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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池塘

2010-01-01 00:00:00
文學港 2010年3期

1

一個意外的電話,使我回憶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電話是高中時代一個男同學打來的。隔著幾十年的時光,我們幾乎聊遍了所有認識的人。

“噯,你知道裴衛光現在哪嗎?”

“裴衛光?”男同學說,“是不是那個溺水在池塘的?”

“不,是他的姐姐。”我糾正。

“哦?!”

男同學努力搜索著記憶,試圖給我滿意的回答。可他搜索不出有價值的信息,裴衛光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如果知道,我很想問一問那年以后的事情,裴經理的肺炎好了沒有,是不是在別的地方又當挑糞工。蔡阿姨呢,有沒有繼續電話接線員的工作?因為那個意外的事故發生之后,他們一家很快離開了礦山,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其實,繞一個大圈子,我真正關心的只有裴衛華。可是有關她的事兒在那年的秋天全部停止了,再也不會生長。

2

裴衛華那一年13歲,我們是鄰居。那時候,裴衛華的父親是我們礦山商店的經理,她媽媽在總機房當接線員。我家搬到礦山家屬區的時候,裴衛華一家已經住在那里了。

那時候家屬區的宿舍都是一排排的平房,屋頂涂著黑色的瀝青,這瀝青防雨防漏,就像雨披。天氣好時,人們在屋頂晾曬辣椒、菜幫子、玉米之類的食物。我注意到,裴衛華經常幫著蔡阿姨曬這些東西,但更多的時候會曬一床棉絮。

裴衛光有尿床的習慣。其實家門口陽光也很充足,可蔡阿姨寧愿選擇不方便的屋頂,顯然這不是出于陽光的考慮。我們這幢樓的住戶共有6戶,東頭第一戶就是礦長家。大家一致認為,跟礦長家同住一樓是有身份的標志,所以人家的棉胎沒有“地圖”,光裴家有,明擺著是丟臉的事。為此,蔡阿姨寧愿選擇麻煩,隔三岔五去爬屋頂。可是家庭的秘密還是不翼而飛。在上學的路上,在放學的路上,總有人會冷不丁地沖裴衛光喊“中國地圖”。這種時候,“中國地圖”就會漲紅小臉,低垂下頭。

每當裴衛光受到這種奚落,裴衛華都會挺身而出,轟趕那些“合唱”的孩子,不管他們人多還是人少,不管結果是吃虧還是占便宜。可就是這么一個維護弟弟的姐姐,在裴家卻得不到維護,我經常撞見瘦高的裴經理訓斥她,為的都是衣服晾干不收這類小事。

這種公開的不喜歡,使我不愛搭理裴經理。有時候在路上迎面撞上,我會視而不見,而不是按我們當地的習慣喊他一聲裴叔叔。對于我這份不恭裴叔叔有所察覺,他會在擦身而過時斜睨我,有時也會在威嚴的臉上露出笑容。可我不被“賄賂”,懷抱對裴衛華的不平,始終對他不太友好。

其實,我是在替自己不平。跟裴衛華一樣,我在家中排行也是老大,下面也有一個弟弟。盡管我的父母不像裴叔叔那樣,可我還是發現了大人們的秘密。比如,父母經常把好吃的菜放在靠弟弟近的地方,安排高低床的鋪位也是男下女上,把方便留給弟弟。我有起夜的習慣,每晚從上鋪爬下來不方便,有時迷迷糊糊地還摔跤。當我要求跟弟弟對換,弟弟也已經同意時,媽媽卻不同意。不僅如此,每晚寫作業,我和弟弟坐在共用的課桌前,弟弟總要多侵占位置,我每次表示不滿,或者想以大欺小時,爸爸、媽媽總會及時制止我,提醒當姐姐的要謙讓弟弟。

弟弟就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長成了家庭的中心,我常常不服氣,可是找不到有效的解決辦法。我想學裴衛華一樣門門功課考一百,我知道我父母重視學習;我想學裴衛華一樣主動包攬家務,那怕是力所不及的家務。可是我一樣都做不好,我常常奇怪裴衛華是如何做好的,我疑心有一個田螺姑娘在幫她。大人們給我講過田螺姑娘的故事,大人嘴里的田螺姑娘被省略掉愛情,成為一個助人為樂的人。

我還發現,盡管我跟裴衛華在家庭中的景況相似,可在對待弟弟的態度上,她與我完全不同。

我對待弟弟是有嫉恨的。當弟弟先我一步穿上媽媽織的新線衣,盡管我知道不久我也會擁有一件,可我還是無法忍受時間的落差,顯得悶悶不樂。或者,當媽媽夾著雞腿第一個放進弟弟碗里,再夾一個放進我碗里時,我同樣不能忍受時間差,總不服氣為什么我不能是第一。我不懂大人們為什么要重男輕女,也看不出男孩有什么特別值得看重的地方。所以,當我發現裴衛華也遇到了與我相同的問題時,我跟她有了親近之感。可是,當我又看出她對弟弟的態度不同時,我不能理解了。

我不理解裴衛光尿床被小朋友們嘲笑時,裴衛華為什么那么生氣,她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裝的。我不理解裴衛光向他父母告狀,導致裴衛華被責罵以后,裴衛華為什么還要幫裴衛光洗臭襪子,那樣子一點兒也不記仇?我不理解!

