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門的激情

孫林茂 出身于內蒙古，后隨父母遷到武漢，畢業于武漢華中科技大學。2001年移民加拿大，在加拿大取得PSW證書，畢業后在老人院工作。2006年遷往美國加州，現定居Sunnyvale。目前就讀于De Anzacollege，會計專業。

喜歡漂泊的生活，曾居住過內蒙、武漢、北京、新加坡、加拿大的溫莎、漢密爾頓、滑鐵盧、Kitchener。喜歡旅行，足跡到過中國的重慶、成都、無錫、南通、海南、廣州、深圳、香港、湖南、河南、江西等。

人生最大理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最大的夢想:父母、親人、朋友等我珍惜的，能夠永遠健康、幸福、快樂。

座右銘:握在手里的才是幸福。活在當下。永遠期待美好的明天。

如世界藝術史這一類的課程，在我的腦海里，一向是同枯燥乏味掛鉤的，它意味著要死記硬背，用中文我的母語來試圖把那些幾萬年前早已沒有生命的東西在短時間內裝進我的腦海，尚且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更不用說用我的第二語言英語了，如果不是因為其他的課程時間無法配合，而我又想早點畢業，恐怕我是不會選這門課的。然而我的教授賽門不這么看，在他眼里，它們都是有生命的東西，他用豐富的學識和極好的口才，開闊了我的藝術視野，讓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不可思議的藝術世界，我在那里暢游，享受美的熏陶，好像整個生命都有了重生的喜悅。

賽門的課開在星期六早上，因為教室在剛建好的新教學樓里，而周末樓里除了他那間隱蔽的教室外，所有的門都是關的，我繞著大樓，一扇扇門的試，想著早前收到他的一封郵件:鑒于申請此課的人太多，而今年由于經濟危機，教育經費被縮減，課程被縮減，而我又想盡量多接納一些學生，所以請各位同學準時到堂，哪怕那些已經注冊的同學，否則我將無法保證你的位置。學校里的鐘樓已經敲過上課時間的9點，而我還在找門，想著他措辭嚴厲的信，我的心真是有點緊張起來。

終于有一個人影從一扇門后閃出，我尋了進去，賽門正在講不許遲到。說實話，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他有著英國人典型的嚴謹面孔，帶著明顯的英國拿腔拿調的口音，在這所學校讀了兩年，我們早就得出結論，美國教授好混。我放下書包，打算先聽聽再說，實在不行我就退掉這門另選。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這位老師，并過渡到欣賞的呢?我還真說不上來，也許就從第一課開始的吧。亞洲學生和美國本地學生不同，他們多半喜歡那種容易讓他們過的老師，不愿意費太多時間和精力在學習上。而中國內地的學生則看重老師的學識，然后是他對學生的態度，至于考試，如果我們拿不了A，那么就沒有誰能拿A!所以當賽門侃侃而談，穿越時光隧道，把我們帶回到舊石器時代的時候，我終于被他廣博的知識所折服，一門他已經教了16年的書，他還能保留著初次的激情，讓我們也被他對藝術和歷史的熱愛所感染，欣然走進他為我們搭建的藝術之門。

我每次上課都坐在第一排，他的講臺就在我正對面，課間10分鐘的休息，他多半留在教室等待學生提問。他的電腦里有很多音樂，古埃及的、古希臘的、古波斯的等等，彈奏這些樂曲的樂器，都是根據歷史文獻描述重新復制的古樂器，就像我們的古箏一樣，而曲調也是據文字描述譜曲，盡量做到還原那原汁原味的古曲，我最喜歡伏在桌子上聽那音量調得極低的古曲，平和古樸，很有安撫人的力量，間或我們會交換一下意見，“這一段用的是笛子吧?”我問。 “對，是笛子，你聽見那背景音樂沒有?那是一種用數學方法演奏的樂器”， “賽門說著站起來，在背后的白板上畫了起來，在弦的中間彈一個音階，再在四分之一處彈另一個音，以此類推，用數學方法來計算，奇妙吧?他問道。我閉上眼睛:“原先聽人說過，數學好的音樂才好，因為要算拍子，16分之一拍都要算出來，這話果然有道理。”音樂還在繼續，我順著五線譜往前走，不知什么時候已回到了幾千年前的埃及。

文學藝術類的老師對生活充滿激情的為數不少，這一點你從他們眼睛里時常閃現的喜悅的火花就能看出來，別看賽門是四十多歲的大男人，他的感情絕對是泛濫的。我們若考得好，他能喋喋不休地嘮叨半天，告訴我們他心里有多高興，他改卷子的時候是多么快樂!如果考得不好的話，他絕對是那種自責自己的教學方法出了問題的人。上課的時候，有一位同學的手機響了，雖然上課的第一天他就三令五申手機要關上，至少調成震動，可是當手機里的音樂響起，他居然閉上眼睛，雙手在空中按動虛擬的琴鍵，把那一小段樂曲口手合作演奏完才睜開眼睛:“多美的音樂!”他贊嘆道:“不過請你把手機關上。”要知道，上課時候開手機是最引起公憤的了，有時候那些美國老師脾氣上來了，還會指著當事人請他出去呢。真沒想到看似嚴肅的英國人賽門，竟有如此天真的一面。

塞門的課上的沒話說，幻燈一放，燈光調暗，我們被他娓娓道來的歷史故事所吸引，有時到了下課時候還沉浸其中。所以那天當賽門摔了一跤后向我們展示他的幽默時，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深諳冷幽默的精髓的。

