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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約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5期

呱呱墜地,是為了逝去與死亡赴約。

——《冰川頌歌》

[手槍美麗血色路途]

老叔的話還沒說完,“啪啪”兩聲槍響,她倒在血泊里,扭動著頎長的身子。

事情過去好久了,但老叔一直耿耿于懷,念念不忘。

從紅其拉甫山口下來,過塔什庫爾干幾小時,路邊有個16間房驛站。老叔停歇了孤獨浪游的腳步,住宿。

房間很大,土坯石頭建材,設8張床位。已有仨人,在睡覺。堆積行李卻不少,五六個大登山包及雜物。幾根閃亮的專業不銹鋼登山杖,歪歪斜斜搭在上邊。

老叔看天氣還早,放下背包挎上照相機,準備出去轉轉。道聽途說,這附近有個海子。

床鋪上傳來傲慢的悶聲悶語:“哪兒來的,哪兒去?”

“慕士塔格。”老叔的回答簡潔,但足夠。

問話的人騰地一下跳下床,還把另外兩個也招呼起來。“這人要去慕士塔格,這人要去慕士塔格。您是去慕士塔格吧?!”

仨人搶著問:

“您是北方人吧?”

“我們是河北滄州的,也要去慕士塔格。”

“能跟您一道嗎,給我們帶個路?”

“不行,我也不熟。”老叔一口拒絕,推開門出去了,把興高采烈的仨人關在里面。老叔一直是一個人在西部轉悠,不喜歡搭伴兒帶路。搭幫兒,麻煩多。

老叔沒走公路,抄近道穿山溝翻了一座小山,幾根煙的工夫,到了湖畔。

這是一個隱蔽在大山中不知名的水塘子,邊長四五公里。在內蒙古叫淖爾,在青海叫海子,在川西叫堰塞湖,在這里充其量叫水洼子。洼子水面平靜,水色墨綠,想必很深。

老叔圍著水邊走了一段,就沒路了。路斷的前方,全是三四十米高的懸崖峭壁。真安靜,沒風,夕陽無限好,就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坐在水邊的石頭上,點上一根兒香煙。明天傍晚換個角度,再到對岸拍幾張。腿腳也緩過來了,后天上路。老叔尋思著。

聽見有喊叫時,老叔掐了煙頭剛好要走。喊叫來自懸崖,老叔雖沒徹底反應過來,但還是跑過去,跑到懸崖下。

峭壁中間有兩個人,在向他招手。

老叔:“怎么啦?”

答:“救救我們,下不去了。”

老叔:“為什么?”

答:“繩子被石縫卡住了。”

老叔:“爬上去。”

答:“胳膊沒勁兒啦。”

老叔:“等著我。”

登山盡量用腳力,這是基本常識。老叔一下看出這兩個人是登山雛,但還是敬佩他們的膽量。就繞到后山,爬到了崖頂,把他們拽了上去。

老叔把他們拽上來才看明白,是男女。他倆躺在地上喘息的當口,老叔拿著相機,看埡口落日。一舉兩得,老叔心里臭美,幫助別人,還能收入景致。

老叔說回。

3人就回。

他倆也是住在16間房,和老叔同屋的幾個,還是一伙的。這一伙人出了大學校門,開始創業。十來年下來,資本富足,啥都有了。現如今,到野外調整調整乏味的生活。

晚飯就吃出熱鬧,把他們帶來的香的辣的甜的苦的都拿出來,還有白酒。有人到外邊買來30個烤包子和半扇烤羊排,老叔樂了。

老叔樂是因為有酒有肉,至于這幫子人,老叔,沒多大興趣。四男人,身材高矮相仿,年齡笑談相仿,沒任何特點個性,模樣像一個媽生的。

老叔喝干杯子里的酒,啃著一根兒排骨,平靜地看著那個女子。這女子不一般,金發披肩,黑瘦細高,身板筆直,滿臉雀子,睫毛長,眼睛大。

有人瞧出老叔趣味,問女子:“人家要是不救你呢?”

女子也覺察到自己的現場優勢,拿著勁兒成心躲著老叔的目光,忽閃著眼睛笑瞇瞇地回答:“那我就從懸崖上跳到湖里。”

“你不會游泳。”

“水葬,那也比風干在懸崖上好。”

“這就是你倆單獨行動私奔的后果。”

“我倆為這次登山約了好幾年了。”

“和死亡約會吧!”

有人搶著告訴老叔:“我們沒經驗,這是第一次。要不是您,他們保準成了兩具高原干尸,幾百年后能為高原考古事業作貢獻。”

“一具,不是兩具。我們倆約好,抱在一起死。不過,我們有貴人相助。”女人突然轉過面孔,大方地看著老叔。

話里藏著感恩,又有女人的注視,老叔來了興致,但還是告誡自己克制住,曾經滄海久經風霜,得顯出老成。老叔其實在熟人面前,是個話簍子。

“看您的樣子不是等閑之輩,野外考察的吧?”

“您這氣質夠酷,像登山家。”

“真帥,還這么年輕。”

老叔有點兒按捺不住了。

“登山家,您一定是登山家。”

“我們這是第一次出門,您給我們講講登山,我們啥也不懂。”

好為人師的老叔給自己找到臺階:說說就說說,人與人之間總是繃著,沒有道理。更何況,老叔面前還有酒有肉。

“那就隨便瞎聊聊。”老叔謹慎從事,有意識把話語的性質,降低到聊天,“登山的興起,促成了攀巖運動;攀巖又把很多人,推向野外登山。誰起的頭,多少年啦?”

老叔喝了一口酒,看看各位搖著腦袋瞅著自己,斷定他們不僅沒有經驗也沒理論就接著說:“時間不算長,100多年。1865年那年,英國登山家攀巖運動的創始人埃德瓦特,只用了鋼錐、鐵鎖僅僅兩三件助力工具,就登上了險峰頂。”

老叔覺得自己呆板得要命,努力口語化:“這種運動真正熱鬧起來,是在20世紀50年代末。規矩的標志是1974年,在蘇聯克里米亞舉行的第一屆國際攀巖錦標賽。那時的攀巖,都是天然巖壁。”

老叔得意忘形,再加上酒的作用,也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一口氣將當年老師留給他的課堂復習作業,開始現場白話:“攀登時要注意手法啊,用手的根本目的是使身體向上運動和貼近巖壁。巖壁上的支點形狀很多,常見的也有幾十種。熟能生巧,巧了才能知道如何對不同支點使力借力發力。簡單扼要6個字:摳、捏、拉、攥、握、推。還要注意腳法,必須學會腿腳的運用。腿的負重能力和爆發力都很大,而且耐久性強,攀登中要充分利用腿腳力量。要保證平穩,盡量不增加手上的負擔。當然還得保證重心,明確自己重心的位置,靈活地控制重心的移動。移動重心的主要目的,是在動作中減輕雙負荷,保持身體平衡。剛開始時,動作大都十分盲目,但初學者急于爬高,最不可取。”

老叔瞅瞅那個女子,刻薄地報復她剛才的矜持:“像他們二位,輕易地就把自己置身于危險境地,太無視生命了。這種膽大不珍惜生命的人,絕不可結伴攀登。膽大就是妄為,害人害己。攀登是音樂的詩,極講究節奏,講究動作的快慢和銜接的趣味協調。完成攀登過程,就是享受創作了一曲交響詩篇。諸位作為登山者,平時要鍛煉自己的手臂、手指、指尖及腰腹力量。在攀登過程中,少用手盡量用腿腳。保存好手臂的實力,失敗時去抓救命的稻草,勝利時為自己振臂歡呼。我再想說的是,控制好重心平衡首當其沖,重心控制得好就省力,減少不必要的消耗。還要調節好自己的呼吸,等拉了風箱快堅持不住了再去調整,晚啦。”

老叔停頓下來,似乎還沒過癮,還在尋找可說的,可臭顯擺的。

“干杯,干杯!”

“真牛,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登山課。”

“我靠,您是不是北京懷柔登山基地的教練?拜您為師收我們當徒弟吧!”

“向導兼師傅。”

“您也是去登慕士塔格?”

“不!”老叔從沒計劃去登山。但此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人家不是什么都不懂,最起碼人家知道北京懷柔登山基地。這么說下去,一是顯得太張揚,二是會把自己的退路給堵死,還是少說為佳。

他們見老叔的情緒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不甘心地圍著老叔瞎寒暄亂感謝,客氣了一陣之后,又開始講故事。講血腥,講槍殺案。講兇手兩個都姓王,向一個躺在床上姓白的東北人,連連發射20顆子彈,濺得滿墻流血。

說得恐怖,老叔只是笑,不言語。老叔笑,因為老叔知道,“二王”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持槍殺人犯,而姓白的也是人命案。雖然都是東北人,但根本不搭界,姓白的東窗事發時,“二王”早已被擊斃在江西的山林里了。

這5個男女不知道老叔在想什么,只管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老叔和他們同行,給他們做向導,去攀登慕士塔格山。

“不行!”老叔語氣堅決。

靜默。窘境。

老叔最不喜歡這種氣氛,離開,到外面去撒尿。

夜空靜謐,舒筋活血。老叔望著滿天星斗,伸展開酸痛的肢體,呼吸著月色流光。骨節嘎吱吱,震落一顆流星西墜。看表已經12點了,老叔慌忙扔下煙頭回屋。

屋里其他人都睡下,剛剛關好門,后墻根兒下的發動機就熄火了。同時,熄滅了所有的燈光。老叔摸黑到自己床上躺倒,呼呼大睡到了夢鄉。有一道皎潔月光鉆進窗戶,撫平老叔腦門上的皺紋。

第二天太陽還沒在東山尖露面,老叔揣上幾個烤包子出了門。一個人在水畔流連到下午,才回到16間房。

一進門,老叔就聞出屋里的氣氛不對勁兒。4個男人端坐在床沿兒,各個虎著臉,目光卻都躲閃著老叔。

“她呢?”老叔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問。

“在她自己屋里喝悶酒呢!”

“為什么?”

“您還是不同意帶我們去慕士塔格嗎?”

“是!”

“唉。昨晚飯前,她說您肯定會同意帶我們去慕士塔格,而且是心甘情愿的,她用性命打賭保證。”

“您不帶我們玩,讓她非常郁悶。”

“玩,玩笑,玩命。慕士塔格的冰雪厚度平均兩百來米,光西坡傾瀉下來的冰川就有十幾條。你們有一個掉在冰縫里,就全傻眼。來不來就用性命打賭,這驗證了我昨天的話,她是無視生命的那種人。也更加確認,出門在外不能搭伴結伙的原則。當然,更不能搭這種伴兒。我得躲你們遠點兒,否則會招惹麻煩是非。”老叔笑笑又搖搖腦袋。

緊接著要發生的事態,是老叔萬萬沒想到也沒任何心理準備的。

老叔剛把相機放在床角的被子上,房門被一腳踹開。一股濃烈嗆人的白酒味兒沖了進來,同時沖進來的還有那個女子。此時的她披散著金發,一副全新的打扮,威風凜凜,氣度不凡。高筒黑皮靴,紅馬夾,白圍巾。舉著的酒瓶子,還在一個勁兒地往嘴里灌。另一只手,拎著一把手槍。

老叔,吃愣。果然麻煩來了,怎么這些人還有槍啊?但他馬上調節好心態。老叔一人浪跡西北西南時間久了,練就了在緊張危險境地下的松弛。

老叔站直身子往女人面前湊了兩步,假裝漫不經心嘻嘻哈哈地說:“你今天真漂亮。”說完頓了頓,見女子不理會又拿出謙和的話:“有什么事兒慢慢講,好商量,你這玩笑開大了。”玩笑一詞出口,老叔對這種道具性持槍威脅,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帶我們去慕士塔格,你答應不答應?”女人又喝了一口酒,把手槍舉在胸前,醉眼惺忪地問老叔。

不答應就要挨槍子,這是什么事啊。平白無故,沒咋的就受到脅迫。老叔覺得可怕,但看看在座的幾個男人,又不能丟面子。“你這不是開玩笑嘛,可以商量,但不能威脅俺老漢。”老叔壯著膽兒湊著趣,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樣的玩笑情節,老叔想起來了,影視劇里有小說里也不少,是道具。可此時此刻在他自己身上出現,老叔還是有些慌張有些肝兒顫,以致謹慎了言語。即使女子表現的情節再俗不可耐,老叔也收緊心跳祈求,趕緊結果別受這種折磨。心下一百個企望,玩笑成真,玩笑成真,順嘴就嘟囔了一句,聲音還挺大:“玩笑!”

“不是玩笑!她槍里是炸子兒。”幾個男人一起喊。

“你答不答應?”女人把酒瓶摔在地上,氣勢洶洶沖老叔大吼。兇相畢露的大眼睛,美麗無比,明眸閃閃,幾乎快要蹦出眼窩兒。

老叔來氣了,但老叔還是想勸她不要這樣:“不……”

老叔的話還沒說完,“啪啪”兩聲槍響,她倒在血泊里,扭動著頎長的身子。胸口流淌著鮮血,一扇兒前襟被炸得粉碎。雪白的圍巾,粘連纏繞在更加紅色的馬甲上。

“你沒必要這樣,這么點兒事,我答應不就行了嗎?我操,怎么會是這樣,我答應。”老叔后悔莫及,又怒又急地沖過去,氣急敗壞地抱起滿身鮮血一動不動的女人,沖著那幾個還坐在床上靜默不語的男人大喊:“渾蛋,渾蛋。快點兒送醫院,醫院。”不知所措的老叔也瞎掰,這兒方圓百里絕沒有救死扶傷的場所。屋里的時間似乎靜止,只有蒙了的老叔自言自語:“我答應,我答應……”

突然女人詐尸似的坐立起來,張開雙臂,一把抱住老叔的腦袋,親了兩口。緊接著,諸位在座的男人一躍而起,歡呼著,笑跳著,把老叔和女人團團圍住。

“對不起,開個小小的玩笑,我爸是北方電影廠的爆破煙火師,從小我就喜歡玩這個把戲。”女人說完,把手背上的血液抹在老叔嘴唇上。

“這法子太陳舊,一百人都用過。”老叔迅速反應,掩蓋著自己剛才的失態。雖然這么說,卻也覺得好玩。舔過假血液,老叔夸贊:“有些香甜的巧克力味道,還有點兒咸,有點兒血腥,逼真。”

“血腥,不可能啊?”

細檢查,女人真的受傷了,一只袖子被炸爛,胳膊在流血,流到了黑瘦的手腕上。

老叔給她包扎的時候,她用嘴蹭著老叔的頭,嬌嗔地說:“帶著我們一起走吧,啊。要不,我獻完鮮血,就獻給你生命啦!”

老叔的心里一陣熱一陣癢,不假思索地說:“沒問題,男子漢大丈夫,以女人血的鮮紅名義保證,我答應,我做向導,說話算話。”

大家高高興興,吃著喝著聊著,氛圍熱烈祥和。

決定,明早一起出發,由老叔帶領去攀登慕士塔格山。

為了安全起見,老叔招呼各位圍著慕士塔格山的地形圖,簡單扼要地講解了一下。16間房這兒海拔4100多米,起點高。兩天的路程,到達慕士塔格西坡。西坡比較緩和,從那里開始登山,但冰川裂縫多,得多加小心。海拔4500多米處有一片平整土地,可作為第一大本營。5500多米那兒,第二大本營。看看大家的體力,再考慮6800多米的地方。建議不要登頂,時逢欠佳,最好的登山季節在6月到8月。

諸位異口同聲:“行。都聽老叔安排。”

老叔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啊,你們的設備硬件怎么樣?我得看看。別軟的軟綿綿,硬的再硬不起來。”

諸位心里有底,興沖沖把背包一個個打開,擺滿一地。老叔主要檢查必備的。

零下30攝氏度羽絨睡袋、防風衣褲、抓絨保暖帽、防風手套、雙層塑料高山靴、安全帶、主鎖、散鎖、下降和上升器、頭盔、冰鎬、冰爪、雪杖、墨鏡。

“行,不錯,家伙很是專業。”

大家聽老叔夸獎,競鼓起巴掌來。之后,又樂此不疲地點上蠟燭閑扯到深夜,才戀戀不舍地相互提醒,早睡早起,夢香晚安。

女人毫不忌諱地問老叔:“你去我屋里睡嗎?”