說實話,有時候我甚至希望我的弟弟,也隔三差五“畫”幾塊“中國地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健康又正常,討父母歡喜。如果弟弟“畫圖”,我就有了打敗弟弟的理由,一定會在家庭中取而代之,至少要平起平坐。

3

我注意到裴衛華是在一個午后。那是個有風的晴天,到了做晚飯的時間,大人們還沒有下班,我們這些家庭中的長女就臨時替代母親,行使起家庭主婦的職責:開火煮飯。

當時我手里抓著鐵勾,蹲在墻外的爐孔處撓火,這時“吱呀”一聲,左邊這戶人家的房門開了。我看見一個清秀的女孩,手里也拿著一根鐵勾走了出來。

她先是飛快地瞟了我一眼,然后眼一埋,頭一低,徑自跑到灶洞前捅起來。我家處于下風口,一陣風來,她捅出的煤灰張著翅膀罩住了我整個人。那時候洗澡是一件十分不便的事,每個人都愛惜衛生。我急忙丟下家伙,跑回家,用力關上房門。那一聲巨響,傳達了我對鄰居女孩的不滿。為什么就不能等一會,畢竟有個先來后到。我坐在房里生著悶氣,一邊豎直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等聽到一記輕輕的關門聲,我才跑出來繼續剛才的工作。這時我看見,我放飛的煤灰張著翅膀罩住了姜奶奶家。我突然就不再氣惱,不再生女孩的氣,要怪就怪風吧。

第二天放學,我經過裴家,看見大門敞著,裴衛華正在拖地。那是一把自制的拖把,用舊衣舊褲扎成。接下來的日子,我經常看見它在裴衛華手里,這說明裴衛華是個愛干凈的女孩。裴家的拖把在我現在的回憶中仍然巨大,因為當時我就看出,裴衛華在推拉它時顯得吃力。我想,這應該是為大人量身定做的勞動工具吧,為什么大人不用,難道當個商店經理就了不起?!

其實我清楚,礦山的男人是不動拖把的,拖把和縫衣針都是他們回避的家什,不然會被人瞧不起。即使在后來無事可干的年代,他們去釣魚,去斗地主,在臉上貼一張張白紙條,也不拿一下拖把。既然礦山是這樣的傳統,就像人們擁有重男輕女的傳統,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你家地真干凈,可以當床了。”我由衷地贊嘆。

裴衛華大概很滿意這種效果,她把拖把豎起來,像拄著一把鋤頭說:

“我家屋里更干凈,你進來看看!”

我欣然接受邀請,跟著她走進去,好奇地四處打量。她家的爐灶跟我家一樣砌在外屋窗下,中間的一間屋子也放著高低床,我猜是她跟她弟弟睡的地方,因為一墻之隔就是我跟弟弟的高低床。

“你睡上鋪下鋪?”我問。裴衛華指指上邊。

“我也睡上邊。”

“爸爸說弟弟小,會掉下來。”裴衛華說。

“我媽媽說弟弟小,會掉下來。”

說到這,我們四目對接。我發現裴衛華的瞳孔里裝進一個小小的我,我的眼睛里應該也裝進了一個小小的她吧?!

裴衛華帶我走進她父母的房間,這是家庭中最大的房間,格局跟我家一模一樣,布置也雷同:對窗靠墻是張雙人床,吊著泛黃的蚊帳,另有三門衣櫥、兩屜書桌和四腳椅子幾件為數不多的家具。在這些家具讓出來的空地上,靠衣櫥左邊有塊地面,摸上去像一塊光滑的玻璃。這“玻璃”我家沒有,我覺得稀奇,蹲在地上摸來摸去。沒想到稀奇的事還在后頭。

裴衛華脫掉涼鞋,光腳踩在“玻璃”上彎腰撐地,在地面架起一座“拱橋”。拱橋正中是從花布衫下露出來的肚臍眼,就像是拱橋長著的一只眼睛。拱橋造型擺了幾秒鐘,等我看清楚了,裴衛華把頭從胯部反穿上來,兩臂抱住兩腳,變成了一只“花籃”。她示意我上前,我走過去提起“花籃”,發現“花籃”比我想象的輕。

咯咯咯!裴衛華松開四肢的瞬間,行云流水地又接連做了幾組動作,把我完全看傻了。

我要求裴衛華重做一遍,她放慢動作,一邊做一邊介紹:

“這是鯉魚打挺。這是童子拜佛。這是烏龍絞柱。”

這些名詞我聞所未聞,這些動作我見所未見,這些名詞和動作帶著不凡的氣息,使裴衛華在我的面前神秘起來。我追問來歷,裴衛華從床底拖出一口小木箱,打開來。里面是一本翻舊的雜志。雜志像人一樣有名字,叫《武林》。裴衛華翻開其中一頁,指著一組圖給我看。我看見裴衛華剛才做的動作全印在書上。我明白了,這些圖是裴衛華的老師。

我問裴衛華為什么學這個,看上去像男人的功夫。裴衛華告訴我,她要保護弟弟,不讓人家欺負。我原以為她是為當武俠,飛檐走壁,神出鬼沒,懲惡揚善什么的。竟然不是,我不以為然,心想如果我學會了功夫,趁父母不在家時,我一定要用童子功好好地教訓教訓弟弟,讓他對我五體投地,從此聽從指揮。我要他明白,我才是家中的老大,盡管是個女的。

“我弟弟已經半個月沒尿床了。他肯定不會再尿了,對吧?”

