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橋
西里橋是一座極其極其普通的橋。石砌。并不高大。似乎也沒有什么歷史——可以被人們時不時地提起的那種跟重要人物或者重要事件有哪怕些許關聯的歷史。
她孤單地兀自獨立在一片荒野之上,僅僅西岸有一排木結構的老舊房子。房子的一邊是一家命系我們整個生產大隊,四五個自然村的小店;另一邊是一家住戶,人稱“柯魚人”。除此再無居屋。當年一個大隊只有一家小店,而我們所有商品都由國家計劃統一供給,因此西里橋是我們的商業中心。日常,我們有什么生活所需都一定要朝那里跑,拿著各種票證。西里橋是一座青石橋,還并不寬,橋兩頭溝通的也是青石大路,一般只容步行,最多也只可以通通手拉車——她離穿過我們大隊貫通南北的汽車大道還有很長一段路呢。我當時就有一種隱約的不對的感覺:一個商業中心怎會遠離村落,而且并不與行政中心、交通中心等大隊里的其他活動中心在一起呢?
離橋三五十米模樣,還有一座比較大型的泵站。這個泵站連接的水渠是我們大隊的兩條主動脈之一,它東西走向,都是用水泥石板鋪設,又寬大又有深度;從它兩邊像樹丫般岔開去的支道就有很多了。與這條水渠并行的也是一條主要大道,能容手拉車暢通,兩輛車交會時略作謙讓就完全無礙了。
機房里的機器除了春夏兩季抽水之外,平時還連著軋米機。村里的人只要跟看管機房的專人約定時間,就可以去軋米。挑去時扁擔兩頭一樣份量,出來時一頭米一頭糠,走起路來就跟喝醉了酒一樣。
獨立在河邊的機房一般總會有一些故事傳出來,尤其是在寒風凜冽的冬天,田野里再也無處可去的夜晚。隊里傳出來的故事大多跟男女幽會有關。那年月愛呀情呀是一個很難說出口的詞,但并不是忌諱的行動,特別是在知識青年群體之中。如果早晨在曬場邊上曬著太陽等出工的時候,有人打趣道:“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機房了?”那就是指這個意思。
也有與此相關的驚險故事。那天晚上天剛落黑,即有一對被嚇得魂飛魄散的男女跑回寢室,告訴大家說,橋頭那邊機房里有鬼。原來他倆沒到機房就被那里的漆黑之中一閃一閃的鬼火嚇得拔腿就逃。于是各個寢室的門都打開,大伙兒站在一堆議論,最后決定互相壯膽要前去看個究竟。一伙人好歹逼近那機房,幾盞雪亮的手電齊刷刷一照,原來是隊里的老酒包光頭,一個四十幾歲的光棍漢。在我們強烈的電光照射之下,光頭依然在暖烘烘的草堆里睡得直轟呼嚕,頭前是一灘酒后剛吐的穢物。
盛 家
盛家才是西里橋的中心。從地理位置上說,它是一個行政大隊的中心,而的確大隊的行政區域就是緊貼著它逐年建起來的。
盛家的寧亞是我在西里橋及之后的摯友。他先我到西里橋。我到西里橋的時候,他已經是西里橋知青中的紅人。主要成績似乎是他很快就能與當地的農民相融合——已經是結合到隊委會之中的唯一知青,還勝任著生產隊會計這樣的要職。對比我自己,我覺得要爭取這樣的一個明亮開局,非常渺茫。我獨自在一個雨天打著傘去盛家找還未結識的寧亞,撲了個空。周圍的人說,他去公社參加插秧機的培訓班了,我們大隊每生產隊一個名額。沮喪地回去的路上,我一邊想象著寧亞駕著插秧機在水田里神氣地來回,周圍田塍上都是些為他和機器服侍的農民們的情景,一邊為自己憐惜。
后來,我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我們有許多一致的愛好和趣味。我平生的第一次飲酒就是與寧亞一起時大膽嘗試的,還有抽煙。那時候我們都有權利分到酒票煙票,怎么辦?自己消費吧。這也許是我們當年步入成人,開創獨立生活的一個標志。
通過寧亞,我還結識了許劍和錳鋼,他倆一個寢室,比鄰寧亞。嚴冬漫長的夜里,我們住在一起沒完沒了地聊天。再沒有話題,就聊寧波城里的街街巷巷,一條街巷連著一條街巷地用話語來回地走。然后就想著做點什么吃吃,地里一般只有卷心菜,于是就出發,看到誰家的就挖誰家,回來時再順手從草垛里抽幾把燒火的稻草。接近年末時就有年糕了,田里的紫云英也抽長了嫩芽,這些都是我們的宵夜。年糕跟什么菜一炒都是美味,跟咸齏放湯也行。
大隊部
我們的大隊部在盛家邊上,面河,朝南,兩層,磚混結構,一字展開。這在當年是非常有氣派的。大隊的辦公室在樓上。樓上還有一個不小的會議大廳,平時放著乒乓桌,要緊時開全大隊的社員大會,尤其是雨天。開社員大會時就顯得有些擠了,那時候男人們就會騎在窗臺上,走廊欄桿上,一邊吸煙聊天,一邊聽里面的講話。我下鄉到隊里的第一個晚上那里還演了一臺戲。那個晚上,整個樓燈火通明,里里外外到處是攢動的人頭。
