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的時候,他還是一個男孩。
他的綽號叫“白條”。他細細長長的個子,在水里像魚一樣敏捷。楝樹花開,他就偷偷下河游泳。楝樹花謝,他在河里從早泡到晚。嘴唇發紫,手腳腫脹,他還不肯上岸。母親拿著長竹竿來催打,他一個猛子又潛游到河對岸去了。氣得母親跺著腳,連連喊“冤孽”。
可母親也有歡喜的時候。他下河常常帶一個臉盆,上河時就是一臉盆的螺螄、河蚌,有時候還有河蝦和河蟹。四嬸那天打肥皂洗手,金戒指滑落到河里了,他撲通一聲下去,在水里搗鼓了一陣,把戒指給拾回來了。
他家兄弟多,他很早輟了學。除了偶爾去地頭,他幾乎都在河上。他家有一只帶篷船,他就劃著船,在這條河里上上下下。用網兜魚,下河摸螺螄,打撈河上漂浮的菜葉,他全部的生活內容就是這些。他把魚和螺螄帶回家,吃不完還送給鄰居。他經常在船上過夜,望滿天的星光。有一年,河上漂來一條大蟒蛇的尸體,盤繞著白花花的甚是嚇人。沒有人敢去碰,他卻用鐵耙把大蛇的尸體推到河塘邊,挖了深深的一個坑給埋了。在這條河上,他救過溺水的小孩和老人,還搶救過臺風來時刮走的東西。
他整日在河上,二十多歲時還沒有戀愛的跡象。他娘整日嘆氣。也說過人家,但一到去相親的時候,他就上船了,把船劃得遠遠的,分明是在躲避。有一次他躲不了了。他救了一個落水的姑娘,姑娘救上岸后,就死活要嫁給他。姑娘的家人倒不是厭憎他,只是擔憂,這個沉默寡言,一直在水上漂流的男人會讓她過上好日子嗎?“他救了我的命,還會虧待我嗎?”姑娘說。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吃了晚飯直奔他的船,突然他愣住了,船上坐著個人,是她。
他們結婚了。結婚的第二晚,他又上了船。該不是小兩口拌嘴了吧?人們在猜測。日頭當中時,人們聽到他媳婦在岸上喊他吃飯。蘆葦深處箭一樣劃出一只小船,直奔岸邊。他上了岸,提了沉甸甸的滿滿兩桶的魚,每條都是大魚,魚鱗銀光閃閃。他的媳婦會打理,只拿出幾條,其余的提到集市上去賣了,回來時滿面春風。“魚賣了好幾個錢”她對男人說。原來魚賣得那么好,他從此網魚就更用心了。但他從不在一個地方網,遇到小魚,他就放回去。這樣過了幾年,他們的稻草房就變成了瓦房。
可有一陣,他提回的魚越來越少。有一次,他空著手上了岸。“怎么了?”妻子問。“這水發黑了。可能是因為那家廠排出的污水。魚里有味道,河上有死魚漂上來。這河里的東西,不能吃了。今天我劃了十多里,還是沒有水清的地方。”“房子的債還沒還清呢。我們把魚和螺螄賣給販子。城里人可喜歡吃野生的魚。”妻子說。可是,接下來的日子,應該說在一段長長的時光中,他再也沒有網魚。他仍然在水上漂流,但他是在拾紙盒子、塑料袋、易拉罐和可樂瓶。那河就像他的家,他不能容忍這些臟東西在“家”里。他那精明的妻子,后來又把這些東西賣到廢品回收站。
一天,他喜洋洋地拎著魚和螺螄上岸,還要妻子把另一張網補一補。“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女人說。“你不知道,政府把河重新整治了,這水又清了,這河里的魚和螺螄又能吃了。”他笑著,一臉燦爛。媳婦也高興了,賣魚比賣廢品光彩多了。
一天,一位母親帶著女兒從岸上走過。母親從口袋里掏一樣東西,把一張百元大鈔給帶出來了。小女孩眼尖,彎腰去拾,一陣風,卻把鈔票刮到了河里。接著,鈔票在風和水的帶動下,往外推移。岸上母女急了,眼巴巴地看著,卻無從下手。這時,從不遠處箭一樣劃過來一只小船。船上男人用一把長長的鉗,一鉗就鉗起了紙鈔。他上岸來,遞給了小女孩。小女孩的媽媽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給他,男人笑笑,拒絕了。母親和小女孩道了謝,往前走。走了好幾步,卻聽見男人在后面喊。“他是不是反悔了?”母親把手伸進袋里。沒想到,那男人卻跑上來,對小女孩說:“你看,我的本事大不大?”小女孩奇怪地望著他。旁邊的母親用手蹭蹭小女孩的背“說,叔叔本事真大。”小女孩照著說了。
于是,男人一臉燦爛。
接下來,男人一連幾個夜晚沒有下河。再接下來,說是男人的媳婦有了。這么多年后,他們終于有了孩子。現在,男人的媳婦挺著鼓鼓的肚子說:“我喜歡男孩。可我們家的那個,說是要女孩。生女孩也好,省得每天在船上漂。”
安樂王
當小周村人都住上二、三層高的樓房時,惟獨安樂王一家還住在低矮的破瓦房里。安樂王和他那漂亮的媳婦在破瓦房里進進出出,神態自若。
