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外兩篇)

又是一天過去了，男孩還是沒有找到工作。男孩有點氣餒了。要是再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的話，吃飯都是個問題了。想到吃飯，男孩還真是有點餓了，今天一天，他就像是跑場子似的，趕了幾個招聘的地方，有兩處，他幾乎連擠都沒有擠進去。這城市里的工作，就是一塊肉，現在真是狼多肉少呀。

男孩在一個烤肉攤前坐了下來，不管怎樣，得先把肚子填飽。

男孩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數了數，總共只有五十多元錢了。他想了想，還是要了10元錢的烤肉。

男孩一邊吃著烤肉，一邊在作明天的打算:不管怎樣，明天先找個事干著，哪怕是干苦力都行。

這時，男孩突然聽見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叫道:“叔叔，買束花吧!”男孩抬起頭，見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站在他的面前，手捧一束鮮艷的玫瑰花，那花顯然是剛從枝上剪下來的，上面還掛著幾滴晶瑩的露珠。

“叔叔，買一束吧，你看姐姐長得多漂亮!”

男孩抬起頭時，才發現他的旁邊坐著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烤肉串呢。

小女孩顯然是搞錯了，把這個他并不認識的姑娘當成他的女友了。

“姐姐真的好漂亮呢!鮮花配美女，多好!”小女孩見他有些猶豫，又補充了一句。

這小女孩真會說話!

男孩看著面前這個手捧鮮花的小女孩笑了笑，心想，我現在連工作都沒找到，自個兒吃飯都是問題，哪有錢買花呢。但當他的眼睛落在身邊坐著的那個姑娘的臉上時，不知怎的，那拒絕的話剛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對小女孩說道:“小妹妹，你問問姐姐喜歡這花嗎?”

男孩想，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會接受一個陌生男子的鮮花呢?這樣既委婉地拒絕那個小女孩，又不會在這么漂亮的姑娘面前丟面子的。

“姐姐一定喜歡的，是嗎?”小女孩顯然認定了那姑娘就是他的女友了，她走到那姑娘的面前，討好地說道。

男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現在開始有些后悔，不該開這種玩笑。這事弄不好惹惱了那女孩，多沒意思。

那女孩聽了小女孩的話后，呆愣了片刻，但她很快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撩起長長的睫毛，看了男孩一眼，臉刷地紅了。“糟了。”男孩想，如果那女孩發起脾氣來，可如何收場?

“姐姐，那就讓叔叔買一枝送你吧。”小女孩說，“我爹死了，我媽去年被車軋斷了一條腿，沒辦法，她就在屋里種花，她讓我將花賣了，好交欠學校的學費，我還要用這錢給媽媽看病呢……”

聽了小女孩的話，男孩突然心里一動，這小女孩小小年紀，要自己掙學費，還想著給媽媽治病，真的不容易呀。男孩掏出十元錢來買下了那束鮮花，并讓小孩將那束鮮花送給了那位女孩。

小女孩將花送給了那位女孩，接過錢，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男孩回過頭時，才發現身旁的那姑娘，眼里竟然噙滿了淚花。

男孩見女孩哭了，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頭，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幫幫那小女孩，買走她十元錢的困難，這花因為我拿著也沒什么用，才……才送給你的。”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這束花的。”

女孩說完這話，也起身走了。

半年后的一天，男孩突然在一報上看到這樣一篇文章:一身患絕癥的女孩準備輕生時，在一個烤肉攤前，無意中，一個陌生的男孩送給她一束鮮花。正是那束鮮花，讓女孩重新燃起了她對生命的渴望，之后，女孩積極地配合醫生進行治療，沒有到，她的病竟然好了。

那女孩在接受記者的采記訪時這樣說道:“鮮花是男孩花十元錢買的，我之所以接受那束鮮花，是因為那男孩當時只是想幫幫那個困難的小女孩，男孩用十元錢買走了小女孩的十元錢困境，卻用十元送給了我一片陽光。”■

月 亮

工地上最熱鬧的日子是發工資的那幾天。手上有了錢，大家的腰板都挺得直了些，說話時出氣都粗了好多。

走，喝酒看月亮去!

