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眾多地方戲曲都使用當地語言在舞臺上進行對白和演唱,這已成為區別不同地方戲劇種的一個鮮明的藝術特征。對于發源流行于黃浦江兩岸鄉鎮城市的滬劇來說,與吳儂軟語的上海方言似乎有著更為密切、更為重要的關系。從目前尚能演出的一些滬劇早期產生的對子戲、同場戲看,劇中人物講的、唱的都是浦東鄉音,那地道、純正、流利的程度,真讓人拍案叫絕!滬劇使用滬語方言,不僅順理成章,而且給劇種的發展帶來不少難能可貴的長處和優勢。
上海話與上海事
滬語鄉音使滬劇更適合表現上海人物、上海故事與上海風情。滬劇之所以善于反映現實生活,很早就走上了與以演古裝戲為主的其他戲曲劇種完全不同的“說新聞、唱新聞”道路,這和它在臺上講的那一口上海方言不無關系。《陸雅臣》在青浦有生活原型;《庵堂相會》的真實故事據說也發生在當年還是陳家橋鄉村的黃浦區山海關路上,至今那里還有陳姓老居民自稱是陳宰廷的子孫;而楊飛飛的《賣紅菱》則更是多次唱到男女主人公在松江城廂和浦東白蓮涇的活動。這些發生在上海、貼近浦江兩岸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凡人瑣事,正因為滬劇用上海話演繹,才獲得了可貴的生命力,才顯得親切自然、生動鮮活,才會產生情趣盎然、滿臺生輝的演出效果。
因為使用滬語鄉音表現上海題材,反映上海生活,已成為滬劇長期堅持的一個優良傳統,所以不要說滬劇早期的老灘簧戲,就是后來興起的西裝旗袍戲,很多劇目也與上海十里洋場的都市生活緊密相關。《離婚怨》、《阮玲玉自殺》、《黃慧如與陸根榮》和《閻瑞生》等這些轟動一時的滬劇西裝旗袍戲劇目就都是根據上海發生的社會新聞編寫的。而解放后大量涌現的滬劇現代戲也總是首先把目光投向上海,如《黃浦怒潮》、《星星之火》、《雞毛飛上天》、《牛仔女》、《今日夢圓》、《風雨同齡人》和《露香女》這些獲得過巨大榮譽的優秀滬劇現代戲也都是反映上海革命斗爭和社會主義建設的。雖說有些原本不是寫上海生活的作品,但改編成滬劇后,也把故事發生的地點搬到了上海地區。所以,改編成滬劇后的《羅漢錢》,女主角小飛蛾就跑出了趙樹理小說《登記》原來所寫的山西農村,成了市郊水鄉的婦女,而滬劇《家》也從巴金故鄉四川成都搬遷到了靠近上海的江南城市。
幽默詼諧的泥土清香
滬語鄉音的幽默詼諧在滬劇舞臺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阿必大回娘家》中,雌老虎的那段獨白,形容當時上海馬路上剛出現的電車為“上頭蒙條小辮子能吊起來的鐺鐺車”,說自己兒子秤砣“小來一眼眼,一件長衫只有一尺三寸,穿著還在地上拖”,到大世界照哈哈鏡,“像只踏扁了個燈籠殼子”。講到阿必大受婆婆虐待,她訴說自己像“中藥店里的揩臺布,揩來揩去都是苦”。在《庵堂相會》中,陳宰廷比喻自己“上無兄下無弟,像枯廟旗桿獨一根”,埋怨欺貧愛富的岳父“眼睛彈出像銅鈴,牙須翹起像個菠菜根”,又說他“蠶頭花開黑良心,我恨不得摘去它頭來拔去它的根,想一想對不起種田人”。這些說白和唱句,都無不透出一股泥土的清香,真是把上海方言的機智、俏皮和形象的特色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程度。
滬語鄉音為滬劇帶來了上海城鄉的大量觀眾。上海人對滬劇一直喜聞樂見,常常親熱地稱滬劇為家鄉戲。上海幾乎每個街道社區都有滬劇大家唱的活動,滬劇已成為市郊鄉鎮業余文藝演出的主要形式,很多滬劇節目均獲得了全國群眾文藝演出評選活動的金獎銀獎,而滬劇專業團體也把上海市郊鄉鎮作為自己的根據地和可靠后方。過去上海有十個郊縣,它們成了滬劇盛演不衰的“十大軍區”。
因此,可以說滬劇的藝術傳統、藝術魅力和藝術影響是與滬語鄉音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也正因為這樣,滬劇便成為了上海的一種文化標志,它以戲曲形式展示上海城市風貌,城市特點。今天保存滬劇的一個很重要意義就在于保持上海的語言特征,保持上海的文化記憶,保持上海城市文化特有的品位和風格。2006年經國務院批準并公布,滬劇現已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名錄。
走不出去的困境
但滬語鄉音又可說是一把雙刃劍。在為滬劇創造優勢和效益的同時,也給滬劇招來了困難和麻煩,因為異鄉人很難聽得懂上海方言。由于語言的局限,滬劇的流行地區目前始終局限在浦江兩岸,從未超出長江三角洲的范圍。滬劇幾次北上巡演,主要依靠支內的上海人捧場,并未真正在外地觀眾中打開局面。滬劇編演的幾個優秀現代戲由于在全國會演中打響獲獎,兄弟劇種的劇團爭相移植搬演,擴大了影響,但這些劇目的滬劇演出還是無法走向全國。與此同時,講藍青官話、唱中洲韻,對方言要求從來不太嚴格的越劇卻打破了地區的局限,走向了全國,成為僅次于京劇的中國第二大劇種。
近年來戲曲處于整體不太景氣的狀態,從某種角度來說,滬語方言使滬劇雪上加霜,遭遇到更多的困難。小學中學老師都要求學生講普通話,甚至連家庭中也很少有說上海話的機會。不要說市區,現在市郊不斷向城市化邁進,那里的孩子也越來越不會講上海話了。隨著方言的式微,不僅滬劇的觀眾群體在日益萎縮,而且招收講上海話的上海孩子也很不容易。由于語言局限,滬劇專業團體難以像京劇、越劇、淮劇那樣從外地劇團引進表演人才,因此演員隊伍脫檔、青黃不接的現象目前更為嚴重。另外,就滬劇舞臺語言而言,現在新的編劇都剛從大學校門走出來不久,對上海的方言不了解,不熟悉,要求他們的作品體現滬語鄉音的活力和魅力,自然有點不切實際,勉為其難。
對這些問題,誰也很難在短期內找到藥到病除、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但是我想,盡可能在目前的滬劇演出中,使用比較規范的上海話,使更多的人聽懂聽清,以爭取更多的觀眾,應該還是可以辦到的。至于步子是否應跨得再大一些,通過滬劇舞臺來推行講上海普通話,則不可操之過急,還應從長計議,細細分析,權衡得失利弊,再作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