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爹爹在清理喉嚨,一會兒他就會起床焚香,誦讀《金剛經》,這是他每天的早課。爹爹的咳嗽越來越厲害,周郎中來看過一回,說他的肺有事了。爹爹不再抓藥吃了,小的時候,爹爹跟周郎中的爹采過一年藥,他知道自己的身子,他說那不算病。可他總是要咳嗽,有時在誦經的當口,他會憋得滿臉潮紅,從“如是我聞”到“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是一次清嗓,到“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必然是一陣猛咳,誦經段落和咳嗽的節律我們都已掌握,娘和小妹會及時給他捶背。有時候我醒得晚,朦朧的晨光中,看到爹爹對著香案前佛像、關公像、灶君和爺爺奶奶遺像誦經的背影,會一陣頭皮發緊。我瞇著眼睛偷偷摸摸地看,好像我的先祖們一代代受苦受難的亡靈并未遠去,他們都是干什么的呢?種地的、做官的、當兵的、販馬的、剃頭的、賣藥的、算命的、要飯的,應當都有吧,要是他們哪一環節上出錯,早夭了,沒討上個媳婦,就沒我爹爹更沒我哥和我們一家子了,想想有點害怕,現在好了,他們的精魂在爹爹誦讀聲中仿佛復活了,又在呼吸、吞吃祭品。
早課結束,爹爹開腔了,招呼我娘。
“讓他遠走高飛吧,看不住他了。”
“我們娘兒五個做好準備為他償命。”
哥哥十八歲,站在門檻上比爹爹還高出一個頭。爹爹要是不在家,他平日里喜歡趴在家里的內門檻上豎蜻蜓、劈紅磚,練把式給我和弟弟示范,誰讓他比家里的其他人都到得早呢。內門檻兒有一半是被他蹭光溜的。
這是我大娘、也就是他生母過世后的第十五年,我娘進門后的第十三個年頭,他下面又有了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中間結伴來的兩個是弟弟,其中大弟就是我。
哥的相好祥珍被她父母上個月匆匆忙忙嫁往海邊漁村了。就在上月,他們在祥珍家草垛里面的時候被她趕雞的奶奶落進眼里了。這之后不久,祥珍就給父母訂親嫁走了。
“游擊隊的人都是土匪,劉保長已派人來打過招呼了,祥印一回家有個人影子,就得去報話兒,你們在河坎兒那里暗地里玩槍,他都曉得的,我的小祖宗啊。”娘對哥說。
是小妹奔回家告訴爹爹的,哥的腿被祥珍男人家帶的幾個船老大打瘸了,被人抬來放在村口大榆樹下。
“哥說要爹娘外面避幾天。他們還要帶人上門。”小妹跑得氣喘喘的。
“這可咋辦?他又跑去找祥珍了。讓你們盯著他別往東跑的。”
“祥珍也不是什么好貨色,先前還騙人說要先喊我娘,說嫁就嫁別人了,還嫁得那么遠了。”娘說。
“哥說要么過河去投游擊,要么東跑找祥珍男人,勸不聽的。”我和大姊搶著說。
“他娘,我們去給人家叩個頭吧。”
“讓他吃吃虧才好,他惹禍讓他背。我不是他娘,他親娘死了。他的腿不斷的話,他還是要往東伸腿的。”
“快把老大抬回家來。”爹爹喊了全家撒了腿就帶頭往村口奔。
“找祥珍了?你是去找死啊,這個家是知書識禮的人家,你書讀到腸子里去了?”
“不關祥珍的事。祥珍的小老表捎了個話兒來,說她男人不知道怎么曉得了她姑娘時和我相好過,狗東西的把她打小產了。自她有了婆家,我沒找過祥珍,只是約她男人到漁業村老場子練練把式,石鎖啊,三節棍啊,什么樣式的隨便他,狗東西的腿軟,居然請了幾個船老大幫腔。”
“大少啊,她男人的大哥在區公所當差咧,不曉得深淺你就往下跳啊。不平的事比黑夜天上的星子還多了,你再去管吧。”我娘接腔道。
“爹,娘,我可不做縮頭烏龜,祥珍就曾是我的女人怎么了他了?他要真不想要了我八抬的大花轎二十人的吹鼓手接了她來家。我丟了話兒給他了,這么好的女人,媽的,他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條斷腿歸我,算兩清了。往后,祥珍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不找祥珍專找他,他少說得還我兩條胳膊腿兒。狗東西的,我還會讓祥珍當寡婦嗎?”