裴衛華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個醫生,具有給某種疾病宣判死刑的權利。我不知所以地點點頭,裴衛華立刻高興地跳起來,蹦起來,拍著手說:

“我就知道——你相信!你相信!”

看她高興成那樣,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起自己還希望弟弟尿床嘞。

我要裴衛華當老師,教我練習那些動作。她先是教我最容易的童子拜佛,我依葫蘆畫瓢,卻模仿得不倫不類。沒想到裴衛華做起來簡簡單單的動作,我做起來卻困難重重。看出我吃力,裴衛華棄難從易,改教我練馬扎。只見她雙手握拳平伸,雙腿半蹲,背部與臀部構成漂亮的直角。我照著樣子學,卻怎么也擺不直“直角”,半蹲不到幾分鐘,就感覺腿酸腰軟,手臂發麻。我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索性不學了,裴衛華善解人意,她找來一根紅繩子說:

“我們翻股。聽說你翻得好。”

我猶豫地說:

“我媽講翻股求雨。明天還要上學。”

裴衛華說:

“我才不想上學嘞!明天最好下雨,后天下雨,天天下雨。”也許她看到了我不贊許的目光,“我想上這種學校。”

她把手臂打直分開,單腳獨立,做了一個我們現在熟悉的芭蕾舞動作。可那時候我不認識,只覺得她這個動作跟童子拜佛不是一個套路,少了力量,多了優美。我的感覺果然沒錯,裴衛華告訴我,有種學校的名字叫舞蹈。我覺得裴衛華懂得真多,不愧是從大城市搬遷來的孩子,見多識廣。

以我現在的目光分析,裴衛華當時更喜歡舞蹈,武術不過是她的責任選擇吧,就像一個是愛好,一個是職業。我不知是何因,也許天生,也許后天培養,裴衛華身上總有一種擔當意識。在家庭中,她時時呈現出保護其他成員的母性,對比她小的弟弟如此,對比她強大得多、應該是保護她的父母亦如此。不然,就無法解釋她后來的舉動。那個舉動是如此本末倒置,如此自不量力,卻又如此震憾人心。

那天下午臨別時,裴衛華把手罩住我的耳廓,嘴湊近來。我感覺到一陣溫熱的氣息輕拂著我的臉頰,久久不散。她叮囑我有空常去,我鄭重地點頭,懷抱著友誼之果,一種收獲感從心頭升起。是啊,友誼的列車已經發車,向著未來飛駛。

可是,我想簡單了。未來這個不可預知的世界,在前方布下了一個大大的陷阱。

4

大概在我跟衛華建立友誼后的第二個年頭吧,裴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確切地說,是裴家的大人發生了變化:裴叔叔被打成反革命,撤掉經理職務,當上挑糞工。蔡阿姨暫時留在總機房,繼續當接線員。

這個暫時,使我從此在蔡阿姨身上找不到從容,她好像隨時都要踩上地雷似的,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的模樣。我還感覺到,蔡阿姨對我親熱多了。每次在路上碰到,她都會往我手里塞糖果。這些糖有時候包在好看的糖紙里,糖吃掉后我把糖紙洗干凈,晾干夾進課本里。學校已經不上課了,課本很少再打開,正好用來收藏糖紙。

蔡阿姨每次給我糖吃都會讓我去她家玩,說衛華在家等我。等我興沖沖跑到裴家,問衛華找我有什么事時,衛華總是顯得莫名其妙。

這時期去裴家,我受到了大人般的禮遇。以前去裴家總能碰到其他客人,蔡阿姨從沒正經接待過我,往往沖里屋喊一聲“衛華”就完事了。這時期我再去待遇不同了:其他的客人已經很少碰上,蔡阿姨騰出身來接待我這個唯一的客人。她會為我親自搬板凳,還會往我手里塞一塊餅干或者一把炒熟的蠶豆什么的,如果發現我衣服紐扣松了,還會幫我釘。所以,這段時間,如果碰到衣服開線這類事,我已經不找媽媽,直接去找蔡阿姨了。

這時期我去裴家,跟衛華單獨相處的時間反而少了,蔡阿姨總陪著我說話。通常,蔡阿姨會問我媽媽在家做什么。我答燒飯,有時候答洗碗,或者補弟弟的褲子。蔡阿姨就說我已經長大了,應該幫大人們做事了,我就點頭,看一眼在旁邊洗碗的衛華。

衛華個頭不高,那時她把洗碗盆架在灶臺上還不順手,就把盆端到地面蹲著洗。有一次,我看見她洗一大捧雞腸,蔡阿姨在旁邊指導。蔡阿姨教衛華如何用一根筷子挑破腸子,把糞便抹下來,灑鹽,捏出黃黃的水,就像裴叔叔糞桶里的水。

以前我沒見過洗雞腸,自打看過衛華洗,眼前總晃動著她那雙沾滿雞屎的手。那雙手太稚嫩,捏不住滑溜溜的腸子。我覺得蔡阿姨是在把力所不能及的事推給孩子,就像那把大人的拖把。如果不是蔡阿姨的這些訓練,我想,也許,衛華的命運會改寫吧?!