老叔猶豫了猶豫,一副忍無可忍的語氣:“不啦,明天還要早起。”

女人嗔笑:“好吧,來日方長。”說完出門,回了自己房間。

其他人,各就各位,東倒西歪,呼嚕響亮。

老叔翻來覆去睡不著。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頭,七八九正好走。初春的4月登山,一點兒譜沒有。硬件還可以,但這幫人也太沒經驗了,令人擔憂。

這是老叔夸夸其談牛×的后果,興許人家一開始只是想請他帶路到山下。現在可倒好,話趕話,成了一群登山新人的向導。

老叔的酒勁高興勁新鮮勁兒過去,再三思量思量再三,雖然心下矛盾,最后還是咬牙狠狠地決定,違約。要不違約,老叔的責任重大。

心意已決,老叔卻沒半點兒瞌睡。瞪著藍色天花板又幾個小時,眼前一直是那個女人忽閃忽閃的長睫毛大眼睛。

月光,在不銹鋼的登山杖上,跳躍了幾跳,就跳到了頂棚。似是剛剛從粼粼的湖水中沐浴而出,又像詭譎的極光,迷離、零亂、妖嬈。

黎明前,趁朦朧曙色,老叔悄悄離開了16間房。違約怎么了,違約又沒傷害他們任何人,違約又不掉自己身上一塊肉,又不瞎咱兩只眼,又不遭雷劈轟頂,更無所謂斷子絕孫。管他呢,不怕。要說虧,老叔覺得這次違約還是虧了自己,沒撈上和那個女人親熱。

[白人部落冰川融化]

在中國西北最西的那片高原上,有一個被世人稱為冰川之父的慕士塔格雪峰,海拔7500多米。峽谷山麓的草灘,居住著一個白人部落。他們說自己是冰川慕士塔格的后代。

4月的一天,老叔流浪到這里。跟牧民。放牦牛到了秋后。本來他還想住到來年開春再走,但出了一件大事,震撼破碎了他四分五裂的精神。只好離去,繼續孤零零的漂泊生活。

精神分裂,不情愿地離去,是因為老叔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犯的嚴重錯誤,和一意孤行有關,和打破沙鍋問到底有關。和自己無能為力有關,和死亡有關,和白人部落的三個當地人有關。

這三個人,是兄弟。

[萬塔格挖墓人生死預約]

老大:萬塔格,46歲,是個專業的挖墓人。所謂的專業,就是人死后由他單獨把墓穴挖好,別人是不能沾手的。墓穴,在地面挖一個半人深的坑,然后斜向下去一二米掏出一個洞穴空間。逝者,由挖墓人在下邊接到穴中,仰面躺在里邊,頭朝慕士塔格雪峰。挖墓人出來。封上洞口,用土填平,堆出個卵石墳頭,喪葬儀式結束。以前整個部落有三個挖墓人,但萬塔格人緣好又厚道,對報酬從不計較,搭上手藝出色。以至另外那兩個人沒了約請,就徹底放棄,踏踏實實去放牛羊了。這里的情況很特別。人們一年忙碌到9月,轉場回到冬天居住點,安逸了。該歇息了,生老病死卻都來了,婚喪嫁娶全集中在這個時候。秋天喪葬多,萬塔格忙不過來。人們就在平常的日子和萬塔格提前預約,人總是要死的嘛。如此一來,墓約,很多。春夏秋三季都不得空閑,萬塔格只好一門心思全力以赴。把家里的牲畜,交給了老三放養。老叔的錯誤以及無奈下山離開,主要是由于他。

[圖格爾指南針領導正本清源]

老二:圖格爾,在鄉里當副鄉長,工作盡心勤懇,40歲,是個很好的做官材料。性情溫和,任勞任怨。口頭語:“領導這么說的。”整個部落不分男女老少,都以他為榮,而且每一個人都確信無疑:圖格爾,還要升官,當更大的領導。牧民們敬畏他還有個原因,一件寶貝老戴在他手腕上卻不是表。傳說那寶貝能告訴人的心跳次數,能測量萬物生死,能猜測你心里在想什么,能表明到達每一座雪山的距離。還能指示方向。圖格爾借用領導的話:人生在世走多遠的路不能迷失,不能犯下方向路線性錯誤。老叔后來看到,其實就是一個俄羅斯腕式指北針,用發明人的名字命名,叫阿德里阿諾夫指北針。上世紀50年代,中國軍隊曾經引進,可以指示方向測量方位角和簡單距離。它的特點是有個固定夾,推進去可以保護指針,使用時再拉出固定夾,以此延長指北針的使用壽命。黃褐色皮帶,戴在手腕上,方便靈活。至于其他的神奇功能,都是老百姓附加的。他圖格爾也不解釋,在這偏僻邊遠的西部高原,指北針的樣子的的確確新穎帥氣。正本清源客觀地講,也真給他帶來實惠。自從戴上這個指北針之后。圖格爾好運連連,仕途坦蕩。

[索九別大灰狼長鬃烈馬]

三弟索九別,老叔最先認識的他。

那天太陽還沒升起,老叔從16間房過來。一條山谷一片戈壁,一段草灘沼澤又是一片戈壁。老叔這次上路絕無僅有的草率慌張,老叔慌張是因為老叔碰到了一幫子登山的河北滄州人。一女四男,在客棧里拿出他們的全部給養擺了一大片,請老叔吃喝。老叔好久沒有吃到城市味兒的東西了,這回瓷實,唇香齒甜,讓自己的胃口,好好痛快享受了一番。不僅僅痛快了吃人嘴短,還有別的原因,但終究答應他們。約定由老叔給帶路,去攀登慕士塔格山。可老叔一宿沒睡著覺,改了主意,失了約,一大清早兒溜之大吉。

時過晌午,老叔才翻過公格爾山,從隘口剛剛露頭,就看見白雪皚皚的慕士塔格峰了。同時老叔也看見了索九別。

索九別,30掛零。天藍色的羽絨服,雪白的旅游鞋,雙肩挎著紅背包。英姿勃勃。要是不戴著標志他們部落的花白氈帽,很像一個歐洲游客。

從喀什辦完事的索九別,搭乘的車子是去紅其拉甫的,半路他下了車。下了車走了沒多遠,和老叔碰上面。老叔人生地不熟,又是同路,搭上伴兒。

索九別去喀什,有重要的事情。索九別,眼下干的事情,有意義也很危險。

索九別住的氈房,東南面是慕士塔格,往西過雪崩山30多公里的大峽谷中,有一片平平坦坦的戈壁。戈壁正中央,矗立著一根根奇形怪狀的灰藍色石頭。有尖兒的如劍,有刃兒的如刀;有的探著頭,有的彎折了腰。當地人稱這個地方叫怪石峽。怪石峽是狼窩,也叫狼峽。出了狼峽谷再往西,就是邊境線了。

狼峽,是狼的天地,有多少只?誰也說不清。這些年來,牧民們在草原上看到的最大一群,四五十只灰壓壓烏云似的。那是在隆冬,在半尺深的大雪覆蓋的草原,由公母倆領頭狼,帶著隊伍,成扇形,浩浩蕩蕩,從西方而來。若是羊群,甭管數百上千,它們是絕對不放過地沖擊圍攻;若是牦牛群,則會小心謹慎地尾隨,直到有兩三頭牦牛掉隊,再上去殺捕。

后來老叔住在索九別家之后,堅決不管牧羊只放牦牛,也是基于這個原因。老叔很怕狼兒們圍剿羊群時,殃及自己。就是不把自己吃掉,少了幾只羊,自己也負擔不起,還是放牦牛安生。放牦牛也省事兒,高高地騎在馬上,把牦牛群趕到一塊草地,自己就可以無憂無慮地躺倒。看藍天、看白雪,看寂靜的蒼穹深處,那無邊無垠的寂靜。雖然久而久之喪失了新鮮滋味兒,但也呼吸淡漠沒什么煩惱。困倦了,草地上睡一覺。其實老叔避重就輕,放牦牛沒那么輕巧,一天中在馬上要顛簸六七個小時,回到氈房腰酸腿疼。直到有一天和萬塔格一同放牧,老叔才初嘗與牦牛打交道的樂趣。

索九別,干的事兒,就是和高原狼有關。他不僅研究高原的狼,還把能找到的地球上的其他狼的習性資料,拿來對比。

灰狼的現狀,不太樂觀。曾經在北美洲到處都有的灰狼,今天只有在阿拉斯加和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寒帶草原和森林,才能見到它們。前后百十年,這個物種快要銷聲匿跡了。

他說多可怕!

他說是可怕!

索九別希望今后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高原狼,大量繁殖起來。狼多了,草原的生態就平衡。草原生態平衡了,牧民的日子才能幸福長久。高原狼,是控制這一地區生態平衡的關鍵角色。索九別把這些道理,一個氈房一個氈房地去講給鄉親們,很見效。有意思的是,自從牧民們收了套子、夾子、石陷阱,狼們竟然很少騷擾家畜了,基本都在打野食。對立關系,一下就緩和許多。

老叔小住喀什時,在艾提尕爾寺前的街道被人攔截過幾次,全是兜售狼牙的。開口價,一顆1000多,還說要多少有多少,戴在人身上可以避邪。想到這里,老叔腳步沒停下地仰望藍天走了一段,胸中感慨自言自語:“高原狼,唯一的天敵,就是人。”

索九別,拽住老叔,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笑道:“知音,你是我的知音。到了部落草原,就住在我家。我家只我一個,無妻無子,孤苦伶仃。”

老叔初來乍到正在犯愁沒著落,聽索九別這么友好地表達,趕緊答應:“好、好、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謝了。”

兩人一道走一道聊。

這里的草原有一大禍害,不是狼,是旱獺子。旱獺子繁殖力很強,一窩五六個崽兒。母旱獺的繁殖飼養能力超常,長著6個乳頭。人是狼的天敵,而旱獺們的主要天敵一個是鷹,再一個就是狼。在今天的高原,鷹是越來越少見了,而高原狼卻靠著它們的堅忍與狡猾,和獵殺它們的人類周旋,頑強地活下來一部分。

旱獺子是食草動物,食草量很大。成年的,一年可以吃掉牧草五六十公斤,就是說,15只旱獺子,頂一只羊的食量。

“草原不僅放牛羊,還得放牧旱獺子。”老叔對草原有了新的認識。

它們除了吃草之外,更喜歡吃草根草子。牧民們很膩煩,說它們是滅絕性吃法。有限的空氣稀薄的高原草場,還被這些家伙掏得到處是洞穴。洞有臨時的,有長時間棲息的。彎曲的洞穴,深長的有幾十米。凡是旱獺子多的地方,大部分都是青草稀疏之地,像腦瓜頂的禿疤一樣。如此禍害敗類,卻表現出百般可愛,見人就立身而起,拱手相拜。它們賊機敏,把自己的洞口留了很多。活動范圍也就百十來米,稍有風吹草動,馬上吱吱地叫著鉆進躲避。要靠靈活快捷的牧羊犬,抓住它們,也不是輕而易舉的。這里的旱獺子,四肢和尾巴都很短。成年的比籃球還大,再老的黃毛發紅,肥乎乎的絨毛團一樣。

“它們要泛濫成災啊!”老叔仔細觀察草地。

狼對它們的圍攻卻戰果累累,有守在洞口的,有跺腳的,有佯裝挖洞的,有追逐的。一般被趕出來的旱獺子,都會成為它們的戰利品。玩耍一陣子之后,再吃掉。

這時候的索九別和老叔,正走在一片剛剛泛青的草地上,老叔問:“怎么一只沒見到?”

索九別把老叔的背包摘下,友善地甩在自己的肩頭:“一兩個月以后,遍地全是。現在它們冬眠,還沒醒。”

“這么冷的高原氣候,凍不死?”

“脂肪厚,窩也深,幾十米。要是它們被挖到,就徹底完蛋了。你用鋼針扎或者踢一腳,它都不會動彈,跟麻醉死了一樣,任你收拾。”

索九別心思不在早獺子身上。夸夸其談的,還是高原狼。

這里的高原狼,一般可以活到15年。活到20年的,基本是雄性頭狼。索九別景仰的樣子道:“這里的高原狼死后的喪葬儀式,很神秘也很壯觀。墓葬方法,是它們祖先跟后代約定俗成的。”

“狼,還有約定俗成的墓葬?”老叔覺得有意思。

狼葬時,由新上任的頭狼帶領,不僅僅這一窩,是狼家族的整個群體,在太陽升起之前,把狼尸體叼到一個開闊平坦迎著東方的山坡上。頭狼咬開腹部,群狼圍起撕碎,再吃。所以狼吞虎咽,是一個誤傳。每只狼都必須吃到一口,就是不能出窩的小狼也有份兒,一般由母狼帶回去,吐出反哺。當山坡布滿陽光時,狼葬處,像高原上的任何一塊土地,絲毫痕跡都不會留下。即便是血跡,照樣會被舔得干干凈凈。

索九別向往的神態說:“真牛。跟它們接觸時間越長,我越感到狼葬的偉大,甚至于我都希望在我死后也被狼葬。”

“沒事吧你?”老叔看到過瀘沽湖畔摩梭人的火葬、看到過通天河上游藏族人的天葬和水葬、看到過白音圖嘎蒙古人的山谷葬、看到過西藏墨脫珞巴人的樹葬,漢族人的土葬更不用說了。至于狼葬,不僅沒見過還是頭一次聽說。索九別羨慕殘忍的狼葬,令老叔不知所措。

“你可能理會不到。”索九別不想解釋,不想轉變話題。

所以,很少有人見到過自然死亡的狼尸骨。而這種老狼的牙齒,更是很多人津津樂道的。打個小眼,掛在胸前,很時髦。尤其是裂齒和犬齒,最珍貴。

狼的嘴,長而窄,有42顆牙,分5種。門牙、犬牙、前臼齒、裂齒、臼齒。犬牙4個,上下各兩,一寸多長,是第一時間把獵物就范的利器。裂齒也4個,由臼齒分化出來,用途是將肉撕碎然后吞咽。門牙較小,上下各6顆,功能簡單,咬住,不撒嘴。

“我在喀什碰到過賣狼牙的,怎么那么值錢呀?”老叔摸摸胸口,似乎也想掛上一個。

高原狼的狼牙更值錢,雪白如玉。高原狼區別于其他地區的狼,不弄出土堆掏洞做窩,而是在黑山峭壁下的石縫隙中安家。人工飼養的狼,一般壽命15年,奔跑速度也就40多公里,說的是一小時啊。而高原狼,能跑出60多公里,持久性也很好。它們是有智商的,智力相當于五六歲的小孩。還會用氣味和叫聲,相互溝通。高原狼也雜食,在夏天偶爾會吃點青草嫩芽,是生物鏈中極關鍵的一環。人們的恐懼和誤解,使高原狼的今天生存艱難。

“誤解的結果不一定是仇恨。很多誤解是因為不熟悉,不知情,不了解,是完全可以補救的。”老叔有自己的看法。

所以到帕米爾高原來的人,必須了解這一點。雄性頭狼,跟其他成員一樣,多么強悍也要毫無例外地幫助照顧幼狼。一般來說母狼從現在的4月到6月開始下崽,平均能生7只幼崽。懷孕的時間是人類的五分之一,也就是61天左右。低海拔的狼1月交配,我們高海拔地區是在2月到4月交配。對,眼下還是交配時間。

老叔走神兒了。不遠處的沼澤水洼里,幾十只野鴨子在戲耍。

小狼十幾天后就能睜眼,一個月后斷奶。狼成群生活,雌雄分為不同等級。占統治地位的雄狼和雌狼,隨心所欲進行繁殖。一般的公狼,是不能自由隨意選擇的。高原狼偶然一胎有生十幾個崽兒的,這種時候母狼奶水不夠。柔弱的,將近一半會被吃掉。這兒的狼峽里一窩出生過15只,喂牦牛奶大都健壯成活,只死了一只。

“誰喂?去哪兒喂?”老叔的想象力豐富,眼神兒呆板,似乎看到草叢里有一大群狼崽兒。

當然去狼窩,人喂唄,這段故事以后細說。沒有自衛能力的小狼,要在窩穴過一段日子。哺乳期五六個月。一個半月的小狼,可以吃些碎肉。到三四個月,跟隨父母一道去獵食。半年后,就自己找食吃了。群體中長大的小狼,不但父母呵護備至,族群中的其他成員也會愛護有加。不管是高原狼或者低海拔的狼,甚至那些非洲土狼,都一樣,會把獵物撕咬成碎片,吃下腹內,待回到小狼身邊時,再吐出食物反哺。

“說老鴰是小的反哺老的。”老叔禮貌地打岔,怕索九別看出自己的不耐心。

不清楚老鴰,只知道狼。北美洲赤狼有意思,它們在族群中造一育兒所,將小狼集中養育。由母狼輪流撫育小狼,毫無怨言。

索九別說出個新觀點,老叔第一次聽到:雙腿直立走路的也別好大喜功,別把人類的危害太過于夸張。實事求是確切地講,百分之十四到百分之六十五的狼死亡,是因為它們自己內訌造成的。當然它們也有部分的夭折,是被家狗傳染了狂犬病或者犬瘟疫。對不起了,聽著枯燥吧?

“有點兒,不過你說你的。”

再說幾句基本常識。一般占優勢主導地位的狼,身高腿直,神態堅定自若,耳朵是直立向前,尾部往往縱向卷曲在背部。

狼種群的成員還有很多:郊狼、赤狼、胡狼。剛說的北方狼,也就是灰狼,兩米來長,是地球上最大的。最小的屬阿拉伯狼,只十幾公斤。世界上狼種類很多,聽煩了就不講了。說點兒有意思的,緩解中和一下枯燥乏味。

狼的喜怒哀樂有意思吧,它們全都外在表現:活躍玩耍時,全身伏低,嘴唇和耳朵向兩邊拉開,有時會主動舔舔對方或快速伸出舌頭。憤怒時,耳朵豎立,背毛支起,嘴唇卷起或向后翻開,門牙露出,弓背或咆哮。恐懼或害怕時,狼會試圖把身子縮小,從而不讓自己那么顯眼,夠機靈吧。拱背防守時,尾巴收回。要主動攻擊時,會聰明地蹲下或仰起身子,假裝低頭并放松皮毛,獵物容易失于防范。愉悅時,吐著舌頭,搖擺尾巴,像乞憐的哈巴狗。進入捕獵狀態的狼,嚴陣以待,尾部會橫直。游戲時,尾巴高挑舞動。高原狼很靈活,可以任意隨便地轉圈跳躍。

索九別為了回報老叔的忍耐,他舞動著四肢,學著狼做著各種姿勢。幾次把背包,顛落到地下。

老叔也盡量表現出豁達大度。

兩人說著話,走出一道山谷。索九別指著坡下草原深處的一個氈房說,到家了。所謂的氈房,在老叔的眼里就是蒙古包。

這時,索九別停住腳步,側耳尋找著什么動響。老叔也隨和凝神細聽,除了陽光攜帶微風一同降落撥弄著沙石,其他靜寂。老叔早就注意到,索九別的耳朵異樣,比常人的大兩倍不說,還半折疊而且松軟。此刻,已經完全支棱張開,像兩個巴掌大的收聽天線。

索九別小拇指伸進嘴角,準確地說是按住嘴角,一聲尖厲的長哨,拐了幾道彎,飛向草原。當哨聲再次回蕩,嘶鳴隨之而來。一匹白馬,由草原轉眼奔馳到索九別面前。馬兒純白,沒一點兒雜色。明擺著是索九別的坐騎,但未經修飾,野性十足。長長的白鬃毛和馬尾巴紛紛揚揚,幾乎掃到地面上的沙礫。索九別管它叫“飛翔云”,老叔說太拗口,叫云飛兒。

