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事仿佛就在眼前。
那天早晨,兩只喜鵲在屋后的意楊樹上喳喳亂叫。蘇方和兒子小城還在睡回籠覺,小城被吵醒,在蘇方懷里不停翻滾。蘇方把小城摟緊,想讓他再睡一會兒。天冷,起來也沒啥事。喜鵲叫個不停,一唱一和,像報告什么喜事似的,他們就沒辦法睡了。按說冬季里喜鵲是很少叫喚的,其它鳥也不叫。春天是鳥們的發情期,天一亮,鳥們就在蘇方家的意楊樹上叫開了,像比賽,比誰叫得好,看誰嗓門大。叫就是唱,鳥們為愛情歌唱,為幸福歌唱。比較而言,畫眉和八哥叫得好聽,歌聲婉轉,抑揚頓挫,仿佛絲綢在微風里飄蕩,聽得人心里軟軟的,總想干點什么。喜鵲叫聲喳喳,窄巷子里抗木頭——直來直去,沒心沒肺,傻大姐似的。不過人們都挺喜歡喜鵲。喜鵲是吉祥鳥,叫了會有喜事來臨。蘇方一邊為小城穿衣服,一邊琢磨,她想不出她和小城今天會有什么喜事。
打開門,天陰著,云層矮矮地壓著樹梢;氣溫很低,風尖尖地往領子里鉆,割得脖子痛。看樣子好像要下雪。果不其然,中午時分天空飄起雪花。雪花由小變大,又由稀變密,棉花朵似的,午飯后地下全白了。瑞雪兆豐年。再過半個月就過年了,雪要是那時候下該有多好啊。蘇方印象里,已有幾年沒見到雪了。
蘇方喜歡雪。雪純潔干凈,看著心里舒服。記得小時候是常見雪的。雪很大,下得溝滿河平,全世界一片銀白。長輩們看著雪,滿臉喜悅,說:人受罪,麥蓋被,病毒害蟲被凍死,來年準有好收成。太陽高起來,雪開始融化,屋檐上的冰凌不停地滴水。門前的路泥濘不堪,出門得找準地方下腳,稍有不慎鞋子就臟了。太陽下山,氣溫陡降,路凍成冰疙瘩,凹凸不平,刀鋒似地割腳……往后來,雪漸漸少了,即使下,飄在空中是雪,落到地上就化成水了。像小城這么大的孩子,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雪,他高興得又蹦又跳,要蘇方堆雪人。蘇方童心大發,找出工具,冒雪和他堆起來。
孫子兵就是這時候回來的。
蘇方沒注意,小城也沒注意,他們的注意力全在雪人身上。雪人快堆好了,蘇方用紅辣椒做鼻子,黑紐扣做眼睛。做好了退后一步,一看還挺像回事。小城蹦跳著唱兒歌:雪人只有手,沒有腳,看它怎么走……一下踩到孫子兵的腳,抬頭看是爸爸,高興地大叫:爸爸爸爸,你回家啦?蘇方一看真的是孫子兵,說:難怪一早喜鵲叫喚呢,原來真的有喜事啊!說后扔下工具撲過去,一家三口緊緊地抱在一起。
孫子兵今年提前回家,寧愿少掙半月工錢。往年都是等廠里放假才往回趕,票雖然提前買好,座位也有,但是他連續幾年都是站著回家的,到下車時人都累瘟了,兩條腿又木又沉,走路都困難。孫子兵心腸軟,前年他把座位讓給站在過道里的孕婦,去年又讓給一位老大爺。老大爺比他的父親還要老,背著大包,過道里人來人往,把老大爺擠得東倒西歪,額頭的汗水順著皺紋往下流。孫子兵看不下去,就把他拉過來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老大爺騰出手,掏出幾張皺巴巴十元面額的票子塞給孫子兵,要感謝他。孫子兵說啥都沒要。老大爺老淚縱橫,激動地說:你是活雷鋒,好人啦!今年孫子兵比往年提前十多天回來,還沒到春運高峰,車廂里的人比較稀松,他一路舒服地坐回來,夜里還在座位上睡了一覺。