大隊部樓下是小學。東首連著走廊的是教師辦公室,其他一排三間是教室,教室是正兒八經非常符合規范的,前后墻面都有水泥黑板。只是那時候學生少,教師的配備也少,所以每個教室安排兩個年級,叫復式班。上課時,老師前半節課給一個年級講,另一個年級的學生做作業;后半節課再調換一下。樓前有一塊不大不小的平整過的泥地,算是操場。列隊什么的,很方便;體育課一般是領著孩子們到盛家,那里有一個更大的場地,晚上放露天電影也在那里,還有一個標準的籃球場。教室辦公室被分割成前后兩間,前面的一間稍大,放辦公桌;后面一間偏小,是一個我們知青,大隊團支部書記也兼學校老師的寢室。那一年學校“戴帽”了,就是為了學生就近讀書,小學升級,再辦一個初中。于是,又在知青里面招了三個老師,辦公室也就前后都用上了。
秋天的那個傍晚,天地間到處清清爽爽。我正在地里做活,大路上慢吞吞地走來總是比我們早就可以下班的學校校長,她跟我同姓,身子高大壯實,因此看上去有些發福的樣子。她在大路上站下,叫著我的名字。我有些納悶,身子便也朝著路邊移去。她說這樣這樣,意思是聽人說我表現不錯的,以前讀書成績也不錯的,是不是想到學校當老師,做做孩子王。她說話也有些慢,從從容容的樣子。我一時有些語塞,不知說什么。不用在田里做農活正是我和幾乎所有知青的唯一企盼,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我感激地答應下來。她說,那好,我叫大隊討論討論。那時候我們老師是屬于大隊里的編制,也是拿工分的,整個大隊所有社員的平均工分。幾天后,我就到學校為人師表去了。
西邊,緊靠我們教室的有一間是隊里的合作醫療站。那時候的醫生稱“赤腳醫生”,是隨時要下田頭的意思。但我們隊里似乎田地并不廣大,醫生下田的時間不多。醫療站里經常坐著閑聊的人。有頭痛腦熱的人上門來,總會碰到醫生正好在的。
樓的背后是大隊辦的五金廠。這個廠在當時的鄉村,在我們公社一帶非常出名,其規模也有說得出的大。廠子以壓制塑料模具為主,所以壓機據多,操作壓機的都是一幫唧唧喳喳的婦女,大家都稱其“壓機老嫆”。在這個鄉村里的工廠上班,收入穩定,勞動強度底,并不是所有婦女都能進去的,因此“壓機老嫆”一般都是有些背景的人。我們知青中也有人一下鄉就立即招去做“壓機老嫆”的,那當然也是家里有些來頭的。
與大隊廠隔條馬路的對面是我們的食堂。這個食堂是廠里辦的,我們知青是搭伙。下田做農民還吃食堂這也是我們隊知青的優越條件之一。但我剛到西里橋時住在小韓,那里離食堂太遠,來回還是有些不方便的。我把碗放在食堂,中午從田里直接到食堂,吃了再下田,也不回住所了;傍晚收工也直接到那里。我的碗很大,通常也只用一個,飯呀,菜呀都往里面打。打了飯菜也不坐著吃,而是端著碗,一路走,一路吃,一大盆飯菜不到住所就沒了。
小 韓
這天,一早晨,光亮的天空就飄落起雨絲。細雨疏疏,落地無聲。我母親比我還起得早。我記不得那天早上母親為我做了什么好吃的,但可以肯定那天早上母親一定特意為我做了好吃的。只記得之后,我們便上路了。我,我母親,我大弟。我唯一的行李是幾天前母親叫別人剛打的一只木箱。木箱比一般家具中常見的樟木箱要碩大,因此也不是同一種形狀。碩大的箱子可以比別人多放的東西是書,我母親說。我也很滿意。
父親留在家中,沒有為我送行。他是尊長,有這個特權。另一個含意是他當時正戴有“帽子”,如果送行,怕遇見熟人會有影響我的意思。
我們一行到和義路匯集。那里,一長列卡車已經在等候了。紅旗,紅紙標語沿途隨處可見。
我母親的臉上也沒有表現出多少心酸或凄楚。
我父親站在家門口向我揮別,他沒有什么叮囑,所有的叮囑在之前早已說完。
這天。我的戶籍從一地轉到一地。這是我人生經歷中的首次。這個早上,在鼓樂陣陣之后我們來到了清靜的西里橋。沒有什么迎接的儀式,說是晚上有一個演出,演出之前有類似的安排。我們一群人等待著各自的師傅來引領。師傅是我們來到之前上面已經給我們安排好的。我的師傅一直沒有出現。后來別的領導一看單子說,我要住在小韓,和誰誰誰住在一間,叫我們就跟著他們一起走吧。我和母親仨也就依順著他的意思前往了。我和大弟兩邊合扛木箱,母親走在后面,我們沒說什么話。
西里橋位于我們公社的東北角,是一個邊遠地區。我剛到時住的小韓村是邊緣的邊緣。我們隔河朝東與另一個公社相望;朝北也有一河,對河卻是另一個縣了。
蘆 家
蘆家是我在西里橋居住的第二個自然村。住在蘆家不僅每天出工省了許多路程,而且還有一種親近感,因為蘆家是我們種子隊社員的大本營,進門出門都有招呼可以打。我們新蓋好的一排四間紅磚外裸的房子還坐落在人氣最旺的院子里。
院子朝南的大門邊上就住著我的師傅一家。
我的師傅當時已經有一把年紀了,卻還是單身。他是家中的長子,往下還有一弟一妹。據說母親走得早,因此他們家的生活景象讓村子里的許多人看了都心酸。我師傅的父親已年邁體弱,早已不能下田,因此我師傅是家中僅有的依賴。師傅寡言少語,除了勞動是村里說得起的好手之外,就再無其他。他弟弟也是單身,平日給人的印象卻有些與兄長相反——能侃而懶于動手;他在大隊的五金廠做工人,也抽煙也嗜酒,收入和支出連自己給自己保持平衡都難說,更不用指望他給家中做點貢獻了。最令人擔憂的還是師傅的妹妹,她正是豆蔻年華,還在念鎮上的高中,卻雙腿有些少兒麻痹。一個大姑娘走起路來搖擺得這么厲害,誰都看不到她的人生前景。