索九別微笑了一下,也不爭辯。把背包行李,搭在馬背,拍拍馬屁股,馬兒獨自在他倆前邊先走了。

前年的6月,老叔走到內蒙古的西烏旗時已是傍晚,沒吃沒喝沒睡的地方,就敲開文化館的一間大屋門。屋中雜物零亂,像倉庫。緊里邊別有洞天,如同畫室。一個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黑臉漢子,攥著畫筆站在布框前一動不動地問:“干嗎的啊?”老叔答:“流浪的,找個地方睡覺。”黑臉漢子指指畫框后面說:“睡這兒吧!”那里是幾張舊課桌拼搭的床,床上堆著兩條沒疊的灰綠色被子。精疲力竭的老叔,不管不顧地爬上去。放平身子,真舒服。沉睡前,老叔聽到他一句話。我叫巴特爾。男低音,金屬聲,厚,重,沉,渾。半夜,老叔被饑腸鬧醒,或者是被肉香誘惑醒。醒后的幾分鐘,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床頭鋪報紙的課桌上放著一塊羊排還有半瓶草原白酒和三個饅頭以及一大搪瓷缸子水。羊排幾乎沒有肉,能啃下的肉都塞在牙縫里,好在有水就饅頭。吃好喝足,老叔打著飽嗝來了精神。借著昏暗的燭光,拎著酒瓶下了床。畫框前巴特爾不在,不知道這位老兄睡在哪里了。斟酒一大口,舉起蠟燭的同時,老叔感覺到一個生靈倏地站在臉前。老叔差一點兒噴嘴,咽了幾咽,倒退了一步。畫框消失,一匹生機勃勃的白馬自得耀眼,目光卻溫馨地注視著自己。更令老叔驚嘆的是,白馬長長垂地的鬃毛,在微微地飄揚。

索九別的這匹馬,太像巴特爾的那幅油畫。

[家園狼窩怪石叢峽谷]

索九別家的氈房,在慕士塔格雪峰的西北。慕士塔格西坡自上而下,一條巨大的冰川鋪展著融化著。在冰川下延的盡頭,十來個汩汩清水的泉眼,匯成一條河流。水源從高天而來,所以部落人稱呼云河。河流階段性一點點展寬,幾里地下來轉到了索九別的氈房前,已經擴張到五六米了。河面,常有一兩塊漂過的浮冰,雪白中含著天藍。形狀有的像云朵,有的像綿羊,有的像駱駝,有的像牦牛,有的像奔馳的烈馬,有的像女人俊俏的側臉。女人,是慕士塔格冰川白人部落的那種女人,尖下巴尖鼻子高眉骨深眼窩。索九別閑下或不閑的工夫,都會一個人坐在河邊想心事。流經眼前的浮冰上面,常沾著草團或站著幾只黃嘴黑雀,他就用卵石去打,為的是消磨時光。他打得很準,打掉爛草團,轟飛黃嘴黑雀。索九別5歲開始放羊,轟趕圈,練就了這么一手功夫。

索九別的心事,他不敢說出去。其危險和忐忑不安的程度,一點兒不亞于他初次去怪石狼峽谷。而這件不能說出口的事情,藏在心底,讓索九別到今,還是孑然一人。

老叔在索九別家,住了一段時間。索九別對老叔的印象不錯,隨和寬容,知識豐富,開朗大氣,是個傾訴對象。老叔又是一個外來者,而且是遙遠的京城人。距離確定安全系數,索九別打算告訴老叔。

告訴老叔之前,索九別得先把自己男子漢的氣質展示出來。不這樣,索九別怕老叔小看了自己。

索九別跟老叔,講了他和狼的交道。

多年前的索九別,還是青得發愣的牧羊小子。第一次趕著羊群,來到了狼峽口。人跡罕至的河邊,青草茂密,羊兒們歡叫。盤腿坐上巖石,發愣到太陽落山,也沒敢再走近峽谷半步。

索九別五六歲時聽智者老人說過,狼峽。有狼,離遠點。牧場上的人們,很少有敢進去看個究竟。就連身材強壯的大哥萬塔格,也一臉嚴肅地囑咐他不要去。還聲色俱厲地講了慕士塔格雪山東峽谷的一個牧民,被狼蠶食的情景。膽戰心驚的索九別,嚇得把有關狼峽谷里的一切念頭和想象。拋擲到了九霄云外。

是那個陽光煌煌的日子,二哥圖格爾從鄉上回來,讓索九別的心態,翻天覆地。兩人跪臥在氈房外的草地上,圖格爾把一本外國畫冊打開,里邊全是世界各地的狼照片。一個個威風凜凜,精神極了。索九別很喜歡,但遺憾的是,里邊沒有他們這里的高原狼。圖格爾說,畫冊是一個來登山的英國人送給他的。英國人說,希望有一天他能來給帕米爾的高原狼拍照,讓圖格爾幫助找一個向導。

索九別想干這個事,帶老外進狼峽谷。

圖格爾搖頭,說太危險。

索九別鼓足勇氣堅持:“不怕。”

圖格爾笑了:“領導這么說過,不打無準備之仗。那你得把你手頭上的功夫,再練得更絕一些。”

“怎么更絕?”

“30多米開外的準確性,一石可以打在牦牛犄角尖。”

“那好說。”

索九別又練了兩年,到了他18歲那年,已經彈無虛發。他家四五頭牦牛的犄角尖,都被他打圓滑了。那時的二哥圖格爾,已經在鄉政府辦公室當副主任了。索九別給圖格爾表演了一次,二哥很滿意。

圖格爾告訴索九別一個天大的秘密:“領導這么說過,擒賊先擒王。見到狼群不要怕,先確定好哪個是頭狼。當頭狼縮下身子,卷起嘴唇馬上要撲向你的時候,你的石頭要不偏不倚地打到它的大犬牙上,最好打掉一顆。它就無地自容,只顧收拾自己的牙,再也不會向你張牙舞爪。”

“二哥,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爸說,我是高原青毛狼轉世。”

“二哥玩笑我。”

“領導這么說過,保密工作十分重要,尊重其他生命就是尊重自己。狼的秘密是兄弟之間的秘密,不可告訴外人。”

多年過去,那個外國人無影無蹤,但索九別想進狼峽谷的愿望,不僅沒有淡薄,而且更加熾熱。為此,索九別在牦牛河灘上,用了一整天時間,選了10個雞蛋大小的卵石,裝在牛毛兜,左肩右斜背在身上,準備著。

是5月,或者是4月底的一天,空氣透亮。因為雪山照耀著陽光,那個午后溫和融洽,地面的風也爽朗。清靜的草梢下,沒有一絲兒陰影。

快馬在草原奔馳,像一道長長此消彼長的光芒。

一個多小時后,索九別扎好馬絆腳,獨自向狼峽谷走去。大白馬一遍遍咴咴地嘶鳴,同時用大蹄子,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哐哐踏響著,好像召喚又似乎在阻止。索九別思量了思量返回,取了裝牛奶的皮囊壺,右肩左斜地挎在身上,再把馬絆腳解開。給馬兒留下自由,誰知進去以后,會是什么結果。

索九別沒什么預感,只是雙腿有點兒僵硬。做不到義無反顧,回頭看看。馬兒紋絲不動地凝視著他,凝視久了,馬兒把自己凝視成一塊白燦燦的石碑。

進入峽谷幾十分鐘,剛剛拐過一個山腳,索九別就遠遠地看到那叢林立的怪石叢了。

怪石叢,不是人們傳言的那樣龐大,估計有4個氈房的占地。也不是完全獨立一叢,背后的山坡堆積著大小不一像被炸碎的石頭,連接著百米高的嶙峋峭壁。峭壁光禿,無土無雪無任何植物覆蓋。從上到下裂開的縫隙很多,有的透出藍天一線,有的擠出雪峰皚皚。著眼于巖石怪石碎石一般無二的灰藍,可以想見,怪石叢,與峭壁的地質聯系。滿眼的灰色,讓峽谷里的氣氛極其壓抑。好在這個位置是峽谷中的葫蘆肚,怪石叢前面很開闊,寬敞平坦得像一個大操場。平坦的戈壁地面,寸草不生。

深灰色峽谷的此刻,沒有一絲陽光。沒有陽光的峽谷,時空也被熏染成灰色的鴉雀無聲。寂靜直沖眼下直沖鼻孔直沖發梢兒,索九別可以聽到自己血液通過心臟的咝咝聲。手中的卵石,已經被汗水沁潤得滑滑溜溜。他有些擔心,無法掌握。索九別抽手,迅速在毛兜上擦擦汗水。擦汗的動靜嚇了他一跳,像撕裂了半匹布,聲響撞進山谷。

回蕩漸漸消失,索九別繼續腳步。峽谷西面是雪山,東面是半步寬的一條融雪小溪。幾乎沒有路,索九別在溪水邊,踢著沒過腳踝已經泛綠的枯草前行。

索九別一踏進怪石叢前面的開闊地,就接近了那個野羊冢。近得他似乎聞到了一股腐朽味,呼吸到了嗆鼻的滋味兒。按照多年來他對狼峽谷的了解,野羊冢相距狼窩不到百米。這一現象,二哥跟來考察的中外專家提過好幾次,誰也沒法解釋。無法解釋,狼窩和羊冢怎么會成為鄰居。難以想象,一頭喪失了抵抗力瀕臨死亡的野羊,在蹣跚走向羊冢時,數十只餓狼貪婪的目光,到底如何目送嘴邊的美食進入羊冢而不去侵擾。然而,它們相安無事地存在,最少有一個世紀了。

說的野羊,是一種高原灰毛野巖羊,模樣跟家羊差不多,只是身材大一些,腦瓜頂著一對半米長的犄角。它們的自然死亡法則,跟大象相同。彌留之際走進羊冢,瞪大眼睛,用最后的喘息,呼喚同伙前輩,追隨相約地遠去。

野羊冢,跟大號氈房似的,依傍在雪山腳下的慢坡根兒。以前就是一個自然形成的土坑,后來羊尸骨架越來越多,累積得太高開始四處散落。慕士塔格冰川白人部族的七八個牧民,懷揣敬畏,冒險來到狼峽,把巖羊骨架收攏到一起。用臉盆大的石頭在冢坑的四周,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壘起半人多高的石圈。居然狼窩安靜異常,甚至牧民連它們的影子都沒見到。

一打小,圖格爾就告訴過索九別,壘羊冢的倡導者,是他們的父親。二哥的話語氣度非凡,似乎倡導者不是別人是他。父親第一次進狼峽,也是18歲。雖然他對早逝的父親記憶模糊,但每次聽到這里的索九別,心里總是熱騰騰的。好像吃進肚子里的酥油,被木片燃子,點起火苗。

羊石冢后邊現身一只大灰狼,像峽谷中移動的一塊石頭,腳步輕輕。

因為期待,索九別不感到突然。在這之前,他還沒有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過狼。平時遠遠地看到它們或者想起它們,他就聯想到兇殘血腥,雙腿會酥軟,手心會冒汗。但此時此刻,他卻一反常態,一見如故,一身輕松,恐懼跟著汗水一蹴而就地蒸發了。果然像圖格爾講的,這條大狼吐著長舌翻卷上唇,白生生的4顆犬牙跟成人的中指頭差不多。但它身子沒有縮下,看樣子暫時不打算進攻。

索九別攥著卵石的手沒有動,沒動不是怕打不準,他們相距只有二十多米,甭說打牙就是打它眼珠子都輕而易舉。他在猶豫,無法確認這是不是頭狼。二哥說過一定要打中頭狼的大牙,頭狼服氣其他狼就不會胡作非為傷害到自己。但它又不像放哨的哨狼。哨狼,若是發現有人進入它們的領地,早就三短一長地嗥叫了。這只狼似乎心懷叵測,雖然沒有吱聲,但昂頭齜著牙一直向前移動,最后擋住了索九別的去路。

索九別清楚,什么都不做就想過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有兩只老鴰,悄然地落在羊冢的石墻上。等待著人狼的一場廝殺后,飽食殘渣余孽。實際上這兩只黑家伙的出現比狼早,索九別剛進峽谷時,它們就一會兒飛一會兒落,特務盯梢似的尾隨。好像它們在峽谷外邊已經期盼了很久,一直等待這一時刻的到來。

索九別出手了。雞蛋大的卵石不偏不倚,一只老鴰的頭打開花,整個被打進了羊冢。

見此情景,這頭狼驚慌地嗥叫起來,兩雙腿腳畫著圈奔跑著徘徊著。瞬間峽谷熱鬧非常,它的身后聚集了十幾只狼。狼們各個贏頓卻精干,豎起耳朵橫直尾巴,排成一排氣勢洶洶。在這只狼的帶領下,向索九別嗥叫著挪動著爪子,像要打群架似的。頭狼暴露無遺,但索九別,還是不想激化關系。另一只烏鴉,慘叫聲聲在空中盤飛。索九別頭都沒抬再一次揚手打出卵石。烏鴉被擊落在頭狼的面前,噗的一聲,頭狼驚愕住四腿。狼群警戒地四散開去。但頭狼馬上側身打了一個滾,站起接連不斷地長嚎,重整狼群陣容繼續前進。

索九別注意到它們的隊伍在壯大,最少又添補進七八只狼。狼群的灰色,加倍了峽谷空氣的凝重。凝重的空氣,讓索九別呼吸系統紊亂。他開始模仿狼叫,調整著自己。

人和狼間隔三十來步,對峙了一陣子。頭狼失去了耐心,不聲不響地縮下身體。索九別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它主動進攻。若它猛撲而來再用石頭襲擊,準確率會大打折扣。索九別苦練兩年的功夫,為的就是這一刻。

索九別像一個武林高手。側腿扭身的同時,小臂向前一抻送。嗖,卵石帶著一股風,帶著此役轉折的使命,劃開了焦灼的空氣。

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頭狼長舌垂掛的大嘴上,只剩下三顆犬牙了。好像被風和卵石組合成的一把鉗子,擰掉。

其實索九別這一次出手,只用了六七成的力道,石頭也是選最小的一塊。他怕打得太重,打爛了牙齦,鮮血進濺,會激怒頭狼和狼群。沒必要強化矛盾,咱又不是為了大開殺戒來的。

剩下三個犬牙的頭狼,再也顧不上索九別。搖著腦袋,哀嚎聲聲,口水流淌,四處尋覓。奔跑到山坡上,又翻滾躥跳而下。狼群也亂了陣腳,有尾隨頭狼的,有躲到羊冢后面的,大部分在峽谷中跑來跑去。

索九別昂首挺胸,從混亂的狼群中走過,快步經過戈壁,一直走到狼窩前面。偏頭半臉瞧瞧,狼群擴大了數倍之多,灰沉沉跟在他身后。這時候的索九別雙手冰涼,開始害怕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沒想清楚,此次進狼峽,到底來干什么。難道只為了打掉一顆牙齒,轉一圈就回去?

索九別站在那里,不戰不和不得要領。峽谷再往里是死胡同,四周的山很高。看樣子這狼峽,出入一條道。

要掉頭的時候,已經沒有退路。狼們擁擠著嗥叫著,向索九別迫近。最前面的幾只大個兒狼,甚至和他僅僅幾步之遙,并且都潛下身子,似乎時刻準備發起攻擊。如果讓它們得逞,索九別會在頃刻之間,被撕扯粉碎。兜里的石蛋蛋是應付不了的,他摸摸腰帶上的匕首。心里清楚,手中就是有一支連發槍,如此距離,也會被它們撲倒咬死。

突然石頭縫里,傳出一片吱吱的雜亂叫聲。索九別向里邊探頭看了看,是一窩十幾只尚未完全睜開眼睛的狼崽兒。一個個張著小嘴,瘦得像老鼠。有幾只甚至抬不起頭,只能一個勁兒地搖晃腦袋。

老天開恩,老天慈悲。索九別忽然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來意和使命。天意,天意啊!他激動得瑟瑟發抖。

狼們的嗥叫,撕心裂肺。到狼窩危險,到了有狼崽兒的狼窩更危險。說母狼在這時候,比頭狼還兇狠。帕米爾草原傳說有四大懸:爬冰川,進崩山,牛犢子掉在河道間,迷路走到了狼崽兒前。

危險,極其危險。索九別戰戰兢兢,摘下裝牛奶的皮囊壺。為了防備狼群進攻,先在自己身后的灰石地上,灑了一溜奶汁。他相信,奶汁蘊涵豐富的母性和溫情,可以阻截或緩和狼的敵意。隨即,他試探性地探進狼窩半個身子,給狼崽兒們哺乳。繼而又瞄了一眼身后,沒有異常,還好。

狼崽兒的叫聲,柔和輕微了許多。柔和的狼崽兒聲,使狼群兇悍的嗥叫,漸漸減弱,暫且平息了仇視。大多數狼在開始搖動尾巴,同時晃動腦袋。

索九別膽子更壯了,探進的姿勢難拿,索性爬進去,趴著給狼崽兒喂奶。邊喂邊清點,一共15只。一窩這么大數量,是索九別聞所未聞的。而當下的草原季節,正是一年中狼群獵食最艱難的時候。甭說沒食物,就是食物豐富母狼奶水充沛,這么多狼崽兒能活下來一半,也不敢打保票。

皮囊壺裝滿牦牛奶,是個大暖瓶的容量。15只狼崽兒分攤,頂多吃了個半飽。索九別抬頭瞅瞅天,估算時間還來得及,站起身,拎著皮囊壺,興沖沖往回走。他要在天黑前,再趕來一趟。

索九別喂奶的整個過程中,諸位狼在怪石叢四周,圍了一圈。雖然很安靜,但千倍小心謹慎萬般嚴密警惕,跟他保持好距離,時刻準備著。

索九別往外一走,狼們散開,最后又都聚集到狼窩附近觀看。

索九別必須加快腳步,趕緊回去取奶。趁熱打鐵,再喂一次狼崽兒。這是天賜良機,過了這條河流,再沒了這片草灘了。

剛剛走過了羊冢,索九別正要吹口哨招呼自己的坐騎。白馬已經遠遠地從山谷拐角處,奔馳而來。

知音。索九別異常興奮,飛身上馬。來回兩個多小時,一點兒沒耽誤。暢通無阻,白馬一直跑到怪石叢前。

把狼崽兒們喂飽,索九別渾身酸懶地靠在石頭上喘息。那只被打掉一顆犬牙的頭狼,小心翼翼地湊到索九別的腳下。索九別再不怕什么了,彎腰撓撓它的脖子,雖然它退了半步,但還是接受了。狼窩旁邊的石縫里,蹣跚出一只羸弱的大母狼,肆無忌憚地鉆到索九別的襠下,用臉蹭著他的雙腿。索九別坐下,狼群趴在他的四周。在狼群寧靜安詳的目光里,落日的金輝。從峽谷上空的云縫,嘩嘩地瀉下。峽谷的這一刻,溫暖如陽光午后。