孫子兵在東莞一家個體企業打工,做領班,手里管著二十多個與他一樣的打工者。孫子兵團結人,從不把自己當領班看待,苦活累活帶頭干,班里的人都敬重他。廠里每年都考核評比,先進名額分下來,孫子兵都是滿票當選。當先進有獎金,領回獎金那天,孫子兵把班里的人請去飯店,用獎金招待大家。孫子兵平時挺節儉,一把牙刷用半年,毛倒了才更換;洗發膏舍不得買,洗頭用的是洗衣粉,把一頭好發糟蹋得枯黃卷曲,像秋天的茅草。但是獎金他舍得拿,他說榮譽是大伙給的。眾人拾柴火焰高,班里的工作沒有大伙支持,他一個人即便有三頭六臂也完不成任務。他把自己的做法告訴蘇方,蘇方也很支持。蘇方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大家相互幫襯,工作才好做。
再過二十天,孫子兵就滿三十歲。三十而立。立什么?他最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二十二歲那年出門打工,闖蕩八年,換了幾家單位,廣州、深圳都待過,最后到東莞,從小工干起,兩年前被提拔為領班,月薪加補貼2500元。有這收入,養家糊口、孝敬父母不成問題。但孫子兵不滿足,他想選擇一份更適合自己,也能體現自身價值的事情做。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掙大錢的男人也不是好男人。孫子兵把這句話在心里說了無數遍,但一直沒與外人說。他知道,如果有人知道他有這個想法,會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甚至懷疑他腦子有問題。他這個位置很不錯,月收入比一般人高出300元。孫子兵清楚,他若是離開,班里的人都會站出來競爭這個崗位。父母和岳父岳母對他都很滿意。夫貴妻榮,蘇方也以他為驕傲,走路昂首挺胸,說話理直氣壯,喜鵲似的,聲音比別人高,嗓門比別人大。
今天雖然下雪,村里的一些老人還是知道孫子兵回來了,從下午起,來串門的人就絡繹不絕,蘇方燒了幾鍋水都沒夠喝。到吃晚飯時,村里一戶不落,老人和娘們都來過了。孫子兵把自己在東莞所見所聞說給他們聽,老人和娘們聽了,心里踏實了,臉上也有了笑容。雖說他們的親人還沒有回來,同是打工者,光景應該差不多。
第二天,雪霽天晴,孫子兵帶上東莞的土特產去看望岳父母,蘇方和小城同行。雪后路滑,怕騎車摔倒,他們步行而去。
他們出門東行,太陽銀線似的撒下來,照在雪地上,天地間亮得晃眼。孫子兵和蘇方攙著小城在村路上走,經過處,都有娘們盯著他們的背影看,目光里透出歆羨。
孫子兵家在東北,蘇方家在西南,相距七八里,出村過廢黃河,再走二十分鐘就到了。早年的路不好走,雨雪泥濘,晴天沙塵。后來修了水泥路,晴天雨天都好走,而且也干凈。
廢黃河兩岸閑置著大片土地,原因是離村遠,耕種不方便,管理也不方便,所以一直荒廢著。說來也是,村里的青壯男子都外出打工,留守的都是婦女兒童和老人,他們即使想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路上,蘇方小嘴不停。到了河邊,蘇方停下來,抬手指點一下,說:上百畝土地,就這么荒著,可惜呀!蘇方過去也說過這話,孫子兵是左耳進右耳出。今天蘇方舊話重提,孫子兵聽了心里一動,搭話說:是可惜,哪怕栽樹也是好的。十年樹木,樹成材就可以賣錢了。蘇方說:這主意不錯。問題是離家遠,無人看護。孫子兵笑說:樹長在地上,又不是瓜果梨桃,還怕人偷吃不成?蘇方也笑了,說:被你說對了。這里過去種過糧食,長勢不錯,可惜的是,到收獲時果實全被人偷走,留下的是麥秸、玉米稈。孫子兵說:勞而無獲,后來就撂荒不種了是嗎?蘇方回答說:是的。他們一問一答,不一會就到了蘇方家。
見過岳父母,第二天,孫子兵在家待不住,想出門走走。小城像個尾巴要跟著,孫子兵怕他冷,為他戴上帽子,父子兩人就出門了。
