄過。老疙瘩再看山，山坡有云影陣陣掠過，山看似動卻不動。老疙瘩閉眼搖搖頭，不看天也不看山，眼前還是有云和陰影晃動，腳下一虛跌倒了。就有了恍惚。恍惚那山就是自己。就想:我怎么變成這座山了呢?半拉子山!十幾年前從東北回來，自己就是半拉子山了，像這座繡山。還有一半呢?包括神魂，都擱東北了。現在又十幾年過去，剩下的半邊山也掏空了，只剩半個空殼。什么東西一磕碰，雞卵殼般破碎?

老疙瘩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支邊插隊去東北的。去東北的第一站是大興安嶺的卡爾山，他和老驢一起給鐵路挖隧道。挖隧道那幾年是跟死神賽跑著過日子，危險天天有。一次塌方，老疙瘩被埋在洞里，是老驢和“插友們”用手把他挖出來的。后來，老疙瘩插隊到七星河一個農村，為供銷社小店當拉貨員。每天趕馬車村里城里來回跑，拉一車煤進城，拉一車貨回村。時光都撒在了路上，作伴的只有駕車的馬。除了吆喝“駕”、“吁”、“咦”、“喔”外，沒別的話說。久了，就變成沒嘴茶壺，老郭達也變成老疙瘩。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隨病退風回文市，一時找不到工作，只給街道小廠拉板車運貨。廠里叫拉什么就拉什么?人也變成拉車的馬。老驢不像老疙瘩，老驢腦泛，不求天不求地，自己開店當老板，大碗茶、豬臟粉都賣。后來又賣皮鞋賣服裝什么的，日子過得滋潤。

不過，老疙瘩窩囊卻有運氣，讓打工的街道廠里的女出納看上了。女出納叫李鳳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鳳嬌嫁不出去不是因為長得難看，相反是長得好，身材高挑、面皮白凈、走路上還招人看。問題是她不把自己當姑娘。李鳳嬌父親是南下干部，當個小干部。前面生了三個女兒，就把老四鳳嬌當兒子，從小到大一直讓她穿部隊里發的綠軍裝。那時綠軍裝流行，一般人還穿不上。李鳳嬌穿上軍裝就在男孩堆中軋鬧猛。男孩也不把她當女的，都叫她哥們兒。這樣混了好多年，直到長大了發現自己真的是姑娘了，年齡已不小。直捏核桃橫捏柿子地挑了幾年對象，很快就大齡青年老姑娘了。就這樣什么不耽擱，只把婚姻耽擱了。直到老疙瘩來，李鳳嬌知道老天爺給她送郎君來了，就暗暗下功夫。老疙瘩為街道廠拉車運貨，接觸最多就是財務科，財務科里又是出納接觸多。出納李鳳嬌的熱情大方和特意關照，自然讓老疙瘩有印象。李鳳嬌看中老疙瘩的健壯和老實，就托人拉線遞話。老疙瘩原本在東北插隊的地方有相好的，回城后通過幾封信。后來老疙瘩寄去的信被退回來，信封上貼著一張紙，寫著:查無此人。關系就斷了。那顆心正風箏一樣在空中蕩著，有人提親愿嫁，又是有工作有家庭背景又有長相的工廠出納，老疙瘩自然求之不得。兩人很快就結婚，年齡都是四十邊上了。

李鳳嬌雖說咋咋呼呼，對男人卻知痛癢。那幾年，老疙瘩差不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只是照顧太細，讓人受不了。比如上班坐公交車要幾角幾分錢都點好塞他兜里，這就有點傷自尊了。還有受不了的，是李鳳嬌家庭大權獨攬。也許是財務人員的職業病，李鳳嬌在家庭的經濟上一絲不茍。老疙瘩的工資全交不要說，日常買東西一分一厘都報賬，這就讓老疙瘩難受。不過難受了一陣子老疙瘩就安然了。打譬喻了:人啊，求的還不是萬事不操心啊。現在多好，跌倒油瓶也有鳳嬌扶，樂得安閑，福氣啊。李鳳嬌對自己的管理也有理論，說:溫飽思淫欲，饑寒發盜心，男人有錢沒錢都變壞!我這樣管，就是拒腐防變!當然，李鳳嬌對老疙瘩嚴管，并不是美國對古巴那樣經濟全封鎖。老疙瘩還有獎金和夜餐費可打埋伏，出去走走、喝點小酒還是不愁的。

