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水
從石峽鎮往東,沿阿依河行三里,有一河灣。河灣豐肥如弓,弓柄處,一片茂竹。竹后,良田呈扇形鋪開,于山腳與樹林交接。樹下,二十多幢虛樓如蘑菇散落,稀稀構成一村,叫六井。
六井村之所以得名,據說源于村中原有六口水井。六井中,五井置于山腳林下,一井置于河道。早些時候,六井有清泉涌出,陰涼甘甜,沁人肺腑。后來,隨著林木越伐越少,林邊五井漸至干涸,被泥沙填埋成為廢棄枯井。雖然村中僅存一井,名字卻還是沿用六井稱謂。偶有外人來村辦事,聞其名,觀其井,覺得此村夸大其辭,不屑地說:“狗日的,看來全村人都喜歡冒皮皮?!泵捌てな潜镜赝猎挘H意,與吹噓相當。
外人對村名抱有微詞,六井村人卻不這樣想,他們覺得,自己叫六井村理所當然,有點人丁興旺的意思。以前,村中井臺環布,飲用方便,六井村沒有儲水習慣,早晨挑夠一天用的水,村道上就很少看到挑水的人影。久而久之,習慣成為自然,即使眼下僅存一井,飲用已不如以前方便,人們還是習慣早晨挑水。當然,偶爾也有例外,比如,到了冬天殺年豬的時候,人們也會于黃昏出門挑水,為第二天早晨殺年豬做準備。
殺年豬除了準備水,還要請殺豬匠。六井村的殺豬匠叫羅大左,樣子四十出頭,禿頂,身形瘦小。大概是長年在雪地里趕路,養成勾腰駝背的習慣。其實,羅大左不是駝背,只是腰很彎,從遠處看上去,他像一根沒長成熟的刀豆。
羅大左有一個不雅的外號,叫老魚鰍。他之所以叫老魚鰍,不僅因為他精明,有心計,更在于他有一身好手藝。羅大左與半路出家的殺豬匠不同,屬家傳手藝。從他爺爺那一輩起,就是村里有名的殺豬匠,到了羅大左這一輩,遺傳因子發生了作用,極有殺豬天賦。據說羅大左十歲出頭,就已經表現出一個優秀殺豬匠的冷靜、細致和纖如毫發的洞察力。
羅大左小時候看他父親殺豬,經常不屑地說: “你又殺偏了。”他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很尷尬地從豬身上取出刀子,重新按照羅大左指點的位置捅進去。果然,嚎叫不已的肥豬立時斃命,不再動彈。
殺豬屬于殺生,講究一刀見效,如果豬長時間不死,說明主人不吉利。
人們說:“羅世奎,你狗目的手藝太孬,早該交班了?!?/p>
羅世奎是羅大左的父親,他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了殺豬的手藝。由于學藝不精,倒霉的殺豬匠還沒過足匠人的癮,就像一個老皇帝被太子逼入冷宮,被他兒子羅大左逼出了阿依河冬天的舞臺。
從那以后,每年冬天,阿依河兩岸都能看見羅大左的身影。
很多年過去了,阿依河還繼續保持著不為外界所知的古樸民風。每當殺豬匠替人宰殺了年豬,除了得到豬鬃和一副豬大腸,沒有什么報酬。羅大左很滿意這兩樣東西,他把豬鬃清理干凈,賣給收購站,可以換點鹽巴錢;豬大腸則被他提回家,去油,洗凈,然后交給他老婆王桂花,做成紅燒肥腸,大白豆燒肥腸,或者干煸肥腸。一副豬大腸可以吃上三五天,整個冬天,羅大左家都肥得流油,像個地主老財。
王桂花說:“誰讓我嫁給一個殺豬匠呢?沒辦法,只好讓油水厚一點?!?/p>
王桂花四十多歲,小腦袋,胖身子,像只八磅茶瓶。兒子到重慶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她和羅大左兩個人。沒事的時候,她喜歡走家串戶,到處展示她那兩片吃得油光水滑的厚嘴唇。六井村的人不喜歡她擺闊,故意說:“是啊王桂花,你油水很厚,可我看,羅大左身上沒什么油水,是不是裝豬大糞的腸子都讓你給吃了?”
王桂花知道這是罵她,假裝不生氣,一轉身,就把別人的菜地毀掉一大片。
王桂花太陰,一般情況下,六井村沒人敢招惹她。
羅大左不僅不像王桂花那么招搖,而且手藝好,方圓十幾里的村寨以請羅大左殺豬為榮,弄得其他殺豬匠沒什么生意,不得不就此放下屠刀。那些家伙丟了殺豬匠的飯碗,心里很不痛快,他們說:“龜兒子羅大左,這條老魚鰍,油水都歸他一個人了,也不怕讓豬大腸撐死?!?/p>
羅大左聽見了也不生氣,說:“不會,沒看見我是個瘦個子啊?”