“你難道光天化日的想搶人家媳婦不成?平日里你在家橫槍舞棍的,爹不說你,可祥珍是人家的媳婦人家調教犯錯了?得罪了你了?我看你是撿了條小命回來了,祖上積德,算你的運氣啊。從今兒開始,你給我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正好把那幫五王八侯的狐朋狗友的絕了交情。”
“他們把老大打壞了,唉,至少消停些日子不往外跑了。這回的事不許你們一個多嘴,讓那伙五王八侯的曉得了又要鬧出大事兒了。”
“請不起郎中抓不起藥了,只能我自個兒給他瞧瞧了。”
“先吃渲藥。”
“爹,是啥渲藥?”
“童子尿。”
“我不要喝。”
“哼!不喝,從今兒算起你就是個只剩下一張嘴的廢人。”
“好爹爹,娘啊,快救哥,快救哥。”我領頭哭了喊。
“他呀,只有自個兒救自個兒了。”爹把我們推開。
“能讓站起來嘛?”僵了半會兒,哥問。
“能,小子啊,”爹爹在堂屋爺爺、奶奶遺像前燒了一炷香,叩了個響頭。
“看你爹手段!”爹爹從地上蹦起來擼起袖子。
“你們都來給我打下手,先正骨,再打石膏夾板。小子啊,嘴里頭咬塊布,有種你就別鬼喊鬼叫的。”爹爹往傷處噴口酒,說。
“看看,傷筋動骨啦。他娘,把你那塊沒染的布讓二子去集上換點草藥來吧,不,還是抓藥房的現成藥吧,耽誤不起,省錢不得啊。噢,他娘,他娘你說呢?”
“方子呢?”
“鎮上那藥鋪子當家的熟人咧,骨傷他曉得的,當歸、紅花、烏藥、乳香、沒藥、桃仁、鉤藤、接骨草、威靈仙之類,讓他配齊,別賒賬。”
“那去祥珍男人家陪禮道歉也不能空著兩手去啊。”
“把這個柜子抬到集上換兩瓶冰雪酒三斤精腿肉跑去一趟,天黑前還估摸了能趕得回。”
“當家的啊,是你兒子被人家打傷了呀!”
“偷人家有了家的總是說不響的,該打。”
“我也有娘家兄弟的,就他們有后臺的手狠。”
“少說了,禮一定得陪,我說了。”
“誰讓你家娶不起親,下面不定了還有多少事咧。你還有臉拖了我也送上門討罵。”
“這事他不在理嘛。他有爹,他爹沒死,還是個要在世路上走的人呢。等我翹辮子了,你們娘兒老小可以不用管他了。”
“掌柜,掌柜的,從我進了你的門,你掌的柜呢到今天一個不剩了。我憋了多少年了,打過了門,侍候公公、婆婆,送老歸山,有十年的光景吧,還要侍候你家大少,新衣褂飽飯飽菜的都先讓了他,比親生的還疼的倒是個混世魔王、掃帚星。書,書讀不成趕回來了;店,店打烊落鎖了;田,田種荒賠光了。大把大把的銀子送他外頭闖,我沒攔沒擋過。當家的,你收到的就是傳票、欠條,還有不三不四來家胡吃海喝的朋友,成天游手好閑、惹事生非,怎么就不學好的呢?家為他搶了燒了都兩次了,最后一頭羊也被人家牽走了,皮子都沒拿到,一到滴水成冰的天,我就讓娘家兄弟接我回了,你們躲地窖去過呀。這么大個子了,混錢的本事還一個沒有。”
“少說兩句憋不死人。”爹爹一邊破篾片編竹筐一邊回罵道。
“你不比當年了,逞能個啥?”
