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秋夜,實業投資公司經理沈先生的別墅里卻是燈火通明,他飽滿而發亮的臉龐上流露出難受得要命的煩悶神情。沈先生先是用一把紅木椅子砸壞了墻角的大座鐘,又在地板上將椅子腿摔斷,然后手里抓著好些鈔票醉醺醺地向屋外的一堆篝火爬去……“停機!”岑導演大聲喝道:“太糟啦。老丘,你是怎么搞的?”演員老丘坐到長椅上,歉疚地低下了頭。岑導就坐在老丘身邊,摟著他的肩膀說:“老丘,老同學,以前那幾段表現一直不錯的啊,今天你是怎么啦?撒點兒錢怎么這樣費勁?”老丘說:“我沒有這種體驗,岑導演,在我的生活里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沒有這種體驗是演不好的。”岑導說:“這跟體驗有什么相干?你連基本任務都沒有弄清楚——你這么長時間起勁地毀壞家具,似乎這是主要的戲,其實主要的戲應該是焚燒鈔票。要厭惡地把鈔票扔到火里,老同學,要厭惡地扔!”老丘嘟嚷道:“厭惡地……”岑導忙說:“對,老丘,那么咱們重來一次。你,實業公司沈經理,突然意識到這些錢來得不正,為了洗凈罪惡,就把它們扔進了火堆里……這是些贓錢!”“是贓錢,”老丘沒精打采地表示同意,“但是請求您理解我,我從來沒有過這么多鈔票。岑導,剛才您說我毀壞家具很起勁,這是因為我有體驗。我老婆已經抱怨了好多年,她嫌我們的家具太破舊,都不好意思請人來做客了。我在家里已經摔過兩次家具……就這樣,舉起椅子往地上使勁摔。然而手里有這么多的鈔票……我可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從來沒有過這么多錢……”岑導尋思道。“太好啦!那你現在就體驗體驗!老同學,你聽我說,這些錢是真的,是屬于你的,是你參加拍攝這部影片所得的報酬。”老丘忙問:“是預支給我……”岑導說:“不,咱們就算影片已經拍完了,你已領到了報酬。報酬標準高得不可想象,看呵,多么厚的一疊鈔票啊!喏,你就這么瞧著它,心里就想:為啥給我這么多錢?劇本是拙劣的,導演毫無才華,我的表演粗糙,這樣粗制濫造還拿人民這么多錢,你越想越感到可恥,受到良心的譴責。于是,你就對這些鈔票產生了厭惡感,連碰都不愿意碰它一下,最后便將它們一股腦兒扔進了火堆里。這不就有了思想基礎了嗎?”老丘拍了拍額頭說:“好像有了……”
“你們把家具收攏!”岑導命令道,“快!把那堆篝火再弄旺點兒。”岑導安排完,就從帆布兜里掏出一瓶“劍南春”來,說:“來啊,老同學你喝一大口酒,等這一段拍完了這瓶劍南春就歸你啦,這可是北京的馮導送給我的呢。亮燈……準備……開機!”老丘舉起酒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抓過紅木椅子砸在大座鐘上,就裝做醉醺醺的樣子撲倒在地上往火堆爬去,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手里的鈔票。攝影師歪著頭,身體向前微傾,一絲不茍地捕捉沈經理的側面影像。“好樣的……”岑導站在離他約三米遠的地方,小聲嘀咕道,“老同學,這回進入角色啦……”
快爬到篝火旁時,沈經理把那些鈔票對折成整齊的一疊,揣到了懷里,然后將雙手緊緊捂在胸口上。“快……停機!”岑導大吼一聲,臉色漲得通紅,“老丘!你怎么啦?你把那些鈔票揣進自己的腰包干嘛?!”
皎月升起來的時候,老丘跌坐在草地上,泥土、草屑沾滿了他的嘴巴、眼睛,那一刻他真想就地挖一個洞把自己埋掉算了。“不知咱們是誰昏了頭。”岑導踱到老丘身邊,將他一把拽起來,沮喪地說:“老丘,你說說,是什么思想在支配著你?”老丘拍打衣服上的灰土,聲音嘶啞地說:“岑導,我想象著自己突然得到這么多錢……便算計著用這筆錢不僅可以還清債務,購置家具,還可以給老婆買一件裘皮大衣——這是我已經答應了好幾年的事,給女兒買臺手提電腦,還可以去和朋友們喝幾杯……于是我想:即使劇本是拙劣的,即使導演沒有才華,即使我演得不好,有愧于觀眾……然而要把這些鈔票扔進火堆里,這無論如何也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