那天,索九別就這么坐著,摸摸這個摟摟那個,如同高原狼部落的酋長。他在狼峽,一直待到天黑,才戀戀不舍離去。

離開,帶走心事。看樣子這群狼很久沒正經食物了,否則不可能讓哺乳期的母狼瘦骨嶙峋。干巴巴的胸肋,蔫癟癟的乳頭,估計它一滴奶水都沒有了。

幾天后,一個清風微微的早晨。索九別裝足了食物,再次來到狼峽谷。狼們似乎聞到了什么,還沒等他走近怪石叢,就被團團圍住,像圍住一個久別的老友。索九別摘下背包掏出馕餅,像飛盤,東一張西一張拋擲扔出,狼們分散開去搶吃著。

唯有頭狼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跟著索九別。跟著,跟著,忽然一口咬住背包不撒嘴。包里邊還有一坨牦牛肉,是索九別刻意留給那只產后虛弱的母狼的。索九別拽了拽,拽不動。無奈貪婪的頭狼,只好把牛肉倒在地上。他也怕惹火了這家伙,以后不好再打交道。但可怕的情景出現,4只大灰狼嗥叫著同時沖了上來。頭狼剛剛把血紅的牛肉叼在嘴里,就被十幾只尖利的爪子撲倒,眾狼撕扯成一團。撕扯中,頭狼前腿抱著腦袋也不還擊,只是滾來滾去,12顆門牙鎖緊,一直滾到平坦的戈壁,絕不撒嘴。幾分鐘后,頭狼趁機跑掉。三跳兩躥,跑到懸崖峭壁上。剩下4只大公狼站在原地,看看索九別,望望獨食的頭狼,無隙可乘懈怠地趴下疲倦饑餓的身體。

索九別來到狼窩前。母狼趴在狼崽兒中間,四腿虛弱得已經站不起來。它唯一可做的,就是用長舌頭,—個個舔著狼崽兒。

索九別跪下撓撫著母狼的頭,后悔沒留下一張馕餅,哪怕半塊也好啊。

這時,美餐完牛肉的頭狼回來了。性急地擠著索九別,從他肩膀跳進窩里。跳進,便趴在母狼面前,嗚嗚叫了兩聲之后,迫不及待地抽搐起全身。抽搐使它口水淚水淋漓,后腿痙攣地蹬著石壁。抽搐到極點,開始嘔吐。嘔了幾口,就把牛肉全部吐了出來。吐完,皮毛在抖動,像觸了電。抖動的身體再擰成一股繩似的,擠壓著肚子,好像想再多吐,出一些。頭狼煎熬忍受著,眼睛卻一刻不離地盯著母狼。母狼并沒有急于吃掉,而是面對著碎爛粉紅的一堆牛肉,閉目仰頭嗚嗚叫了幾聲。叫聲在寂靜的峽谷中回蕩,回蕩到最后,像是一個老婦人在捂嘴哭泣。它睜開眼睛再次嗚咽一陣,注視了良久,大喘著粗氣呼吸了一會兒,這才慢慢悠悠一點點兒吞進肚子。頭狼點著腦袋心滿意足地爬出窩,在戈壁沙礫上打了幾個滾,又嘔了一陣酸水,躲閃著地面燒出的白沫兒,起身漫步而去。索九別再看母狼已經站立起來,它竟然如人類一樣,淚流滿面。

自那日開始,索九別隔天往返一趟狼峽谷,15只狼崽兒只死了一只。其他的在兩個月之后,歡蹦亂跳得像小狗,在開闊地上玩耍,追打快樂。每次索九別離開時,它們還要送他和白馬一程,一直送到狼峽口。索九別聽慣了的狼崽兒歡叫,也一天天高亮起來。

索九別,成了狼峽谷的常客。

[蝴蝶龍舌蘭酒狼牙秘密]

索九別,像個忘我不辭辛苦的乳娘。在十來年的時間里,拿牦牛奶汁,喂養大了4窩30多只狼崽兒。同時也確認了他,要保護高原狼的心思。喝牦牛奶長大的狼,各個腰粗體壯。索九別笑著跟老叔說:“不開玩笑,在它們的狼嚎里,我能聽得出牦牛哞哞的叫聲。凡是這些狼,在草原或山谷遇見掉隊的牦牛,只是追逐玩耍,絕無殺戮。”

氈房里的蠟燭已經燒到根兒部,火苗忽忽悠悠,像要摔倒。房門外河岸邊:傳來接連不斷的牦牛叫喚。

索九別說:“牦牛要睡覺了。”

索九別說完話,又拿出一根蠟燭接上。問:“困嗎?”

“不困。”索九別的故事,搞得老叔精神抖擻,還有點兒六神無主。

“喝酒嗎?”

“喝。有嗎?”正中老叔下懷。

“這東西搬到咱家怕有一年多了,我確認是酒。”索九別說完,在地毯上鋪好藍方格飯單子,放上一壺奶茶,扔上兩張馕餅,擺上三塊羊肋肉,這才到氈房角落的紙盒子里,抱出個東西遞給老叔,像遞出一個大炮彈。

老叔盤腿坐過去,接到手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粗糙磕碰得坑坑洼洼的灰色錫皮外包裝上,字跡模糊斑斑點點無法辨認。索九別拔出腰間的匕首,幫助老叔扯開金屬皮,露出一截大腿粗的原木。原木緊緊環抱一個三角形狀的玻璃酒瓶。輕輕地抻出,酒瓶瓶體三面的中央,都雕有奇形怪狀的符號,老叔詫異不已。

這是一瓶1500毫升容量,被稱為墨西哥國酒的40度龍舌蘭酒。墨西哥是龍舌蘭的故鄉,生長有200多個種類。釀酒的龍舌蘭,一兩米高,花序堪稱世界之最,可以達到七八米長。

老叔借著燭光仔細瞧,淺黃琥珀色的酒液下,沉臥著三條小蟲子。

“是了是了,太地道了。”

“怎么啦,你在說什么?是酒吧!”老叔的自言自語,招得索九別湊過身來,焦急地詢問。

“酒,沒錯,肯定,而且是高檔標準的赫赫有名的龍舌蘭酒。你看到最下面的沉積物了吧,那是蝴蝶幼蟲,一般的一瓶酒里只放一條。有了這種蝴蝶幼蟲,喝時不僅酒的口味極其獨特,還能讓舌頭味蕾產生強烈的愉悅。其動植物關系道理,有點兒像著名的貓屎咖啡使用的咖啡豆,是由山林貓吃掉再排泄出來的。傳說此類蝴蝶,世世代代在龍舌蘭上繁衍。雌性在莖葉上排卵生產之后,死守在這種植物的葉夾或根兒部。而雄性蝴蝶也都相約好了似的,蜂擁而至,不離不散,翻飛不斷,直至累死在龍舌蘭上下四周。其情其景,甚是壯觀動人。大量的蝴蝶尸體,滋養茁壯了龍舌蘭,龍舌蘭又釀造出上等美酒。”

索九別嘻嘻哈哈地說:“嘿,我講完故事你又接著開講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木桶底下還有隨贈品。”

“隨葬品?”

“不,隨贈品。”

“果然如此,你真神了。”索九別從原木里。倒出了一個火柴盒大小的白布袋,“什么東西?”

“檸檬鹽。喝龍舌蘭酒時,加一點兒,口感極好。更重要的是,可解這種蟲酒配制所具有的毒素。”

索九別用匕首尖,把布袋挑開個小口兒,舔了舔:“哇,你太神了,真是咸的,是咸的。”

老叔,笑爽,拍著肚子假謙虛地說:“不神。這里邊也就是知識淵博一些。”老叔改不了臭顯擺的毛病,“喝龍舌蘭酒,有鹽再加鮮檸檬或者辣椒,滋味兒更是別具一格。”

“看樣子好東西都是加出來的。既然沒有減都是加加加,你再加點,說說,墨西哥有狼嗎?”

“有啊,美國引進到亞利桑那州的狼,就是墨西哥狼。”

“講細致一些。”

“再詳細的狼,歸你管。”

索九別知道自己所關心的有關狼的情況,問不出所以然了,就去拿出兩個白玉奶茶碗,倒上龍舌蘭酒。

老叔端起喝了一口。

索九別問:“你為什么不加鹽?”

“嘗嘗原裝再加檸檬鹽,才知道龍舌蘭酒的妙趣橫生。這恰似咀嚼野橄欖后喝泉水,甜了去啦,差味兒巨大。”說著,老叔把檸檬鹽倒在左手背靠近虎口處一撮兒,舔了舔,喝了一大口酒。咂巴著嘴,再舔了舔檸檬鹽又喝一口。隨即開始搖晃起腦袋,無比享受的樣子,活像飲下了瓊漿玉液。

索九別也學著連喝幾口放下碗,然后擰癟了嘴巴慢慢評頭品足道:“說不出怎么好法,太濃太烈太辣,還有一股腐爛植物和木炭味。這么怪異難喝的酒,誰發明的?”

“墨西哥當地的印第安人。比歐洲人發現新大陸,還早幾個世紀。”

“不如馬奶酒,酸、香、甜,味道鮮明。”索九別說是這么說,還是跟老叔舉碗相碰地暢飲起來。

老叔問:“喝了半天,這么芳醇的美酒你是從哪兒搞來的?不會又是那些外國登山探險的人送你的吧?”

“是我在河邊發呆時撿到的,當時上游又在向下游漂流浮冰。一塊門板似的浮冰中間,露出拳頭那么大點黑斑。開始我還用石頭打,但怎么打也打不掉。后來才明白,那家伙多半截被凍在冰里。眼看大冰塊慢慢要漂走了漂遠了,卻又鬼使神差地靠了岸。至今,讓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在我的記憶中,在這一段河邊的季節,靠岸的冰塊還是第一次碰見。若不然,你就沒了今天的口福嘍。”

“是啊。我在北京酒吧見到是白色的叫銀龍舌蘭酒,一般是調制雞尾酒用的。據我的知識,全世界酒吧都一樣。直接喝,是人家墨西哥當地人的習慣。這種帶蟲的,我也只是在書本上看到過。這瓶酒估計是國外登山者遺失的,他們喜歡在攀登成功后,用這種酒慶祝。”

“也有另一種可能,說白了不吉利。登山者年年出事,年年還登山者不斷,爬到山頂就怎么啦?怪,真怪!像這瓶蟲子酒。”索九別仰面,爽快地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這種蟲子,還是墨西哥人日常用作菜肴的原料,應該有特別之處。傳說蝴蝶幼蟲在酒瓶里能生長三年,就是因為龍舌蘭的原因。放進瓶里時只有米粒大小,你看現在都快趕上狼犬牙了。”

“憋不死,在酒里還繼續活著?有意思。”索九別舉起酒瓶觀看。再斟,見底。碗里,酒和蟲子一體。

老叔:“三條蝴蝶蟲都歸你。”

“還是你喝吧,我不敢。”

老叔:“人說是壯陽的。怕什么!”

“壯陽?你喝才對!”

兩人的腦袋,開始暈頭轉向地糊涂起來。從壯陽說到高原氣候,從呼呼喘粗氣說到北京二鍋頭,從洋葡萄酒又說到馬奶子酒。索九別,醉眼蒙嚨地拿起皮囊壺,要去河對岸馬倌的圍欄,搞些馬奶子酒來喝。

老叔一拽,腿軟的索九別,離了歪斜癱倒在地毯上。老叔說:“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母馬產奶一般在6月下旬,甚至7月初開始。”

“我知道。可你也有不知道的,對岸的一匹馬早產了。”索九別咯咯地大笑。

“氣我,你小子,把剩下的酒喝完。”老叔給了他當胸一拳。

“好,喝完我倆就是兄弟了,我把所有的秘密,全告訴你。”

“好!我們倆是兄弟了。”

“把你的腦袋伸過來。”

老叔和索九別腦門碰了3下。

索九別喝干凈最后的酒,舌頭僵硬:“我再告訴你一個有關狼家族的奇異習俗,也是狼的一種喪葬墓約。”

“好。你說你的。”老叔客氣一下,以為索九別又要重復以前講過的。

“狼峽里的狼,每年會自然死亡幾只。死后都要在怪石叢背后的峭壁和雪山之間的那片山坡上,進行狼葬。狼葬后,骨架皮毛投入峭壁下的無底深淵,而牙齒都要被頭狼含在嘴里帶回,吐藏在羊冢下一個潮濕的大石臼里。石臼上,蓋著一塊大案板,在狼峽甚至方圓百里,都很少見的紅石頭。我翻看過,絳紅色石頭的一角,有一個狗眼大的窟窿。窟窿雖然穿透了石頭,但是盤旋拐彎的。保守地估計,石臼里有上千顆狼牙。這對那些倒買倒賣狼牙齒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個巨大的寶庫。”

老叔算計:“按最便宜的估價,一個一百,十個一千,一百個一萬,一千個十萬。哎呀,十萬塊錢,天啊,的確是寶庫。”

最后索九別囑咐:“你我兄弟要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索九別和老叔又碰了三下腦袋,雙腿一伸躺倒,大睡過去。

[三色人隕石草原繪畫]

白人部落的牧民,給萬塔格的綽號是:三色人。白氈靴白氈帽,黑長衫黑長褲,腰間一條紅布帶,結束稀松的拳頭扣,搭在腰胯間。他從小喜歡畫畫,自己琢磨,輔以天賦。顏料選取也難得奇異:雪豹和狼的骨粉,加之火山坑縫隙里的黑灰面,再摻和20年的老牦牛血。到了16歲系上紅布帶那年的冬季,他放羊的草灘上的大石頭,幾乎都畫滿了他的作品。內容基本是黑牦牛黑羊黑駱駝黑狼,雪豹雪山和太陽。平面無透視,簡單又夸張。也就是16歲這年,他終止了繪畫。萬塔格的坐騎叫白云,與索九別的白馬相差在鬃毛,前者修飾,后者自然。白云渾身如雪,鞍子由黑熊皮制裁,眉骨間綴綹紅纓。紅纓出自慕士塔格山半腰生長的曲古麗草。草根莖甜蜜,牧民們常用作煮茶的添加物。干燥后抽打散成纖維,紅彤彤如火苗跳動。據悉,那塊馬鞍熊皮,是萬塔格的爺爺,用10頭牦牛和西藏人換來的。在萬塔格出生的那個夜晚,天空降落在慕士塔格一團火球,融化了西坡半條冰川,砸出了一個汩汩不息的泉眼,云河的水才如此旺盛。萬塔格周歲的時候,爸爸在泉水邊撿到一塊黑隕石,作為護身符,掛在他的胸前。至于其他的傳說,至于萬塔格16歲那年發生了什么?得需要老叔,耐心不懈地探詢。

老叔是個喜好打聽的人,跟萬塔格放牧的日子里,老叔變著法子套他的話。但都沒有結果。萬塔格是漢語不行,還是他平時就不愛講話?

老叔揣著疑惑,去問索九別。

“大哥少言寡語,從我記事時起就這樣。但他的普通話,可不差。”

“那他跟誰學的?他為什么16歲以后不再畫畫?”

河岸邊,索九別脫光了上身正在剪羊毛。他甩手把一只剛剛剪完的羊,嗵的一下扔進冰冷的河水,直起身。剪過的羊,毛皮粉紅像剛剛降生,在下漂的水流中撲騰了幾下爬上岸,跑進草原。

索九別舉著大剪刀大笑:“你來我們部落搞調查的吧!”

“別逗了,以前我是個平平安安四處流浪混飯混日子的人,墮落得什么也不指望。今兒是你們兄弟,讓我對生活產生了濃厚興趣和無窮的期待。”老叔狡詐得有點厚顏無恥,明白一本正經了,才能讓索九別認真。

“您這么言重,我得老實交代大哥的問題。”索九別笑滋潤了,拎過一只羊,從后腿開剪。言語規矩:“聽說草原上的牛羊,很愛舔食大哥畫在石頭上的畫,那上邊有牛血咸味。舔多了之后,牛羊像中了魔怔,都會呼呼大睡,有的能睡上兩三天。綠茵茵的草原上,躺倒一片羊,像云朵摔了筋斗。有意思的是,這些羊醒來,皮毛發亮,精神煥發,幾周可以增長體重10多斤。大哥16歲的事情,我知道的就這么一點,因為那時我跟老山羊一般高,才會走路。”

老叔忽略了他們的年齡差距。

撲通,又一只羊扔進河里。

但索九別給老叔留下線索:“在我們部落,在這個人世間,說得清楚的只有兩個,一是二哥,二是白云。”

老叔疑惑:“白云,萬塔格的馬,怎么會告訴我?”

索九別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還是說了:“白云,是女人。大哥的普通話,說不定是白云爸爸教的。”

終于出現女性了,老叔的興致更加高漲。放牧高原的男人們傳唱的一首歌詞,詮釋得十分經典:假如生活中缺席了女人,就像我的奶茶里沒有了鹽分;假如生活中缺席了女人,就像我的天空逝去了星辰。

叫白云的女人大萬塔格兩歲,一起讀書,一起放羊。小學畢業,都沒上中學,回家放牧。白云小學畢業那年,媽媽因懷孕腿腳不靈便,刷洗奶子桶時滑到云河里,尸體在下游的草灘溝道里找到。白云的爸爸放棄了修路工作,倆人相依為命。他們家,在慕士塔格雪山的西麓。住所跟別人家不一樣,不僅有氈房,還在氈房附近的半坡上,蓋了兩間石頭屋,公路上的人叫冬窩子或石窩子。石窩子是白云爸爸的惦記,是白云爸爸為女兒準備的婚房。高原馬,從來不馱運石頭,高原馬,不習慣馱運石頭。石頭都是白云爸爸一塊又一塊,由河灘里背回來的,三年才蓋好。坡根兒下,就是那條冰川融流的云河。云河下山向西,在她家門口打了一個大弧彎,去了北面。水流經過索九別的氈房不遠,河床更寬,散漫地再向東去。萬塔格從小就是白云家的常客,跟她爸爸親如父子。時光,讓一切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他們開始談婚論嫁。

白云和爸爸興高采烈下山到縣城置辦嫁妝,順便到醫院作了個婚前檢查。回來后,白云在草原上找到萬塔格,有了一次簡短的談話,婚禮就解除了。本來像雪崩一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卻安安靜靜如同一場春天的小雨。不同的是,萬塔格堅決要和索九別分家,搬到北山坳去住。婚禮解除后,白云的爸爸得了一種怪病,不吃不喝不言不語,隔三岔五,晴雨風雪白天黑夜無阻,老往慕士塔格山頂上跑。到了泉眼邊,就嘟嘟囔囔,往里扔石頭。每次,白云瘋了一樣。都是萬塔格去山上找到,背回家。

日子,就這么慌慌亂亂地過著。第二年春天,白云的爸爸跑丟,掉在慕士塔格十幾米的冰川裂縫里,尸體再無法弄上來。部落的智者老人說,沒關系,總有一天冰川化開,隨著云河,回到草原。

白云和萬塔格的婚姻問題,像冰川融化遠去的流水,慢慢被部落人遺忘或者忽視。偶爾說起來,也大相徑庭。風云啊霧雪的,加入了許多神秘色彩。大部分人是扼腕嘆息,好人難雙。

[墓穴魑魅魍魎防空洞燕王]

“你大哥是個什么樣的人啊?”連續幾個傍晚,老叔飯后抹抹油嘴也不嫌貧,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和萬塔格見面。索九別被纏得連覺都睡不好,沒辦法只得應允:“這些日子大哥總不在家,墓約太多。唯一的可能,就是到墓地去找,而且白天不行,怕被人看見,只好晚上。”

“今天現在可以。馬上?”老叔心切。

索九別若有所思試探地說:“馬上就馬上無關緊要,咱四條腿勤快點就行。”

“抬蹄子就走。”

“說去真去啊?”