我記得小姨娘背了爹爹跟娘偷偷說笑過,小姨娘說爹爹的面相那個叫擺啊出挑啊,本事呢又最大,脾氣呢又是最好,寫的對聯兒、開的藥方、打的年糕、蒸的點心、點的豆腐鹵子、編的藤椅、竹筐遠近聞名。外婆常說,你爹爹當年那個家業啊沒得說的,光蒸饅頭用的發酵大缸就長長的一排溜兒。你娘呢,小姐的面相,千金的脾氣,丫頭的苦命,年少的時候不聽大人說,上門要結親的人把家門檻兒都踏破了,可她偏偏只相中了爹爹,寧做小的不做大死活也要嫁,不是你外公走得早,外婆我何苦依著她來著。
“我說了翻身的日子在后頭,老大會回頭的。”爹爹一邊咳嗽一邊低聲嘟囔。
“總要騙我,你說吧,看你就編吧,編得自己都當真了。掌柜的自己當了伙計不算,現在連你自己肚子都哄不飽了,你這身大褂子整整大了一圈出來。”娘走到爹爹背后拎起他的后領口。娘站起來時,垂下來到腰眼的兩條辮子沒了,盤成了一個光禿禿的短發髻,娘老了,曾經長長烏黑油亮的辮子早已開始暗淡,發梢上已經開花,不肯再生長了。平時,娘幫我們把指甲剪下攢起來賣到中藥鋪,這回娘把她的兩條辮子剪了,一定是給貨郎擔了,一個貨郎早就想買她的這兩條垂下來的粗辮子,娘趕集時急起來飛跑得兩條辮子都在腦后拉直快了,誰也追趕不上,除了風。
“把他娘克死了,我的命也快了,你要不怕人家下巴笑掉,就把我過門時陪嫁的最后一張雕花床也當了吧,這么多張嘴要吃要喝,你不是只有他一個獨子。”娘一背過身子,眼眶就紅了。
爹爹一腦門兒的官司,垂落了長長的雙臂,無辜的眼神呆望我娘,像去年村里來的馴猴人牽在手上完不成表演動作的猴子那樣垂頭喪氣。
爹爹,這是你嗎?娘,這是爹爹嗎?爹爹,你怎么不發火呢?娘,你不是最怕惹爹爹生氣嗎?
鎮上的稅務陳助理穿著兩只黑皮鞋、捏著有黃節疤的文明棍兒,帶了兩個外鄉人來到門口曬場了,兩個外鄉人一個拿帳本兒,一個拿算盤珠。
“掌柜的,出來一下吧!”
“是陳助理,稀客,稀客,來屋里坐,兩個相公一起來屋里坐。他娘,快燒水。”爹爹一步搶出來,一邊抱拳作揖。
“掌柜啊,你的買賣還真是全沒了?前年不是還好好的嘛,那喝茶吃茶食的人還來來往往的。我記得很清楚啊,人都跑哪里去了?”
“陳助理啊,我就盼你來啊,這兵荒馬亂的都毀了、沒了,前些日子他們兩個相公來催稅,我就請他們讓你老人家親眼來看上一眼。”
“聽說你家大少爺要領頭抗稅咧,他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哪,我敢來嘛?”
“哪敢,哪敢,犬子不懂事,你多擔待,吃茶,請吃茶!”
“你家的稅前些年我算得幫忙的,沒按上面的要求累加一成五。今年的還是按你前年豆腐作坊、茶食店、茶館的營業額核算的,對吧,你們幾個說說。”
“幾位老爺你們都看到了,店鋪被搶被燒了,田頭年景又不好,什么都沒了,老址上荒草都有人高了,我這把老骨頭拿什么來完稅?”
“可今年的定額是按前年算的,稅負總量是上年底就要求報上面的,上峰催得緊,我們也要交差啊,稅警總隊馬上要下鄉稽查了,你不繳,你日子好過了不是讓我們難過嗎?想讓我們墊付賠你啊?”