羅大左到處殺豬,常常有機會路過貓耳坪。貓耳坪在六井村后面,穿過一片櫸木、杉樹與針葉松交織的混生林,有一個環聚在洼地里的小村寨。寨外的環境像一只豎立的貓耳,人們于是把那個村寨叫做貓耳坪。貓耳坪有二十多戶人家,二十多幢虛樓像二十多朵蘑菇,孤獨地開放,沿著貓耳坪的大路,羅大左可以到達另外幾個村寨,比如,麻坪,娃旦山,爛田灣,巖口,窯加河。
去年冬天,羅大左在麻坪殺完年豬,挎著一副豬大腸回六井村。那天雪很大,他走得很慢。可能主人炒肉時鹽巴放得太多,羅大左路過貓耳坪時,覺得口渴,他對著大路邊的一幢虛樓喊:“家里有人嗎?我討口水喝?!?/p>
虛樓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出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女人三十多歲,長得豐滿標志,像畫上的女人。羅大左認識這個貓耳坪的女人,只是不太熟悉。他知道她叫秦春芽,男人在北京打工,很少回來。在羅大左的記憶里,秦春芽好像從來不喂豬,沒機會請殺豬匠。
羅大左說:“原來是春芽啊,這是你家?”
秦春芽說:“是啊,可惜我家里只有蜘蛛,你殺不殺啊?”
羅大左說:“你真會開玩笑。我從麻坪殺豬回來,口渴,想討口水喝。”
秦春芽說:“進來吧。”
羅大左把豬大腸掛在一棵凋零的桃樹枝上,踩著積雪往屋里走。他看見秦春芽正在煮午飯,一縷很瘦的炊煙像一棵枯樹枝穿過屋頂。
喝過水,羅大左說:“春芽,你吃得太簡單了,一點油水也沒有?!?/p>
秦春芽說:“我又沒嫁給殺豬匠,哪來的油水啊?”
羅大左有點尷尬,瘦窄的小臉抖了幾下,說:“你男人呢?”
秦春芽說:“死在外面了?!?/p>
羅大左說:“我也沒什么東西,這里有一副豬大腸,你拿去吧?!?/p>
秦春芽大笑起來,她的笑聲清脆,尖銳,透亮。她暢快大笑的時候,豐滿的胸部像窩著兩只受驚的兔子,在草叢里顫抖。直到笑得羅大左惶恐不安,秦春芽才收住笑聲說:“你一個殺豬匠,殺豬回家卻沒有豬大腸,怎么給你老婆交待呢?我知道,那可是一個天天都有豬大腸吃的女人啦?!?/p>
羅大左說: “我給你一小段吧,少一小段她看不出來。”
說完,羅大左走到屋外,從提籃里摸出剔骨刀,切了一段豬大腸給秦春芽。
離開貓耳坪,羅大左的心情有一絲隱隱的甜蜜。從此以后,羅大左特別喜歡去小山岡后面的幾個村寨殺豬,路過貓耳坪的時候,他就借口進屋喝水,給秦春芽留下一小段豬大腸。如果遇到阿依河邊的村寨與山岡后面的村寨同時有人殺豬,羅大左就推辭掉河邊的人家,哼著小曲往山岡后面走去。他的行為讓六井村的人不解,有人說:“狗日的,未必后面寨子的豬腸子要長一些?”
王桂花說:“不,恰恰相反,要短一些?!?/p>
王桂花煮了二十多年的豬大腸,把目光練得很敏銳。從羅大左第一次給秦春芽留下豬大腸那次開始,王桂花就發現。整個冬天,羅大左從山岡后面帶回來的豬大腸越來越短。她說:“豬大腸越來越短啦?!?/p>
羅大左說:“是啊,現在喂的是良種豬,腸子短,我也沒辦法?!?/p>
王桂花不知道,隨著羅大左對秦春芽越來越喜歡,他給她留下的豬大腸越來越長,帶回家的越來越短。到了大年三十前夕,年豬快殺完了,那天羅大左從窯加河回六井村,把豬大腸和自己一起留在了貓耳坪。
黃昏,飄了一個冬天的大雪已經住了,貓耳坪的虛樓在雪下顯得臃腫而豐肥。羅大左敲開木門,看見秦春芽扭動著松弛的腰肢,以一種慵懶的姿態燒火煮晚飯?;痄伾系牟窕饎儎內紵绯龃笃瑴嘏A_大左取出豬大腸,切下一截說:“春芽,你把它紅燒了,我在你這里吃晚飯。”
秦春芽說:“好啊,我還有一壇咂酒。”
吃過油膩的紅燒肥腸,喝過咂酒,一股燥熱從腳底升起,穿過胃腸,在羅大左的臉頰上升起兩塊紅斑。秦春芽也有些醉意,她的頭發蓬松下來,在粉紅的臉龐飄浮動蕩。坐在火邊,羅大左說:“春芽,我有點熱?!?/p>
秦春芽說:“你把衣服脫了吧。”
羅大左升起一陣虛幻,這個長得像刀豆一樣的殺豬匠,放下自己的衣服不脫,卻迅速脫掉了秦春芽的衣服。借著火光,羅大左看見赤身裸體的秦春芽長得很白,乳房豐隆,腰肢嬌軟。緊束的腰肢下,是胯部的猛然寬大與豐肥。羅大左把秦春芽從火鋪上抱開,囈語喃喃地說:“春芽,你男人不會回來吧?”
