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喚醒歷史的詩人

一個試圖進入歷史并用詞語敲打其中秘密的詩人，從一開始就作好了讓人驚訝的準備。他，就是詩人張文斌。

如果為他畫一幅素描，那應該是眉宇清揚，外表俊秀，內心謙和之氣浮現，“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如果要為他寫一份簡歷，那可以是這樣三句話——出身于醫科，忙碌于政務，卻傾心于文藝。他的一雙手，因為山川日月教化，因為腹有詩書氣自華，一手拿相機“典藏生活”，一手握筆“感悟生活”，從繆斯的手中接過光，接過火，傾心澆灌，著作因此幾乎等身。我想，依他的現狀，他大可以不寫詩，詩于他，或許還是一種額外的負擔，但他還是寫了，不僅寫，而且寫得認真，寫得大氣，寫得一發而不可收。對文學的赤子之心，由此可見一斑。

他的新詩集《月渡宮墻》筆墨觸及上下兩千年近三百位帝王的浩瀚形象，這是我迄今為止讀到的第一部帝王詩史。用一部詩集，描寫近三百名同一種身份的人物，浩浩淼淼，卻要讓經歷相似的帝王們，擁有可以描摹的無數的可能性。這無疑是有難度的，也需要相當的勇氣。但他知道，這循環的歷史中，自有整個世界的入口。

法國詩人菲利普·雅各泰曾說過:“與其讓世界抵達一本書，不如讓書返回世界，打開通向世界的路。”從某種角度看，《月渡宮墻》具有了史詩的建構。每一首詩既可獨立成篇，又能連綴成書，是一部用詩歌筑起的龐大的紀傳體作品。是匠心獨用，更是雄心所在，并不是所有的詩人都有如此宏觀的視野，如此宏大的抱負。當然，《月渡宮墻》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立意和選材。在所有詩篇里面，詩人既沒有放棄用三言兩語概括錯綜復雜的帝王生平的努力，又執著于把獨特的心理、微妙的情感反復把玩、精雕細琢。因為只有細節的真實才包含著人性最大的真實，才能折射出整個世界的倒影。立意之大，入筆之小，構成了《月渡宮墻》難能可貴的文學品質。

詩人熟悉人類心理的音律，在盤點歷史的過程中，醫科出身的他一次次用手術刀一樣的精準，探尋皮囊下的秘密，用誠實的對真實性的苛求完成了對靈魂的深度檢閱。在《出局》一詩中，他洗凈目光，撥開表相，切中帝王的悲哀心境，用物我合一的方式“竊聽”到了北魏獻文帝拓跋弘的內心私語——“站在權力的河岸上 只看見自己/孑然一身也曾集中精力/勤于政事 江山毫無起色/你是一個寂寞的王/甚至抵不過一個過河的卒”;他從高處立意，卻往往選擇從最低處出發，像一只輕靈的鳥，飛翔在別人的故事中，時而化為一種注視的目光，時而化為一陣冷靜的喟嘆，他精心用詞語的力量重新打造晉穆帝司馬聃的隱秘夢境——“當你微笑的時候，朝野一片漆黑/其實在你夢里掙扎的永遠是/稚嫩的少女，與早熟的兵法”。“少女”與“兵法”，一柔一剛，一明一暗，對立的元素既相互交融，又糅合矛盾，產生了一種包含悖論的雙重的復雜性，融合陰影和光明的心理奏鳴曲，無疑加深了人物的厚度。多么小的切口，卻直抵本質，而他凌云健筆，竟如此游刃有余!