“怎么?”

“我有點,有點害怕。”

“狼窩你都不怕……”

“狼窩我不怕,可我怕人的墓地。”

“有我。”大黑夜去墳地,老叔也發憷。但倆有一個怕的了,他就得壯起膽撐著點兒。

“你在前面。”

“沒問題,走。”老叔順手揣上手電筒。

兩人沒敢騎馬,腳步匆匆。灰色的蒼穹,像個巨大的鐵鍋蓋,蓋在四周連綿起伏的朦朧雪山上。兩人離開草原往北,跳下大土坎,順著一條半人深的土溝往東走。出了土溝是平平靜靜的戈壁,大概太空曠的緣故,有了視野,腳前腳后,清楚多了。一個多鐘點后,天空開闊明月高懸,老叔看到了黑山山窩里的一片墓地。看到墓地時,實際他們已經站在墓地里了。難以計數的石頭壘起的墳墓,在皎潔的月光下像一堆又一堆白雪。老叔和索九別,猶如陰曹地府巡視的兩個夜叉或魑魅魍魎,在墳地問悄然游蕩。

墓地靜悄悄,四周也靜悄悄,連個動物的叫聲都沒有。半沙石的地面,在四只鞋底下,發出節奏鮮明娓娓動聽的嚓嚓聲。

索九別哆嗦一下勸老叔:“一點動靜沒有,大哥不在,咱們回去吧!”

老叔問:“你怎么知道?”

“大哥的灰毛狗不在,在的話早跑過來叫喚了。”

“你對狗也有研究?”

“狗怕狼。把狼馴養14代,就成了狗。”

“巧,我成大灰狼啦。一來,他就走。”

“去他家找。”索九別趁機抽身退步。

老叔一把拽住他。拽住,老叔心里很不落忍愧疚至極,索九別在渾身顫抖。

愧疚歸愧疚,老叔夠狠:“見不到人。看看他挖的墓穴啥樣也行。否則,我難以想象。好歹也得有點兒收獲,不能白跑一趟。”

索九別無奈指路,左顧右盼地抓緊老叔的后衣襟。兩人到了墳場東南角,一個新挖的墓坑前。

新墓是一個半人深的平底方坑,坑下的東邊角,有一個臉盆大的圓洞,洞口被一塊石板半遮半擋。

索九別牙齒磕磕碰碰結結巴巴:“我、我、我說他不不不在吧,走、走、走吧!冷、冷、冷。”

的確,有一股陰森森的風刮過。老叔長吸了一口氣,掰開索九別冷汗沁濕的手:“不行,都到跟前了,我得下去看看。”索九別手上的冰涼,傳染了老叔。一層雞皮疙瘩,遍及全身。

“有、有、有什么好好好看的,就、就、就是一個土土土洞。”索九別伸出僵直的胳膊,力圖抓住老叔。

老叔早已跳到坑里搬掉石板,彎腰打開手電。想都不想地坐下,把兩只腳先伸到洞里邊,然后一擰身趴在洞口沿,再順勢往下一出溜,就掉到了洞底。

老叔不是不害怕,老叔是怕猶豫的時間耽擱太長了,自己的膽量會越來越小,半途而廢。

手電四處照明,老叔倍感失望。索九別,沒說錯,就是個土地洞。

上世紀60年代末,老叔剛剛跨進中學的校門,就趕上備戰備荒,深挖洞廣積糧的時代。挖地道,全班50多人,選出三個掌鍬的,老叔是第一把。水井一樣從地面下挖七八米,再橫向縱深掏進去。老叔跪在掌子面,一把軍用小戰鍬,半天就可進展兩三米深。時間久了,潮濕的泥土,在他的膝蓋上定了一個大嘎巴。上學放學也不換褲子,在路人的目光里,臭顯擺。那時候他也不知道臭顯擺什么,更沒意識自己會在地道里躲戰爭,全當是積極靠攏組織。老師讓干啥就干啥,愛表現。表現好了,可以加入紅衛兵。那把小戰鍬,曾經跟著老叔的父輩參加過幾次大戰役,挖戰壕修工事,在戰爭年代立下過汗馬功勞。就這樣,老叔斷斷續續,在防空洞里干了四五個月。再后來,他就落下膝關節病,走起路來,跐歪跐歪的。

墓穴的確和老叔當年挖的防空洞沒什么不同,甚至連土質和土腥氣味兒都很相似。兩個身子寬,一個身子長。頭頂著的部位,還沒修好,凸凹不平。

索九別在洞外緊催,好像老叔再不出來,洞口就要被封死。

老叔關上了手電筒,在黑夜里沉默了一陣子,才爬出去。

1984年初秋,老叔跟著父母回過一趟老家滄州。主要目的是把保存了24年的爺爺遺骨,從北京運去,安葬在祖墳和兩個奶奶合葬。其次,老叔在村里尋一尋家譜,尋一尋自己的根源。大奶奶已經在祖墳,小奶奶埋在一個場院地下。老叔跟著村里男人挖出小奶奶的棺材,人們都驚愕了。40多年在地下,棺材不僅完整無缺,那個大方厚重就甭提了。小奶奶去世時,家境已經敗落,怎么能有如此上等的好木材?老叔后來從母親口中得知,原來是早年準備好留給爺爺用的。爺爺不稀罕,給了小奶奶。爺爺是個老秀才,33歲前家底雄厚,經常仗義疏財。33歲后,一身長衫,包裹紙墨筆硯,走天津去包頭住開封,不在家待著四處漂泊轉悠。爺爺老早就跟父親說過,落葉歸根尸骨入土,人生于土,入土就是根,人土就是回家,不要勞民傷財多此一舉。老叔尋根,證實了爺爺的說法。滄州也不是他們地地道道的老家,祖上是明永樂二年,燕王掃北后,從山東高塘遷來的。

[善變歷史呼應大屁股人禍]

老叔在索九別家,住到兩個月的時候,機會終于來了。這天,索九別要到喀什辦事。臨走前,索九別把萬塔格叫來,讓大哥陪老叔幾天。

老叔高興。高興的老叔有些激動。激動的老叔,什么也不干了,站在氈房門口,向草原深處瞭望。

萬塔格騎著白馬,出現在云河岸邊時,模樣跟部落草原上傳說的相差無幾。太陽剛剛落山,紅彤彤的慕士塔格雪峰,給他襯托了一個壯觀的背景。唯讓老叔感到詫異的是,萬塔格和索九別凈白的五官,居然長得很相像,除了衣著,甚至看不出他倆十幾歲的年齡差距。這讓老叔幾次,差一點兒把萬塔格當成了索九別。

以前,部落世世代代的挖墓人,不管是世襲還是半路出家,一年到頭蓄著毛發留著寸長的臟指甲,蓬頭垢面,眼神丟失,目中無人,破衣爛衫,晝伏夜出。俗稱:土地鬼。婦女嚇唬哭鬧的小孩常說,再哭,就讓土地鬼來哄你啦。衣著整潔的萬塔格,白天黑夜地干活,結束了部落這一歷史。從這個意義上看,歷史極其脆弱也極其善變。

微風習習的傍晚,云河嘩嘩地流水。索九別在氈房門外的草地上,鋪了一塊飯單子。擺上馕、茶、肉、酥油,三個人盤腿而坐。但索九別什么也沒說,吃了兩口就走了。

老叔看著索九別在馬上的影子消失在云河下游,靜下心,裝著一肚子的問題,挑選著琢磨著首先提哪個。可他還沒張嘴,萬塔格喝掉一碗奶茶,牽著馬去了河上游。剩下老叔一個人,丟了胃口。

老叔收拾了收拾,回到氈房,躺在地毯上點著香煙。以為萬塔格一會兒就回來,再跟他聊。等著等著,老叔卻睡著了,一覺睡到天大亮。

老叔掀開門簾要出去時,正好萬塔格進來,兩人差點兒撞個滿懷。萬塔格說了一句:“放牛。”就反身出了門。

今天放的牦牛,得有五百來頭,是部落中十幾戶自愿結合湊在一起的,其中就有白云家的。索九別告訴過老叔,白云家的牦牛最容易辨別,都是白色的。

兩人并肩騎在馬上,老叔感覺到自己的黃馬相形見絀。老叔問:“你的馬和我的馬,不是一個品種吧!”

萬塔格好像笑了一下,無話。

老叔問:“你的是什么馬?”

等了一陣沒回答,老叔就又問了一遍。

“西極汗血!”

老叔覺得萬塔格有意回避。西極,指的是帕米爾高原,但汗血馬從未聽說有白色的,簡直是胡謅,可話沒出口。話沒出口,可是老叔尷尬得沒再找到話題。這萬塔格,交流竟然如此困難。

牦牛群被趕進卡拉其格山谷,這里的牧草長勢良好,今年還是頭一次上牲畜。山谷草場間有一條跨步寬的小河,水量豐富流速快,最后也得匯入云河。按理,老叔和萬塔格應該拉開距離驅趕牛群,可老叔為了尋找機會說話,一直跟著萬塔格。要是索九別,早跟老叔嚷嚷了:“快去那邊轟牛去,跟著我干嗎!”萬塔格卻無所謂,根本不理會老叔。看到有撒歡兒想脫開群體往山坡上跑的公牦牛,不管多遠,萬塔格掏出石頭打過去,牦牛就老老實實跑回到隊伍里。有他的這一手,牛群比往常溫馴多了,一頭挨一頭,紀律嚴明呼啦啦進入峽谷草地。往常放牧,索九別的石頭打得也很準,牛群卻沒這么聽話過,得騎馬四處去攆,累人。

當整個牦牛群體全部進入峽谷的時候,萬塔格在頭頂抽響了馬鞭,啪——,像出膛的子彈。清脆聲中,所有的牦牛一同翹起了尾巴。老叔的面前,一大片屁股。太好玩了。老叔興奮,喊叫音變態,喉嚨口好似插了簧片,嗩吶黑管一般。萬塔格看了老叔一眼,緊接著又是一個脆鞭,牛群再一次高揚起尾巴,還甩起兩個后蹄兒。三鞭之后,牛群才舒緩地四散,低頭開始吃草。

老叔問:“它們翹尾巴是什么意思?”

“呼應!”

“呼應什么?”

“人。”

“牛和人呼應什么?”

萬塔格沒再答話,催馬到了一個山岡上。

老叔用腳蹬子,連連磕碰馬肚,緊跟。

老叔知道怎么對付萬塔格了。他執拗地撥轉馬頭,頂住萬塔格拎鞭子的右手,高分貝繼續發問:“牛和人呼應什么?”咬著牙心想,我就不信你不理睬我。

萬塔格好像還是那種微笑,看著牛群:“問它們,在這里休息吃草,可以嗎?”

老叔高興了,趕忙接過話:“它們舉著尾巴撅著屁股告訴你,可以。”

“是!”萬塔格的面孔一成不變。

又無話了。

老叔反省,是不是自己不會交談?不會交談的老叔,跟自己賭氣,不再問了。愛咋,咋的。

高原的牧場大多在山谷間,四面雪山,中間一條清澈的河流,河流兩側綠草茵茵。黃毛旱獺子被萬塔格的灰毛狗追逐,追逐久了,灰毛狗的屁股后邊跟隨著一堆旱獺子。狗兒急停四腿,旱獺群把它攆翻,然后一哄而散。狗兒幾個筋斗爬起來,想了想,無心戀戰。索性張開四肢,仰面躺倒,在太陽底下曬蛋。

老叔樂了。

牧歸,牛群也不用趕。萬塔格三鞭子,和牲口商量完,牦牛們乖乖地走出峽谷。

老叔一下子爽了,憋屈,全無。感同身受,放牦牛,是一件很輕松很好玩的事情。人和牦牛的關系,竟然可以如此協調。

老叔是個野心家,見到萬塔格實現了目的,又開始為下一個目標努力。甭管是放牧還是休息,老叔尋找各種機會,央求萬塔格,再挖墓時把他帶上。萬塔格起先一愣,然后微微搖頭,連話都不說。軟硬兼施,也不行。

老叔的興趣好像從萬塔格身上,一下轉到了墓穴,或者說他想了解了解萬塔格是如何挖墓穴的。挖墓穴,太令人遐想了。但這個話題,簡直一點兒不能觸及,觸及即沉默。

自從老叔說出這個請求,萬塔格不僅更加少言寡語,好像還開始刻意閃躲回避他。放牧歸來,連氈房都不進,騎馬趕緊走掉。

氈房冷清,沒人管的老叔,還得自己找來干牛糞,生火煮茶。煮茶簡單,磚茶泡的水,開鍋兌上奶,再開一開就可以喝了。一張馕餅抹半碗酥油,吃飯很省事兒。但剩下的時間,讓老叔寂寞難耐。可索九別臨走囑咐過,晚上不要出門,碰上狼麻煩。

第二天老叔還沒起床,萬塔格就來了,但他不言不語端坐馬上。牦牛群在氈房外叫喚連連,催促得老叔都沒顧上洗漱,揣上一張馕,抱起鞍子跑出去牽馬。

老叔和萬塔格無話可說,日子重復。重復的日子令老叔焦躁,但萬塔格還是一副老樣子。對付這種人,老叔,沒招兒。

好在索九別在第四天的下午,回來了。放牧而歸,萬塔格像躲瘟疫,看見氈房外索九別的馬,把牛群趕進圍欄就走。

索九別跑出來:“大哥,我剛剛殺了羊,吃完再走,還有事跟你說。”

萬塔格似乎什么也沒聽見,馬鞭在空中一揮,馬蹄奔進草原。

索九別看老叔悶悶不樂地問:“和大哥處得不好?”

“四天五句話,沒見過這么不好相處的人。”

“人見到,目的實現,你還想干嗎?”

“想跟他一道去挖墓。”

“怎么想的你?神經中樞分權子了!”

“這又不是什么難事。”

“算啦,我們的大麻煩來了。唉——”索九別,嘆了一口氣。看來他下山一趟,帶回了壞消息。

“好好別著急,我的事兒就算啦,你的事兒說來聽聽。”看著索九別,團皺成疙瘩的眉頭,老叔一時放下自己的不快活。

“西山里發現金礦了。”

“好事啊!”

“好個屁。”索九別說話的語氣像換了一個人。

“怎么?”

“包工頭順著河岸要修路,草場毀了不說,我們都得搬家。他娘的。”

“搬哪兒去?”

“我家一頂氈房隨便搬哪兒都行,可白云家的石屋怎么搬?”

“不搬!憑什么他挖金子,我們倒霉。”

“不搬也行,得交改道費,一戶10萬。混賬王八蛋。”索九別,情緒激憤。

“大白天搶劫啊,咱們牧民誰家拿得起這么多錢?”

“是啊!要不然怎么說是大麻煩啊!”

老叔感到自己挺無聊的,什么忙也幫不上,還給人家添亂。心情不好,食欲不振,馕餅一角,茶半碗,羊肉沒碰,就不吃了。

索九別又告訴老叔一個重要的信息:“修路的包工頭是白云爸爸以前修路隊的副隊長,就是那個想把白云留在縣城,跟他一起做生意的家伙。名字叫鄭景,60來歲的人了,一點也不正經。白云媽媽去世時他來過,忙前忙后做了許多事。他是別有用心想娶白云,過后又上來咱們草原幾次求婚,都被白云爸爸拒絕。聽說,至今他還是單身。”

“唉——”索九別再出了一口長氣,“人,真難說。白白落下高級動物的名牌。”說完跟老叔要了一根香煙,兩口就抽了半截。

沉默了一會兒,索九別平靜下來,掐了煙屁道:“你去鄉政府,找一趟圖格爾二哥。一來你跟他說說修路的事情,總得想個辦法,不能拆了白云家的石屋;二來你想去挖墓坑,請二哥幫幫忙說說,大哥很聽他的話,二哥好歹是領導。”

老叔點頭。

[圖格爾轉世河道金子白石頭]

鄉政府,東去40多里路。老叔的馬跑不起來,竟然走了大半天,下午才到。

圖格爾的辦公室,在鄉政府大院角落。一間石頭泥土壘起的大房子,很寬敞。圖格爾,坐在南窗下,正一個人抽煙看報紙。見到圖格爾之前,老叔推測想象過,模樣和他的兄弟相差不離。可眼前這個圖格爾,得矬萬塔格一頭。矮小不說,胖乎乎還白嫩,胖得像個石礅子。怎么看,怎么也不像高原狼轉世的。

老叔的出現,似乎給圖格爾帶來了不便。聽說是索九別介紹的,他僅僅抬了抬頭,又點上一支煙,把煙盒扔在老叔面前的桌子上,繼續翻閱報紙。老叔不想抽煙,老叔在馬上顛簸了一路,老叔口干舌燥。

老叔獻媚地掏出自己的煙,雙手遞過去。圖格爾接了,夾在自己的耳朵上。也不說也不問,更不給老叔倒水。

傷了自尊,老叔憤憤不平,一屁股坐在靠墻的長椅上。你弟弟介紹來的,居然操作起矜持,一點兒面子不給。長椅上好像有鐵釘,搓火的老叔“噌”地,扎了屁股似的又站起身,扭臉氣呼呼出了門。

在大院門口,老叔重新整理了整理馬鞍子,解開韁繩,正準備上馬。圖格爾忙亂地追了出來:“您有什么事?”

