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男,1959年生,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從事寫作多年,著有詩集《傾斜》、散文集《時光詞語》等多種?,F(xiàn)居浙江樂清。
早起者
他起得早,一次偶爾的自我肯定
時間的成本不高也不低。
卻另有一些人起得更早。
另一些人甚至徹夜不眠。
臺風才過
天色并不怎么好。
那一些,閃過去的臉,仍是那么陰沉。
祝賀仍然沉睡的人
他是那么放松地夢見三段式
——熱戀,失敗,再失敗。
早啊。
一生中幾次偶爾的早起。
這一次自我肯定要堅決徹底。
看,街角的一位清潔工
正把一夜的垃圾,倒入了翻斗車里!
追 趕
遠遠地看到你,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你的奔跑驚動路邊灌木。
而在你前面的人,他的跑姿比你更糟
他追趕一碗米飯,追趕一場
來不及失戀的戀愛
他體內白云飄蕩,而頭頂烏云翻滾。
在你身后,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這場雨中,有個早早出生的嬰兒
他雙目緊閉,內心純凈。
他真誠得不可信,像謊言。
他追趕你們、時間、幸存者。
他追趕著整個河山。
整個河山反過來在追趕著他。
野獸、亂石、朽壞的巨木。
你們在跑。你們跑不掉了。
在奔跑的隊伍中,有一個人突然停住
彎下腰來
對著路邊的灌木說——
“我就要死了,我不跑了?!?/p>
此時,瓢潑大雨沖毀了整條道路!
往 下
往下,是饑餓。是一個分幣。
往下,它遇到了談論。
往下,大海上的波浪在向上。
往下,在我還沒遇到的其它的一些事中
提取出一個。
這一個。我要小心地說出它。
說出,在昨天,在辦公室的空間里
在走著的人行道上,在電腦的內存里
往下。就要觸及它。但還有一些距離。
先觸及的都是其它的一些。
先看到的也是其它。往下:
草在繼續(xù)瘋長,房屋繼續(xù)被拆除
文字繼續(xù)在出現(xiàn),空氣繼續(xù)在飄浮
一個分幣要搭上一張五元的鈔票
還要搭上別的。
還有,談論就要被作廢。在打印機的出口
吐出一份記錄:明天跳過了今天。
往下。你好。
我要在此保持虛無
保持我的一慣作派。
套 餐
他吃著這份套餐。他開始了吃的加速度
在他的想象中,他吃得更快
他想,“付出的時間太多了”
而他,是否已快速接近蒼老?
他已沒有了年輕的姿態(tài)——
他已過早地為一次套餐加速
透過玻璃看去
一對年輕人,他們姿勢奇特,親密無間
他的想象的速度,因此而轉得飛快!
拆 散
一個人低頭在拆:
他拆開舊家具、舊機械、以及其它的舊事物。
他還在拆著如下的一件事——
戀愛的、合謀的、腐爛的、庸俗的。
已經(jīng)拆開結構的三分之一。
遇到了氣喘吁吁的一段。
遇到電視直播、狂歡、晚餐和訓斥。
他記錄:過去的一些事。
但一段文字覆蓋了另一段文字。
現(xiàn)在,他開始刪除它們:這一段文字。
并拆散這一段自由的生活。
拆散左手上的承諾,和血液中的附加物。
拆散四條桌腿,讓桌面漂在空中。
拆散自己的內臟、骨骼,空氣更加地冰冷下去。
還要把文字拆成兩截——
用這一截拆開另一截。
用它們拆開其余的生活。
再把所有的事物打亂、拆散!
蘇 州
你是一個俗人
有著庸俗的園林、河道。
蘇繡是工藝品中的兩面派
被裝飾的身體,太慵懶了!
吳語的一半
擾亂了多少年的色情。
桃花塢與觀前街
蘇州的兩只眼睛
一只在回想從前,一只已經(jīng)看到了他。
——一個外鄉(xiāng)浪子
出沒在你的大街小巷里
在吳語里加強著他的庸俗與燦爛。
深 夜
我重新起來
像向國歌致敬那樣
不愿做睡眠的奴隸
這是因為
有一些東西
要等我在深夜說出
——有一個詞與秒針一起前進
——有一句話卻很慢
它與時針一起做落后分子
隔壁的人
他的睡眠是資產(chǎn)階級的睡眠
他的眠床寬闊
他的身姿難看
他的夢中還有一個肥胖的蘋果
我把深夜的“深”字寫得有點凌亂
這樣我有點誰的同伙的嫌疑
而這時,在這時
我聽到了
一個勤快早起的人
他的
咬青菜一樣的刷牙聲!
素描·紙
它接受線條。接受手。動態(tài)和靜態(tài)。
接受事物的微小部分。
從刻劃中脫身。有時有些必要的模糊。
它僅僅呈獻一面。另一面留著空白。
問題卻是:怎樣面對事物?看,那陰影正吃著空氣
在室內。在學生中流傳。
后退的秩序。光、影、尖頂。
我看到其中的一些
視線中出現(xiàn)了障礙。一張紙,安靜
一張紙。終止了鉛筆的修改
坎門鎮(zhèn)
在海上,海風吹來,我不知道大海
在沙灘上,海浪打來,我不知道潮水
我到坎門,坎門鎮(zhèn)也不知道我
坎門鎮(zhèn),它與海風海浪是兄弟是敵人
我更愿看見建造著的大船
這樣我可以在忽略中更加地無知
像巨大的船艙一樣空洞
把一只海鷗一生辛苦飛翔的蹤跡吞下
我還要歌唱陰天遼闊的低空景象
也模仿烏云歌唱漁村姑娘的黑色膚色
我要放大我的無知,對坎門的精髓視而不見
大碗喝酒,大口吃魚
這樣,我做坎門人的兄弟
把心底里的情意延長到許多年之后
日新街,半截老屋,海風直達
振興街上,羅大佑的歌唱使人綿軟
業(yè)務冷落的郵政所
把帆影寄到天空上去
把幾個姑娘寄到大陸上去
坎門鎮(zhèn),坎門鎮(zhèn)
吹起大海的氣息,把無知的我
送回隔海相望的樂清城關
海(一)
有人寫過海,順著海面
把文字寫到天邊去
——那是詩人普希金
詩人萊蒙托夫,以及詩人戈麥。
而海邊,一段飽浸海水的纜繩
它拋出弧線,拉著系纜樁
也拉著我的視線
不讓我看得更遠
——一個過去的朋友
他就葬身在不遠處的深海。
以前,一個海浪
會再分成許多個海浪。
眼下,許多個海浪
合成一個海浪反復打在礁石上。
我的朋友的容顏
在礁石間慢慢升起來。
一只海鷗飛來
它有光潔的羽毛和紅色的尖喙
它要與我的逝去的朋友比容貌。
在它再飛向遠處的時候
我沉默。
海(二)
在深處。一條魚的呼吸
把我的病情帶向大海。
唉,無邊的大海,無邊的云彩。
只有藍色,在下沉
有一絲異常
在波浪下深藏。
清風吹來時
我從自己的履歷中
找出其它部分。
從沮喪中補足
往事與鹽分
然后
把一滴水拋起
讓大海接住
——過去,我曾
拖著太陽初升的愿望出走
現(xiàn)在
我是來告訴你,我的藍色病情
告訴你,我心里的一條船
它載回了呼吸、水滴
以及廣闊無邊的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