太陽升起來,照在臉上像棉絮一樣柔軟,很舒服。孫子兵在村路上走,不見雞飛,也不見狗叫,好多人家還關著門。顯然,這些人家還沒有起來。孫子兵一路東行,小城當又去外公家,輕車熟路地在前面跑,在陡坡處滑個大跟頭。孫子兵跑步上前拉起他,當他要哭的,想不到他還笑,說:真好玩。孫子兵怕小城再次摔倒,緊緊拉著他。到廢黃河邊,孫子兵停下,打起眼罩往四下里看,目測這一片土地的畝數。小城心急,說:爸爸,快走啊,到外公家吃好東西去。孫子兵笑說:小饞蟲,我倆去了,媽媽怎么辦?小城想了想說:我在這里等,你回家去叫媽媽。孫子兵說:逗你玩的,我們不去外公家。小城聽后有點失望。
連著晴天,氣溫高起來,不幾天雪就化完了,大地裸露出來。
日子很快,轉眼就到農歷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往年這會,孫子兵背著大包小包,正十萬火急地往家趕。回想童年,那日子像釘住一般,每一天過得都很緩慢。進了臘月,年就掛在大人們的嘴巴上,每天都要說起,可是那一天卻遲遲不肯到來,步伐慢得跟老驢推磨似的,急得孩子們抓耳撓腮。現在的日子像加了潤滑劑,日出日落,眨眼就是一天。孫子兵到家那天,心想日子早著呢,還有十多天才過年,不想一轉眼年就到了。
這天是外出人員回家高峰,從中午開始,村路上就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誰家傳出笑聲,就說明這家主人回來了。孫子兵不愛湊熱鬧,但還是出門,挨門逐戶走一走,和大伙分別一年了,見面問候一下,可以多了解一些信息。
孫中華是最晚回來的,他的家人當他不回來了,年夜飯已端上飯桌,孫中華的父親已喝下一杯燒酒,門前響起汽車喇叭聲。孫中華的妻子跑出門去看,孫中華打開車門,從里面不慌不忙地鉆出來。妻子沒問他汽車哪里來的,用帶點責備的口吻說:咋才回來,我們都吃飯了!孫中華一邊鎖車門,一邊說:你當我不急嗎?事情多,走不開呀!
孫中華在省城做事。他有瓦工手藝,早年在村里做零活,掙點煙酒錢。后來去省城,先跟著人家干,摸出門道后開始承包項目,當起小工頭。開始挺不易,大活接不到,就帶人在路邊、橋頭攬零活,能勉強維持生計。命里該他發財,他做的零活里有一戶人家在機關做事,孫中華看出,這家的男主人有點實權。孫中華開始討好他,做活像繡花,一天的活做了兩天。這兩天,男主人剛好在家,孫中華一邊做事一邊和他套近乎。事情做好了,男主人給工錢他不收,說:力氣就像井里的水,用了又來,收啥錢呀!說后拿起家伙抬腳走人。男主人感動了,說:多么善良、多么純樸的農民工兄弟!他要孫中華留下手機號,說今后有事找他。走出這戶人家,一同做事的幾個人怨聲四起,說孫中華吃錯藥,忘記自己進城干啥來的了。孫中華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說:我不癡不傻,知道錢是好東西。告訴你們,我這么做是放長線釣大魚。回到駐地,孫中華掏腰包給幾個人發工錢。孫中華估計沒有錯,不出一周,那個人打電話找他,給他一項工程。是個大工程,他帶人干了半年才完成。這是他挖到的第一桶金。這桶金,讓他有了積累。孫中華愛錢,但不貪錢。他常說,有財大家發,有錢大家花。拿到工程款,他抽出一部分感謝人家,那個人半推半就地接收下來。那個人成了孫中華的朋友,不但自己為孫中華攬業務,還動員朋友為孫中華找事情。孫中華手下有幾十個人,成立建筑公司,自己也從一名包工頭升格為公司經理。
孫中華年前考了駕駛證,花幾萬元買一輛二手車。車子不新,但是出行卻很方便,談業務有臉面,回家也不用擠長途車。