師傅家的一道門在院墻以外,另一道門則在院子里。我師傅的父親很愛喝酒,一早晨就喝,天氣晴好,或冬天,他的喝酒凳子擺放在院外向陽處,邊曬太陽邊喝;夏天或下雨,他就轉移到院子檐下的一面。師傅的父親喝的是白酒——高梁,極有度數的那種。下酒則僅只一碟,大多是醬瓜一類。喝著酒,話就多,老年的他走路蹣跚,背也已經佝僂,但話一多,臉上的表情卻極為豐富。老者總喜歡掏古,喜歡告誡年輕人。我那時候還不曾沾酒的邊,酒的美味與妙處根本就沒有體會,更無從理解。因此像村子里的許多人一樣,我也有些討厭他。逢年過節,知青們按習慣都會到師傅家里去。送去禮品,和師傅一家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比如端午節。
村子里的人們對這位老人也沒有多大反感的,有些嫌他煩的最大原因還是因為替我師傅擔憂或同情才引起的。他年老,無力為家中做出什么,就成了人們常說的“一根草”,但一根草就一根草吧,卻還要天天把自己浸泡在酒里;天天泡在酒里在別人也是可以原諒的,在他,就不行,因為看看他的家庭狀況吧,四口之家,口口都是單身,眼看著兩個兒子都快要過了成家的最佳年齡了,女兒也眼看著就步入成人,成人的問題在逼近,他不想看到,別人卻都看著呢。真是有些過分,要知道酒是奢侈之液體呀。但是,也許,在他,在一個連自己給與自己的生存都已經毫無能力的老人,能有什么法子呢?
初夏的早晨,我起床到河邊洗臉刷牙,或者跑到屋后去蹲茅坑,每天,我總會看到我的師傅緩緩地在田地上轉。他是生產隊的副隊長,主要負責隊里的所有農事安排。每天早上出工的時候,雖然都是隊長在那里發號施令,但是,他經常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就改變或者修訂了隊長的號令,而其他一些老農也都會聽他,隊長也一樣會聽他,毫無埋怨。隊長能說會道,還時常要參加一些大隊的開會,學習什么的,經常在勞動場面上見不到他的身影。我師傅每天一早,在我這樣的人還沒有起床,大家還沒有出來點名之前就已經在田里巡視了一遍,我們隊的所有田塍上的角角落落,所有泥土上的作物或別的情景他都了然于胸。我經常有機會不和大伙兒一起干主要活計,而是跟在我師傅的身后,和他一起單獨干一些小的而需要技巧的活。比如,給稻子孵種。那是春上數著日子看著天氣一個步驟也不能錯亂的活。我們倆要觀察稻種發芽的情況,要視情況給種子灑水,上下翻翻;白天氣溫高,就把保暖的稻草收起來,入夜再去蓋上,等等。我跟在師傅的背后,只做他的下手,倒也學到了許多平時跟大伙兒一起時學不到的知識。但是我與師傅在一起的時候,幾乎從不談天,甚至可以講是從不說除了眼前干活時所必須的話。
小 韓
小韓非常的小。大約只有七八戶人家。
小韓其實只能算一幢大屋。它向南,高墻團團圍住,有模有樣,住著的幾戶還是同姓同根的。我們住地的背后是一排兩層的老舊木結構瓦屋。它低矮、晦暗而破敗,看上去似乎只是前面大屋的一個輔房。再就是我們住的紅磚毛胚新房子,一排七間,還是因為我們的到來才新蓋的。
我們背后的那排兩層老舊瓦屋里住著“阿爸阿姆壓其煞”。“阿爸阿姆壓其煞”兩間房子的外表似乎不久前剛修繕過,因此看上去它們比兩邊相連的屋子顯眼。“阿爸阿姆壓其煞”是大隊所有人對治保主任的戲稱。大隊的治保主任是一個不小的官,雖然只是負責幾個自然村的治安。治保主任都必須是苦大仇深,階級斗爭覺悟極高的人。“阿爸阿姆壓其煞”自然符合這樣的條件,據說這之前他什么都沒有,親人沒有,老婆沒有,文化沒有,下地干活的自覺性沒有,連住的房子都沒有。“阿爸阿姆壓其煞”出自這樣一個傳說:那一夜風高月黑,天寒地凍。兩個縮著身子夜里巡邏的民兵來到了小韓,忽然發覺那排屋子有些響動。他兩個便精神頓起,分兩路包抄過去。直到他們在治保主任的窗戶下碰頭也沒有發現什么。他們就豎著耳朵諦聽。原來響動就出自他們頭頂的窗戶。間或,還清晰地聽到主任在招呼他的兒子,讓兒子快看,看阿爸如何將阿姆壓煞。那時候主任的兒子尚幼,估計還只會在床上爬呢。于是,兩個小民兵撲哧一笑,就再也止不住了。第二天開始,主任的諢名也就四揚。
不知怎么,我對我們前面那棟韓姓大院始終充滿著敬畏。至今我對這座大院的內部結構一無記憶。也不是沒有記憶,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走入過這座高墻圍起來的院子。在它的周圍住久了,倒是它的外形時常會吸引我目光的凝聚和引發亂七八糟的遐想。許多次從門前經過,我的目光就會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窺望,有時候能看到太陽底下暖暖地打盹的老人;有時候能看到碩大的石板地上空曠而寂寥,雨天,濕漉漉的墻面有麻雀在尋找落腳的地方。按說,韓姓在西里橋也是一大姓,它主要集中在大韓——那是我們大隊的另一個自然村,小韓是從那邊分支過來的。但似乎這家大戶寧靜而孤傲,很少見到有人閑散地踱步出來與墻外交往的,甚至小孩。它的封閉或自成一體,使得它端莊,威嚴,缺少親和力。這樣的一幢大屋該說一定有其不凡的歷史了。但是多少年以來我也始終未曾聽到過關于它的些許議論或傳說。它長久地默默無聞地屹立著,長久地默默無聞地與自己屋檐下鮮活的人群一起生活著。