我相信，文如其人，時光、閱讀與寫作賦予了詩人更加深刻的思辨力，這些源于詩人內在的力量的注入，使他的詩藝日益精進。很多詩篇中可以看出詩人的敘事技術更趨成熟，淡然的表述中凸顯出力道。有時看似不經意，卻句句是作者的思維倒影，包含著外部場景與內在冥思的運動——“在肅穆的葬禮上 與才子們一起/你一遍遍學著驢叫 以示對亡友的深切哀悼/這一刻 你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個/至高無上的王/你忍住了眼淚 沒有哭出聲來。”(《本色——魏文帝曹丕)如此從容不迫的敘事哲學，讓詩句彌散出自若之美，讀者在接過曹丕未及流出的眼淚的同時也得到這樣的信息:一個王，一面是地位賦予的角色，一面是真實自我的暴露，一個細節，囊括了王一生的心態，不僅寫得到位，也讓我們有了深刻的回味——日常生活下掩埋的悖謬，才是文字真正應該企及的方向。正是對這種極致而徹底的真實性的著迷，讓他的詩歌有了深刻的洞察力，經得起時光的打磨與讀者的檢驗。

《月渡宮墻》的豐富性不僅在于此，他對心理及敘事上的傾心并不妨害他那展開想象的翅膀，想象有多遠，他就能飛多高。只有有想象力的人才能寫作，只有想象力豐富的人才可能成為優秀詩人。他想象的氣度一如既往地從詩句里滲透出來，讓詩意更加寬廣。他俯視著慨嘆晉愍帝司馬鄴:“你悲不自勝，丟失了整個王朝的尊嚴”;他用遼闊的鏡頭感塑造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塞外風寒，你在陽光下磨劍/一直在等待……如期而至的汗位/像一道閃電，讓中原驚呼”。這些詩句如天馬行空，汪洋恣肆，因為其別具一格的表達和極富力量的描摹，比長篇累牘的編年史，更讓讀者著迷。

這些年，張文斌的詩歌散枝開花，總是呈現新的元素，從一開始對自我的執著和詠嘆，到現在隱退自我，冷靜自若地述說歷史，他對詩歌的探索沒有停止過。詩人把情感冷凝，化成了對帝王故事的觀看與解析，內與外的對立消逝了，循環的歷史滲透著內心的歌唱。在對帝王的全新的發現中，作為詩人的“我”與作為帝王的“我”在一面鏡子中相遇了，這面鏡子，以詩歌為載體。這既使詩歌獲得了很好的控制力，也告知讀者，創作手法自我的隱退并不是自我的消失，詩人張文斌幾乎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暗流一般傾注于他所刻畫的人物身上。在《另一種勤儉——后周太祖郭威》中，他用這樣的詩句擦亮人物的形象:“色彩在你的周圍簡潔起來……粗衣淡飯養好了你的胃口……沒有守陵宮人，沒有頌詞/一塊簡單的石碑，上面/只有一群停歇的小鳥/‘志向當遠大 心思當純樸’/你說，還是我說?”物我同一，他為帝王身上難覓的品質擊掌而歌，不知不覺，把自身也化進去，說出同一個志向，同一種心思。在表現陰謀叢立的宮墻時，張文斌的句法既清晰又柔韌，個人激情的表達方式那么觸動人心，既懷有抱負，又極其謙遜。通過簡單又富有深意的隱喻，他反復提煉一些溫暖，一些善良，一些真實，他一次次在光明中找到起點，讓光明穿梭在詩句中間。他傾心于“心中的江山 能走多遠/就讓仁慈也要追隨多遠”;他傾心于仁政遍植，如春日桃樹;他傾心于“提著理想主義的燈籠/在風中行走”…… 在他的詩句里，我們撥開了悲哀的迷霧，目睹一條人性上升的道路，這幾乎比奇跡更能打動人心。因為他使我們相信，他永遠樂于跟隨美好的品質，哪怕在陰謀的輻射下，它們總是稀有而軟弱。

我相信更多的人，會發現他幾乎與生俱來的豐富性，在與詩人一起舉目萬里，縱橫千年的同時，他們不僅能獲得歷史的沉思，也能獲得美與真的教誨。我也相信，文斌的詩歌會一路柳暗花明，更入佳境。

多年來，詩人的腳步一直沒有停歇，從《生命河》、《消失在風中的歲月》、《張望》直到《月渡宮墻》，他在詩藝上完成了一次次涅槃。張文斌越來越執著于用有限的詞語打通無限的生活，這樣的文學品質，帶給我們的，除了驚訝，還有不斷的驚喜。■(責任編輯 江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