“三位大老爺啊,去年的稅你們三番五次催我就完不了,我還是變賣了貨柜什么的才湊上去的,你們行行好,今年就免了吧,實在實在是沒法子可想了啊。”
“媽的,你們要鬧事?該繳的一個子兒不能少,別說我沒給面子。還給我看好你家老大,不然,交給稅警大隊處理,沒他好果子吃的。”
“好了,不要費話了,不要看熱鬧了,去去去,你們兩個去按花名冊把這個莊上的納稅戶全叫來,我要講兩句話了。”陳助理揮揮手交待兩個都穿了杏黃府綢大褂子的外鄉人。
陳助理被人扶上了門前石碾子,柱著文明棍站踏實了,清了清聲,終于扯大了嗓子。
“各位鄉里鄉親的,你們可要想好了。我親自來,還把他們倆都帶來了,就是要文明征稅,聽聽你們的高見和建議,就是為了把稅征集得全一點好一點,當然了,我們這個片區不可能和大戶多的人家比,更不可能和外面的鎮區比。你們對我們的人要求高一點,沒關系,難聽的話,牢騷的話,罵娘的話我們也得聽哪,我們收稅的要兼顧大多數嘛,比如貧困戶,他們有的還吃不起飯還開不了你們這樣的伙食哩。當然,在下的工作也要改善、提高,兄弟本著服務的精神,做事的態度、能力和水準也有待提升,我們要抓緊了跟上峰匯報完善制度,著力打造稅收模范區,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你們嘛,要看到我們的努力,有話好好說嘛?父老鄉親們,我們很有誠意來聽取你們的想法。剛才你們有的人說聽得牙都要蹦掉了,那么夸張豈不是太過分了?像我們這樣的是在為黨國的稅收跑腿的,吃什么飯操什么心,你們說這么不中聽的我們聽了是要傷心的,這樣子為你們竭誠服務、低下頭跑上門兒來辦事兒的人會怎么想呢?”
在我家曬場上,我擠得前,陳助理講話的呼哧聲我聽得最分明了,他的唾沫星子還有的掉落在我仰著的右邊臉上了。
“我也算是半個讀書人,三個大老爺啊,我們什么也不要求了,我們只要求一個圣人,哪怕只要一個!”本莊喜歡整天提個水煙袋子的和事佬兒、外號“子曰先生”的私塾王老先生沉著臉,豎著一根手指頭舉在腦袋上翁聲翁氣地說。
“大弟,你們以后不能再叫我銀渣了,爹爹從小取給我的大名我可派上用了。”
“為啥呢?爹爹說的嗎?那爹爹怎么叫你呢?”
“別告訴爹爹,我三更天約了弟兄就要離家去投游擊了,那里只有大號不叫小名,喊操時都用大號的,和家譜上登上去的一模一樣。”
“那你也叫我們大號吧。”
“去,去,去,你不穿開襠褲才幾年,干正事兒才用大名號。”
“爹娘要有事兒,你們和我就到橋北土地廟那兒碰頭。”
“那我們沒事就去那兒等著你。”
“不行,那就要出事了。你們不急,我會有信兒告訴你們幾時去,鐵匠老頭兒在橋頭打鐵,你有空幫了他拉風箱,他會告訴你的。不能告訴祥鎖他們任何人,打你罵你也不行。有人欺負爹娘,你不要瞞我就是。”
“那你腿有勁了沒?跑不快落下了就沒了命了。”
“拍拍這兒,腿不疼了,我不會死的,你們等著有好戲看。”
半夜,我哥跑回家來了,他小腿上中了一槍,正流膿呢。全家又好奇又害怕。
“我和隊上的祥印一起回來的。”
“咋回來了?”
“明兒一早隊伍要去東南方,有任務,我們兩個受傷了先回來養幾天。”
“你小子做事太險了,狗叫了嗎?有人看到你進村子和家門嗎?”
“沒有,放心,再說我有槍。”
“祥印呢?”
“他媳婦幫他把著風呢,沒事兒。”
“他娘、孩子們都西屋去,讓銀渣兒住東屋,門關死。被子你娘白天剛曬了。”
“看看,你摸一下,這就是盒子炮。”
“祥鎖他們說當官兒騎大馬的才有斜背的盒子炮?”