老叔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問:“能找個地方喝酒嗎?”

“該下班了。走,去我家。”

“這還差不多。”

在圖格爾家坐定,圖格爾微笑著輕聲細語地說:“領導這么說的,做人要謙虛謹慎,遇事要調查研究。您這個人可真有意思,子丑寅卯不明不白,跑這大老遠一趟,屁股沒坐熱就走。嫌我冷淡您了。是不是?”

“是!”老叔語言簡單。有意識地表現自己還在生氣,為辦妥下面的事情做準備。

“行啦,我道歉。喝酒,慢慢說,只要我能辦的,包在我身上。我這酒可是新疆茅臺,平常是不拿出來的。”

老叔也不能老別扭著勁,還有正經事要辦呢。老叔堆出笑臉:“你的架子也忒大,讓我望而卻步。”

果然,圖格爾面帶歉意:“什么架子,我平常就這德性。您主要不習慣我們這一套,把煙扔給您,就是接納您了,就是熱情。”圖格爾自然地笑起來,笑得很燦爛。笑得站起來走了幾步。走了幾步又笑著坐下。

他們哥仨的身材有別,但五官不找錢。就連笑模樣帶起的那幾塊肌肉,位置都相似。

老叔,首先介紹了自己。然后,請圖格爾幫忙,勸說勸說萬塔格。“我要和你大哥一起去挖墓,純義務,哪怕只挖一個。”

圖格爾放下空酒杯回答:“您不說您的目的,我也沒必要問。城里人的想法,稀奇古怪。但這件事,基本不行。”

“為什么?”他沒把話說死,老叔追著問。

“這個大哥,我們一年也見不到三兩回。他家我也只去過一次,還是多年前他托我辦事。他托我辦事,卻是索九別替他傳的話,需要炸藥和煤炭。我下山到縣城求爺爺告奶奶,搞了三天才運到他家。要他注意安全的話沒說全,茶都不給一碗,連夜就把我打發回鄉里了。大哥除了干他自己的活路之外,從不結交朋友,更不串門。就連部落風俗集日、政府召開的會議,也絕不參與。一輩子沒下過山,縣城什么模樣都不知道。而我們部落的人們,也因為他的工作性質,沒有墓約的,都忌諱和他說話。人們躲他,他也躲別人。時間一長性情孤僻,他都快成啞巴了。再者,墓穴的確是個忌諱之地。從老祖宗那兒立的規矩,就是一個人挖。你要進去,人家家屬知道了也不干呀。我雖然在鄉政府有這么個職務,但在他眼里恐怕什么都不是。大哥從不和外來人說話往來,能帶您去放牛,真是冰川上山,辟地開天,全是我弟弟的情面。我是想不出什么辦法,勸動他。領導這么說的,強行攤派不得人心。尊重他人,就是尊重自己。”

“一點兒可能沒有?”老叔斟滿兩個酒杯,知道沒了指望,話語泄氣。

圖格爾無言,似乎默認,似乎在思量其他。

老叔沮喪,自斟自飲。肚里一熱,突然意識到自己此行是為了兩件事。那件是什么?因為初見圖格爾的不順,因為后來圖格爾的拒絕。老叔的情緒低落到極點,竟想不起來了。這讓老叔,心神不寧。

兩人相視了良久。

圖格爾,看老叔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摘下手腕上的指北針放在耳邊聽了聽,微笑地解釋道:“最近事情太多,時間是海綿得擠。今年的云河流量大嗎?噢,聽說西山發現了金礦,要開發……”

“對!”老叔幾乎跳起來,他有點兒迷信圖格爾的指北針了。“開金礦的包工頭要修路,正好通過你弟弟家和白云家,讓他們搬遷。不然的話一家就得交10萬塊錢。”老叔一口氣兒說完,如釋重負。

“啊——領導沒這么說過呀。”好像老叔把包袱甩給了圖格爾,他摩拳擦掌焦急地在地上走到南又撞向北。

“不通知鄉政府,他們就敢修路?”老叔火上加油。

“修路知道,但不知道要這么修。”圖格爾停下腳步瞇著眼睛沉思一陣。“這樣吧,原計劃下周要去云河,察看慕士塔格雪山今年的融化情況,我把時間提前到明天和您一起走。有關您的事情,我們半道轉到大哥家,試試看吧。”

“這就對了。夠意思。”老叔舉杯敬謝圖格爾。

明天的事情定好,老叔為了轉移圖格爾的焦慮,開始天南地北地瞎扯。先從圖格爾手腕上的指北針說起,又問到他的小學中學。圖格爾讀書時的學習成績,一直在班里是名列前茅,而且排球打得很好,二傳組織進攻更是校隊里缺一不可。有了這個長項,學習成績又優良,就被派送到了喀什市讀高中,畢業后再次保送去了烏魯木齊干部學校。一路下來,很順利。

老叔來鄉政府的目的達到了,明天再說明天的,就放松了自己。

修路的事兒,明顯破壞了圖格爾的心情。他臉上陰云籠罩,似乎給原本肥胖的體重又增加了負擔。滿肚子心事地悶頭喝酒,不再理會老叔。

圖格爾的住家在鄉政府大院的后面,原來是鄉里的九間招待所。因為這里過于偏僻,沒有公路利用率太低,就拿出一半分給單身的鄉干部使用。房屋年久失修,墻皮一片一塊地脫落,露出里邊的土石。木窗扇上的藍漆,也風化得快看不出顏色了。從布滿灰塵的玻璃望出去,是一個平展展水泥樁和鐵絲網的圍欄。再往北一二百米,一直延伸到山根兒。

鄉政府大院門前,—條東西走向百米寬的沙石土道。土道的南面,也有一溜房屋。這些房屋相對整齊,基本是一個小院連著一個小院,大部分住著有家室的鄉干部。再南面是有水有草的灘涂,綠茵茵的青草長勢很好,有的地方草梢兒夠到人的膝蓋。老叔的馬,被放在里邊吃。這里的海拔掉下4000米了,青草灰柳長得都很旺實。

老叔尋思了半天,找到話題:“我在路上還想,你不結婚事出有因。但你優越的個人條件,會隨著時光的推移而成為缺陷,比如年齡。趁你還沒腰彎背駝脫頭發,趕緊結婚。”

“結婚干嗎?”圖格爾愣了愣,把神兒收回來,“有了家庭,影響工作。您可別拿其他干部跟我比。”他瞇著細長的眼睛,摘下黑皮鴨舌帽,胖手摩擦謝得光光的腦瓜頂。成心展露似的把頭靠在窗口上,向老叔示意。

“不會僅僅怕影響工作,還有其他原因吧?”老叔心懷叵測,早看出他是個禿頂人。

“我要說了,您可別以為是酒話。”圖格爾誠心配合默契,干掉一碗酒,閉上了眼睛。

“酒話也無妨。”老叔看著圖格爾想起那句話:上帝創造每個人時,身體上的毛是一樣多的,你這地方少那地方就一定多。圖格爾應驗了:他的睫毛老長老長,眉毛又黑又密,腮下還滿是胡子拉碴的。

圖格爾突然睜開,目光炯炯:“婚禮需要花好多錢不說,那個鬧人的十幾天折騰,我就受不了。再者,結了婚,就要生孩子。孩子一天天長大有了模樣,可這孩子不像你不跟你親熱,陌生得像羊見到狼。你說你怎么辦,糟心不糟心?!這后半輩子見天不是遭罪,是遭鬼的日子。”

“這種情況,你們鄉上有,還是你們白人部落有?”老叔問著話,心下感嘆,天啊,圖格爾這都是些什么怪想法。

“我在城里讀書時聽說過,我們同學家里也有發生的。”圖格爾好像在回憶,又好像在排解什么。

“你就從沒有過心儀的?”

“有,但只能心儀而已。”

“想跟我說說嗎?”

“不想。”圖格爾毛躁,沒了興趣。

老叔覺得這白酒不像圖格爾說的那么好喝,有點兒噎。

過了一陣子,圖格爾扣上帽子緩和著語氣:“您說您婚姻要是沒問題,您從北京大老遠,跑到這荒山僻野來干嗎,一年半載都不回家?!”

引火燒身,老叔無言以對。

“您再吃點東西,沒事就睡吧,我到辦公室處理一下,交代完了就回來。”

老叔聽著圖格爾咚咚的腳步聲遠去,困倦轟然,倒在床上,鼾聲浩蕩。

一大清早,圖格爾和老叔離開了鄉政府。一黑一黃二馬并駕齊驅,逆流而上,考察云河。圖格爾的黑馬腿腳不靈便,上眼皮也耷拉了,好像年歲不小。老叔的黃馬地地道道是個老家伙,根本沒有速度。所以懶懶散散走馬的時候多,累得老叔腰桿子一個勁兒地酸疼。

放棄河岸,翻過一個光禿禿的沙石山。他們眼下開闊的大山坳上,展示出一條別樣的云河。

這里的云河,沒了河樣。云河化為十幾條小溪,像蛇彎彎曲曲穿行。把個一馬平川優質的大草原,切割得溝壑縱橫網絡一樣。溝壑夸張了,寬窄連馬屁股都掉不下去,但齊腰的深度,直上直下切割過似的。常常聽說,某某家的牛犢掉在里邊上不來淹死的消息。云河水勢大的時候,正好牛羊上膘的季節。半個草原汪洋一片,一汪就是十幾天。圖格爾要治理云河,該堵塞的堵塞,該疏通的疏通,讓草原成為真正的草原。他有話:領導這么說過,百姓的利益要放在心尖上。

老叔不以為然:“你費盡心血,把云河改道山根兒繞過草原,結果可能是下游水流猛漲,造成災害。而如此治理過的草原小氣候,也會變化了環境變化了土壤,再不是今天的草原了。”

老叔說這些話時,圖格爾舉著指北針在調試。

“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老叔猜不出此時的指北針作用何在。

“老生常談。”圖格爾在手腕系好指北針,催馬跑上主河道。

老叔追上,再沒心情勸說,兩人前后走著。河道越來越窄,水流越來越急。最窄的地方,似乎可以躍馬而過。

時近晌午,圖格爾說:“去我大哥家吃飯?”

老叔:“他在嗎?”

“不在我們自己煮茶,吃的現成。”圖格爾拍拍馬背上的褡褳。里邊,是他昨晚買回來的20張馕餅。

萬塔格在家。他倆離氈房還老遠,圖格爾就確定,因為狗在叫。人家的狗看家放牧,萬塔格的狗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萬塔格的狗不出眾,大概是白人部落個頭最小的,灰毛短腿。所以有關萬塔格的傳言里,沒有這只狗的角色。

萬塔格氈房里熱氣騰騰爐火正旺,他在修打淬火鐵釬鑿子。看自己兄弟把門簾撩到氈房頂,這才罷手開始收拾。

氈房里的東西簡單,地毯被褥和圖格爾剛剛放在角落的兩堆馕餅。其他的空地,全被白石料占據。

這種石材,在方圓百里的地質資料上顯示,只有雪崩山那邊有,來回要一整天時間。如此辛苦,不知道萬塔格干什么用。

老叔琢磨了一會兒白石頭,目光落在兄弟倆身上。的確差距太大,真難以置信是一個媽生的。

坐在石頭上吃飯的當口,圖格爾說了老叔的意思,也勸導希望了一番。萬塔格只管搖頭,不答應。

吃過飯,圖格爾再說,萬塔格還是不答應。

老叔也來了拗勁:“就一次,只跟你挖一個。”

萬塔格再不反應,往爐子里添加完煤炭,拉了兩下風箱,氈房里煙霧彌漫。像是在轟老叔。

圖格爾告訴老叔,別想了,絕對不可能。

兩人出了氈房。上馬之前,圖格爾牽著韁繩走到老叔面前:“領導這么說過,實事求是。你實實在在告訴我,我們兄弟長得像嗎?”

老叔心里咯噔一下,卻不敢猶豫:“像,太像了。包括索九別,你們絕對是親哥兒仨。”得意揚揚,反應很快。

“老師謝謝。等我回來,會幫你再勸勸大哥,放心吧!”圖格爾說完,興奮地從馬屁股后面躥上馬背,嗷嗷叫著,揚鞭催馬而去。

老叔頹敗地騎上馬,慢慢把心思從圖格爾轉換到萬塔格。認定這是和他的最后一面,老叔在空曠的草原間大喊發誓:再不跟這種人來往。而后來發生的一切,讓老叔始料不及。

[推土機滑落白云樓蘭美女]

開發金礦修公路,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但公路要穿過草原從河岸上來,對白云的生活就是個破壞。眼看著爸爸用一千多個日子,親手修蓋的石房子,就要被夷為平地,白云急得沒著沒落。她心神紊亂,草率地擠了一桶牛奶,又去打馕。柴草點燃燒熱馕坑,火去炭紅,一盆面餅貼滿坑內膛壁。蓋上坑蓋,搓著手上的粉屑,孤零零坐在一邊嘆氣。唉——唉——這幾天的事真叫人煩躁。轉場季節馬上要過去,草原一天天發黃。云河下游的推土機,會更加肆無忌憚。轟隆隆的聲響,像把時間揉成粉末,飄然而去。保住石房子的辦法,還沒想出來。她心急如焚,幾宿沒睡好覺,神志恍惚。總夢見一條大黑長蟲張牙舞爪,呼嘯著從云河里爬上岸,爬向石屋爬向她。嚇醒后再睡著,還是重復這個夢。

草原上看不見長蟲,唯有旱獺子,鉆出土洞。在綠地悄無聲息地跑來跑去。有時假裝聽見了什么,嗖地竄到洞口,張耳抱手站立,東瞅瞅西望望。它們用這種辦法,一次又一次嚇唬自己,不讓自己遠離窩居。

馕餅的香甜被烤煳,飄出坑口,誘惑了雪山頂一片烏云滑落下來。白云聞到焦煳想起坑里的馕時,有幾張已經掉在坑底。她也沒心思收拾,隨便鉤進盆里,端進石屋。氈房前幾天已經拆卸,從墻旮旯堆出來,幾乎沒下腳的地方,零亂凄涼。白云堅持不走的念頭剛一冒出,突然感到頭重腳輕,栽倒在坑頭。手中的馕餅,滾落一地。

沉默的萬塔格,好像胸有成竹更忙碌了。一天到晚,連面都不露。把照顧白云的事兒,交給了索九別。

老叔趕著牦牛剛回到北山坳,馬上的索九別在后邊追上來喊道:“趕緊,趕緊。白云病倒了,白云病倒了,白云病倒了。”似乎在告訴老叔,告訴草原,告訴陰霾籠罩的雪山,告訴所有生靈。

慌慌張張跑進氈房。慌慌張張把背包里的藥品全部帶上。慌慌張張飛馬趕往白云家。

這原本應該是老叔第二次看到白云,可拆卸她家氈房那天,索九別非得讓老叔一個人去放牦牛。老叔早就想認識白云,如同想見索九別的大哥二哥一樣。看到白云后,老叔才清晰明確地意識到,他們是白人部落。可以說老叔見到的人種也不少,少數民族地區,他去過不下30個。但如此白皙的女人,他還是第一次碰到。老叔確信,這個自稱慕士塔格冰川的白人后裔部落,一定與歐羅巴人有關。

病中的白云,躺在土炕上,下半身蓋著一條黑色的絲絨夾被。精神并不萎靡,面色略顯蒼白。心率正常,也沒發燒。要是僅從相貌看,無法判斷年齡,只能說她是一個成熟的女人。眼睛凹陷,眼珠碧藍,高鼻梁,鼻尖微翹,薄薄的紅唇,下巴頦兒較尖,顴骨略高。一塊白底藍花頭巾,松松懈懈地包裹著她棕紅色的頭發。

這讓老叔想起一張復原2000多年前的照片:新疆樓蘭美女。

索九別給白云做了一個驅逐病魔的小巫術儀式:點燃一束9根兒火柴,在她臉前頭頂畫圈,一共點了9束。老叔無法確定白云的病癥,藥品也有限,只好給白云服用了,調解高原反應增加氣力的西洋參。

第二天,白云奇跡般地恢復許多。可以下地走動,做一些簡單的家務了。

索九別樂啦,擁抱著老叔:“怎么感謝你?!”

“再碰三下腦袋。”

“好!”