秦春芽說: “他有一年沒回來了,不知和哪個打工的女人鬼混在一起?!?/p>
木床邊的一只蜘蛛被驚動了,它沿著一根看不見的蛛絲,逃進了樓縫。
羅大左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像撿到一塊被人遺棄的肥沃土地,撿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他感覺到了女人的饑餓,像干旱的土地見到雨露,很快就把它吞噬得無影無蹤。羅大左在心里說,狗目的蠢男人啊,城里有什么意思?連這么肥沃的土地也舍得丟下?
這之后,羅大左把自己的魂留在了貓耳坪。
開春了,陽雀歡鳴著升到空中,那里有一塊浮云,被風帶過了山岡。
在沒有年豬可殺的大半年時間里,王桂花發現,羅大左仍然像冬天一樣忙碌。他常常像影子穿過時間的空隙,把水桶丟棄在河邊的井臺上,然后像攆仗狗快速翻過山岡,精力旺盛地消失在混生林的后面。
王桂花認為自己的男人遭鬼牽了,她找到六井村唯一的巫師。巫師叫陳家義,七十多歲,是個瘦小的干癟老頭。王桂花說:“師傅,我男人可能讓鬼給牽走了,經常往山岡后面跑?!?/p>
陳家義閉上眼睛,他緊閉的上眼瞼不住地抖動,里面藏滿笑意。是啊,自從人們外出打工以后,沒什么人來找他請教,他空有一身把普通事情渲染得天花亂墜的本事,也沒什么用處。陳家義懷著喜悅的心情,用拇指在指關節上比劃,說:“依我看,羅大左是讓林子里的狐貍精迷住了。你想,他成天路過那些妖氣很重的樹林,走的時間長了,即使過了冬天也收不住腳步啊?!?/p>
王桂花說:“怎么辦呢?我看是治不好了?!?/p>
陳家義說:“辦法倒是有,可我沒有東西供路過的神仙。”
王桂花說:“師傅,你想想辦法,到了冬天,我送一些豬大腸作為報答。”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也沒什么效果,羅大左還是愛往山岡后面跑。王桂花曾試圖跟蹤過幾次,看看羅大左去了什么地方。沒想到那家伙腳力太好,剛剛穿過一片竹林就消失了蹤影,王桂花跟了幾次,沒什么收獲,她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陳家義身上。但由于一點好處也沒有,巫師也不肯賣力。
好在王桂花是個有主見的人,她相信,只要到了冬天,就會有辦法。
在王桂花的等待中,冬天很快降臨了,大片密集的瑞雪從阿依河的河口方向飄進來,厚厚地鋪了一地。六井村銀光閃閃的雪地上,除了偶爾出現一個挑水的人影,多數時候都是漫無邊際的安靜與空曠。寂靜中,殺豬匠羅大左拾起工具,成為一個活躍的匠人。
機會終于來了。王桂花看見羅大左穿過山岡后面的混生林,并沒急于跟上他的步伐,一直等到黃昏,她才沿著羅大左早晨出門的路線往前走,她像一條嗅覺靈敏的獵狗,張開鼻翼,在凜冽的寒風中搜尋異味,很快,在貓耳坪的大路邊,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作為殺獵匠的女人,二十多年來,她最熟悉的就是豬大腸的味道,特別是豬大腸煮熟后的味道。
按照風俗,豬大腸作為報酬,只有殺豬匠家才有。
清脆的狗叫聲中,王桂花喊開虛樓的木門,看見了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王桂花認識秦春芽,只是沒什么交情。王桂花知道她男人在北京打工,沒有孩子,她像一匹發情的母貓孤獨地臥在春夜里,對著留守男人虎視眈眈。王桂花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往里走,一直走到熱氣蒸騰的灶臺上,掀開鍋蓋,從鍋里挑出一段豬大腸。王桂花如同賭徒看見了對方的底牌,她說:“妹子,你過的日子油水也很厚啊,一個人在家,哪來一段豬大腸啊?”