喝酒的意思小北明白，大家伙湊份子，一起找個類似于“重慶老大媽酒館”的地方，要幾個便宜一點的菜，喝上一頓。這樣的小飯館價廉物美，就是撐破肚皮，也花不了多少錢。雖然叫老大媽飯館，老板娘都是正宗的川妹子，身板姿色都不錯，說話軟聲細語的，一邊喝著酒，一邊和老板娘打打情，罵罵俏，飯就有滋味得多了。

吃完飯，當然就得去看月亮了。

工地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個小公園，公園的邊上開著一家洗頭房。那里的老板很有些創意，只要交了錢，就可以將里面的妹子帶到公園里去，一邊看月亮，一邊辦事。這創意既安全又有幾分浪漫，很受這些長年在外的男人們歡迎。大家就把這美其名曰“看月亮”。

至于看月亮是什么意思，小北一點也不清楚，但他很好奇，就問工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天上就一個月亮，哪里不能看，還得找個地方看月亮去?工友們聽了，都是露出一臉壞壞的笑，卻并不給他答案。“去去去，這不是你個小毛孩該知道的事，該干嗎干嗎去。”

小北才十九歲，還沒處對象呢，好多事，工友們都不讓他知道。當然，小北也有些工友們不知道的事。比如，小北一直在背著工友們找水秀。

水秀是小北初中時的同學。上初中那會兒，小北就暗暗地喜歡上了水秀。小北明白，水秀也是喜歡他的。

那時，水秀是班上的文體委員，班上每次活動了，水秀就主動地邀小北跳舞。水秀有著高挺的胸脯，這讓他們跳起舞時很不方便，常常就弄得小北面紅耳赤的。水秀就偷偷地抿著嘴笑。

小北本想等他和水秀一起上完高中，再一起上大學的，沒想到，離高考還有一年時，水秀就消失了，消失得無蹤無影。后來，他才知道，水秀是和幾個姐妹一塊進城了。為此，水秀還和家里鬧過一場。水秀有著很好的成績，可不管老師和她的父母怎樣勸說，水秀就是不上。“楊老師不是上了大學嗎，怎么還在鄉里教書?”面對父母苦口婆心的勸說，水秀只有這一句話。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小北高中畢業也沒考上大學。小北反倒解脫了似的，當即決定也進城去闖闖。冥冥之中他感覺到，有一天他會在城里和水秀相遇的。

可這么大一個城市，不說是相遇了，就是你費盡力氣去找一個人，也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呀。

沒事時，小北就一個人坐在那里想他的水秀。小北并不清楚水秀在城里干著一份什么樣的工作，但水秀長得好，又愛笑，一定會像城里的女孩子一樣，披著長肩發，背著雙肩包去轉街，去轉商場，去吃肯得基。有時候，小北甚至想象著他就在了水秀的身邊，水秀挽著他的胳膊，他們一起去轉公園呢。

其實，小北進城前已通過各種關系弄到了水秀的電話號碼，那個號碼他已爛熟于心，這也是最直接找到水秀的方式，可這個電話小北一次也沒有打過。

小北相信他和水秀的緣分。

發工資的日子又到了，工友們照例得去喝酒看月亮。這樣的日子，就像過大年一樣，個個臉上都漾溢著笑。

這一天，工友們看喝酒看月亮回來，突然就說到了水秀。有人說他看到水秀了。“不得了呢，染著一頭黃頭發，說著一口普通話，那衣服穿的，半個奶子都露在外面。”工友們說到水秀時都是一臉壞壞的笑。小北一聽到水秀的名字，心就突突地跳了起來。

第二天，幾個工友們再出去時，小北就悄悄地跟在他們后面。

小北躲在一那里，看著他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走進了公園旁的那個洗頭房，再出來時，臂膀上都挎著一個妹子。他們就像一對戀人那樣，卿卿我我地走向了小公園的樹叢中。小北突然就明白了看月亮的意思。小北轉身想走，突然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跟在一個男人的身旁，向樹叢中走去。

水秀!

小北差點就喊出了聲。

怎么會是水秀呢?小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想到他苦苦尋找水秀，竟然會在這樣一個地方相遇。

小北看見那個男人把水秀帶進叢林后，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那雙手就像一只饑餓的狼，直直地向水秀的胸前撲去。然后他們就倒在了草叢中。

那一刻，小北突然想到了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他掏出手機撥了過去。

手機里傳來一串優美的鈴聲。小北想，水秀聽到鈴聲一定會推開那個男人接電話的。

電話鈴聲依然響著，可叢林中的躺在那男人身下的水秀似乎沒有一點反應。

又過了一會，電話通了，小北有些激動。這時，電話里卻傳來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喂，請問哪位?

小北分明聽見男人的聲音后面傳來的背景音樂——《回家》。

喂，請問你是哪一位?說話呀!