蔡阿姨曾給我織過一件毛衣。我記得那是星期天上午,媽媽正在洗衣服,蔡阿姨走進門來,說送我一件毛衣。這毛衣我一眼就喜歡上了,恨不得馬上穿到身上,可是我看出媽媽不喜歡。準確地說,媽媽舉棋不定,她好像碰到了難題,一派想接又不便接的模樣。不光如此,媽媽的眼睛還不在毛衣上,也不在登門的蔡阿姨身上,她的眼光落在門外,瞟著那些走來走去的鄰居。

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總看不相干的人,我給蔡阿姨搬來我們家最好的一把椅子。蔡阿姨卻沒有坐,她把手在我頭上抹一抹,說了句讓我不懂的話:

“這孩子,頭發好!”

像對待毛衣一樣,媽媽也沒接蔡阿姨這句話。我看見蔡阿姨眼睛里有種東西熄滅了,就像是風吹滅的蠟燭。蔡阿姨只在我家站了短短幾分鐘,就說家里有事,要回去了。她手里捏著毛衣慢慢地朝門外走,似乎在等待什么,可她顯然沒有等到需要的東西。在她身后,我聽見媽媽如釋重負地說:

“慢走啊!”

在我們礦山,通常送客的話是“來玩啊”,我經常聽媽媽對其他鄰居這么邀請,可今天媽媽只客客氣氣地說慢走。我對媽媽非常不滿,一上午都沒跟她說話,還心不在焉地打破了一只飯碗。媽媽慍怒地瞪著我罵:

“這鬼丫頭,又抽風了。”

當天我時時有去裴家的沖動,可我擔心蔡阿姨已經生了我們家的氣,不再理我了。為了驗證這個可怕的想法,我故意從裴家門前走來走去。每一次裴家的大門都緊閉著,真像生了氣的樣子。好容易熬到吃過晚飯,我手里拿著一只玻璃瓶,硬著頭皮敲開了裴家的門。

是衛華給我開的門,我眼睛往里掃了掃,小聲問:

“你媽在嗎?”

衛華搖頭。我松一口氣,又問:

“你爸在嗎?”

衛華又搖頭。我再松一口氣,一步跨進屋,大聲說:

“給你!”

一頭說,我一頭往里走。三間屋子里果然不見蔡阿姨,也不見裴叔叔,連衛光也不在。我徹底放松下來,抹一把額頭上不知是緊張還是熱出來的汗,對衛華說:

“猜猜看?”

衛華似乎情緒不高,但抑制不住好奇,說:“什么?快告訴我!”

我一把拉滅燈,屋子墜入了黑暗。在黑暗中,衛華抓住了我裸露的手臂。奇怪,大熱的天,她的手竟然冰涼冰涼的。似乎是為了驅趕這異常的冰涼,我急忙把瓶子舉到她眼前。

這是一只廢棄的葡萄糖鹽水瓶,冬天媽媽用它灌熱水給我和弟弟焐腳。現在它里面裝滿了二十來只熒火蟲。這些蟲子的屁股上全掛著一盞綠瑩瑩的燈籠,把普普通通的鹽水瓶照得通體透亮。衛華驚呼一聲,把眼睛貼到玻璃瓶上。透過一片祥和的綠光,我看到她眼里蕩出歡喜的漣漪,這正是我想要的。

這么欣賞了一會,衛華拉著我向里屋跑,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我已經被拖進了她父母的大床。衛華把蚊帳拉合,伸手扯了床頭的燈繩。燈再次滅了,我們又重新墜入黑暗,黑暗中我聽見衛華說:

“閉上眼睛!”我已經猜到她要做什么。

“睜開!”她說。

我看到在方形的蚊帳里,一只只熒火蟲像天外來使,上上下下翩翩起舞。一簇簇綠熒熒的光閃閃爍爍,就像天上的星星,給沉悶的蚊帳帶來了生氣。我倆并排仰面躺在草席上,想象已經置身天宮,這些飛來飛去的精靈就是仙女。衛華向往地說:

“可書,天堂是不是跟人間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她困難地說:

“沒有——糞缸。”

我噗哧一笑:

“你以為神仙就不拉屎撒尿啊?”

她賭氣地說:

“神仙就是不拉屎撒尿。拉屎撒尿就不是神仙。”

我逗她:

“就算神仙不拉屎撒尿,總要放屁吧?”

她笑起來:

“放屁行。屁放到空氣里,風一吹就散了,像花香一樣。”

我腦子里一時沒轉過彎,覺得衛華的話有點怪,臭的屁和香的花,怎么擱得到一處?

說笑了一會,我們打開燈,把熒火蟲一只只捉回瓶子里。每捉進去一只,衛華就低聲說:

“小天使,委屈你了!瓶子太小了!”

最后一只熒火蟲也捉了進去,我把玻璃瓶遞給衛華:

“放枕頭邊。有光你就不怕!”