秦春芽說:“一條野狗叼來的?!?/p>
王桂花說:“野狗呢?”
秦春芽說:“從后門走了?!?/p>
王桂花走到后檐溝,打開木門,看見一行清晰的腳印穿過雪地,從芭蕉樹下拐上了通往六井村的大路。王桂花丟下秦春芽,跟著腳印穿過一條溝谷,一塊空曠的麥地,以及一面草坡,從山岡后面的混生林回到六井村的家。
王桂花從貓耳坪回來,忽然病了,這讓羅大左有點意外。狡猾的殺豬匠認為,王桂花雖然找到了他的蹤跡,但沒什么證據,大不了爭吵幾天,也就不了了之。沒想到,王桂花回家之后,什么也沒說,當天晚上卻病倒了,整夜胡話不斷,弄得羅大左一夜沒睡。王桂花說:“大左,有鬼。我看見一大群豬,它們變成鬼,用很長的豬大腸來捆我?!?/p>
羅大左有點驚詫,他說:“你是不是發燒啊?盡說胡話?!?/p>
王桂花說:“有鬼,真的,有很多鬼?!?/p>
第二天早晨,羅大左繼續出門殺豬。王桂花的病仿佛輕松了很多,她吃過早飯,提著一副豬大腸走過幾棵桂花樹,去請教巫師。陳家義很高興王桂花守信用,他正準備裝腔作勢地做法事,王桂花卻說:“師傅,你不用給我做那套把戲了,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p>
陳家義很吃驚,他看了看王桂花說:“那你找我干什么啊?”
王桂花揮了揮手,讓陳家義把昏聾的耳朵側過來,聽她耳語。
從這天開始,王桂花的病像癲癇一樣有規律地發作。平時,她像一個正常人,好端端地在六井村行走,但只要羅大左外出殺豬,她就會病倒床上,胡言亂語。村里年輕人不多,婦女和老人都很迷信,有幾個膽大的去看過幾次,他們覺得,王桂花身上真的有鬼,很恐怖。
巫師說:“事情很簡單,你們想,羅大左殺生太多,那些牲畜的靈魂回來找誰?當然找殺豬匠,可殺豬匠手里有刀啊,它們沒法上身,只好去找跟殺豬匠相好的女人。女人陽氣不重,容易纏住?!?/p>
老人說:“那你想想辦法吧。”
巫師說:“半道上夭折的牲畜太多了,我實在沒辦法?!?/p>
有人幸災樂禍地說: “平時只知道殺豬匠有油水,看看,走背運了吧?”
與殺豬匠相好的女人不得善終,這個說法在六井村傳了幾天,很快又沿著村道被人們帶到了遠處。貓耳坪,麻坪,娃旦山,爛田灣,巖口,窯加河,凡是人們能夠到達的地方,都充滿了令人不安的說法。在洶洶而來的傳聞中,貓耳坪的漂亮女人秦春芽悄然外出,到北京打工去了。
秦春芽離開貓耳坪,除了羅大左,只有王桂花知道。她從殺豬匠帶回來的豬大腸中看到了變化,一副完整的豬大腸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有在六井村出現了。這一細微的變化讓王桂花喜不自禁,她的病像被風帶離山岡的晨霧,奇跡般地消失了。
王桂花的病好了,羅大左卻病了。他夜夜做噩夢,身后跟著大群血淋淋的肥豬,像一隊鬼魂,對他窮追猛打,直到從夢中驚醒。即使白天,殺豬匠看上去也很恍惚,殺豬手藝一日不復一日,有一天在窯加河殺豬的時候,挨了一刀的肥豬竟然從板凳上掙扎起來,在雪地上跑了很遠才倒下。這個景象讓在場的人覺得十分恐怖,他們認為,殺豬匠的好運氣終于用完了。
有人說:“羅大左不行了,已經不像一條老魚鰍了?!?/p>
有人說;“是啊,殺生太多要遭報應,還是換換別的殺豬匠吧。”
冬天剛剛過去一小半,人們想起了那些被遺忘的殺豬匠。很快,原來被羅大左逼得洗手不干的殺豬匠重又拾起工具,成為活躍的匠人。酒事
出六井村,沿一條柵欄邊的村道,過幾塊肥田,有一口井臺。井外,有一列茂竹,順阿依河長成一條長廊,約里許。沿竹林上行半里,有一寬大吊腳虛樓,正對河道,有點危然臨風的架式。
虛樓的主人姓董,名小奎,四十多歲,圓臉,無須,身材中等。如果僅僅看面相,董小奎在石峽鎮也算長得清爽的人物。但他不能走路,雙腿一動,立馬顯出殘疾。董小奎小時得過小兒麻痹,留有后遺癥,左腿短小,走路一跛一擺,弧度很大。據說,他二十歲那年談前妻張梅時,媒人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他的殘疾掩蓋過去。
張梅長得小巧玲瓏,像一顆草莓,身上透出一股溫軟的味道。張梅的家在阿依河上游,離六井村有二十里地,與董小奎不熟。經媒人介紹,開始和董小奎談婚論嫁。媒人是董小奎的遠房親戚,常干媒人勾當,擅長于花言巧語。她說:“六井壩。地方好。出大米。”
這些張梅家知道。他們去石峽鎮趕場,偶爾路過六井村,能看見那片肥沃田土,蘑菇一樣張開的寬大虛樓,以及阿依河的逶迤風光。但他們更關心張梅要嫁的人,他們說:“地方不錯,董家怎么樣啊?”