年初一,孫子兵到孫中華家拜年。孫子兵年輕,比孫中華晚一輩。晚輩上門給長輩拜年,這在情理之中,但孫中華沒有擺長輩的譜,也沒有端經理的架子。孫子兵不是一般打工者,他是領班,手下管著二十多人。領班等同于班組長,官級雖然低,但很有實權,說話有人聽。孫中華了解到,村里出去的人,除他孫中華,就數孫子兵干得出色。孫子兵上門,孫中華與他平等交流,說了不少知心話。告別孫中華,孫子兵心里像天空一樣明朗。
過完小年,外出的人揮別父母妻兒,開始遠行。
往年,孫子兵都是初四離開家。他是領班,提前一天走,時間寬裕一些,跟老板拜拜年,把車間收拾一下,大伙來上班也有個新氣象。
初四這天,蘇方照例早起,煮湯圓下水餃——湯圓圓圓滿滿,象征他倆的感情;水餃又叫彎彎順,寓意一路順風,工作順利。孫子兵沒有早起,待他吃飯,湯圓和水餃早就涼了。孫子兵沒做出門準備,蘇方也沒有問。問就是催,蘇方怕他有想法。推開碗,孫子兵出門去。看他遠去的背影,蘇方感覺孫子兵有事瞞著她。是什么事,蘇方還吃不準。蘇方從孫子兵回家那天往后捋,想尋找出蛛絲馬跡。蘇方發現,孫子兵是那天去她家后起的變化。孫子兵過去回來很少出門,一直待在家里,陪蘇方說話,和小城做游戲。這次回來,孫子兵像換了一個人,吃完飯就往外跑,像跟誰約會似的,小城跟過一次,再去他就不愿帶了。蘇方也不想把他拴在家里,男人是女人手中的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線攥在手里,蘇方不怕他飛走。
正月十五元宵節,蘇方當孫子兵吃完元宵一定會走,她已做好送行準備。蘇方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和孫子兵告別都淚流滿面,生死離別似的。蘇方也想學村里的娘們,把心腸硬起來,送夫送到大門口,到了門口往回走。男人出門是掙錢的,又不是當壯丁上戰場,分別了不知能不能再見面,但眼睛就是不聽話,淚水像泉眼,堵也堵不住,真是沒辦法。
房間里窸窸窣窣的,像小貓游戲,似老鼠覓食,一定是孫子兵在收拾東西。蘇方心里高興啊!她告誡自己,今天說什么也不能流淚。孫子兵年前回來,到今天整整一個月。村里的娘們見孫子兵遲遲不走,開蘇方玩笑,說她是狐貍精,騷娘們,把男人迷得神魂顛倒,錢都不想掙了。蘇方有口難辯,尷尬死了。今天孫子兵終于要走了,看她們還能說什么!
蘇方在院子里等著,準備為孫子兵送行。孫子兵從房間出來,手里沒拿行李,腋下夾一只小包,干部似的,好像出門辦什么事。
蘇方心里咯噔一下,問:行李不帶嗎?
孫子兵停頓下來,說:哦,忘記告訴你,我決定不走了。
蘇方吃驚道:你不當領班啦?你說過,那個位置好多人都盯著,要是被別人搶去了,你是要后悔的啊!
孫子兵笑道:我不稀罕。告訴你,我要自己當老板,掙大錢!
蘇方上前一步,抬手摸孫子兵的額頭,看他是不是發燒說胡話。孫子兵拿開蘇方的手,說:我已決定把廢黃河邊那一片土地租下來,這就去簽合同。
蘇方一聽,像針扎屁股似地跳起來,尖叫道:你是打工把腦子打壞了是吧?
孫子兵說:我的頭腦很清醒!
蘇方急得直跺腳,說: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你租賃那片土地,力是為別人出的,汗也是為別人流的!
孫子兵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娘子,你那是老黃歷了!
蘇方看孫子兵走遠了,鎖上門,拉上小城尾隨而去。蘇方臉色不好,村里的娘們一見就知道她和孫子兵吵架了。看他們一前一后地往東去,估計是到蘇方家找岳父岳母評理的。
走到廢黃河邊,孫子兵站下來等蘇方和小城,待走近了,孫子兵抬手畫一個圓,滿懷憧憬地說:這一片土地如果栽上意楊,十年后我就是百萬富翁!