李鳳嬌先是在街辦廠當出納，后來她父親當了市衛生局的副局長，便把她調到市醫院財務科工作，老疙瘩也借光招工進報社當校對員。校對員都上夜班，回家都是次日凌晨了。老疙瘩不敢打擾鳳嬌，就進另一房間睡。老疙瘩一覺睡醒己近中午，鳳嬌早上班去了。待傍晚李鳳嬌下班回家，老疙瘩又值夜班去了。有時三五天都見不上面，男女那事也有一搭沒一搭地過。后來有了女兒，女兒又一天天地長大，鳳嬌的心思都在女兒身上了。夫妻之間更是隔了層，相敬如賓。直到兩人退下來，在一起了，卻是奔六十的人，床笫之樂，不是力不從心，就是你有心我無意。夫妻不是相敬如賓，卻是情同兄妹了。老疙瘩這才知道，從東北帶回來的那半拉子身體，又掏空了。每天早上在公園晨練，老疙瘩恍惚著怎么看怎么覺得自己像這半拉子的繡山……

出租車嘎地一聲停在繡山公園門口，老疙瘩遠遠看見老驢蟲一樣從山上往下爬，就對他招招手，算是報到了。老疙瘩照常一邊走慢步，一邊看繡山。這一回，老疙瘩看到的不是像要倒下來的半拉子山，卻是半拉子山被掏空的身子。這山的身子像人的肚子，里頭是彎彎曲曲的腸子。那腸子空空蕩蕩，像小孩吹氣玩的避孕套。

老驢下山，見老疙瘩定定地看山，恍恍惚惚的神情，就問:怎么啦?

老疙瘩說:山空了，我的身子空了，恍惚!

老驢問:怎么又恍惚?

老疙瘩說自己早上恍惚被車撞了，說自己心虛虛的不落實，說自己心如枯井沒那事心思了，說自己和鳳嬌是兄妹不是夫妻了……老驢先是靜靜地聽著，聽到老疙瘩說沒那事是兄妹時，便咕咕咕地笑起來。這回笑得曖昧，咕咕咕里有許多猥瑣。老疙瘩心里發毛，說:你笑什么啊?神神道道的。老驢還是笑。

老疙瘩說:誰像你?什么都好，就生活作風不好。

這是老驢自己說的話。

兩人當年在東北，老疙瘩以老實出名，老驢以花心出名。傳說村里許多姑娘嫂子，與老驢都有一腿。老驢本名呂進，因搞女人不累，別人都將老呂喊老驢，意為常常會多出一條腿。那年“病退”回城，本來有單位要他。單位到他插隊的村里外調，問村長老驢有什么問題，村長想半天，說:什么都好，就生活作風不好。外調人員就笑，村長愣了愣，說:真的啊，老驢自己也說的啊。臨走時他還說，他的貢獻是播種機，過幾年回來給孩子送書包，得叫老疙瘩拉一馬車!這真是當年老驢在知青中吹噓說的話，招工單位就忌諱，那是皮鞋廠，女工多，就怕男人折騰，老驢的招工就泡湯。泡湯就泡湯，老驢也不稀罕公家廠那幾塊工資。干脆自己做生意，沒幾年就當了小老板開上奧拓車。有了錢，老驢的本性就張揚了。頭幾年老婆在，他還偷雞摸狗的。后來老婆死了，老驢就明目張膽放開干了。打冷槍呢，坐包廂找三陪女，長期做，就雇保姆一起住。現在的保姆好，只要價錢高，什么都服務。老驢不但找保姆，還不斷換保姆。說是不能讓豬蹄子爛一個鍋里。老驢越老做事越出格，老疙瘩有時就不叫他老驢，叫老花，花和尚。

老疙瘩揭老底，老驢也不遮掩，說:人嘛，總有好一口的。你是不干不知道，其實啊，男女之事，是越干越長壽。就像槍，越磨越亮!

老驢的長生經，老疙瘩其實也信一點。他被老驢抓著進幾回包廂，幾回都有感覺。原先老疙瘩對三陪女沒好感，戲子無情婊子無義。然而，來過幾回，認識有變化。覺得小姐也是人，小姐也有情，小姐能煽情。小姐身邊一坐，那遙遠的感覺又抬頭。老疙瘩不像老驢，進包廂還要開單間。老驢只和小姐喝喝茶唱唱歌，可回家和鳳嬌睡覺，那手腳怎么就不老實，完了還挨鳳嬌的一頓罵。所以，這次老驢又這么說，老疙瘩只是癡癡地笑，并不像以前那樣罵他老花、花和尚。

老驢看出老疙瘩的心思，就說:我的訣竅當然不適合你，你不像我禿子撐雨傘，無法無天。你家里有領導管著。領導不知男女有別，以為女人不想了男人就不貪了。其實啊，男人八十還會想。那個八十二歲的科學家，還找個二十八歲的小老婆呢。這叫老牛吃嫩草。你恍惚治不好，那是你沒找女人。我帶你到北極光找感覺吧，我開車子去。