我從來沒有搞清楚眼下的大屋里到底住著多少人口,也搞不清楚這些人口之間的親緣關系。我只注意到有一位漂亮的姑娘住在里邊。她身材高挑而成熟,面容端莊,不茍言笑。我所見到的她的所有活動都是在路上,她的更為重要的生活內容都在大宅之內和別處——我的視線之外。因此我所見到的她僅僅是一個身影而已,具體了,也就是她永遠不緊不慢,不歪不斜,不蹦不跳的走路動作。望見那個并不時常會出現的身影,曾經好多次令一個未諳情事的青年驀然心跳。這個青年勤奮向上,也不缺少才情,只是一點都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寫詩,寫得在公社一帶還稍有名氣,但這個本該擅長抒情的青年還沒有讀過雪萊或普希金。他寫的詩都是這樣的句子:“明天喜開豐收鐮,/老漢心潮難平息;/挑戰找個棒小伙,/方能稱心意。”
一定有什么注定了他們永遠不可能相識。他們唯一一次在小路上迎面而遇并且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又微微一笑,是在他搬出小韓的那個黃昏。他的住所換到蘆家去了。他的隨身家當是一只木箱,里面大部分是書,少部分是衣服。木箱以外還有一只燒煤油的俗稱“五更機”的小爐子。這樣的搬家不能算是搬家。他獨自拉了一輛手拉車,趁著黃昏,就把車拉上了那條依傍著水渠的大道。這是秋收之后的黃昏,田地上一片荒涼,水渠里也只剩下干涸。余暉在剎那映上了兩張真實地相視一笑的臉。
這其中的一張就是我的臉。
三十年以后,當我的臉又要悄悄地從中年滑走的時候,我在一首詩中忽然出現了這樣的問句:
“一張臉會有多長時間盯住另一張臉
它們的光芒,它們的色澤,會有多長時間保持著?”
廟 里
初到西里橋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廟里過夜。
所謂廟里,其實是獨立在蘆家后面的一排房子。聽說以前就是一座廟,有塑像,有旗桿等寺廟應該有的一應設施。我看也是,因為那排房子前就有一個水池,這水池分明就是慣常的放生池嘛,只是周圍的圍墻早已蕩然無存,大路又從水池與房子的中間穿過,使后來人難以辨識而已。古廟一分為二,大半的給了1隊做倉庫,小半的就是我們隊的谷倉,一邊還有牛棚。以往香火繚繞的痕跡我一點都無從想象。
我到廟里是值夜。值夜還有工分,而我在小韓住又有些擠,所以也很樂意。
入夜,在廟里,孤單的我只做兩件事。一是吹笛子;一是讀書,寫詩。空曠的田野里孤零零的一座老舊的破屋,我的笛聲在其間縈繞。我不知道那種樂調與鄉野的夜是否有一種天生的契合。在家里時,我一直喜歡吹短的,管身細的笛子,這樣吹出來的聲音高亢,明亮,激情,傳得遠。父親已經幾次說我不能老時用“勁吹”,要改改,吹吹別的調子,我一直沒有聽他的。后來到了廟里,沒多少天就發現我的確需要改正。春末的夜風款款,它們寧靜而溫軟,似在又不在;它們沒有絲毫浮躁的跡象,更不可能激昂。我坐在石凳上,源源的悠揚,婉轉,或者哀訴,嗚咽的樂聲從我的體內升騰,再傳散到我的四周,傳散到黑色肥沃的泥土和泥土上剛剛要開始茂盛的植物上。有時候月亮早早就升上來了,月光明晃晃地映照出了遠處田地上固定物體的各種輪廓;有時候沒有月光,天地一色,只有我的笛聲——像來自曠遠的黑的深處,向我嚴厲地逼近。
吹著吹著,我師傅的跫然足音就從前面的村后傳來。我師傅固定一個時間來睡覺。我師傅從來沒有評價過一句我的笛聲。我的笛子在當時應該說已經吹得很不一般了,我敢說,我師傅在我之前肯定不曾聆聽過比我更有樂感的竹筒里面發出來的聲音。
我師傅來到廟前,先是抱幾把料草喂好棚子底下的牛,再是察看一遍四周的木柵窗。隔壁是一隊的庫房,他也要走過去摸一下門上的大鎖,然后問我,他們還沒有人?我說,沒有。一隊值夜的人是輪換的,他們總是來得很晚,我們幾乎從來都碰不上他們。然后,師傅似對自己似對我,輕輕地說,好了,困覺了。
于是,我們就入到大屋,睡下。
我們沒有床,就把被子直接鋪在屋子中央的地上。四周主要是一籮筐一籮筐的谷子,其次是農具,雜物,堆得滿滿實實。我們的被子下面鋪著稻草。起床時把被子煙葉一樣卷起來,入床時再攤開。我們的被子都黑不溜秋,棉絮已經有些發硬。入睡以后是我們的身體先把被子焐熱,被子才會給我們保暖。
上床以后,師傅側過身子沒多久就入睡了。我倒著他睡,就著一只昏暗的電泡,我會從枕頭底下抽出書和本子,這樣那樣地還要再折騰一番。
