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高考落榜以后,只得回老家種田。無奈他眼高手低,重活干不了,輕活又不愿干。成天一副小知識分子模樣,很憂郁很失落似的。阿四爹看兒子是一個農不農秀不秀的坯子,就想著讓兒子去學一門手藝。
那天,阿四爹將自己的想法對兒子說了,意思是讓兒子去學剃頭。也不管兒子同意不,第二天就割肉打酒給兒子請來了師傅。
師傅進門的時候,阿四還在睡懶覺,阿四爹用煙桿子將兒子揍起來,阿四一百個不樂意,蓬頭垢面出來一看,只見堂屋里坐著一個土得掉渣的精瘦老頭,老得像一塊陳年的干劈柴,正望著自己笑哩。
阿四心里很不快活,學剃頭也認了,爹給自己請回這么個老古董,一身老腥氣沖人。從此,阿四就跟一刀凈學剃頭。一刀凈風里來雨里去走鄉(xiāng)串戶,阿四背著剃頭箱子寸步不離。每到一處,阿四先給主顧洗腦殼潤胡子,然后立一邊看一刀凈耍手藝。
日長月久,阿四發(fā)現(xiàn)師傅的主顧十有八九是老年人,清一色剃“西瓜皮”。師傅操的家伙也簡單到姥姥家,一把剃刀像一把鋤草的鋤頭。每回在燙刀片上燙幾天,就在客人頭上一比劃,然后左一下右一下中間一下,主顧的頭上就有紅有白,很標致的“西瓜皮”。然后是一些善后的小動作,像五官科醫(yī)生的小名堂。阿四非常不感興趣,暗暗后悔,恨爹糊涂了,讓自己白費光陰學這號老掉牙的手藝,日后以此謀生不餓死才怪。
半年后的一天,一刀凈說要給阿四正式傳藝了。阿四聽到這話笑疼了肚子,心想您的那幾下我早已見識過了,給老東西刮“西瓜皮”,我三天后就會。那天,阿四爹領著阿四自備了酒菜來到一刀凈的茅屋,三人一塊喝了燒酒,一刀凈又帶阿四在剃頭匠的祖師爺塑像前敬香燒過紙錢,給徒兒傳授家傳絕學“三功六藝”。
所謂三功,腕功、指功、拳功,是剃頭佬的看家本領。而今做剃頭生意的花花公子基本都沒學過,學過也未必精。一刀凈是三代家傳,自小練就的。一刀凈的名號就是說剃刀走過的地方不興來第二下,更不興像修指甲那般細修細磨,這主要就靠過硬的腕功。握剃刀講究一個“平”字,只見手動不見腕顫。功夫到家的剃頭佬腕功還得有好的把式,運腕時講究凝神聚氣,雙腿叉立如釘。一刀下去“哧”地一聲,刀過處如荒草地開了一條跑道,又干凈又平展。不像而今的花花公子運腕時還可以扭胯搖屁股聊天,那簡直有辱剃頭這門手藝。指功,講究一個“彈”字,中指控住刀柄,食指控住刀背,向外一甩的同時拇指輕輕一彈,那勁道足可彈死一只飛過的蒼蠅。只聽“嗒”地一聲脆響,刀上如抹過一般干凈,不留一絲須發(fā)皂沫。拳功,雙手半捏成拳,講究一個“虛”字。指間縫隙不差分毫,太實則捶散了人家的骨頭,太虛又有傷自己的指骨。兩拳捶背,指骨相互碰擊,有竹板彈唱的效果,發(fā)出“嗶剝嗶剝”的脆響,陰陽清濁,節(jié)奏分明。
一刀凈又演習了六藝,掏耳屎、捅淚眼、翻眼皮、捏懶筋、捶酸背、扳落枕。
一刀凈說,學“三功六藝”的皮毛,三月就行,但練到火候,至少三年。
阿四做夢也沒想到剃頭還有這么多講究,耐著性子將“三功六藝”練了一年,差點練背了氣。終于不耐煩學,有一次趁師傅喝醉了酒,跑回家跟爹說了謊,跟一伙哥們跑廣東打工去了。
一晃兩年過去,阿四從廣東打工回來,錢沒弄回幾個,卻患了一身病回來。下苦力掙錢已經力不從心,想到當年跟一刀凈學的剃頭手藝,覺得自己學到手的三腳貓功夫也許能掙點小錢糊口。就同爹商量,父子倆東借西湊了一筆錢,到縣城開了家“老年人理發(fā)店”。
開張頭兩天沒什么生意,阿四急得要跳河。第三天,店里來了個富態(tài)的老頭,阿四喜出望外,將當年從一刀凈那兒學來的“三功六藝”盡情施展,細心推剪剃刮。那把剃刀在阿四手里輕輕旋舞,刮過腦殼刮臉頰,刮過額頭刮耳廓,刮過鼻梁刮眼皮,連眼眶也不會忘了剽一刀。最后扶老頭坐起,細心給老頭翻了眼皮剪了鼻毛挖了耳屎,捏一捏脊梁兩邊的懶筋,再“嗶剝嗶剝”將老頭捶得通體安泰、筋脈舒張。那份愜意,令老頭舒服得直哼哼。
老頭對阿四的手藝贊不絕口,這么年輕竟然有這般令老年人又感親切又感懷念的老手藝。老頭臨走時付了一張“大團結”,還主動遞給阿四一張名片,阿四接過來一看,兩眼頓時一亮,那上面印著“老年人活動中心主任”的字樣。
從此以后,阿四的“老年人理發(fā)店”顧客盈門。他忙得屁顛屁顛,吃飯拉屎的時間都沒有,賺回的票子裝了一枕頭套子。有顧客對阿四建議說,忙不過來可以帶徒弟呀。阿四聽到這話,心里十分羞愧,自己學來的手藝不過是一刀凈師傅的三成,怎好意思帶徒弟?阿四非常想念自己的師傅了。
那天,阿四備了一份厚禮,回家鄉(xiāng)去見師傅。走到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阿四真是感慨萬千。想當年自己瞧不起一刀凈的手藝,馬馬虎虎學了一年,沒想到師傅當年的滴水之恩,今天不只養(yǎng)活了自己而且發(fā)了小財。
阿四找到一刀凈師傅的住處,見茅屋屋頂和門口都長了人把深的草了。村里人說,那個剃頭的孤老頭已去世一年了。阿四一聽,如五雷轟頂。在一處青山綠水的山坡坡上,找到師傅的一座小墳,不禁悲從中來,跪在墳前拜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