媒人說:“董家嘛,天老爺,我只能這樣給你們講,米爛陳倉。”
媒人的說法讓張梅家很高興。那時阿依河兩岸剛剛包產到戶,人們手里還沒有多余的糧食,對吃飽飯尤其重視。接著他們開始關心董小奎,媒人拍著胸脯說:“人沒問題,長得壯,能摔倒一頭兩歲的黃牯。我敢說,在石峽鎮,沒有第二個能夠把牛摔倒的年輕人。不過我要說清楚,董小奎雖然相貌長得好,但也有一個不好的習慣,走路愛踢石子?!?/p>
張梅家的人說:“這不算啥毛病。”
除了米爛陳倉有些夸大其辭,在其他事情上,媒人并沒說謊。董小奎因為殘疾,下地干活不易,他爸爸花了一升糯米,在獸醫站找了一個師傅,讓他學會一手騸牛的手藝,成為六井村的一個騸牛匠。騸牛匠騸牛,首先要學會把牛摔倒在地。當然,不是用力氣,而是用一根極粗的棕繩,巧妙地環過牛的四蹄,突然發力,猛然收緊,牛就像小山一樣倒下。
按照風俗,女方一旦有了繼續接觸的意思,就由媒人領著,到男方來看地方。據說相親那日,喜鵲登枝,祥云臨空,只見一個嬌小可人的漂亮女子,著一身紅衣,邁著裊娜碎步,由一粗大婦人領著,沿阿依河迤邐下來,進了董小奎家的虛樓。那時,董小奎的父母還沒去世,他們忙著招待從二十里外來的張梅,上樓撮米。董小奎的母親一邊上樓,一邊說:“煮哪年的米昵?”
董小奎的父親說:“陳米有一股霉味,煮今年的吧。”
只有今年的米,為了討上兒媳婦,他們像兩個演員,以證明媒人所言不虛。
張梅很高興,能夠找到一戶有存糧的人家,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就在董小奎的父母給張梅演雙簧時,董小奎卻被媒人安排到河邊釣魚,直到吃過午飯,張梅和媒人一起離開,他才披著一席寬大的蓑衣,提著釣魚竿往回走。張梅知道,蓑衣是釣魚時墊屁股用的,阿依河的男人喜歡披著蓑衣出門釣魚。張梅看見董小奎一邊走,一邊用左腳去踢路上的小石子,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么多石子,客人怎么走路啊?”
石子是他自己放的,要是別人給他放一個大石子,他肯定踢不動。
因為董小奎披著蓑衣,張梅看不見腰部的異常扭動,只看見那個長得白白凈凈的小伙子不斷伸出左腳,把路上的石子踢開。張梅想,真是一個愛干凈的男人。他把石子踢開,是為了自己走路方便。
進入冬天,張梅出嫁了,她帶著一大堆幸福的心情,嫁到了六井村。
新婚之夜,由于新房沒有石子可踢,張梅很容易看出董小奎是一個瘸腿的男人。但為時已晚,董小奎急不可待地剝下漂亮媳婦的衣服,他看見銀子般潔凈的月光下,新娘像一塊透明的白玉臥在床上,隆起的地方像圓潤的山丘,深陷的地方像幽暗的溝谷。
董小奎說:“我以后要多騸一些牛,掙錢,照顧你一輩子。”
張梅沒有吭聲,任由董小奎像一口尖銳的犁鏵,在她身上耕犁和波動。
那一年,董小奎像所有新婚男人一樣,成為一個幸福的新郎。
開春之后,董小奎繼續吹著羊角號沿阿依河走村串寨。以騸牛為生。在阿依河兩岸,只有騸牛匠才會吹羊角號。每當人們聽見那縷尖銳的號聲,就知道有騸牛匠進村了,他們把黃牯從草地上吆回來,讓董小奎騸掉。
人們看見董小奎在院壩上喝住牛,拖出棕繩,環過牛的四蹄,然后發一聲喊,將手中的繩索猛然抽緊,黃牯剛一愣神,便轟然倒地。董小奎從布包里取出一柄鋒利的小刀,切開黃牯兩胯間的陰囊,眨眼之間,兩只紅苕般大小的牛卵來到手上。之后,敷藥,松繩,黃牯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主人從懷里摸出兩元錢,遞給董小奎說:“董師傅,買點酒喝?!?/p>
董小奎接過錢,揚起無須的圓臉笑笑,凈過手,向主人討一把篾刀,去竹林里砍下一根慈竹,剖出一根篾條,將兩只牛卵串好。人們看見董小奎把牛卵掛在肩上,好奇地問:“董師傅,那東西吃得么?”