[數據改道仕途雪崩事半功倍]

圖格爾一連幾十天沒閑暇,為修路改道去了縣城五次。那天他和老叔在萬塔格氈房門口分手,第一次找到有關部門反映情況,就受到好評和鼓勵。事關群眾的利益,上級領導非常重視,積極協調,指示圖格爾加緊考察,照顧全局。積累經驗教訓,并鄭重其事地宣布,組織上正在考慮他的提拔。這讓圖格爾興奮異常,有領導做后盾,他信心倍增。不惜工本,四處活動,請客送禮,跟包工頭鄭景商談。最后,鄭景通情達理很給面子。限定5天時間內,由圖格爾拿出繞道雪崩山的細節數據方案,可用衛星電話通知他。在此期間,下游的修路繼續。

和鄭景分手,圖格爾迅速趕回。鄉政府領導也很支持,馬上拆卸衛星電話,48小時內安裝到修路工地的云河畔,還給他配備了一匹栗色種馬。千叮嚀萬囑咐,要注意安全,等待他凱旋歸來。

圖格爾準備了三天的口糧,當即出發。

雪崩山與慕士塔格,像兩個白頭老翁,間距50來公里,冰雪映照,南北遙遙相對。這里常見的大雪崩在春季,一般來說都是在山體的北面。圖格爾安全又理想的方案是,讓公路進入雪崩山人跡罕至的峽谷東側,再向南穿過。他想到并敢于提出這個方案,也是基于他改造云河的最初想法。那時他剛剛分配到鄉里做草場干事,逆著云河的支流雪崩河,到雪崩山峽谷穿越探查過兩次。其中的一次,還去了一趟雪崩頻繁的北峽谷。雖然金礦公路繞道這里而行增加了長度,但出了雪崩峽谷南口,是大段的戈壁灘。就他們目前修好的公路質量看,還沒有此處戈壁來得平坦結實。也就是說,這一段是現成的公路,幾乎不用整理即可通行。這片戈壁灘南去的盡頭,就是金礦山。

圖格爾按計劃,當晚就到了第一個目的地。從不熟悉的金礦山向北,開始了考察記錄。抓緊時間,第二天上午已經超額完成,非同一般的栗色種馬跨上了戈壁。后面的地質情況,他心里非常有數。焦灼的心情,宛若冰釋。

事半功倍,這是圖格爾,讀初中時爛熟于心的第一個成語。一高興,他亮開嗓子朗誦起來。

《孟子·公孫丑》上篇云:“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唯此時為然。”

心情舒暢,但圖格爾也不敢停歇休息,韁繩撂在鞍子上。吃馕,喝水,抽煙,趲行,馬不停蹄。

這幾天高原初秋的氣候,也真給圖格爾作勁兒,陽光燦爛碧空如洗。快馬加鞭,把太陽追趕,沒了影子時,到了白雪皚皚的雪崩山下。

好舒服,傍晚的沙窩子都是暖暖和和。圖格爾用沙子埋好自己,安安穩穩睡個踏實覺。按計劃明早提前進人峽谷,只記個長短寬窄公里數據,基本是走馬觀花,下午就可以趕到修路工地。一個衛星電話,解決問題。

輕松的睡眠,產生美夢。夢中,圖格爾胸佩大紅花,好像是在一個大禮堂的舞臺上,下邊是黑壓壓看不見頭的人。主席臺前,有位領導拿著一張黑紙,宣讀他升遷的決定,但內容聽不清楚。他著急,使勁往主席臺邊上湊。可挪動的雙腳,蝸牛一樣在地面蹭。一點點,一點點。累得他滿頭大汗,還是聽不見自己被提拔到什么位置。突然身體前傾要摔倒,驚醒。白晃晃高懸的日頭,嚇慌了圖格爾。他趕忙爬出沙窩子。踩蹬翻身,一路策馬揚鞭,奔馳進峽谷。

到了東峽谷的腹地,圖格爾愣住了。美夢的愉悅,蕩然無存。雪崩山的東坡下半截,雖然積雪很少,但極其陡峭。圖格爾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些陡峭的巖石都是白色的,像帝王宮殿用的汗白玉,潔白純凈。教科書上說得精確:碳酸鈣巖石。帕米爾高原上很少見,只聽說阿富汗那邊有。現如今這里的白玉石,不知被哪方神圣開采了。開采的人一定很外行,被搞得零亂不堪。滿地的碎石和開采處,自如覆雪。亂如破絮。讓他愣住的不僅僅是這些,更主要的是,有四五處崖壁已經傾斜。混濁的雪山融水正順著縫隙,迅速流淌下來。處心積慮的圖格爾,大叫一聲,老天滅我。一陣轟鳴,天旋地轉,飄動的雪峰,亂云飛渡。

栗色種馬被飛落的滾石撞翻擊中,僅僅嘶鳴兩聲,就奄奄一息不能動彈了。峽谷中煙霧彌漫,碎石紛紛。圖格爾暈頭轉向,向哪里跑?向南,向南,出了南山口就是戈壁,對,對!可哪邊是南?哪邊是南啊?領導這么說過:遇事要冷靜。他蹲在一塊巖石后邊,迅速翻看著手腕上的指北針。紅色的指北針兒,在表盤里轉了兩圈之后,為他指明了方向。圖格爾喘息著,塌方稍微緩和了一些,他雙手捂著腦袋,拼命地撒開兩腿。圖格爾不害怕,圖格爾只是暈。崩塌的石頭越來越多,有一塊已經砸爛他的手腕。當他跑過山谷把角兒,拐彎兒跑進北山谷的時候,他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嚴重的方向性錯誤,跑入了絕境。無地自容,無人救贖,無可挽回。他平靜地摘下指北針。順手拋了出去。

山體坍塌的震撼,引起雪崩山巨大的雪崩。潔白傾瀉著閃爍刺目,他閉上雙眼。在圖格爾的聽覺中,鋪天蓋地而來的是一片寂靜。那一片寂靜,從遙遠的白云深處走來,無聲無息的冰川、河流、石屋、草原,以及茫茫的飛雪。

[石屋鈔票宴饗狼牙融化]

圖格爾去金礦山那天,索九別從白云家出來,到了大哥的氈房。灰毛狗叫了兩聲,大哥抱著馬鞍子和他在門口碰了個照面。

索九別:“還要去墓地干活?去陪陪白云吧!”

萬塔格:“我的活路還差點,抓緊也就一兩個小時,干完了我去白云那兒,你不用管,忙你自己的吧。”

“修路要把她家石屋推掉,那是她爸爸辛辛苦苦為你們蓋的婚房。想想轍。”

“推就推吧!沒轍。人死了,留著石屋干嗎用。”

“不行,得保住,那是白云最后的念想。”

“忙你自己的吧!”萬塔格平靜地又說了一遍,把鞍子扔在馬背。

萬塔格走了。灰毛狗在索九別腳下轉了一圈,也跟了去。

索九別的目光,從大哥離去的背影,轉到烏云繚繞的慕士塔格雪峰。幾束陽光,從云縫鉆探出來,草原上黑一塊白一塊。他翻身上馬,奔向牧場。他要跟老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想出個辦法。

卡拉其格峽谷的草綠未黃,牧場祥和。有的牦牛已經吃飽,在河水里洗澡。

老叔嘴里嚼著草莖,歪躺在山坡曬太陽。

索九別告訴老叔,在河岸上,修路的推土機聲都可以聽到了。他焦急地問:“怎么辦啊?”

老叔一只胳膊慢吞吞支起身:“你是說白云家的石屋?”

“我是說白云,我總感覺她的神態不對。”

“要不,送她到縣城醫院?”

“她是心病,沒藥可治。要是有地方搞到錢,石屋就不用拆了。”索九別瞧著自己的白馬,跑進牛群接著說,“不行就賣牲畜。”

“得賣多少頭牲畜,才能湊那么多錢啊?!再說也來不及啊,哪有現成的牲畜販子?!”

牦牛看見白馬,草原失去了平靜。云飛兒馬不是餓,餓了它也是喜歡北山坳的黃草,它去玩耍。牛兒們挑逗著躥跳著,相互招呼著圍攏上來。哞——哞,哞——哞,叫聲一片。

“有了。趕緊起來上馬,回家。”索九別像喝了興奮劑,擺出牦牛的姿勢叫喚著:“哞、哞、哞。”

“什么有啦?時間還早呢?”

“到家告訴你。走,牧歸嘍。”說著索九別一聲口哨,白馬跑來。

老叔預感到什么,卻又想不清楚,疑疑惑惑地和索九別把牦牛群往回趕。

今天的牦牛格外聽話,那些淘氣搗蛋的不僅老實溫馴,還都帶起頭,好像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等著它們。

到了北山坳,進了氈房,老叔正要發問,索九別迫不及待了:“哞、哞、哞,狼叫了。”

“什么意思?”

“我的那些狼。我要去狼峽把那些狼牙齒裝上,拿到城里賣掉。賣掉,賣掉,你那天估算了,一千顆就可以賣十萬塊錢。裝回狼牙來,你跟我騎馬到公路,你牽馬回來,我搭車去賣,兩天就回來,抓緊一天半。”索九別為找到了出路找到了辦法,為自己的安排,高興得有點兒語無倫次。

“很危險。”

“但可以救白云家的石房子。”

“我不同意。那些狼牙齒是人家祖祖輩輩流傳積累下來的,也許是圖騰什么的,你這是要動人家的命根子。群狼獸性大發,非把你撕碎吃掉。”

“顧不得這些了。”

“石房子重要,你的命重要?”

“應該不成問題,現在大部分狼都是我喂牦牛奶長大的,不會把我怎么樣。再者,我進進出出狼峽幾十次,混得很熟悉了,這點面子它們應該給我。”

“可我來這幾個月,也沒見你去過一次啊?”

“這你就沒經驗了。今年草場非常好,野食多。”

“我跟你去!”

“那可不行,我一個還不夠它們吃的啊。你太肥,再撐著它們。”索九別嘻嘻哈哈打趣,好像要赴宴饗一樣。

索九別去了。

拿到十萬塊錢,讓公路繞過白云家的房子。索九別,心里有譜兒。

索九別的云飛兒馬,好像明白主人的心情,四蹄輕盈如和風,僅僅三四刻鐘點兒,就進入怪石峽谷。峽谷幾乎沒任何變化,一切如常。

看到羊冢,索九別下馬,因為有一頭老巖羊,正步履艱難地往石冢圈里走。幾十只狼耷拉著血紅的舌頭,七零八落地匍匐在四周,在為彌留之際的生命送行。悄然無息的峽谷,悄然無息的老羊,悄然無息地消失在羊冢。

一種消失悄然的瞬間,往往會有一種迅速演變,像手心手背。

老羊進了羊冢,氣氛驟然變成歡快。狼們,躥跳躍起圍攏上來。簇擁著手持韁繩的索九別,走到羊冢下的水溪邊。索九別毫無恐懼,更顧不上跟它們招呼。以至他掀開絳紅色的石頭,以至他把裝滿狼牙齒的褡褳放在馬背上,才向狼諸位揮手致謝。

其實一點兒不怕,毫無根據道理可言。該怕就怕像該哭就哭自然而然,反倒正常,反倒可以讓自己準備就緒,防患于未然。

果真,當他擰鐙,要上馬時,頭狼,撲上來,一口咬住他的后脖子,索九別摔倒在地。不過這只狼,給足了他情面,沒咬斷喉嚨。索九別強忍疼痛,一聲怪異的呼哨,白馬嘶鳴,馱著狼牙飛奔而去。十幾只狼窮追,在峽谷口,灰色一圈,圍住云飛兒馬。索九別努力挺直身板,背負著咬住自己不撒嘴的頭狼,跌跌撞撞步履維艱。群狼擋在他面前,他繼續走;雙腿被咬住,他拖拉走。他再一次被撲倒,匍匐不停地往外爬。

咬斷腿骨的清脆聲,順著筋節和血管,從腳踝震蕩到頭皮及至整個頭蓋骨,他昏了過去。在昏過去之前,他看到了自己的白馬。白馬已經無法嘶鳴,它的脖子上吊著兩只大灰狼,狼嘴像鉗子。白馬屈腿跪地,還在掙扎。仰面朝天昏死過去的索九別,淚水橫流。

翌日晨,索九別被狼群拉拽到向東的山坡。歸宿的期待成為了真實,滿足了他的心愿,滿足了他的熱忱。此時此刻眼珠兒被狼牙挖掉的他,真想再看一眼冉冉升起的太陽。沒辦法,時不我待,只能展開大耳朵,聆聽那紅彤彤的隆重腳步。眾狼兒,失去了耐心的牙齒,撕碎他肉體的速度太快,快得一點兒都不真實。最終,他被蠶食,僅留下思想聽憑飄揚。剛剛從血腥里飄揚到峽谷上空,剛剛接近白云,還沒看清慕士塔格雪山,就被如火的太陽,熔化。

[履帶誓約黑布包裹異香]

雪崩山的雪崩隆隆巨響,傳到草原傳到云河,推土機一下熄滅了火。部落的智者老人說,從沒有過如此震耳欲聾的雪崩聲。鄉政府派出幾十人尋找了三天,也沒找到圖格爾的遺體。雪崩山塌陷了半邊,全沒了原來的模樣。

推土機再次噴吐著黑煙,機嗚隆隆。鋼鐵的履帶下,青草呻吟。推過索九別家氈房原來的所在地,一直向白云家的石屋推進。

一個死亡的消息,在草原上傳遍,白云去世了。

白云是看著爸爸用心血蓋的石頭房子被推倒,一口氣沒上來去世的。她用最后的氣力,看清了推土機上的駕駛員,就是那個鄭景叔叔。

白云去世了,白云的眼睛不閉,似乎還在關注著什么。部落里的9個婦女為白云合眼,她又9次慢慢睜開。部落的智者老人說,看前生看后世,讓她睜著吧。死亡也像生一樣,會成長。

部落根據風俗,9個老漢,9個婦女,9個大姑娘,9個9歲的孩子,為白云在9月9號的這天,做了超度和法事。法事過后,太陽西去的當口,由部落9個壯年漢子抬舉,在草原上轉了9個彎,停了9停,走了9里地,然后送到萬塔格挖好的墓穴。

也就是這天中午,萬塔格,找到老叔時,一反常態。他的微笑和善,把老叔給弄蒙了。他請求老叔,跟他一起完成白云的最后墓葬。老叔實際上就是在萬塔格的氈房里,正在往外收拾清理那些白石頭和碎屑。索九別的氈房拆了以后,萬塔格讓他倆搬到他家住。牦牛也全轟來,把北山坳的草地,占得滿滿當當。

在疑惑興奮成功的緊張中,老叔和萬塔格吃完最后的一餐。餐后,兩人到了墓地,鉆進了萬塔格為白云經營了30年的墓穴。在墓穴中,他滿足了老叔所有的問題。

萬塔格16歲那年春天,剛剛趕著羊群從北山坳出來。天空倏地黑夜一般,山巒草原迷惘混沌。帕米爾高原一場罕見的暴風雪,瞬間把雪山草地河流攪亂。萬塔格縮在馬脖子下,四肢凍僵,方向全無。羊們咩咩地亂叫,擁擠在他的四周不知所措。

暴風雪中,白云飛馬趕到,把萬塔格拉進了北山坳,拉到火山口。他倆拽著馬韁繩,跳進大沙鍋一樣的火山坑。群羊,也爭先恐后地跳下來,先跳到馬背,再跳到坑底。

暴風雪的呼嘯,好像一下小了許多。倆人卻相擁,哇哇地大哭起來。哭累了就臉挨臉,聽著坑外,鬼哭狼嚎一樣的風吼。

一天過去了,一宿過去了,暴風雪依然如故。

他倆哭干了淚水。

白云抽泣地:“也好,我們倆就把這里當成墳墓,死在一起。”

萬塔格抱緊白云:“這世界死容易,葬在一塊就難了。”

白云:“葬在一起,永不分離,就是幸福。”

萬塔格:“我愿意跟你,生死不離。”說著把脖子上的一塊黑石頭摘下,掛在白云胸前。

白云:“好,今后我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她解下自己的紅腰帶,塞在萬塔格的懷里。

“好。”白云和萬塔格說完,兩人頭頂頭碰了三碰。然后向坑外的暴風雪大喊,發誓約定:“生在草原,死在一個墓穴。”

倆人此時此刻,不再恐懼了。

也怪,他們的誓言約定過后,暴風雪驟停,天空豁然開朗。

萬塔格講到這里,老叔知道這太不符合自然規律了,頂多暴風雪漸弱漸小,但沒有打斷他。

萬塔格很喜歡白云,尤其暴風雪這年夏天發生的事情,讓他決定娶白云為妻。那天他在河邊,收拾剪下的羊毛。清澈的河水中,一條血流向下游漂去。萬塔格心頭一緊回顧上游,見白云正惶恐地站在水里,血水從她的下身流出。萬塔格驚愕不知所措的時候,白云晃了幾晃,一頭栽倒。萬塔格飛奔過去,水中撈月一樣抱起白云,抱到她家的氈房里。

幾天后,白云再見到萬塔格,臉上霞紅閃爍。怎么回事?他一再追問,她微笑說:女人生兒育女,正常的事。本來想洗一洗,卻越洗越多。

萬塔格恍然大悟,從此他認定,白云就是他的老婆了。放牧成雙,晚歸成對,形影不離。

白云的爸爸,原本就把萬塔格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見此情景,男人和男人一商量,婚事定下。訂婚那天,萬塔格甭提多高興了。系上白云給他的紅腰帶,出了石屋。馳馬草原,穿越山谷。幾個小時,把白馬累得汗水從后臀,流到小腿流到蹄子。萬塔格如此暢快的心情從未有過,看天天藍深邃博大精深,看地溫暖如春翠綠勃勃,雪山晶瑩,河流清澈。

那次暴風雪過后,萬塔格幾乎和白云天天見面。也就是這年最后轉場結束的第三天,萬塔格在草原上畫畫時,聽到了一個使他生命轉折的消息。這個消息,像無聲的雪崩,覆蓋了他未來的人生。放棄了牛羊,放棄了繪畫,和兄弟分家,一個人搬到十幾里外的北山坳。

白云與萬塔格間隔著一塊半人高的大石頭談話:“今年我早早結束轉場,是為了和爸爸到縣城商場買結婚的東西。可巧,碰到爸爸以前的同事鄭叔叔。鄭叔叔說他辭職當了老板,承包修路工程掙了很多錢。鄭叔叔請我們去飯店吃飯,吃飯時他說我倆年齡太小不能結婚,違反國家法律。讓我在縣城住下,跟他一起做生意。爸爸說,生意我們不會做,但我們部落16歲訂婚是習俗。他又說,習俗也不能違背結就結吧,可時代不一樣了,一定要去做婚前檢查。”

“草場怕檢查,河流怕檢查,牛羊怕檢查,檢查過后總要出問題。”

“是啊,后來鄭叔叔帶我去醫院,檢查后說我生理上有問題,不能結婚。”

“不管那些,結了婚安安靜靜過我們的日子。”

“不行。結婚也行,先要到北京上海的大醫院做手術。”

“天。”

“生不逢時,我們認命吧!”