衛華怔怔地看著玻璃瓶,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光腳跳下床,走到窗前。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跟到窗前。

窗外是一片巨大的自由的天空,天空上布滿了一顆一顆亮晶晶的星星,星星眨著藍色的眼睛,似乎發著什么邀請。

“去吧!”衛華突然拔掉玻璃瓶蓋頭,把手臂舉直了,像舉著一個火種。

我來不及阻止,一只只熒火蟲已經振翅騰飛,掛著綠熒熒的燈籠漸行漸遠,消失在夜空中。我有些不高興,我一直害怕這種酷似蒼蠅的蟲子,它們喜食花粉,而我對花粉過敏,下午捉它們時一直在打噴嚏。可是可是,捉這些東西難道不是為了讓衛華高興嗎,只要她高興,怎么處理都行。我轉過身,迎住衛華亮晶晶的眼睛,笑了。

突然,門外傳來媽媽叫我的聲音。媽媽好像知道我在裴家,她的叫聲就響在裴家門前。我皺起眉頭,我還不想回家。衛華輕輕地拉起我的手,慢慢地帶我向門外走。我聽話地跟在她身后,就像她是我的姐姐。

走過一把木靠椅,我看到了白天被媽媽拒收的毛衣。這毛衣已經拆掉半只衣袖,像個斷臂人。我的心一下子難過起來,蔡阿姨是什么時候拆的毛衣,是從我家一出來嗎?蔡阿姨這么做是要同我家斷絕往來嗎?我憂慮地看著衛華。

衛華懂,她拿起毛衣說:

“我已經會織反針了。改天我把它織好。”

我立即笑起來說:

“拉勾?!”

“拉勾!”

“我也給你織一件。”我知道自己沒有衛華織得好,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只要是我織的,在衛華看來就是最好,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衛華手摸斷臂毛衣,說:

“就織這個款式。織一對姐妹衫。”

“姐妹衫。”我響應。

這次從裴家回來,媽媽向我宣布了不許再去裴家的紀律。我陽奉陰違,繼續愉愉去。媽媽惱了,有一天中午我剛從裴家回來,她就抓起掃帚,沒頭沒腦地抽我的屁股。弟弟害怕地躲在門背后,我知道一定是他告的狀,這個攪屎棍。

爸爸始終坐在椅子上喝水,皺著眉一言不發。開始,我還期望他能奪下媽媽的掃帚,這掃帚已經用禿了,硬邦邦的,打在身上像根木棍。我被打痛了,護著頭哭訴:

“你不是我媽媽。我媽媽是蔡阿姨。”

媽媽愣住了,掃帚舉在半空,我趁機逃到里屋。她迅速跟進來,掃帚像雨點樣砸在我的頭上和肩上,她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爸爸看不下去,正要攔阻,一個人突然闖了進來。

來人是衛華。衛華沖過來擋在我和媽媽之間,像豎在我面前的一堵防護墻。她反手護著我,面對我媽媽,眼睛睜得大大地說:

“阿姨,您不要打可書!是我的錯!我向您保證,今后再不跟可書好了。她要再去我家,我就把她趕出去!”

我不相信這是衛華說的話,愣怔地看著她,不能理解。那時候我還太小,聽得懂字面的意思,聽不懂字底的意思。我只感到一種背叛,比媽媽的掃帚還要疼痛。媽媽的掃帚打在我身上,衛華的掃帚打在我心上。我轉身把衛華一推,推得她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我扭頭跑出家門,一口氣跑到了地里。地里,向日葵低垂著頭,一株又一株。一整天,我都待在悶熱的地里,又饑又渴,可我就是不回家。我感覺沒有了家,媽媽的家我不愿意回,衛華的家拒絕我,我成了一個沒家的人。

夜來了,四處是無窮無盡的黑,黑讓我害怕。何況地的東邊就是墳地,我隱約看到一閃一閃的綠光,那是傳說中的鬼火嗎?會一把把我抓進墳里去嗎?我害怕極了,一溜煙跑到一只防空洞里。防空洞更悶更潮,我頭重腳輕地靠著洞壁睡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遠遠地媽媽在喊我,爸爸在喊我,聲音縹緲得像在夢里。

我中了暑,從防空洞被背回家。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到了第二天的黎明。屋子里靜悄悄的,弟弟在下鋪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軟綿綿地躺在床上,用手摸著衛華家這邊的墻壁。我知道一墻之隔,衛華就躺在那里,那么近又那么遠。我們曾經約定每天睡同一頭,頭并頭,腳并腳的,可是現在還有什么意義呢。

衛華昨天是怎么知道我挨打的?她一定聽見了,墻壁并不隔音。平時她看見我父母都會躲,昨天是什么給了她膽量,竟然闖進我家里?她說的那些話究竟什么意思?我一會兒覺得衛華是保護我,一會兒又覺得不像。難道她真猜出了我挨打的原因?如果猜出了,她會不會像我一樣難過,像我一樣擔心,擔心我們的將來。

我們的將來,想到這個我情緒低落。我知道再也不能坐在裴家,看衛華搭拱橋,跟衛華一起數熒火蟲了。我的手在墻上劃來劃去,指甲把墻灰刮了下來,刮下來的地方隱約顯出兩個字:衛華。

吃過早飯,媽媽叫我去打水,我提著水壺懶洋洋地走過衛華家時,衛華突然竄出來,往我手里塞了一個紙團。我本來打算不再理睬衛華了,可不知為什么卻把紙團緊緊攥在手中,還迫不及待地找個沒人的地方讀了。紙條說:在一墻之隔,在衛華家的那面墻上,有圓珠筆寫的兩個字,那是我的名字。