安樂王的媳婦,年輕時是鄰村的一枝花。她嫁給安樂王時,人們說:“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當然,這是心理不平衡的男人們說的。安樂王雖然一貧如洗,但好歹是位英俊健壯的后生。
傍晚,安樂王在村里的小店里買了兩瓶啤酒。他媳婦端出炒蠶豆和羊骨頭,夫妻倆你一杯我一杯地邊啃邊喝。媳婦的兩頰漸漸有了酡色,眼神迷離,甚是動人。“有人說我為什么放著好人家不嫁,還不是圖個自在?你從小沒了爹娘,嫁過來,沒人給我氣受。你沒有一樣好,就是肯順著我,這是最大的好處。”媳婦仗著醉意說。安樂王微微一笑,把一顆炒蠶豆擲進嘴里嚼得嘣嘣響。
他的親戚們,一個比一個要強,一個比一個發達。獨有這安樂王,總是不成氣候。要說這夫妻好吃懶做,也不盡然。他們也種地,也打工,但是,所有的積蓄都執著地顧了嘴巴了。別人家的孩子早上吃榨菜和飯湯時,他們家的孩子卻有滋有味地咬著粢飯團。別人家夫妻為了造房子喝爛白菜湯時,他們倒是天天抿紹興老酒。倆夫妻雖然窮,卻出奇的大方。任何人去他們家串門,他倆都會讓你夾幾筷菜嘗嘗,是男人,就熱紹興老酒。有時,別人請安樂王幫忙做個力氣活,他也很樂意。他那個破屋里,天天來人,熱熱鬧鬧。安樂王也有揭不開鍋的時候。這時,他就厚著臉皮到他的親戚家里去。親戚們一見他,就搖頭,一般情況不讓他空手而回。他這么一次“打秋風”,就可以舒舒坦坦地過上好一陣子了。“真是個安樂王!”小周村人羨慕而又不屑地說。安樂王沒什么家底卻過著安樂日子。他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怎么想。
可是,有一天,他叔叔鄭重其事地讓人來喊他。他滿懷腹狐疑地走進門,卻發現所有比他年長的親戚都在那里正襟危坐。他心里咯噔一下,隨即就定了定神,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你小子,你看看,小周村就你這破平房了。你兒子去參軍了,回來就得說親,你們這個樣子,有哪家閨女肯進你家的門?”他叔叔抽了一口煙,清了清嗓子說。“去,回去準備蓋房子。”他那個做塑料生意的姐姐說。“明天就開始動土,你們夫妻倆可以住到我家里來。”他哥哥說。“我沒錢。”等他們輪番說完了,安樂王才說出三個字。“錢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每天給我用心監工。”他那阿姨說。
安樂王忐忑不安地回了家,他還從來沒這么丟過面子。“沒閨女上我家的門?我當初娶媳婦時你們還沒得勢,還不是我媳婦自己要跟著來的。錢的事不用我操心?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安樂王心里犯嘀咕。回來對他媳婦說了這事。“房子遲早也是要蓋的,還是蓋了吧。債就慢慢還。反正是他們逼著我們造的。”他媳婦這次倒爽快。
第二天,他叔叔就帶了一幫人來拆舊屋。“怎么那么快?”安樂王好像還沒作好心理準備。但是,他沒有住進哥哥家的樓房里,臨時的在角落邊搭了個窩棚,夫妻倆就住在窩棚里。“安樂王造房子了。”這個消息像插了翅膀,整個村知道了,還有些人特地跑來看稀奇。
造房子進展很順利。說來也怪,安樂王要造房子,天就配合著放晴,幾乎天天陽光燦爛。房子落成了。“上梁酒一定要辦得熱鬧。東西一樣都不能少。錢不夠,我這里拿。”他姐姐又拿來一疊錢。上梁那天,親戚們都來了,個個送了紅包,最少的也是上千的。“告訴你,造房子的事情幾個月前我們就商量定了。你看你,你不要臉面,我們還要臉面呢。你害得眾家親戚臉面沒處擱。造房子的錢也不要你還了。這些紅包,給你這幾間屋打上墻磚。你們兩夫妻,以后要好自為之了。”酒過三巡,叔叔開了腔。安樂王耷拉著臉,不時緊張地往里屋瞧,還好,他媳婦沒有出來,正在打點東西。他可不想讓媳婦走出來,跟他一塊兒尷尬。
“真是個安樂王!”小周村人看著安樂王那高大氣派的新房子,簡直有點妒忌了。“安樂王辦上梁酒,是橫敲了一筆啊。”“以后他在小輩這里還抬得起頭來嗎?”一些心理不平衡的人又在說了。“我給我表哥送過禮,他就是不肯收。他說本該長的給幼的,怎么能倒翻葫蘆?小輩的禮,他一律沒收。”安樂王的表妹聽不過去了,站出來說。
安樂王還安樂嗎?去年,我見了這對夫妻。說來也怪,他們住了新房了,也開了小店了,但倆人都沒有了當初的滋潤和灑脫。他們來去匆匆,像是被無形的繩子牽著鼻子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