我們一靜下,昏暗的燈光下鼠們便開始活動了。它們先是從暗處發出“吱吱吱”的呼喊,接著就開始四處串來串去地打鬧,玩。它們玩的興致一高,就得意忘形,公然地向我們的領地進襲。我們趕不勝趕,也就作罷。熄了燈,夜半時,它們完全霸占了一切。它們把我們的被窩當作谷堆扒,鉆,也是常事。
蘆 家
愛國是大隊長的弟弟。他背著書包遠遠地從鎮上的學校放學回家穿過田地,是我們就要收工的一個信號。愛國是我們村子里當年讀書讀得最多的一個。因此,他有些孤獨。他從不串門,除了我們村后的這排知青屋;他也絕少與村里的人打招呼,不管男女老幼。
那年暑假,愛國回鄉參加“雙搶”。于是我們倆就形影不離地在一起了——從體力和對勞動技能的熟悉程度而言,我倆都在一個檔次上。那時候的夏天是最為辛勞的時節:下半夜即起,摸黑拔秧;吃過早飯就開始一個上午的割稻;下午插秧,直到太陽全部沒入地平線,才踉踉蹌蹌地踩著田塍小路回家。所以一到屋里,除了倒頭就睡再也沒有別的事想做了。但少年愛國卻玩性依舊。好幾個白天,他都一直跟我談夏日里農村也有的趣事。這天他便與我約好,晚上一起去偷隊里的西瓜。我說,這行嗎?他說,哎,沒關系,大不了抓住;抓住了也沒啥,還不都是一個隊里的!我也就聽了他的。
入夜,我倆就摸出村子。
月色的確水一樣地好;晚風習習。走近瓜田時我們都弓下身子注意隱蔽自己,并用目光搜尋著守瓜田人的身影,想伺機行動。就在這時,我們的背后傳來了一陣非常有力的腳步聲,我們趕緊屏息趴下。那陣腳步聲從我們的近旁經過,向守瓜田人的小屋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大聲地召喚著守田人的名字。愛國一聽,輕輕地對我說,別出聲,是我哥!
我當然不敢出聲,只是在黑暗中點點頭。隨后,我們倆又慢慢地匍匐向前。沒多久,隊長一邊吩咐著什么一邊往回走的聲音又傳來了。我倆只得再一次靜止不動。
等到隊長的腳步漸漸遠去,我才舒了口氣。我緩緩地爬到愛國身邊,跟他耳語,快!是時候了。可愛國卻一動不動。我又推了推他,嗨!原來愛國已經睡著。我發現睡著了的他,懷里卻已抱了一只大西瓜。
我人生第一個“雙搶”是在蘆家經歷的。“雙搶”就是我們人與老天爭時間,酷暑之下,既要忙于收割早稻又要忙于種下晚秧。我們沒有白天黑夜,就知道下田,下田。
這個暑期我母親也來到蘆家和我住在一起,她幫我洗衣煮飯,做我的后勤。在我母親的映襯下我儼然成了一個大男人,一個強壯而獨立的男勞力。更重要的是這個暑期還同時成了我與母親這輩子最為親近的一個時段,雖然這個時段那么短促。我母親出身書香門第,19歲嫁給我父親,之后她似乎沒有享受到她原本可以享受到的名門閨秀的應有的享受。她生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一大串,她生命的所有維系就是我們這一大串孩子的嘴巴。有一個時期,是我父親被“打倒”的時期,我們一家幾乎就依靠她一個人操勞。多么可怕呵!一個如此龐大的家庭,只有她一副肩膀。她,一個小學教師,家中7個子女,一個都未曾出道。也許只有聰慧,勤勞,特強堅韌力的我母親才有這種能耐吧!我知道我母親非常非常地疼我愛我,但是在一個子女眾多家境又貧寒的家庭,母親的愛又能以怎樣的形式體現呢?所以我說,在那個夏季,我母親單獨與我生活在一個屋子下,單獨與我同吃一鍋飯,在我個人的歷史上絕對是空前絕后。我永遠沒有忘懷這段日子:一收工,河埠頭洗一下腳,就可以端起飯碗,哪有家中無人時的景象。
一個艱辛的,人比動物還要艱辛地活著的夏季,在我的記憶之中重要的卻不是艱辛。
那年的夏天一結束,生產隊里就評選五好社員。我已經記不得5好是哪5好了,反正是從政治表現到業務水平之類。當時市里還有工作隊進駐在生產大隊。我們的工作隊是市體委派下來,個個都是體育教練。到我們種子隊的是一個姓趙的排球教練。大隊里還有一個射擊教練,那真是好槍法,每次大隊開會前,大家都要他表演一番。他便點燃一支蠟燭,擱在窗臺上,然后退到五六米遠,轉過身,背對著窗臺上的蠟燭,把槍擱在肩膀上,槍的準星線上再放一面小鏡子,他看著鏡子,反向一扣扳機,蠟燭隨即應聲而滅。在五好社員的評選會上,我光榮地被大家推舉上了。我的心情也隨即好了許多天。在那次評選會上讓我大受教誨的還有兩個領導的講話。一個是我們的隊長,他說,一個夏季勞動結束了,大家的表現很不盡人意,但是五好社員還是要評,矮中取長嘛。另一個是趙教練,他說,一個夏季勞動結束了,大家的表現都很好,但是五好社員還是要評,長中取長嘛。聽聽,這就是水平嘛。
大隊部