友誼又飛回來了!我的心重新走回春天。

后來在天井旁,槐樹下,總有人朝衛華兄妹扔石塊,吐口水,嘴里罵著反革命狗崽子。這種時候,我都要沖那些扔石頭的小伙伴發火。那些小伙伴也不甘示弱,索性朝我扔石塊。有一次,一塊石頭恰巧擊中我的額頭,我流了不少血。

弟弟回家把經過告訴了父母,當時媽媽正在炒菜,她把鍋鏟一扔,拖著我就往衛華家走。我一路犟著,掙著,可到底人小力小,硬是被媽媽扯進了衛華家。

那時衛華正在淘米,看見我們闖進來,嚇得鍋也打翻了。她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捧著地上的米,我跑過去幫她,卻被媽媽一把扯開了。媽媽一邊拖著我往里走,一邊喊:

“你家大人呢,把人頭打成這樣也不管?!”

屋子里,多日不見的裴叔叔靠在床上。他臉色蒼白,絡腮胡子蓋住了整張嘴,一向梳得整齊的卷發也亂糟糟的。

屋子里還有一股不好聞的氣味,裴叔叔自從挑上大糞,我總聞到他身上有這股味道。我經常看見他站在廁所后的糞池邊,腳邊是一對半人高的木桶,手里一根一房高的竹竿,竹竿一頭綁個大圓勺,糞水就是通過這勺子舀進木桶的。舀到木桶里的糞水要挑到3公里外公家的地上,去澆那里的菜。后來,公家的地跟私人的地都不許種菜以后,這些糞水就要挑到更遠的溝渠里倒掉。

自打裴叔叔挑上大糞,我不止一次聽衛華講,晚上蔡阿姨要裴叔叔洗換,裴叔叔總不聽話,有時候連腳都不洗就睡進被窩,把蔡阿姨氣得要哭。裴叔叔那腳我可是親眼見過的,汗毛濃密的小腿和光腳板上沾滿了泥漿,還有不小心弄上去的糞便。這樣的腳即使在我們礦山最邋遢的人家,也不會放進被窩,怎么就發生在一向講衛生的裴家呢?不就是不當商店經理了嗎?不就是當了個反革命嗎?我對裴叔叔的不滿又增加了幾分。

5

又是星期天,天氣已經轉涼,人們都穿上了長袖襯衣。樹葉子開始一片接一片地掉,好像它們的家在地面,大地越來越了無生氣了。吃過早飯,大概9點鐘光景,我正在幫媽媽用煤灰擦鍋蓋,爸爸在整理釣魚竿上的魚線。這時,衛華出現在我家玻璃窗下,向我愉愉地招手。

我謊稱上廁所,一溜煙跑了出來。那時候礦山都用公共廁所。跑到僻靜的角落,衛華握住我的手,急切地說:

“可書,能請你爸幫我爸請個病假不?我爸爸發高燒,不能挑糞了,他挑不動。他說話人家不信,我們說人家都不信,會說我們逃避改造。我媽講,你爸跟戚叔叔是同學,她想請你爸幫我爸說一說。”

衛華提到的戚叔叔是勞改隊的隊長。我來不及多想,一扭頭跑回家里。等我把話說完,媽媽和爸爸互相對視了半天。終于,爸爸放下魚竿,站起身,向裴叔叔家走去。

我興奮地跟在爸爸身后,緊緊攥住迎上來的衛華的手。這一刻我覺得,不僅裴叔叔有了出路,我跟衛華的友誼也有了出路。如果爸爸幫助了裴叔叔,我跟衛華就可以公開交往,媽媽應該不會再干涉。一想到我跟衛華從此可以光明正大地來往,我高興得都想伸手摘下天上的太陽。

爸爸剛走進裴家,蔡阿姨就殷勤地迎上前來,她剛要開口,爸爸做了個動作,還回頭看了看門外,蔡阿姨立刻就把嘴閉緊了。

爸爸走進里屋,我跟衛華手扣手緊跟在身后。我看見裴叔叔半躺在雙人床上,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半。他的手這時放在第二顆扣眼的地方,好像需要積蓄力氣,才對付得了那粒小小的鈕扣。我聽見爸爸說:

“老裴,生病了?生病了要去看啊?!”

裴叔叔盡管面頰潮紅,呼吸急促,卻連說沒事,就一點兒小感冒。后來我才知道,裴叔叔當時不是什么小感冒,而是發作了急性肺炎。

“哦?!那你注意休息。”說完這話,爸爸轉身向門外走去。

我以為爸爸去找戚叔叔,可他卻走回了我們家,繼續蹲到了釣魚竿前。我明白過來,漲紅了臉,感覺受到了莫大的欺騙。我真想沖上前去把魚竿劈斷,把魚線剪斷,可我什么也沒敢做。我也不敢回頭去看一直扶在門框上望著我們的衛華,我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釋,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幫助她,幫助她們家。

不一會,裴叔叔走出了家門。他走到樹下那對大糞桶前,伸手去取扁擔。在他身后,依次跟著蔡阿姨、衛華和衛光。我們家誰也沒有說話,媽媽繼續擦著手里的茶壺,爸爸繼續擺弄著手里的魚竿。