賽門用來講學的設備很多，故此他面前的四張桌子堆滿了機器，電線則纏纏繞繞更多，那天他在往前走動的時候突然被絆倒，身手矯健的他立刻站了起來，光線暗，而一切又發生得太快，我們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結束了，然而好整以暇的賽門卻覺得有失風度。“一般來說我摔得都很優雅的(graceful)，要知道，我學了好幾年空手道，什么前滾翻，后滾翻，像今天這樣狼狽真是第一次”。他解釋道。把線規整好，他又加了一句注腳:”不過這樣也好，起碼把睡著的都嚇醒了。”我們先還怕他不好意思撐住不笑，到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地哄堂大笑起來。

賽門同我們漸漸熟捻起來，然而他的調侃卻依舊是含蓄的。他是在英國長到十幾歲時才同父母來到美國的，后來讀大學的時候，考慮到英倫比美國有更深厚的文化氛圍，于是又返回去讀大學、研究生和博士生，但他的妻子卻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萬圣節要到了，他的兒子激動極了，那是他們最喜歡的節日。用賽門的話說，萬圣節是唯一一個允許大家冒傻氣的節日，否則平時都得假裝正經當大人。說起他的小兒子，他患有多動癥，不知道什么原因，今日的美國，五個孩子中就有一個是有特別需要的問題兒童，這個六歲的小男孩，雖然人很聰明，卻因為疾病的緣故，每天要花常人五倍的時間才能完成功課，更不用說長期依賴藥物的痛苦了。然而賽門談到他的口吻，卻同任何一個普通父親談起任何一個正常兒童一樣自然。而這位依舊保留孩子氣的父親，對萬圣節的熱愛，也一點不亞于他的兩個兒子，他和他們一起刻南瓜，挑選那晚穿的服裝，給他們畫臉譜。“我大兒子的臉長得清俊極了，那臉型和結構一經涂上顏料，真是好看”。停頓了一會兒他加了最后一句注腳，通常最妙的就是他的注腳:“幸運的是他長得像我的妻子。”不用問，他的自我調侃又引來我們一場善意的大笑。

我越來越喜歡賽門了，課間的時候常和他聊天，他總是微笑著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可是一到上課時間，他馬上停下一切話題開始新的內容，充分體現了英國人受訓多年的嚴謹風格。

然而他又有點不同于那地道的英國人。其實對于生活在國外的人來說，我們如果想保持自己的文化，最后就多半如賽門一樣，即保留原住國的文化傳統，又漸漸接受并被現住國的文化影響，從而形成一種特有的混合文化。賽門的這一特質，在他講述有關藝術法律的時候就顯現出來。

那一天我們學的是希臘部分。希臘被馬其頓占領后，它的雕刻有不少被馬其頓商人賣給英國，如今希臘人要求英國政府歸還，英國政府當然不肯，英國從世界各地擄掠的財寶不計其數，如果開了這個頭，只怕整個英國的藝術框架都要垮掉。然而執著的希臘人不屈不撓，他們甚至建起了博物館，把被奪走的寶物都做了復制品，準備一旦原物返回，立刻拿下復制品，讓寶物回家，不用說，這巨大的壓力讓英國政府寢食難安。作為第二代移民的英國人賽門說:“我個人覺得應該歸還，因為用任何不正當手段奪取來的財寶，無論多么貴重，都應該物歸原主。”我插嘴道:“可是這也看對方國家的實力，比如如果非洲的一個小國家問英國要，只怕英國要敷衍，如果中國政府要呢?怕是英國政府得掂量掂量。”賽門同意道:“的確，這件事情如果牽扯到權利和國力，將會變得更復雜，但是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都在向英國發難，所以這件事最終的妥協恐怕是所有權要歸原國，但是每年英國和原國可以各展示寶物六個月，總之任重道遠。但我個人認為，不論怎樣，寶物應該回家。”

如果說我以前對賽門還停留在對他學術水平的佩服上，這一課后，我倒真是對他的胸襟和人品生出了敬意來。我們平時聊天的時候，時常談到美國人同歐洲人的區別，感覺美國的體育科技雖強一些，然而歷史文化卻有所欠缺，也許正因為缺少對歷史的認知，所以有為數不少的美國人有著超人的自信，感覺美國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擁有最完善的國家機器，因此他們的談吐中就缺少了一些歐洲人的含蓄和禮節上的謙虛，不僅僅是對自己國家的謙虛，更是對歷史的謙虛。賽門顯然不存在這個問題。

我對賽門說，如果可能，我想把你所教的課都學遍，因為你栩栩如生地講述和你淵博的學識，實在省了我許多啃書本的頭痛，不過不是為了學分，純屬個人興趣。因為藝術，始終不容易用來當飯碗，就好像我們教會計的老師，她原先是音樂學院畢業的，結果幾年找不到工作，只能最后放棄夢想轉行現實。如今雖說不上富甲一方，卻也是衣食無憂。我自然也要為飯碗而考慮，卻又喜歡用藝術來調劑人生，所以選你的課，也算是對自己不能實現的夢想的一個補償和安慰。賽門笑了笑答:“為什么不能兼顧呢?又喜歡又能夠謀生?”我笑道:“不是那么容易的，實力、運氣、機遇、精神上的東西到底沒有物質上的需求來得直接，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做無為而治，我目前能做到也只有這個了。”他不回答，換了另一段曲子道:“來，聽聽這段是用什么樂器演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