不一會兒，棕紅色的小奧拓就來了。老驢將老疙瘩拉進車，一踩油門，小奧拓便“滋茲溜溜”直奔北極光。

三

老疙瘩跟老驢去過幾次北極光夜總會，在東城鬧市區。聽名字，就知與東北有關系。老板是當年插隊東北的知青，服務員和坐臺小姐都是東北人。說是夜總會，白天夜晚二十四小時都營業。項目也齊全，有KTV、桑拿、按摩、餐飲、住宿等等一條龍服務。客人進門先買卡，可選其中一項或全套。服務的終端，是帶小姐開房間。那一次，老驢帶老疙瘩到北極光餐飲部知青飯店吃飯，說重溫舊夢。從站著紅衛兵打扮的服務員隊列里走過，進入掛滿紅彤彤毛主席語錄和頭像的餐廳，聽著《東方紅》等文革中天天唱的歌曲，看著餐廳頂棚懸掛著一束束高粱和玉米棒子，老疙瘩恍惚回到當年在東北戰天斗地的歲月。老驢點了東北名菜八大碗，又要了一瓶東北名酒老泥窖，兩人喝得天昏地暗。乘著酒興，老驢拉老疙瘩進了KTV包廂，叫了東北小姐。一進這黑魆魆的小包廂，老疙瘩的酒就醒了一半。又見那小姐穿得很露又一口一聲大哥大哥地叫，老疙瘩心里直發毛。老驢一看老疙瘩這樣子又咕咕咕地笑，一邊笑一邊說:看你這熊樣，還怕小姐吃了你?告訴你，小姐是什么?小姐就是你口袋里常摸的錢!我給你說個段子，你聽了就不緊張了。就說了個段子:

某天某人進包廂叫小姐，小姐要小費，問:你給多少錢?某人說:五十元。小姐說:你把我當啥人?某人說:一百元。小姐說:那我就是你的人。某人說:五百元。小姐說:我給你生小人。某人說:一千元。小姐大驚:你到底來了多少人?

這段子不光把老疙瘩說笑了，連小姐都笑得前仰后合，一邊笑一邊嗔罵:你們男人真壞，玩我們小姐還損人!

這一笑，氣氛就輕松了，小姐借機提議唱歌。就與老驢唱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喲，唱阿哥阿妹一條心什么什么的。叫老疙瘩唱，老疙瘩撕不下面子，只讓小姐獨個唱，唱風雪蓋滿了伏爾加河，唱烏蘇里江水長又長什么什么的。唱了幾支歌，老疙瘩知道了小姐的名字叫李妮，東北牡丹江人。牡丹江離老疙瘩插隊的地方不遠，一說就有了親切感。再看她的穿戴，也覺得不像剛才那么戳眼。于是，說話唱歌就隨便起來。后來老驢去開房，叫老疙瘩可帶李妮一起去，老疙瘩卻不去。他要守底線，只唱歌不上床。可晚上回家和李鳳嬌上床時，那手腳就抖抖抖地老想做點什么事。

那以后，老疙瘩還跟老驢來北極光幾次。也坐包廂也叫李妮來唱歌，感覺一次比一次好。今天老驢把他拉了來，老疙瘩路上就在想李妮。

很快就到北極光，老驢熟門熟路領老疙瘩進一個新裝修的包廂。包廂名叫小木屋，酷似東北深山老林里用木頭搭的棚屋，屋頂好像還有厚厚的白雪。進屋，墻上還掛著鋤頭鐵鍬和馬車轱轆，又有一小桿鋪，鋪前堆放著“白菜”和裝滿“冰”的麻袋，這情景，又讓老疙瘩想起當年在東北住的房子。就問:老驢，還記得當年我們知青念的順口溜嗎?老驢說:當然記得。就念道:

住的小木房(木棚屋)，

睡的波浪床(小桿鋪)，

吃的壓縮菜(脫水菜)，

嚼的紅高粱(高粱飯)，

地上出火龍(地火坑)，

吃水麻袋扛(裝冰塊)。

聽著順口溜，老疙瘩鼻子酸了。

老驢鼻子可不酸，因急著要去開房間，就趕緊給老疙瘩上項目。他讓服務生上幾碟菜和一瓶北大荒白酒，又叫來幾個小姐讓老疙瘩挑。照往常，老疙瘩很隨和，總是讓老驢隨便叫一個，心里想:小姐又白又嫩，閉著眼睛摸一個，都比自家老婆好。還挑?可這次卻不，對著四五個年輕貌美的東北妞，老疙瘩不言又不語，只把眼晴拿來看老驢。老驢突然想起老疙瘩有相好的，就問幾位姑娘:李妮呢?幾位姑娘面面相覷，都說不認識李妮。原來她們是新來的。老驢就喊:叫你們經理來!