董小奎依然不答話,只是笑,繼續吹著羊角號,往別處去了。
董小奎每騸一頭牛,除了得到兩元錢的報酬,還會額外得到兩只牛卵。據董小奎自己說,把牛卵帶回家,切成片,干煸之后下酒,別有一番滋味。很多好喝酒的人被董小奎的說法弄得心里癢癢,卻沒機會下嘴。在阿依河,只有騸牛匠才有可能吃到牛卵,而騸牛匠又很少。
有時,人們看見董小奎挎著兩只牛卵往回走,有些奇怪,不解地問:“董師傅,天色還早哩,你不多騸一點?”董小奎說:“等明天再騸吧,兩只牛卵下酒夠了?!?/p>
人們覺得董小奎很有意思,仿佛他騸牛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下酒。
董小奎把牛卵帶回家,動手炒好,請張梅吃。張梅沒見過那東西,覺得惡心,以至于對董小奎吃過牛卵的嘴巴也很厭惡。她說:“家里再缺肉,也不要去貪那東西,你成天挎在肩上走村串戶的,丟不丟人啊?”
董小奎說:“你不懂,所有的肉都不如牛卵有味道。”
張梅覺得很反胃,沒想到董小奎長得白白凈凈的,卻很粗俗。
六井村的虛樓集中建在扇形土地的后面,不知為什么,董小奎的父母卻把虛樓蓋在遠離聚居的地方,像一朵蘑菇離開叢林,孤獨開放。獨門獨戶,董家和六井村的人沒什么聯系,董小奎外出騸牛時,張梅沒有去處,只好到后面的山岡上挖一點中藥材,摘一點金銀花,打一點五倍子,以此混時間,等到趕場天,順便帶到石峽鎮的收購站換點錢。
石峽鎮地處烏江邊上,常有舟楫往來,是一個走四方吃水上飯的人聚集的地方。后來鎮后面修了一條公路,鎮街擴建出去,形成一個方圓幾十里有名的大鎮,鎮上有干部,學校,商販,百貨,醫院,閑客。
張梅每次去石峽鎮,都要先去收購站賣藥材。收購站位于下場口,是一個兩層小樓,樓下是門市,樓上是職工的住所。收購站一共兩個人,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叫老李;一個清秀的小伙子,叫小李。去的次數多了,張梅與小李漸漸相熟,有了好感,每次都愿意等小李給她過秤。如果小李忙,她就站在柜臺邊等候。小李看見她,樣子很高興,他一般不讓老李幫忙,說:“張梅啊,賣金銀花嗎,你等我一會,馬上就好了?!睆埫沸睦锾鸾z絲的,她說:“我沒什么事情,不忙?!?/p>
等小李忙完手里的事情,給她過秤結賬,然后站在柜臺里說話。
小李說:“你不高興?”