我下鄉的第一天晚上大隊部就有一場熱烈的演出。這臺文藝演出是與我們一起下鄉的一個女知青帶去的。她漂亮異常,能歌善舞自不待說。她是那些年中學里文藝宣傳隊的演出骨干,是她的下鄉,整個宣傳隊都來送她,我們才沾光有了這么一臺令人開眼界的演出。第二天,她出工的地方不是大田,而是大隊的幼兒園。我們大隊的幼兒園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建立的,一共招了兩位老師,她們都是來自城里的女知青。她們的能力在那里管管教教小孩子綽綽有余。村子里的人們把自己的小孩交給這樣一個漂亮的能歌善舞的城里姑娘,不光沒有疑義反倒高興都來不及。不管是在哪里干活,每到晌午,人們看到那些孩子們排著隊,在前后兩個青春姑娘的帶領下,緩緩地在田野小路上漫步,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得意。那些衣著花色的小孩們唱著歌散散漫漫地在綠色的田間走,就像現在的孩子在公園里。
和寧亞熟識以后,我的閑暇都是在以青年團為中心的各種活動中度過的。那時候大隊團組織當然也時常有沒完沒了長長臭臭人開人煩的開會學習,但我們的頭似乎組織得樣式更多一些:出板報,寫“園地”,印文學刊物,排節目,等等。我們的頭也是個女知青,作風挺干練,講話也很帶權威,但其實是個只比我們早到農村卻比我們幾個都要年紀小的丫頭。她當時住在大隊部的宿舍里平時兼任大隊小學的老師。白天,學校的辦公室歸學校;晚上,那辦公室就成了我們的活動室,尤其是那架風琴,不管旁邊別人正在做什么,風琴總是沒人會讓它歇下的,也真奇怪那時候我們大伙好像誰碰到鍵盤都有那么一手。化無聊為充實,將活潑代枯燥,晚飯后我們有事沒事都總要往一起聚了。
好事傳到了公社,大概又報到了再上面。也大概我們的事情有點典型。有天,就有上面派來的記者或者是攝影師來給我們拍照。記得那是個天氣非常晴好的春末,時近中午,頭把我們幾個從田里匆匆招去。大隊食堂后面有一小塊屋子與小河叉道之間的空地,因河邊栽有樹,沿屋腳又是雜草叢生,所以那位搞攝影的就選擇了那里作為我們最有風景的背景。幾個人四散落坐,頭分給我們或報或書,人手一樣。于是,我們高綰褲腳露著泥腿子讀書學習的合影便留下了。
之后很長時間沒有照片的音訊。某日忽聽有人說東門口的一個大櫥窗里擺著我們的那張照片,放得很大,于是我們都跑去看;后來又聽說展覽館一個反映知青生活的展覽中也有我們的那張合照,把我們幾個搞得好不激動,就幾次要頭去要。沒多久那張照片果然寄來,一人一張,黑白的,很小尺寸,還沒有現在香煙盒大;但其構圖用光似乎的確有講究。特別是我們幾個讀書的人物是錯落地圍坐一團,這跟當時流行的團體照都是整整齊齊一排,高矮長短也要填平的刻板樣式已經很有區別了。同時,雖然那讀書學習的主題也并沒有反映我們農村業余生活的多樣和豐富,但那畢竟捕獲了一個側面。更何況那是給我們帶來很大榮譽的照片,當然對我們彌足珍貴。
當老師對于我自然學到了很多東西,主要是剃頭。學校有一套由一把手捏的理發剃刀、一把剪刀、一把梳子組成的理發工具。課余,老師們都會抓幾個男孩子給他們強制服務。這似乎是老師們的份內工作之一。我們家也這樣,我小時候我母親也經常從自己的學校里借來工具,一個一個地給我們兄弟修理。我剛到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手藝,就抓小一點的學生練。有一次是盛家寧亞他們來,我們四個便你給我剃,我給他剃,都拿別人的頭開刀,忙乎了近兩個小時的結果是,剃出了四只亮晃晃的光頭。他們仨每天下田倒也沒什么,我做老師的似乎有失形象了。于是,不合時宜地找來一頂軍帽,可是頭上一戴,帽子的周邊都下垂,頂上橄欖一樣地凸出。只好再想辦法,將一條毛巾在帽子里面先盤繞一圈,把空缺填滿了,再戴上。
蘆 家
到生產隊很長時間了,我才分到1分地,那是給我的自留地。村人們對田地非常的珍惜和小氣,我們按照規定是應該有權利分到這樣的一塊屬于個人的土地的,隊里一直拖欠著,直到再也沒有解釋了,才很不情愿地劃出來。我的一塊地,就在村子的屋后,緊挨著我們出村的大路,所以大家出工收工一般都會從邊上經過,有些顯眼。對于我,其實不分也罷了,而分到手上反倒有些麻煩,你不去打理它,或者打理得不夠好吧,村人們看著心疼,都會以你的這塊沃土為樣板,說三道四,甚至譏嘲;你去打理打理嘛,確實也沒有能力。平時出工做隊里的活是大家一起上的,可以濫竽充數,而現在卻成了石板上甩烏龜,實打實了。
我的那塊地其實也是田。要是當旱地去處理,整理了,可以四時錯落地種植各種蔬菜,在同一個季節里,也可以種植不同的蔬菜種類,就跟村里所有的農戶一樣,但是這樣一來就又超出我的能力了。所以我只能將它作為水田,種稻子。