裴叔叔吃力地挑起糞桶,一步一晃地走遠了。蔡阿姨目送著裴叔叔,神情像送別一位遠行的親人,衛華呢一步一步跟在裴叔叔身后。衛光則左看看蔡阿姨,右看看衛華,無所適從的樣子。

我躲躲閃閃地跟住了衛華,一邊擔心著隨時會被父母喝斥回去,一邊也隱隱擔心被衛華拒絕。我怕衛華已經對我失望,她曾經是那么地對我、對我爸爸寄予過希望。

幸虧我的擔心一樣也沒有出現。爸爸媽媽應該看見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沒有阻攔我。衛華有一刻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可她什么也沒說。我松下一口氣,加大步伐朝衛華追去。

廁所背后的糞池比想象中要大。因為怕臭,我其實沒有真正地到過這里,今天是第一次。我發現盡管天氣已經涼了,糞池里的蛆蟲卻沒少多少,它們在黃湯般的糞水里白乎乎地滾來滾去,讓人特別惡心。我這才理解了,衛華為什么不希望天堂里的神仙拉屎拉尿,我猜測她一定在某個時候到過糞池,比我先行一步掌握了糞池的真相。也許,她還偷偷地躲在遠處,不止一次目睹過她爸爸的革命工作,就像我現在看到的一樣。

裴叔叔把長勺子伸進了黏稠的糞水里,一下一下灌滿,又一下一下倒空。在他的動作之下,沉睡的屎臭被喚醒,乘風破浪向人襲擊。

我深切地痛恨這人類的糞便,就是在這一個早上。我想人要是不吃不喝該多好,像樹一樣。樹是從來不吃不拉的,最多灑一地的葉片兒。如果硬要說葉片兒是樹的糞便,那么,這糞便又是多么地善解人意啊。

我正胡思亂想,突然看見戚叔叔從男廁所走了過來。本來,也許,戚叔叔只是來上一趟廁所吧,可當他系著褲帶,看見裴叔叔蹲在地上休息時,他停住了腳步。那時,裴叔叔是真的吃不消了,他想蹲著恢復點兒體力。

戚叔叔隔著糞池問:

“第幾擔了?”

后來,我一直怨恨裴叔叔,如果當時他的回答是另外的,那么,接下來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衛華——我的妹妹,今天她肯定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嗯?!”聽完裴叔叔的回答,戚叔叔皺起眉頭。“都快九點了,才挑第一擔?”

不等裴叔叔回答,衛華搶先說:

“戚叔叔,請給我爸爸放一天假吧?他發高燒了。”

“發燒?”戚叔叔的目光像石頭一樣。

“是的,戚叔叔,我向毛主席老人家保證,我爸真的病了。請給他一天假吧,半天也行?!”

戚叔叔橫著目光在那對父女臉上掃來掃去。突然,他把目光一收,臉上露出笑容說:

“好!我們共產黨是講人道的。不過,昨天張隊長不小心把鑰匙掉進了糞坑。那鑰匙是鎖革命資料的,很重要。裴高德,我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你把鑰匙摸出來,我就放你一天假。”

在我們這些孩子聽來,戚叔叔的確是人道的,不僅是衛華,連我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光芒。

奇怪的是裴叔叔好像并不高興。他慢騰騰地支起身,拿著長勺子在糞池里掏來掏去。隨著他的動作,一陣陣惡臭蒸騰而起。戚叔叔用手捂住鼻子,我也把衣袖罩住口鼻,唯有衛華和裴叔叔好像什么也聞不到,他們的眼睛死死盯在誰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糞池上,像是在找什么寶貝。

這時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他們有的說在左邊,有的說在右邊,大家指手畫腳,裴叔叔就吃力地把勺子劃到左邊,劃到右邊。大約這么過去幾分鐘,戚叔叔等得不耐煩了,不高興地說:

“你這樣怎么掏得到?要用手摸!”

手摸?!我明顯感覺到裴叔叔的身體震了一下,再看衛華,她的嘴巴張開來,裝得進一只蘋果。

似乎過去了有半個世紀那么長,裴叔叔慢慢彎下腰,坐到糞池邊的雜草上。他把腳試探性地往池子里放,可也許是那些蠕動的蛆蟲實在太丑陋了,即便有與糞便打交道多日的經歷墊著,裴叔叔閉著眼睛,還是怎么也踩不下去。

“撲通”一聲,誰也沒有想到,衛華掉進了糞池。糞池周圍的路埂很窄,現在又站了圍觀的人,一不小心是容易被擠下去的。可接下來,我見衛華在糞池里鎮靜地劃動,神情肅穆,我才明白過來,她是自己跳進去的。

那時候,衛華身高大概也就一米四的樣子吧,她跳進去后,糞水立刻漫到了她的肩胛骨。我看見她吃力地閉了一會兒眼睛,才大大地睜開了。她兩條修長的手臂在糞水里舞動,就像她跳舞一樣優雅。

我還看得出來,衛華一直在努力踮著腳尖,踮著腳尖尋找那把革命鑰匙。如果她不踮起腳尖,糞水就會毫不客氣地漫上她白皙、細長的脖頸,甚至灌進她的口腔。事實上,有那么一次,我看見衛華腳底一滑,糞水迅速地淹沒了她的口鼻。當她重新站穩時,她的嘴唇上沾住了幾點可疑的黃色的東西,耳廓上也掛著一縷物品,我疑心那是擦屁股的紙。