蘇方冷笑一聲,說:你當錢是楊樹葉嗎?做你的大頭夢!
孫子兵見話不投機,繼續東行,不一會就來到廢黃河村委會。村干部都到了,見孫子兵帶著家屬過來,知道他是慎重的。村長和蘇方同村,還是同學,見了面格外親切。村長說:老同學,孫子兵目光高遠,嫁給他是你的福氣呀!
蘇方心里有氣,說話就失了分寸:你盡給他戴高帽,把他架到云層里,叫他不知天高地厚。還老同學呢,明知道租那片地是拿錢打水漂,還設套讓他鉆,安的什么心,咹?
村長沒想到蘇方是帶著氣來的,更沒想到孫子兵干這么大的事竟然不和她商量,他和支書咬耳朵,說合同不能急著簽,待他把家人的思想做通了再簽不遲。支書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有點生氣地說:孫子兵走南闖北,聽說還做過領班,辦事還這么毛糙,不像話!
村長抬眼看了一圈,那片土地的擁有者都來了,人人喜笑顏開的。他們也應該高興,那地撂荒好幾年了,現在有人要租用,每畝200元,期限15年,這可是天上掉餡餅啊。但是現在情況有變,租賃者的家屬不同意,合同暫時簽不了,租金也不能兌現。實情要不要通報,通報后村民會是什么反應,村長還吃不準。就在村長進退兩難時,孫子兵說話了,他說:支書、村長、父老鄉親們,按我們說定的辦。男人的話是釘,現在就簽合同!
蘇方看孫子兵一意孤行,不把她的話當回事,氣得拉起小城就回娘家去。
簽完合同,孫子兵回到家。蘇方不在,不知她去哪里了。找小城,小城也不在。孫子兵打開櫥柜尋找存款折,他要去鎮信用社提款,合同上寫明三日內繳清當年租金,超時算違約。違約要付違約金。孫子兵心里有本明細賬:每畝土地200元租金,100畝,年付2萬元,15年共計30萬;購買樹苗還需2萬元。孫子兵打工多年,家里有十多萬積蓄,可以支付前幾年土地租金和樹苗款,短缺部分做貸款。前幾天孫子兵到信用社咨詢,他們愿意支持。
翻遍櫥柜的角角落落,沒有找到存款折。孫子兵不是很急,還有兩天時間,后天取款也不遲,但孫子兵還是想早一天把租金付給人家。現在是早春,風少了硬度,吹到臉上有柔軟的感覺;田里的冰凍開始融化,仔細看,陽坡處有星星點點的嫩綠。嫩綠來自小草,它們沉睡一冬,是春風把它們喚醒的。
春天是植樹的季節。季節不讓人,付完土地款,孫子兵就要外出購買樹苗。
太陽掛上中天,蘇方還沒有回來。孫子兵肚子餓得咕咕叫,他將早晨的剩飯吃了就去岳父家。蘇方和小城都在那里。蘇方拉著臉,不理孫子兵,岳父岳母的臉色也不好。孫子兵知道他們是聽了蘇方的一家之言,于是把自己的想法細細說給他們聽。岳父聽后,臉色由陰轉晴,態度也好起來;岳母的臉還陰著,出來進去摔摔打打的,想給孫子兵以重擊。岳父家是女權主義,家中大小事都是岳母說了算,岳父只能敲邊鼓和稀泥。蘇方受岳母影響,也想當女權。孫子兵識大體顧大局,不與她多計較。蘇方得寸進尺,要孫子兵改變計劃,打消租地念頭。孫子兵就不再讓步了,必須針鋒相對,讓自己的計劃變成現實。孫子兵的心思沒能逃過岳母的眼睛,她從門外走進來,冷冷地說:放著領班不做,跑回家來當農民,小窟爬不出大螃蟹,我的閨女嫁給你真是瞎了眼睛!岳母言重了,小城都四歲了,還說這種話,她是有意翻老賬揭瘡疤。孫子兵臉色很難看,呼吸也重起來。岳父看苗頭不好,把岳母往外推,打圓場說:老婆子,忙你的去吧,讓我們翁婿說說話,我來勸勸他!岳母出門時又丟下一句難聽話:雞蛋殼當酒杯——擺不下來。你要像李嘉誠那么有錢,恐怕地球都放不下你!