小北輕輕地按下了手機上的返回鍵，他抬起頭時，發現天上的那輪月在他的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

遠 方

冬日的中午，奶奶和孫子躺在躺椅上曬太陽。

天氣好暖和。太陽就像那狗的舌頭，一點一點地從他們的身上舔過。舔得他們身上的毛孔都一個個舒展了開來。

遠處的山一座連一座，也極舒服地蹲在那兒曬太陽。

奶奶真的老了，和孫子正說著話呢，眼睛就瞇上了，隨即，那沒了門牙的嘴里就發出了輕輕的呼嚕聲。

孫子覺得很無趣。以前爸媽在家時，院子里可熱鬧了，吃飯時，只要在場院里擺上桌子，那雞呀狗的，都歡叫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有時候，那做生意的就把蹦蹦車停在了場院中，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買貨不買貨，都會圍著那蹦蹦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可現在，那份熱鬧一去不返了。爸爸媽媽出了遠門，門前的樹上連只鳥都不落了。孫子將手里握著的土坷垃擲向樹時，聽到的只是“叭”的一聲脆響。

孫子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他跑到場院邊對著一棵樹撒了一泡尿，再用腳將一粒石子踢飛了出去，那粒石子就像一只鳥一樣在空中飛了好遠好遠，突然就中了彈一樣，一頭栽在了前面的一座樓房的房頂上。孫子不害怕，就是那石子砸中了那樓房的玻璃，也沒什么可怕的。他知道，那也是一座空樓房——房子的主人也像他的爸媽一樣，出了遠門了。

孫子孤寂地坐在了躺椅上，眼睛迷惘地向遠處的那座山看去，很無助的樣子。

突然，孫子的眼就亮了一下，仿佛黑夜里飛起的一星火。他連忙搖醒了奶奶。

“奶奶，你看那山上是啥?”

孫子其實還很小，對啥事都有些好奇。

奶奶睜開昏花的眼時，腦袋還有些迷糊。太陽有點耀眼，她就手搭涼蓬向孫子指的方向看去。

奶奶說，那是寨子，解放前住土匪的，后來土匪走了，村子的男人就去那里躲壯丁……

孫子有些急了，說，不是，不是。那我知道，你都給我說了一百遍了，我說的是那兒，你看，是那兒。

奶奶再次抬起昏花的老眼，這次，她順著孫子指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

噢，你問的是那東西。那是煉鐵爐。五八年，全村的人都集中在那大煉鋼鐵，吃共產主義飯呢。

不是不是，這你也說過了，奶奶，我說的是那東西。

奶奶這次看得很認真。山里的許多事，是給孫子講過的。但講過也就忘了。再有機會，她總會又講。過去的事她記得太清楚了，只是眼前的事，她反倒有些記不住了。再說了，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山的那邊去了，寂寞了總得說點什么吧。

奶奶看了一會兒，忽然間恍然大悟了。

對了，對了。你問的是那東西?我怎么以前就沒和你講呢?那是碑。那年修從山里到山外的公路時，半拉子山崩了，死了好多人……這次，奶奶講得很投入，她講著講著，老花的眼里竟然有了淚。

孫子有些不耐煩了，可當他看見奶奶眼里的淚時，口氣軟了許多。

奶奶，你怎么又哭了?每次你一講到那碑，那公路，你就哭。

其實，在奶奶的心里，她恨著那條路呢。那條路奪去了她丈夫的命，又是那條路讓她的兒子和媳婦背井離鄉去了山那邊，丟下年邁的她和年幼的小孫子。有時她想，人要那么多的錢做什么呢?一家人在一塊多好呀!可兒子和媳婦就不那么想。他們和村里的那些年輕人一道，年初出去，年尾才回來。

孫子有些不依不饒。

奶奶，我是問那個地方的那個東西。

奶奶用手抹了抹眼上的淚，只好又抬起頭向遠方看去。奶奶根本就看不清那遠處的東西了。她老眼昏花的，常常把眼前的樹當做人呢。她之所以能把遠處每一座山上的東西說得清清楚楚，是因為那每一件事她都經歷過。她是憑著記憶向孫子數說呢。

奶奶看了好久好久，當然什么也沒看清，她終于有些泄氣了。孫子呢，他一直以為他看見的是從山那邊走來的人呢，看了許久，才明白，那不是。也有些泄氣了。

奶奶的呼嚕聲再次響起時，孫子也就睡了過去。

太陽很暖和，有一串口水正從孫子的嘴角淌下來，有一瞬間，太陽光剛好返射在上面，竟然是那么晶瑩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