就來了一女子。白襯衫紅領帶，下配藍裙子。見老驢就喊:呂大哥，多日沒來，把我們給忘了?老驢咕咕笑著說: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蝴蝶迷呀!就向老疙瘩介紹:東北大美人，蝴蝶迷，經理部主任梁波。老疙瘩一聽，像是過去看過的《林海雪原》小說中的人物，正想笑。一看，卻是早上開車撞了他的女子，就招呼。梁波也認出了他，以為來惹事的，緊張地問:大叔，去醫院查了嗎?老疙瘩說:查了，沒事。梁波的神色松下來，熱情地說:沒事好，算是撞上朋友。大叔不常來，今天消費不收錢，我請客。

老驢說:請客就免了。你把李妮叫來，陪這位大哥吧!

梁波稍一愣，說:對對對，大哥。又一想:不巧，李妮回東北了，她媽生病，家窮，送錢去了。老疙瘩就有點失望，梁波看出了，安慰說:沒事，我叫個新來的，二十出頭，剛坐臺，純正東北小姑娘，包你滿意。

拿起對講機就叫人:叫水兒，叫水兒來小木屋!

老驢見事情妥了，就說:老疙瘩，算你今天交桃花運，出門撞美人，包廂撿嬌女。好，你使勁往死里整吧，我開房去。說完就拉梁波出門。

叫水兒的姑娘來了，人也像名字那么水靈。高挑的個子，細細的腰肢。月字形的嫩白臉上帶幾分羞澀，一副東北農村純樸女子的形象。老疙瘩一恍惚，覺得姑娘面熟，急問:是七星河的人嗎?水兒說:不是，俺是勃利的。聲音細細的，像涓涓細流。老疙瘩不知怎地松了一口氣，就問:會唱《巍巍興安嶺》嗎?水兒說:會。老疙瘩高興了，李妮會《三套車》，會《紅莓花兒開》，卻不會唱《巍巍興安嶺》。就說:難得，這歌很多人不會唱了。水兒說:俺媽教俺的。俺媽家里當年住過知青。老疙瘩愣了一下，有點不自在。就低了身子找歌本，找不到KTV伴奏帶。水兒說:這老歌沒人錄碟子的，清唱吧。就坐在老疙瘩身旁，輕輕地哼唱:

當酣睡的山民還在夢鄉，

那縷晨曦就抹濃了莽莽的青巒。

當雄雞臨高破曉的時候，

那道霞光就染紅了巍峨的群山。

當百鳥含葉吹起柳笛，

那片柔紗便氤氳在郁郁的林間。

當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

那輪紅日就躍上了雄奇的峰巔。

當天安門廣場銅管樂奏響，

那高高的興安嶺啊——

就在血染的色彩下，

鋪開了美麗的畫卷……

在水兒的歌聲中，老疙瘩眼前幻化出一個溫情似水的情景:油燈下，爐火前，一位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依偎著他，輕輕地哼唱著這只歌。老疙瘩猛地覺得心口熱熱地想喝酒，就打開北大荒酒瓶蓋，來不及倒，對嘴咕地灌了一大口。他正為自己的舉動吃驚，那酒早火一樣從喉嚨一溜燒到肚，把內心燒得暖乎乎地舒服。就順手又給小酒杯里倒滿酒，等姑娘唱完歌，老疙瘩不拍掌，只將酒杯遞過去，說:唱得好，干一杯!自己先對著酒瓶喝一口。水兒開頭也推托，老疙瘩說:東北人哪有不喝酒的?干!水兒見老疙瘩說認真的，一仰脖子，也把杯里的酒喝了。

這樣喝酒，平常都是老驢的作派，今天自己也這樣，老疙瘩有了幾分自得。

水兒喝了酒，神態就放開，膽子自然大了，就問老疙瘩:大哥愛聽東北歌，愛說東北話，敢情是咱東北人吧?

老疙瘩說:我是東北插隊的知青，在七星河那旮旯里整了十幾年。

水兒說:噯呀媽吔，七星河可挨著咱勃利，怪不道一進門就忒親切的。

老疙瘩說:我也是的，以前沒這樣喝酒的，怎么見你就放開呢?東北人親哪!來，為東北人干一杯!又給姑娘倒一杯，自己還對著酒瓶喝。

老疙瘩喝了酒喉嚨粗粗地想說話，就說:當年在東北插隊，就有一個你一樣年輕漂亮的姑娘給我唱歌。

水兒說:大哥有艷福啊，又唱歌又戀愛多浪漫!