“嘖嘖,成天跟祥鎖后面吃屁,啥事兒也不懂,你還是跟好爹爹吧。這槍是別動隊幾個人才有的,要憑槍法準點兒才能拿到手的,白天出來活動藏在褂子里面看不出來。”
“哥,你下次回家能不能給我一個子彈殼?銅的,磨好孔吹哨子。”
“你別貪玩,拉磨推碾、鍋臺灶腳,多幫襯著爹娘,別欺負弟妹,我下回多給你幾個好玩的。”
村子口老印家的狗忽然叫了,叫聲越來越激越和凄厲,那是無辜挨打了。村子在夜晚像沉寂的孤島,老印家的狗和村莊的人,哪怕一個光屁股小孩都認識,進出村口它一定會迎來送往。東家的黑狗也跟著叫喚,一個村子的狗全叫上了。村子讓狗叫得蕩漾起來,村子像恐怖之舟在汪洋中搖晃不停。小妹撿拾來家不久的花子(花斑狗)嚇得不敢出房門,頭埋在小妹腳脖子前,喉嚨里“嗚嗚”叫喚。有一隊陌生人進來了。
“不好,有情況,二子、三子快去東頭看看。”
“爹爹,哥,不好了,說是諜報隊進村子了。在一家家查人。祥鎖說村子全被包住了,是從他姨家那兒的村子移過來的,有二十多個人,都背了長槍的。”
“家家查的,在查老王家了,是從李堡鎮上下來的人。”
呼呼呼的腳步聲聽出來是拉著風跑步的,近得快到我家東廂房邊上被搶被燒掉的點心鋪子和茶棚空地,腳步的響聲蓋過老王家的黑狗叫了。
“來不及跑了,你們幾個隨他娘鉆大床板下,別出聲。我外面把大門板卸了,給老大摸一臉爐灰,快躺上去。我在門口聽聽消息。”
“檢查,開門,人都統統站出來。”
“沒有門了,老總,我在找人幫忙,誰肯幫幫我!”
“老總啊,家里面有個病人要照顧哪。”
“啊唷!啊唷!痛死我了,不要活了。”
“什么人?干什么的?叫喚什么?”
“控住他,快去搜。”
“散開去,搜!”
“搜查了,別動。”
“老總,這是我兒子,得了急性的惡病,求求你們幫幫我吧,把他抬走,傳上全家就完了,他腿已經開爛了。看看他,幫幫我們吧。”
“媽的,怎么不早說?想害人不成?”
“都搜查過了,沒什么可疑的人。”背槍的三個外鄉人全退到門外去了。
“快撤,快點撤。利索點。還有兩個村子今天要查完才能歇呢。”
“二子,快把好風。門板裝上。”
“你那勞什子槍呢?快送我們一家去見閻王爺吧,你打吧,打死全家吧。”
“爹,娘,我給你們下跪了。”
“你的槍呢,給我扔到茅房去。”
“槍剛才被我用褲腰帶系了放窗外去了,跳窗沒來得及。槍不能給,要命有一條,槍沒了我就早先就沒命了。”
“好水性的死水里,玩槍的也早晚死在槍下。快走路吧,走得越遠越好,家早就指望不上你這個逆種了。”
“爹,這是一塊鷹(銀)洋,你們留下,買袋面粉吧。就當我死了,橫豎沒活路,我不能就這么饒了這幫婊子養的。我不是土匪,別聽官家的,我們是游擊隊啊,你信了我,爹,我們只幫窮人不幫富。北邊兒七鄉八灶的已經分到田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們是陳勝吳廣咧,自古造反有幾個成事的?”
“爹,你聽說過蘇俄嗎,老毛子那里,就是窮人坐江山的。”
“聽說鬧紅的地方連小孩、婦人家都綁了去當兵哪,古來也沒聽說啊?”
“胡扯吧,你也信?官逼民反,鬧紅的地方都打了土豪,燒了地契,分田分地啦,窮人翻身作主,窮人說了算。官家呢一家有紅,全家連坐,斬草除根。鬧紅區呢,官兵平等,兵民一家,不打不罵,女人家放天足,逢到官兵來抓,婦女老少齊上陣。”
“那不是烏合之眾嘛?女人小孩的怎么打仗咧?楊門女將上陣說書人哄著玩的。你擺的龍門陣全是真的啊?你自個兒落進眼睛里面的呀?罷了,罷了,養不教,父之過啊!畜生啊,你這一命連著全家六口人命啊,你當兒戲來玩咧。唉,人命里的劫數誰也逃不脫啊。都死到臨頭了。官啊,匪啊,蝗啊,災啊,捐啊,稅啊,讀書、跑買賣、當兵,條條道兒走不通,當順民做良民怎么想都沒活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世道不古啊,本分人全是牛馬的命。”
“爹,我丟句話,已經刮風打雷了,一定會變天的。”
外面傳來兩聲槍響,有女人的嚎哭和狗吠。
“爹,爹,娘,好怕人。”
“祥印,祥印家,是祥印和他媳婦吃槍子兒了。”
“別瞎說,你落進眼了?”