張梅說:“不高興,活起沒意思?!?/p>
小李說:“你男人不是騸牛匠嗎?現在只要有一門手藝,應該好過啊。”
張梅說:“不說他,沒意思?!?/p>
小李明白了,停下話頭,和張梅一起去聽門外的聲音。收購站前邊是鐵器社,鐵器社前邊是鎮酒廠,站在收購站里,張梅的耳朵里充斥著鐵匠們的打鐵聲,鼻子里灌滿了酒廠的味道。盡管聲音很吵,味道很濃,她仍然愿意長時間呆在收購站里,和小李說話,或者站上一段時間。
小李是縣城人,長相俊朗,說話輕柔,像個知書達禮的先生。他對自己的工作很不滿意,也沒什么辦法。自從張梅到收購站來賣藥材,他像一個穴居人看到一縷陽光,心里溢起一抹亮色。他覺得張梅不僅長得漂亮,臉上憂郁的表情令人心痛,和她呆在一起,心里舒坦不少。
兩個孤獨且對生活不滿的男女相處,很容易弄出事情。秋天,六井村的稻子剛剛收割,收購站的老李送貨去了縣城,董小奎騸牛也騸到了遠處。鬼使神差地,張梅跟著小李關門上樓。
后來的事情像陽光照亮叢林,光明驅走黑暗,自然而然地巧妙發生。
秋天發生的事情很快成為張梅生活的分水嶺,也成為六井村騸牛匠董小奎生活的分水嶺。他只知道張梅越來越愛趕場,但并不知道,他的漂亮老婆把魂丟到了收購站,即使吃再多的牛卵,也沒什么用處。
秋天還沒完全過去,南遷的候鳥排著整齊的隊伍滑過六井村的上空,留下幾聲鳴叫和幾匹飄零的羽毛,從河口方向漸漸遠去。一天早上,張梅帶走她的換洗衣服,趕場之后再沒回來。
那一年,南下打工的潮流剛剛興起,人們像瘋子一樣往外跑。
張梅的離家出走給董小奎帶來很大的打擊,他覺得自己是個匠人,有一門糊口的手藝,為什么留不住一個漂亮的女人呢?董小奎想了幾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相信,張梅可能迷路了,說不定隔個三五天,她就會在某一個地方突然出現。
董小奎這樣想著,一邊沿阿依河騸牛,一邊四處打聽張梅的行蹤。
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一段時間,董小奎終于在麻坪村一個做小生意的人那里,打聽到張梅的準確消息。生意人說:“董師傅,別找了,我親眼看見你老婆跟收購站的小李跑啦。別說找不到,就是找到也沒什么用?!?/p>
董小奎說:“為什么呢?”
生意人說:“你想想,雖然你有一門騸牛的手藝,畢竟是農民,走路也不利索。小李呢?不光長得好看,有文化,四肢健全,而且在收購站工作,算個脫產干部。你想想,把你和小李放在一起,張梅會要哪一個?”
董小奎說:“我們是明媒正娶,總不能不講先來后到吧?”生意人說:“董師傅,你要明白,現在不興這個?!?/p>
人們常說,禍不單行。張梅跑掉后不久,董小奎的父母先后去世,村里的年輕人三五成群地沿著阿依河,往城市里跑去。仿佛一夜之間,封閉已久的道路突然敞開,人們紛紛離開安靜的村寨。
董小奎有腿疾,沒法離開六井村,也沒法離開那幢孤獨的吊腳虛樓。他吹著尖銳的羊角號,一瘸一拐地走出六井村,從一個村莊到達另一個村莊,從一個寨子到達另一個寨子。
楊槐花開出蝶狀白花的五月,阿依河兩岸充斥著稠重的槐花味道。水分沿著植物的根莖,豐沛地攀上枝頭,促進了植物的生長。那天,董小奎去石峽鎮酒廠買酒,路過下場口的收購站,一股落寞的失望情緒讓他往收購站里看了一眼,這一眼給騸牛匠帶來一個問題,董小奎想,如果我也有這樣一份體面的工作,張梅還會不會跑呢?
這個問題把他逗樂了,他笑了笑,甩甩頭,似乎想把可笑的念頭甩出去。
這時,前邊有人喊他:“騸牛匠,你笑什么啊?找到老婆了?”
董小奎抬頭看過去,認出喊他的是鎮酒廠的廠長溫宗元。溫宗元長得高大蠻橫,滿臉大胡子,說話像炸雷。他從來不喊董小奎師傅,直呼騸牛匠,有點不敬的意思。董小奎沒理會溫宗元的玩笑話,他說: “我來買酒。”
溫宗元等他一瘸一拐地來到身邊,換了話題說:“騸牛匠,我問你,牛卵下酒真的像你們吹噓的那樣,好吃得很么?”