最初的時候正是盛夏大忙,人們每天摸黑進出,臉上掛著的都是疲憊和漠然。漸漸地,搶收搶種進入尾聲了。就在立秋前一天的下午,我師傅虎著臉跟我說,自己的地也好去耙耙其了!我一聽,就趕緊趕了隊里的牛,扛上隊里的耙,去我的自留地上。耙田是我在所有下田的活計中最高興做的。主要是因為耙田輕松,人在耙犁上一站,牛在前面拖,就像玩。生產隊的田畈都很大,長度一般都有一百多米,人一跳上爬犁,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乘坐一陣,一路上只要時不時地對牛吼上幾聲。看著大家在別的田畈上彎腰插秧或者割稻,心里更是覺得自己是在貪圖享樂了。當然這樣的活并不是經常能輪到我的。爬犁下面有一排鐵制的刀子,有些鋒利,老農們認為我不夠力氣,不夠力氣的話,在掉頭要拖拉爬犁的時候就可能會割傷腳面,這樣的事情先前也不是沒人發生過;另一個是我的體重不夠,體重不夠就直接影響到犁刀嵌入泥里的深度,影響耙田的質量。不過這天下午我的情形不同還另有原因。那是因為我的那塊田面積太小,牛拖著犁沒走幾步,還沒有等我在上面站穩,就該掉頭了,我差不多一直是在一邊吆喝牛一邊雙手提著犁掉頭,掉頭,累得我渾身是汗水,而田卻像剛剛遭到過一群野豬的侵掠,沒有一處是平整的。我師傅過來一看,說,好了,好了。就揮手趕我走,自己跳到田里,用耙犁干了起來。等我回頭,師傅也干得差不多了。他說,那邊隊里有多的秧,就扔在路邊,你去挑幾擔來。我又屁顛屁顛地跑去。等我挑了秧,稀稀朗朗地甩滿那塊田,我看到遠處我們隊的人都收工回來,我一陣驚奇。又轉念一想,是呀,隊里的晚稻下午都已經全部插完了呀!這是僅有的一個下午,太陽還高高掛在天際,而我們卻走在回家路上了。嘻嘻哈哈,每一張臉上都是笑容的一隊人朝我走近來,大家都一邊跟我打趣,一邊紛紛跳到田里,抓起秧把就開始插起來。還沒有等我回過神,我的自留地上已經綠盈盈的一片了。這是所有這個季節里我們隊里秧苗插得最難看的一塊田。因為這是在最小的面積里由最多雙手腳從最多個方向以最多種速度或者節奏像一支交響樂那樣共同完成的。我的這塊田是隊里的尾聲,聆聽著,曾經讓我滿懷感觸。
第二天,立秋,田里雖然依舊有很多活,但隊里卻宣布:快活!(不干活)
西里橋
西里橋成為商業中心的緣由其實十分簡單,就是因為它前面的這條大河貫通四方,是主要的交通干線。隔三差五,商店都要從公社那邊運物品過來,水道,走船,就是主要的運送方式。可以想見,隨著道路交通的發達和商品經濟的大潮不斷深入,它遲早會湮滅。事實果真如此。
橋邊的柯魚人一家也是如此。他們住在河邊是順著地利,比鄰著小店,他家的門口平時都擺放著一只木桶,里面養著一些小魚小蝦,人們要是有條件想改善一下生活,立馬可以掏錢從里面抓幾條走。河邊,門前,還總晾掛著他家的漁網,埠頭邊,他家的小船一直系著。但他家的男主人似乎已經不是全部依靠下河的營生了,他平日里也跟社員們一起出工,做田里的活。柯魚剩下些祖傳的業余的補貼補的意思。他家的小兒子給我的記憶卻十分深刻。那時候他在大隊小學念書,約莫上四五年級。印象中,他沉穩老成,并不十分活躍,讀書成績在中上水平;個子不高;說話時有過多的唾液含在嘴里,但并沒有口齒不清。這樣一個平常的小孩,有一天竟然弄出一個大驚奇出來,他讓學校所有的老師都狠狠地搖了搖頭,咯噔了一下。
根據學生的舉報,說他與或者說是伙同另兩名男生,近期常常在中午飯后休息的時間里拉幾位女同學到學校廁所后面的草垛里玩游戲,那游戲的方式讓成人們也不敢啟齒,主要是男女孩童都要脫下褲子。
起初,我們校長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獨自審問,獨自調查,旁的老師無一過問。實際上,旁的老師也無一有能力過問。事發之后,一陣議論,過后也就再無人提及。當年,旁的老師,尤其是單身,未婚,像我這樣的,不像我這樣的,對于性,都是諱莫如深。說回來,有誰竟要談論點什么也是全然陌生,無從談起的。
很多天過去了。應該是我們校長把事件徹底調查完畢了,再把調查的結果向公社的教育部門匯報了。許多人都以為這事情大了,上面的處理會出來得非常嚴厲。但結果卻是不了了之,上面什么結論都沒有。不知道發生這樣的事件,上面是怎樣考慮的,但結論是置之不理卻是明確的,也是英明的。或許,上級就此事件有過什么精神,只是我們的校長不再傳達給大家。
盛 家
順著這個事件的線索,使我想起另一名參與其中的女孩子。她應該姓勞,身材瘦小,尤其聰慧和伶俐;讀書成績一直出眾。她是我們校長出任班主任的那個班級的班長。因此也是校長的掌上明珠。校長喜歡,愛她的程度甚至要超過她對自己的女兒。
一個下午,秋天剛剛開始的一個下午,從國道在我們村子北面的拐彎處不斷有消息傳到我們正在上課的學校:勞的母親與幾個婦女騎自行車在那個拐口被汽車撞了;別的同去的女人都沒事,只有勞的母親罹禍,倒地不起;救護車把勞的母親救走了。
車禍事件在人們的心里沒有停留多長日子,人們很快就淡忘起來。只是勞的母親卻從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她再也離不開身子底下的那張床板了。說起來,人的命運之變真是猝然而無可捉摸。好端端的一個下午,因為停電,因為這突然而降的空閑,毫無準備的壓機老嫆們便湊了自行車鴨子一樣地去鎮上玩,她們的興致很高,她們是嘰嘰喳喳的一隊……霎時,呼嘯而來的車輪“嘎——”地碾碎了她們剛剛開始還未成形的美夢。