“騙人烏龜。”
“快點嚼蛆子,你個臟嘴!”爹爹急得一巴掌拍上來。
“祥印身上搜查出了兩個手榴彈,他們把他和他家的一起五花大綁,一路扁擔打到河口就,就,就吃槍子兒了。”
“他媳婦也吃槍子兒了?”
“是他家的罵人罵得兇也一起綁上去了。祥印脖子那里的紅血是從一個小口子出來,直直地飆啊噴上天去的,他媳婦腦子破了冒白漿漫溢到地上,好怕人的。兩個彈殼兒被祥鎖搶去了,是銅的,還熱乎乎就搶去了。他身上也噴濺到紅血了。”
“沒王法了?沒王法了!”爹爹漲紅著臉,仰面朝天,氣得下巴和喉嚨都在抖, “夠了,不要瞎嚼了。”
“爹爹,我要吐了,好腥氣,好怕怕,我忍不住了,我吐了,我好怕,怕死人了。”我也跟著爹爹仰面朝天,眼睛上翻,原地打圈。
“他爹,要不要我去找個人給他叫叫魂了,二子怕是給嚇傻了,夜里面要做惡夢鬼哭鬼喊的了。”娘一面替我揉眼睛一面讓我爹想辦法。
“少往外跑,以為看西洋鏡呢,在家呆著啥事兒沒有。這年頭子彈不長眼睛,哪天不小心撞上你就真沒命了。一會兒閉上眼睛,爹給你個安心丸兒聞聞,你跟爹說三遍‘沒看見’。”
“沒看見!”
“沒看見!”
“沒看見!”
“我什么也沒看見!”
我立定了站在爹爹面前大聲嚷嚷,不過最后一遍我是偷偷睜開了眼睛說的,我瞄見爹爹深深嘆了口氣。
鎮上跑信的一早就來了。全家嚇得縮在西廂房。
“別出聲,大人說話的時候不要有聲音就行了。”爺爺交待全家。
“老掌柜啊,好久不見了。別忙燒水了,水就不喝了。我送個信兒的。”
“你家老大這個‘甩子’(大大咧咧、做事不計后果的意思)這回出息大了,你這家他算是敗完了,馬麻兒(婆娘)也娶不上一個。從小你掌柜的就不舍得棍棒噢。”
“我大兒腿壞了,去上海治了。”
“不要東扯西扯了,你家這條黑魚精這個年把年鬧的,把整個北凌河的水全攪渾了。說正題的事兒,他頭幾天和幾個人一道,偷走了張隊長的盒子炮和一箱手榴彈。游擊隊里面有人反水說出他來的,他跑快了一瘸一瘸的嘛。”
“相公,可不能‘無影子造西廂’啊,這可是了不得的啊。”
“死了兩個人,諜報隊的,張隊長外甥也在里面。這回丑話說前頭,找證人啊保人啊全沒用。再說了,幾時不來,你這個家都破落拉垮成啥樣兒了?家底兒早朝天了,別說找不起找不著個人,連死鬼都不肯上門幫你家的忙。”
“你看你,相公,上回你送信兒來,虧得你信兒到得快,時辰早嘛,我們還來得及湊方煙土什么的。”
“老掌柜啊,這話你先咽了肚子里去吧。他娘生他下來時你有沒有看看清楚他是不是個大肉球,說了你別不信,他可是捅破了天了。不耽擱你們了,上頭這回可是吃了枰砣鐵了心。鎮上、村口已貼上布告了,虧你還識字兒。凡投游擊的、犯下命案的,一個跑不了。各家要出一個管事兒的人,集合到劉保長家大院去,不交出你大兒子,三天后送諜報隊法辦。”
“相公,你是識文斷句的人,我家老大和你是一個私塾先生教出來的呀,認錯了吧?你放心,不難為你相公,劉保長那兒一定去,要去的,我只是——”。
爹爹的咳嗽有點接不上氣來了,他的面頰上最近總因為低燒而泛著潮紅,平常為他咳嗽時捶背的小妹,正因為害怕而在西廂房里緊緊攥牢了娘的手呢。