岳母的嘴巴像刀子,每句話都刺在人的痛處。
孫子兵和蘇方是自由戀愛。孫子兵忘不了他第一次登門的尷尬情景。那天岳母用手指著他,問蘇方是誰。蘇方也不含糊,說是她的男朋友。岳母說,你的男朋友應該當媽的考慮,當媽的沒急,你急什么?話不投機,兩個人戧起來。這是針尖和麥芒爭斗,爭斗到最后以岳母失敗而告終。岳母把丑話說在前頭——蘇方和孫子兵結婚那天,也就是她們母女斷情之日。岳母說到做到,從此不讓蘇方回娘家。小城出生,岳母當了外祖母,她們母女心中的冰凍才開始融化。孫子兵出門闖世界,還當了領班,收入也高于其他人,岳母見到他不再拉著臉,還主動與他搭話。
岳母出門去,岳父開始和稀泥,他把蘇方叫進來,做她工作。岳父說的也就是孫子兵想的。孫子兵打量他,發現岳父是個智者,他的才華被岳母埋沒了,時光倒退30年,岳父準能干出一番大事業。孫子兵心生一計:拉岳父入股,岳父同意了,蘇方的立場也會動搖。剩下岳母,讓她孤軍作戰吧。孫子兵有把握,失敗者還是岳母。
孫子兵走了一步妙棋,當他把入股的想法說出來,岳父的兩只老眼陡然來了精神,臉上的皺紋菊花似地綻開。出乎意料的是,岳父竟然藏著2萬元私房錢,他當著蘇方的面把錢交給孫子兵。蘇方見父親成了孫子兵的合伙人,態度果然有所轉變。蘇方說:爸都支持你了,我再阻攔就顯得不近情理。但是我把丑話說在前面,若是虧了,我和你沒完!沒等孫子兵說話,岳父批評道: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烏鴉嘴!
屋子里像開秘密會,岳母聽不清他們說的啥,立即返回來,想給蘇方撐腰壯膽。孫子兵把錢裝起來,拉上小城就走,蘇方也跟著往外走。岳母摸不著頭腦,看著他們的背影嘀咕道:這個死丫頭,胳膊向外拐,又當叛徒了?
岳父閉口不語。
馬老識途,姜老辣口。岳父成了合伙人,孫子兵省了老鼻子勁。岳父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選樹種、購樹苗是行家里手。蘇方的積極性也上來了,她把村里閑著的娘們招集來,每天付給30元工錢,讓她們栽樹。娘們見不出遠門就能掙錢,干得特別賣力。100畝地,沒用一個月全部栽好。小樹橫看成行,豎看成線,齊整得像列隊的士兵。老天幫忙,連續幾場春雨,樹苗全部成活。
岳父成了孫子兵家常客,岳母在家寂寞難熬,也常往這里跑。樹苗不像莊稼嬌氣,但是隔三差五也要照應一下,風吹斜了要扶正壅土,草長旺了要噴灑除草劑。一年下來,小樹苗長有胳膊粗細;第二年長得比牛腿壯實;第三年有碗口那么粗。遠看近看,這里都是一片森林。岳父怕有人偷,搭了兩間草屋,把家搬過來,吃住都在這里。
人要是來財運,跌個跟頭都能撿到狗頭金。
孫子兵生活的這個地方,離城很遠,但是近幾年城市在不停擴張,三環路已修到廢黃河邊。一些日子,不斷有人到他的樹林里來,畫圖的攝影的都有,星期天還有大學生來這里踏青野炊。孫子兵忙自己的事,不過問他們。一日,來了一群人,說要買他的樹林。孫子兵說:樹沒有成材,不能砍伐。來人說:不砍伐,是建生態公園。孫子兵見他們不是開玩笑,就和他們談。談了幾次成交,樹以棵計算,每棵120元。孫子兵默默一算,10000棵樹,總價120萬。刨去投入,凈賺100萬,哪有不同意之理!合同很快簽訂。拿到錢那天,岳母點著孫子兵的腦門說:還有啥鬼點子,說出來給我聽聽?
孫子兵滿臉嚴肅,說:還沒有想好,想好了第一個告訴你!■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