的確,夢一樣。
就這樣,勞的母親被車輪死死地壓住了。而連鎖的反應是勞的母親從此緊緊地壓住了她的原本是異常和諧甚至是幸福的家庭,這家庭之中當然有她年幼的花苞一樣的小女兒。從此,這個家庭將在時間的一步步提醒之中走向窒息,這是命運的必然。
勞的花季沒有到來便慘遭扼殺。一個女主角除了臥床,已經完全沒有能力為家庭做點什么了,她的丈夫也沒有能夠抵抗住時間的消損,在經歷了幾年又幾年每天的床上床下床頭床尾的服侍之后,有一天他開始不再在自己的家里住了。他把自己的這個家全部交給了當時已經該上初中而因為自己的母親不得不輟學的女兒。離家最初一陣,這個卸任的男主角還常常回去,回去看望她們母女,順便帶去她們的生活費。但這樣的看望又隨著時間的漸漸深入而漸漸地拉長間隔,直至最后,水在泥土上面一樣,消失殆盡。
相依為命的母女除了每天維持兩張嘴巴的進食之外,再無其他生存的方式。為了長臥床榻的母親,她已經把所有可以奉獻的全部都奉獻了,所有可以犧牲的全部都犧牲了。曾經的聰穎,沒有了;曾經的漂亮,沒有了;村子里曾經的玩伴,同學,一個個都學業有成,侯鳥一樣地飛來飛去,羽毛光鮮。只有她被生活拒之門外。她黯淡,丑陋,像路邊一塊被擦桌子淘汰的抹布。最最令她絕望的是,她還比別人缺少未來。一旦當她冷靜地面對自己的未來,她看到的依然是漫長而沉重的黑夜,沒有一絲光亮。
終于,在一個年關已近的沒有明月的冬夜,她作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個選擇,徹底地放棄了自己多少年來所做出的所有艱辛卓絕的努力:她把一種藥輕輕地拌入母親的飯里。剛出鍋的米飯香氣更加濃烈了;她又盛出一碗家中長久沒有見到過的紅燒肉。她坐到母親的床頭,平日一樣,最后一次一口一口地喂給母親。長久沒有進食如此美味的母親沒一會兒就失去精神了。母親靜靜地垂下頭去,滿足地進入她自己的夢鄉里去了。
她又舀來一盆熱水,一把把地把母親的身體從頭到腳地擦洗干凈;換上一套母親臥床不起之前最喜歡穿的粉色春裝。顯然這套衣服有些大了,但這對于母親是最有意義的一套服飾了。接下來她又為自己舀了一盆熱水,她把自己的身子也擦洗得干干凈凈,也換上新裝。一切停當之后,她緩緩地爬上床頭,鉆入母親的被窩,她含淚而堅毅的目光又一次停留在母親那張早就缺少肥肉的臉上,母親安詳地平日那樣地熟睡著,她甚至還聽到了母親輕微的鼾聲。她轉過頭,端過床邊的飯碗,開始大口大口地吞咽……
母親走了。她是要母親先走。她不能留下母親,她知道,如果母親留下,沒有她,母親也同樣是走。
她自己也走了。她同樣不能留下自己。她罪孽深重,怎能留下呢,再說,去的路上沒人照料母親,母親還怎能過呢!
小 韓
好了,西里橋。我的歲月已經老去。我們生活在各處,四散著,彼此毫無音訊,像一窠被迫離散的狗仔。所有的曾經被湮沒在新的一輪一輪的生活之中。時光不可能讓我們回到以前,過去的相聚已經永遠不會重返。我們的過去沒有被記載,也沒有什么發生過的能成為值得流傳的佳話,更沒有什么物件有變做文物的可能——他們不存在失傳不失傳的問題,也絕沒有搶救不搶救的呼吁。它們僅僅在我們的內心與我們的肉體一道存活著,如果肉體消失,內心也同樣無所寄放。
好了,西里橋。我已暗自記住并且時時懷念的那些臉,真誠,善良,實在,沒有非分之想,也不夢想非分之獲的那些人民群眾的臉,已經一次次地讓我的心沉靜并暖和起來的臉,我要像過去那樣和你們交談!
好了,西里橋。讓我再一次從小韓開始吧。
這一晚大隊部有演出,氣氛異常熱鬧。我去了,但是滿屋子的臉沒有一張是我相熟的。我不好意思擠在我與他們全然陌生,而他們之間卻十分相熟的張張充溢著快樂的笑臉之中。我獨自退出于喧鬧。
第一次一個人沿著穿過全村的那條沙石公路,沙沙地朝我的新住處走去。周遭的黑暗并沒有讓我恐懼,相反,田野上的夜與星光閃閃的天空使我有一種慰藉,妥帖的感覺。異常的坦然和寧靜,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我并沒有想起過去,也沒有想到今天作為開始的以后。
回小韓的路程并不短,下了沙石路還要在緊貼著水渠的一條高出田地許多的大路上走一程。現在我側過臉就能望見遠處大隊部二樓的一大片燈光,那里的樂聲和人聲也時不時地一陣陣傳來。
回到寂靜的小韓——白天,這個小村是那么喧嘩,這可能是它的歷史上最為喧嘩的日子,7間新屋,新入住的15個新人,以及迎送這些新人的親朋好友。此刻,他們都不在。我開了門,進屋。我沒有什么事可做。我取出一本書,躺倒在床上翻閱起來。少頃,我又從木箱里翻出一本誰剛剛作為禮物送給我的筆記本和一支嶄新的鋼筆。我打開本子,在首頁的第一行,開始輕輕地寫下:
1976年3月15日 星期一 陰有雨■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