董小奎愣了一下說: “你沒吃過,我說了你也不知道?!睖刈谠f:“除了你們騸牛匠,哪個有這口福啊?!倍】肓讼胝f:“你如果想吃,到我家來吧,我有?!睖刈谠f:“一言為定。”
在阿依河,干煸牛卵下酒被騸牛匠們渲染得神妙無比,但由于騸牛匠輕易不肯讓人品嘗他們的成果,對多數人而言,吃牛卵都只是一個夢想。溫宗元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突然,董小奎竟然主動給他發出了邀請。
黃昏,溫宗元出石峽鎮,沿阿依河上行三里地,過了竹林下的井臺,再行半里,見到了董小奎家的虛樓?,F在看上去,那樓樣子陳舊,十分冷清,只有一條黃狗在芭蕉樹下汪汪喊著,聲音尖銳而空靈。董小奎聽見狗叫,出來往河道上看了一眼,喝住狗,引著溫宗元一跛一跛地進了屋。
屋內泛起一股濃香,像丹桂初泛,如茉莉花開。再看桌上,除了幾樣家常菜外,確有一盤干煸牛卵,色澤暗紅,溫軟細嫩。
那一夜,溫宗元與董小奎喝到什么時候,說過什么話,外人一概不知。只知道溫宗元當夜在六井村住下,到了第二天早晨,人們才看見一個粗大蠻橫的漢子穿過竹林,一路哼著小曲,沿阿依河往石峽鎮去了。
溫宗元去六井村吃酒,鎮上有人知道,人們好奇,問:“味道怎么樣?”
溫宗元說:“名不虛傳。”
之后,生活像流水一樣繼續。六井村人照舊忙著耕地,董小奎則吹著他的羊角號,外出騸牛。他拖著一條殘腿,走過阿依河兩岸的麻坪,娃旦山,爛田灣,巖口,窯加河,每到一地,他仍然保留著過去的習慣,只騸一頭黃牯,然后用篾條把牛卵串了,一跛一跛地往回走。唯一不同的是,董小奎騸完牛,不像過去那樣直接回村,無論在什么地方,他都會向石峽鎮方向走,然后再沿著阿依河,從石峽鎮回到六井村。
人們說:“可憐的人,老婆跟人跑了,磨磨蹭蹭地不愿回來?!?/p>
自從董小奎繞道石峽鎮,六井村的人發現,騸牛匠每次從鎮上回來,肩上只有一只牛卵。人們很奇怪,好奇地問:“怎么回事啊,董師傅,你肩上只挎了一只牛卵,未必你沒給人家騸干凈,還留了一只?”董小奎說:“今年收成不好,很多牛只長了一只卵?!比藗冋f:“你真會開玩笑,哪有這么多獨卵?”
說過話,六井村的人漸漸淡忘了這件事,留在地里的老人和婦女把目光投向土地,追肥,薅草,灌溉,再沒人對董小奎挎回一只牛卵感興趣。就在絲瓜上架,虹豆結出果實的夏天,酒廠廠長溫宗元讓人送來一本聘書,把騸牛匠董小奎聘成了鎮酒廠的品酒師。
人們對品酒師這個職務十分不解,不知道董小奎到酒廠干什么。
有人說:“品酒師和騸牛有啥關系啊?”
有人說:“說不清楚,可能是管下酒菜的吧?!?/p>
人們談論了一段時間,才知道品酒師是專門品酒的。酒廠里每一組師傅燒出一鍋酒,需要有一個人來給他們評定高下,這個人就是品酒師。品酒師味蕾發達,口感敏銳,能夠把握酒的醇度。據說,董小奎長期用牛卵下酒,稠重的腥味煅練了他的味覺,舌頭感覺極準。要不然,鎮酒廠也不會解聘掉原來的品酒師,把一個騸牛匠弄去當職工。
人們很快就忘掉了騸牛匠悲涼的過去,對他的時來運轉十分羨慕。六井村的老年人說:“你們信不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騸牛匠的命數,就是注定要丟掉一個老婆,撿到一份輕省的工作。”
婦女們說:“董小奎雖然是個瘸子,但長得不難看。要是張梅回來看到她的男人終于在鎮上弄到一份體面的工作,說不定要后悔?!?/p>
在人們的猜測和談論中,董小奎離開熟悉的村寨,沿阿依河去了鎮上。后來,據去酒廠看望董小奎的老年人說,所謂品酒師,只不過是陪廠長溫宗元喝酒,騸牛匠還和過去一樣,吹著羊角號到處騸牛。由于有兩個人吃牛卵,他不得不吹著羊角號,把騸牛的生意做到了遠處。
有人說:“我是覺得奇怪,從五月份開始,騸牛匠帶回來的就只有一個牛卵。原來,他把另一個牛卵用來做人情,給自己找了份工作?!?/p>
有人說:“是啊,現在,兩只牛卵終于碰到一起了?!?/p>
傳聞的真偽沒人考證,但是,六井村確實再難見到董小奎的身影。過了夏天,又有人說,酒廠廠長溫宗元與收購站的小李有過節,他支助董小奎,目的是想讓他把小李告倒,前邊發生的事情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董小奎有時走得很遠,也并不是為了騸牛,而是為了尋找張梅的行蹤。
對此說法,人們未置可否,仿佛在阿依河兩岸,什么都有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