老疙瘩說:累死累活還吃不飽飯，可不浪漫!

水兒問:大哥在東北種地嗎?

老疙瘩說:我不種地，我可有手藝哪。趕馬車，給城里拉煤，給村里運貨。我給城里拉完煤，每次都在車斗旮旯里藏半斗箕煤留給姑娘家里燒，還給她帶絲巾鏡子雪花膏。姑娘就給我唱歌。時間長了，姑娘就愛上了我。

水兒聽著，一臉的向往，說:大哥還是車把式啊，好厲害喲!農村女孩誰不喜歡車把式呀。

這話說得綿軟，說得老疙瘩有成就感，就說，這有什么。我到東北沒多久，就學會駕馬車的技術了。我給你說吧:“駕”是跑，“吁”是停，“咦”是向左，“喔”向右。這是口訣。還有制服驚馬的訣竅，駕車的四匹馬驚了，發狂地跑，你別慌，就打轅馬的耳后根。轅馬的耳后根一打，所有的馬就會平靜下來。

水兒崇拜地說:哇!我們東北人都不知道吔——

就起身倒了一杯酒，雙手捧著恭敬地遞給老疙瘩，說:你們知青走了，俺媽和老輩人現在還念叨你們呢。這杯酒，代表俺老東北的鄉親們，敬知青大叔。

老疙瘩一聽，由大哥改稱大叔了，不但不惱，反覺親切受用，覺得今天的日子也受用。說也是的，老疙瘩何時有過這么說話的機會呢?老疙瘩何時又有過這么個說東北的機會呢?老疙瘩就是有機會這么個說東北又何時有過這么虔誠的聽眾呢?是這環境這氛圍這東北人喚醒了四十年前的思想，喚回了當年插隊東北的火紅歲月啊。不管是悲苦還是甜美，這都是老疙瘩人生中的最輝煌的時光啊!于是，平時木訥的老疙瘩便復活了當初青春的郭達了，這郭達就不是老疙瘩，說的話自然就滔滔的像松花江那樣又長又順溜了:說當年自己在東北開巖打山洞，如何聽出啞炮飛彈炮救了一工地的人;說當年自己被泥石埋了差點要死，是戰友們用鮮血淋淋的手把他挖出來;說當年自己走十多里路去看心愛的姑娘，月夜里把雪地踩出兩道鐵軌似的腳印;說當年自己回城時，那姑娘跑到村口送他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

水兒靜如止水地聽著，從不插話，只在關鍵時插一兩個“哦”、“啊”的語氣詞，又恰到好處地給老疙瘩倒酒倒茶，老疙瘩說完一段，水兒就喃喃地感嘆:你真不該回來，你得回去看看。

這都讓老疙瘩很過癮，都讓老疙瘩更有興味地講下去。這中間老疙瘩曾收到妻子李鳳嬌發來的信息，問他去醫院了沒有?查了有問題沒有?什么時候回家?老疙瘩正在講話興頭上，就有了豪氣，毅然決然不回電。到最后，不是來短信了，而是來電話、手機鈴聲大作且經久不息了，老疙瘩這才接了電話。不是鳳嬌，卻是老驢打的。老驢說自己有事先回去了，包廂里的費用包括水兒的小費他都結了，老疙瘩只管放心接著整。老疙瘩一拍腦門看看表，時間很遲了，想想也該回去，就剎住話匣子和姑娘道別，臨出門，還特意拿出三百元錢給水兒。

回家的路上，老疙瘩的耳邊總響著水兒的話:你不該回來，你得回去看看。就想:為什么今天這么沖動呢?為什么一提東北就有說不完的話呢?不該回來!東北是治他老疙瘩恍惚病的特定環境和強刺激嗎?是醫生說的范進老丈人那猛打的一巴掌嗎?回去看看!還能像當年給東北的姑娘送煤一樣送溫暖嗎?還能像當年一樣趕馬車給東北的城里和村里送他們需要的東西嗎?忽地，一個冒險性的念頭火苗般在老疙瘩腦海里閃亮。他為自己的這個念頭而驚喜而激動甚至有些傷感。又想像因這個念頭，李鳳嬌將會沒頭蒼蠅似地打電話到處找他，老驢將會瘋狗似地東鉆西竄到處找他，老疙瘩就惡作劇般地嘿嘿嘿笑了。

來了一輛出租車。老疙瘩一招手，說:去火車站!■

責任編輯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