這腌臢的紙,這齷齪的糞,它恬不知恥地爬到了這個如此熱愛干凈的少女的紅唇上,掛到了這個曾經散發出清香的少女的耳根上,這個有著珍珠般光澤的潔白牙齒的少女,現在緊緊地鎖住牙關,抵抗著,抵抗著!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想不明白這一切怎么會發生。我半跪在堤埂上,把手伸向衛華。衛華卻一反常態,目光硬硬的,仿佛不認識我,仿佛我要害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為什么要拒絕,難道她喜歡這骯臟的糞池,我無法理解。事隔多年之后,我想起裴家那把大人用的拖把,想起蔡阿姨教衛華洗雞腸的情景。是這些東西,過早地培養了衛華對家庭的責任,讓她過早地開始為大人擔當。如果沒有這些,她就不會代父跳進糞池,不會走向生命的終點。每每想到這里,我不知道我是該恨戚隊長,還是該恨衛華父母。

大概是在衛華腳底一滑,幾乎被糞水吞沒的同時,裴叔叔大吼一聲,撲進了糞池。我恨他跳進去得太晚,衛華已經搶先一步。裴叔叔喝斥著衛華,驅趕她上岸。可衛華卻不知哪來的勇氣,就像我被打那天她挺身而出一樣,她目光僵硬,緊閉雙唇,固執地在糞池里游走。裴叔叔則在她身后憤怒地追趕,大聲地責罵,像一頭發怒的雄獅。父女倆在不足十平方米的糞池中你追我趕,組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

這情景,這景觀是如此奇特,我相信戚叔叔——戚隊長大人沒有見過。我也相信,我們當中的許多人沒有見過,不會看到。多少年以后,我已經記不清裴叔叔的面容,甚至記不清衛華的面容,可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渾濁的糞水,翻滾著白色的蛆蟲。

戚隊長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沒有注意到。等裴家父女一身惡臭地爬上岸時,糞池邊只剩下了寥寥幾個人。

上岸的裴叔叔像一尊木雕,看也不看衛華一眼,踉蹌著朝家的方向走去。在他經過的地方,人們像躲避瘟神一樣迅速地閃開。

衛華跪坐在化糞池邊,顫抖著雙唇對我說:

“快!可書,快去我家!剪刀,肥皂,衣服。我——在池塘等你。”

我來不及多想,飛一般地朝裴家跑。路上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奇怪,要剪刀做什么,難道是衛華口誤,還是我耳誤?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機會向衛華索要答案,她已經去到另一個世界。我的手無法伸到那個世界與她相握,她的手也無法伸回我的世界與我相握,我們誰也做不到。每每想到這些我都無比傷感,生與死的界限是如此難以逾越,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如此,唯有靠新的死亡去解決。我等待著那一天,在天國與衛華相見。

其實,當時,衛華完全可以不選擇池塘,天已經涼了,孩子們都不再去池塘游水了,她要清洗,完全可以到公用的水房。我猜想,衛華一定是不愿意被人看見她惡心的模樣,才選擇了偏僻的池塘。她是多么地要面子啊,就像大人們一樣。

等我拿著衛華的衣服上氣不接下氣跑到池塘時,我找不到衛華了。

池塘水渾濁著,一眼望不見底,顯然有人已經下過水。這池塘我熟悉,水清的時候,可以看見水底游著一尺高的水草。后來,我在北大中文系讀書,在學校圖書館看徐志摩的詩集,讀到《再別康橋》“那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的詩句,就曾經一廂情愿地認定,那就是指我們礦山池塘底部的水草。這水草在水中飄飄蕩蕩地招搖,偶爾會有一條細長的水蛇在其間游走。遠處,無言的群山倒映下來,形成一幅無聲的字畫。而現在,這字畫是一泓渾濁的水,水草不見,青蛇不見,群山不見,衛華不見。

我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焦急地呼喚著衛華的名字,可始終沒有人回答我。我意識到發生了嚴重的事情,眼光落到水里,像是要變化出成千上萬條手臂,摸過塘底的每一道皺褶。

“把衛華還給我!把衛華還給我!”一路上我狂亂地念叨著,奔到千米之遠的學校,向大人們求救。

近黃昏的時候,人們才從水底撈出了衛華。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溺水的。這池塘呈鍋底形,邊沿淺,中間深,底部全是淤泥,輕輕一攪就會泛出濁水。我想,衛華一定是想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才一步步走向了池塘深處吧?她忘記了她是不會游泳的,她只會搭拱橋,長著一只美麗眼睛的拱橋。

剛才給衛華做人工呼吸,人們剝掉了她身上的襯衣。我這才發現,衛華已經開始發育了。我看見她含苞似的乳房,發出青澀的光芒。我走過去,把襯衣輕輕蓋回她身上,就像蓋住了一個時代。我想,衛華終究是幸運的,她在那種忐忑不安的日子里只度過了一年。

站起身,夕陽如血一樣澆灌下來,砸到水面,幻化出無數金光,從池塘升騰而起,扶搖直上。這吞噬了衛華生命的池塘,因為有了衛華的靈魂,從此也有了靈魂。

萬丈霞光,書上這么描述。可誰見過眼前這勝過萬丈霞光的金色池塘呢?!■

責任編輯 曉 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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