爹爹回到里屋關上門,一頭汗水,交待全家這兩天看好娘,不跑人家和村口去。然后又把全家趕到外屋,和娘關了門說話。
“三子,快去送信兒,讓光旺家備好花轎子明天一出太陽早早就來人抬走你姊。”
“聘禮不是還沒下么?娘不是說最少要兩頭羊加三匝布嗎?”大姊問。
“告訴光旺他爹,彩禮一個不要,閨女白送,再奉送一張雕花大床,打罵隨他。但不能讓她嗆了海水(投海),只求管個肚子(吃飯)。”
“二子,我馬上就去官家,諜報隊那是閻王殿,找你哥去了也一樣回不來家。爹爹一輩子犯傻,這書上的話啊,這官家的話啊、布告啊統統的聽不得。今兒我出了這門檻,撐這屋頂的大梁得你來了,哪里也躲不了,現在開始你得充家里面老大了。黃牛軛頭架到肩膀上不倒下是卸不下來的了,肩膀挺起來得要向前趕了。三天后我要回不來家,不等太陽落山你們就得收拾了抬腿,帶了合家老小一直往北跑,投了外鄉吧,別回頭。世道壞了,別忘了帶上打狗棍。”
“哥呢?”
“不許找他,不許報信兒你哥。”
“你娘家兄弟那兒也別送信兒,就是搶了你回去也沒用了,那是害人。”
“哥要是來找我們呢?”
“生兒養女,前世的債務啊。你哥的事兒他自己擔著,他是捧起了書來罵娘,放下本兒來管閑事兒,我的種,我的爺啊,我懂。你們全走,一個不留,走得遠遠的,成全了你哥他,好隨了他的性子甩了膀子痛快地干一場。”
我的腦子壞了一樣,一片空白。
“花子呢?娘。”小妹輕聲問。
“它命不好,先跟著跑,遇上好人家和你一起給掉吧。”娘抱緊了小妹,哽咽了發不出聲音。
“娘,我不許。”三子尖聲道。
“沒你說話的份兒,跟緊你哥,看好你娘,走攏了別打散。”
“狗命合算起來比人命大。”朝著無人的大門外,爹呆呆地笑了笑。
隨著爹的眼光好奇地看出去,我家的那只喜鵲正喳喳叫著,它低飛了一小圈落在門檻外面場地的石碾上,像是來找我的,它的窩就搭在屋后的大榆樹上。春荒時節快到了,它一早飛到河灘去又沒吃飽,我知道它的肚子里面帶著蛋呢,在飛東飛西討吃的。昨天它還和好斗的“白頭翁” 在榆樹上干了一架,那個瘋勁兒,打折了好幾根樹枝,灑了一地的樹葉兒,比一場風雨刮下來的還多,榆樹葉兒娘都讓我掃回來和了粥燒。對,一定有了,也許幾只晶晶亮有雀斑的蛋正在那里舒舒服服躺著呢,怪不到老喜鵲粘窩,要跟過路的“白頭翁”拚命呢。不對,一定是河水里饑餓的蛇爬進了它們的窩,就在那窩里呆著呢,不然怎么會瘋叫個沒完!
“你長記性了么?”我還在望著門外愣神呢,爹一只手已搭在我的肩頭上。
“我記住了爹:不搶不盜,多叩頭,少言語,不走官道,遇廟打尖兒。”
“背上糞筐,帶上碗,要吃百家飯也得做份功。”娘說。
“槍不好扔的啊,銀渣兒說的是個理。打狗棍也得結結實實。你們總要活下來,這輩上不做昧心事兒,打雷、海嘯不怕,想讓我家絕后連菩薩都看不過的。”爹爹的自言自語像是跟門外喜鵲說的,又像是最后跟我和我娘說的。■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