分手時萬塔格說:“好吧,死不分開。”

“是的,我們早有約定。”

他倆之間隔著的大黑石頭上,是萬塔格最后的圖畫。一只潔白的雪豹,一輪剛剛升起的太陽,太陽還沒有涂上紅色。

從此,萬塔格換了一個人似的。只有愛,值得痛苦。只有計劃的目的,讓他生命延續。把情愛忽略。直接跳躍到結果的等待。痛苦的過程似乎很短暫,痛苦在他的心里已經什么都不是了。等待使愛富足,最終愛把兩人凝聚;等待使準備充分,融為一體達到永恒。等待不僅僅是一種人生,還是一種用來享受的東西。他放棄畫畫,把精力投入到雕刻上。他從雪崩山開采白石頭,為了背負,大塊改小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白石頭在他的手下,變成了桌子凳子,變成爐子和奶鍋,變成石床和枕頭,變成各種家庭用具。

計劃很漫長,準備很漫長,等待很漫長。但一點一滴在實現,足以滿意地活著。到了萬塔格30歲的時候,他終于用30只羊換得了一個角色,挖墓人。兢兢業業,幾年過后,他成為了部落最好的挖墓人。

萬塔格不言不語,在自己按部就班的世界里,習慣于安安靜靜地活著。偶爾還為自己的目的,慶幸激動。只有部落里出現死亡,只有部落人想到死亡,大家才找到他。

老叔他倆從萬塔格家出來,進入墓穴之前。是有一過程的:老叔幾乎是在小跑地走在空曠的高原原野上,萬塔格卻還在不間斷地催促他快一些再快一些。萬塔格今天的穿戴,比以往更加整齊新鮮。嶄新的黑衣褲紅腰帶,簇新的雪白高筒氈靴。人也顯出百倍的精神喜氣兒,像是婚禮上的新郎。當路過一個淺水洼時,他放慢腿腳,小心翼翼生怕弄臟的樣子如同踱步雷區。繞道過去,馬上快速補貼耽誤的時間。墓地白天的安靜,不似老叔夜晚來時的安靜。四周的雪山也很安靜,輝映著陽光,默不做聲地見證什么。進洞之前,萬塔格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掏出個白牦牛尾巴,精心地在自己的周身抽打了一遍。還掏出一撮兒羊毛,把靴子上的星點兒泥水擦掉。萬塔格四周瞭望,讓老叔,先鉆進洞。

在洞穴里,萬塔格換上了干活的衣服,開始清理打掃起來。

在平常,在夢里,甚至在剛才的路上,老叔對白云墓穴里的情況,想象了無數次。當真站在里面時,還是被眼前的景致震懾了。如此經典的墓室,是萬塔格在心里在實踐,準備了30年完成的。

除了洞口的一面,其他三面墻上,鑲嵌著用潔白的石材精心雕鑿的九盞酥油燈。酥油的燃燒,消除了潮濕和土腥。石材像一朵白云,托出黃焱焱光團兒,如同小火炬。整個洞穴雖然昏沉,卻都歷歷在目。桌子板凳,火爐鍋具,都是白石頭的。墓穴當中靠西墻擺放的大炕,則更像一張標準的白玉床墊。床沿,雕鑿出的云朵,在油燈的閃爍下,濕潤晶瑩,含苞欲放。枕頭,是一塊完整光滑的白玉石。老叔伸手將將夠到的洞頂上,垂掛著一個尚未打開的沙帳。床四周的地面,鋪著潔白的氈毯。氈毯下墊有厚厚一層指甲蓋兒大的海螺螄殼,踩在上邊吱吱響。據說洞穴的土質大都是酸性的,海螺螄殼可以中和。雖是萬年前的遺留,高原的沙土坑里卻常見一二,但這么老多,不知他從哪弄來的。土墻壁。被萬塔格抹得很光滑。上邊畫著雪山、太陽、草地、白牦牛和羊,以及紅褐色火山口里,兩個頭頂頭的白人部落少年。墓室里的所有,被萬塔格,精心處理得如同氈房臥室。但如此這般高級的氈房臥室,整個草原整個部落,獨一無二。

老叔恰似落入外層空間或鉆進蟲洞,大腦中激光束疊加,飄然感到,時空在扭曲折疊。身不由己地難以把握眼前,更加難以把握思維和想象。

老叔睡眼朦朧地問:“我要睡覺,怎么這么困?”

萬塔格:“不能睡!我要把我的話說完,否則我只能跟白云說了。你老老實實坐在石凳上。會好一些。”

屁股下的冰涼,使老叔,強打起精神。萬塔格說什么,他就做什么,像那只聽話的灰毛狗。萬塔格告訴老叔,午餐時他在老叔的奶茶里放了三色顏料,但沒有生命危險,30個小時以后可以恢復正常。離開此地后,有關墓葬的情況,不得外傳。為了擇清,別牽扯老叔,為了證明,這一切都是萬塔格自愿的,他還寫了一封遺書,放在馬鞍子的熊皮夾層里。

“這里的毒性最大,是留給我自己的,會一睡百年。”萬塔格說完,舉著皮囊壺的手,沖老叔晃了幾晃。但他,忽然放下。

有嘈雜聲從上邊傳來。老叔湊到洞口邊窺視,幾個男人正在把一具,用黑布裹著的尸體,往洞口送。

萬塔格,迅速脫掉臟衣服,重新穿戴整齊,如同要參加一個隆重壯觀的迎賓儀式。

尸體被黑布裹得嚴嚴實實,像一根漆黑的木炭,直挺挺,硬邦邦。

萬塔格不讓老叔搭手摻和,自己接住尸體。先是腳,然后抱住腰身,最后放到白玉床上,再然后,跪下。

萬塔格的淚水,此時應該流下來了,可沒有。他雙手顫抖著,在尸裹上輕輕撫摸著,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似乎他要把這一時空,這一感受拉長,或者平息長久的等待。最后,他的手終于停止了顫抖,停在了脖子下。纏繞的黑布,層層解開,從頭,到腳。

一具赤裸裸雪白的尸體,使整個墓穴豁然亮堂。一股奇異的類似紫羅蘭的香氣,彌漫在墓穴,老叔幾乎暈過去。老叔四肢酸懶,一點兒也不愿意動彈。半跪半蹲,只想用眼睛收斂最后的細節。

女人很安詳,不像是一個快50歲的人。雙手抱在胸前,大拇指被一根兒黑毛繩系住。萬塔格跨在女人腿上解開這根兒繩子的剎那,女人呼地站立起來,萬塔格一張胳膊,正好撲在他的懷里。女人原本盤在頭頂拳頭大的發髻散開,柔軟金紅色的長發迎空飛揚。兩個人擁抱著,一秒兩秒三秒。萬塔格沒有失去理智,他把自云的頭,沖著慕士塔格方向,放倒放平,再去解開系在女人腳腕和大拇指上的繩子。此時的白云,四肢柔軟彎曲伸展自如。其顏其色,和白玉床融為一體。萬塔格盤腿坐在床頭,雙手托著下巴。如釋重負,如是交談。

女人尸體坐起來的一瞬,老叔敏捷得像貓,嗖地躥到了洞口。驚嚇刺激的細胞組織告訴他,不依靠任何,自己完全有能力爬出去。老叔沒有,老叔厲害,老叔知道自己的命運和這個墓穴息息相關。老叔很快恢復了神志,氣喘吁吁地走到萬塔格身后。

一般來說,人死后各組織和器官的機能活動,逐漸停止。尸體在內外因作用下所發生的,叫死后變化或尸體現象。老叔不理解,白云已經去世9天,此時竟然如同沉睡了一般。萬塔格摸著白云的前額讓老叔看,白云的頭發這些天又長了半寸。果然,紅色的發根兒,顯現著新生的光澤。

最基本的尸冷,她也沒有。自從白云到來,墓穴里溫度不僅沒下降,最起碼還升高了2攝氏度。老叔在收拾白云的黑色裹尸布時,感覺到那上面的熱量,如是戈壁沙窩的暖和。

按常理,人死后平均每小時下降1攝氏度。8小時左右,和環境溫度接近。當然,如果環境到了40攝氏度,不會發生尸冷。但在這深秋季節的高原雪山下,百年也很少遇見超過30攝氏度的氣候。

尸體降溫緩慢也有特殊,那得是強壯的、肥胖的或患有破傷風的人,再或者死前發生過強烈的痙攣、急性傳染病、敗血癥。這一切,都和白云沒關系。

老叔心底的疑問,像白云的頭發,還再滋生。

眾所周知,人死后突出的表現為:肌肉松弛、肢體變軟、瞳孔散大、眼睛微睜,皮膚失去彈性。尤其是婦女,最明顯。

白云肌體白皙嫩潤如初生的嬰兒,眼睛睜得雖然不大像在草原放牧,卻是很明亮。目光中滿滿的,都是凝視和渴望。

尸體的現狀,可以提示死者臨死的姿態。假如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是因她家的房子被推倒而傷心離去,那她應該痛苦不堪。

白云的面目祥和,仰面朝天,四肢彎曲自如。說她沉睡,卻睜著碧藍的雙眼,瞳孔清澈,角膜無濁,沒有失去一絲兒水分。眼眶四周也無褶皺無萎縮,眼皮更沒有變形,似乎在觀看著老叔和萬塔格的一舉一動,觀看著墓穴和墓穴里的一切。純凈面頰上游弋的微笑,證明她很滿意;說她醒著,卻聽任萬塔格胳膊腿腳腦袋,隨意安排整置,無動于衷。

老叔無法解釋萬塔格在為白云解開手指上的繩子時,白云豁然立起的狀況。在大涼山他看見的火葬,尸體也不過就翹起半個身子,僵持僅僅一秒鐘就躺下。那是因為木柴燃燒的高溫引起的蛋白凝固,而不是民間傳說的詐尸。傳說與現實很相近,但總是有距離。有時,這個距離,很遙遠。

距離由此及彼,但更多的時候,難以看到或者難以看清彼岸。即便有一天看清楚,你又會發現,距離是由表及里由點到面由上而下由易到難,由聰明到糊涂。到了這個時候,看著白云的樣子,就是她說話了,老叔也不覺得稀罕。

那年冬天,老叔流落到西藏,想從拉薩去成都,川藏線大雪封山,就歇在林芝。閑散無事,讀了一本《尸語故事》:一個叫頓珠的小伙子,按照大師的吩咐,前往遠方墓地扛回一具神奇的死尸。大師說:若能扛回來的話,我們這里就不再有窮人受苦,不再有人挨餓受凍,你的罪過也得到清洗。可是在途中不能同尸體講話,只要一開口,死尸就會飛回原地。頓珠牢記叮囑,到了墓地扛起尸體,緘口不言地往回趕。死尸卻在路上,講起故事來。講到精妙之處,頓珠忍不住開口插話,于是死尸飛走,艱苦的行程又重新開頭。故事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地講了下去。

老叔有一肚子話想說想問。老叔又真怕這故事沒完沒了。

醫學一般的解釋尸僵:人死3小時內,開始出現咬肌、頸肌、臉部肌肉僵硬,下頜關節固定;6小時內,尸僵擴延到全身。24小時內,發展到頂峰,48小時內,開始緩解。完全緩解,需要3到7天。尸僵緩解的順序,與其發生的順序相同。

白云尸體的綿軟,也正常。

從理論上講,尸僵是由于人死后,肌肉里三磷腺苷的分解造成的。這種三磷腺苷可簡寫為ATP,經常會在醫院患者的處方上看到。適用于心力衰竭、心肌炎、心肌梗死、腦動脈硬化等癥。

死人肌肉要有足量的ATP,才能保持彈性。否則肌肉失水,形成僵硬的肌動球蛋白凝膠,僵硬不可避免。ATP繼續分解,形成尸僵。

白云的尸體現象,和她所處的高原干燥環境有關系嗎?這是后來,一直縈繞在老叔心頭的迷惑之一。誠然,溫度高、干燥、風大或通風良好的環境,能加速尸體局部的干燥。可白云的尸體是溫潤的,并且散發著活潑的香氣。

人死后血液循環停止,血液由于重力作用,墜積在毛細血管和小靜脈內并使其擴張。透過皮膚顯出紫色斑,稱為尸斑。后背、腰臀、頸部和四肢,有時在臉龐、胸膛。

假如我們忽略時間不計,白云身上一點兒或說一個尸斑,都沒有。

說到白云尸體散發出的香氣,醫學科學很遺憾地反駁:生前再美麗的女人,死后也會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怪異的帶有恐怖色彩的臭味兒。這是人們,最反感死尸的重要原因。尸臭,是尸體腐敗過程中的一種常規表現,按照常理,任何人不可能例外。

人死兩三個晝夜后,呼吸道和大腸里的細菌巨量繁殖,產生硫化氫、甲烷、氨等混雜臭氣。氣體進入皮下組織,面孔腫脹呈黑色,眼球突出,口唇變厚,舌尖挺出,肚皮隆起。腹腔腐敗氣體的壓力作用,導致口腔鼻孔會流出血色泡沫液體,以至排出大小便。如是男人,陰囊與陰莖膨大成球狀。之后所有軟組織分解消失,露出白骨。成人白骨化,在秋季得一個月。特殊的條件下可長期保持原狀,但都是人為的,像木乃伊,像尸蠟。

怎么解釋白云,白云無法解釋。白云一反常理。

在萬塔格放下潔白紗帳的瞬間,老叔注意到,女人的雙乳之間,有一塊黝黑發亮牛眼大的石頭,極其醒目。

老叔問:“是那塊隕石嗎?”

萬塔格答:“是那塊天上來的石頭。”

“她是石女?”

“不,那是欺騙。她去世的那天,我們部落智者老人用衛星電話,把修路的包工頭鄭景告到縣上。縣城來了公安法醫,經過鑒定,白云的身體極其正常。”

“那醫院原來的檢查結果?”

“是那個壞東西搞的鬼,是欺騙。那個混蛋鄭景,是想把白云騙到他手里。”

老叔明白一會兒,糊涂一陣兒。難道世上的秘密,一定要在死亡時才能揭開?!死亡時揭開的秘密,一定都是悲劇。

幾秒也許幾分鐘,萬塔格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萬塔格開始脫衣服,這是老叔不能容忍的。但老叔疲憊不堪,只能聽之任之。

萬塔格把脫下的鞋帽衣服紅腰帶,整齊地擺放在石桌上。

老叔從思緒的混亂中,慢慢醒悟過來,理清了來龍去脈。理清,另一個糊涂接踵而至。到了此時此刻,老叔還沒弄明白,萬塔格對他的態度,為什么前后變化得如此之快,甚至謙和地邀請他,一起下到墓穴。

當時,受到邀請老叔樂不可支。只要和萬塔格一起進墓穴,干什么都可以,老叔因此沒有追問沒有多想。但時間扭回頭,要答案。

萬塔格拿過自己干活時的臟外衣,幫老叔穿上,再給他戴上氈帽,然后敦促老叔爬出去。爬出去之前,萬塔格用潮濕的泥土,在老叔的臉孔上擦了擦。

老叔要爬出去的當口,心中忐忑不安,但沒能力反抗,只能順從。復雜的忐忑不安終于馬上結束,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尤其是他作為替身的一只手,已經摸到洞口的時刻。

突然老叔的后脖領被拽住,喉嚨被卡得喘不過氣。老叔扭過半邊臉,萬塔格一直和善的面孔,此時變成兇神惡煞。

萬塔格低聲下氣:“我應該把你殺死。”

老叔,張了張嘴,出不來聲。

“你看見白云的身體了,是不該活下去的。”

老叔被勒得說不出話,更無力掙扎。

“可你要不出去,外邊的人就不會封上洞口。”萬塔格松了手。

“我骨頭架子都散啦,沒有力氣爬出去,干脆我也葬在這個墓穴算了。”老叔活動著脖子,聲音微弱地說。

“笑話!那我這一輩子不就白忙碌了嗎?”

“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我幫你。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秘密被帶進了墳墓,但只有現在我和白云的這個秘密,是被你帶出墳墓的。我不甘心,我痛苦,我和她墓約的秘密,將要流落到那個骯臟的世界。”

“少說骯臟,我還沒力氣帶出去哪,這個秘密忒重。”說著,老叔軟綿綿的雙腿,彎曲下來。

“不行!”萬塔格扭住老叔的屁股,托向洞口。“我說過了,你身藏著這個秘密,30個小時之內,必須離開遠走高飛,離開我們草原,離開我們部落。違背了我的忠告,你將死無葬身之地。”萬塔格說完,直勾勾地盯著老叔,好像在說,懂了嗎?模樣和語氣恢復如初,雖然增加了剛毅,但全然沒有了兇煞。似乎是老師,在囑咐一個即將畢業的小學生。

老叔趴在洞口,感到萬塔格,不是萬塔格了。

老叔雖然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但還是問了一句:“你怎么辦?”

“我忙碌什么呢?留下啊,和白云在一起,完成我們的墓約。遠離骯臟丑惡的世界。死亡也有未來,這個未來屬于我倆。”

說完話的萬塔格,把皮囊里的奶茶喝干。在墓穴里轉了一圈后,鉆進紗帳。整理了整理,和白云肩并肩,撂平身子。

這個墓穴將要埋葬男女,其中一個陪葬的是活人。老叔開始懷疑真實,這是自己的臆想抑或在做夢?他掐,掐大腿內側。

疼痛實實在在,讓老叔也不是老叔了。如此既成事實的結果重負和毒藥作用,使老叔除了自己的眼珠兒能轉外,四肢紋絲不能動彈。這讓老叔緊張得要昏迷,要睡覺。不振作精神爬出去,一切全完。自己還好說,萬塔格的一生心血,將付之東流了。

就在這一刻,所有的酥油燈全部熄滅。漆黑陰森的墓穴,急劇變化莫測。這讓老叔恐怖到極點。似乎背后有無數張魔爪,向他伸來。

老叔手腳膝蓋并用,三長兩短爬出洞口。

爬出洞口,老叔相信了那段話:有了死亡才有了美夢;有了美夢才有了墓穴;有了墓穴才有了希望;有了希望才有了幻想;有了幻想才有了生命之外的世界;有了生命之外的世界才有了宗教;有了宗教才有了死亡的成效。

[白翳上路火山兵馬俑向導]

老叔爬出去時,夕陽西下,沒人正眼看他。人們以為萬塔格出來了,就用石頭封上了洞口。九把鐵鍬,一會兒就埋好,堆出墳頭。

老叔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回到北山坳的氈房,躺倒便睡了一天一宿。饑餓的老叔醒來,吃了幾張馕,迅速整理行裝,必需趕緊離開。出門前的老叔,沒忘記把馬鞍子里萬塔格留下的遺書裝好。

草原凄寂泠泠,好像一夜變黃。天空狹隘,萎靡不振。高懸的太陽,在重重迷霧后面,如同一只白翳的眼球。

一個叫老叔的人即將上路,他肩負著大背包和一肚子心事走出來。放下氈房門簾的手停滯半空,熟悉的馬鳴狗叫,斷斷續續隱隱約約敲響他的耳膜。他轉向氈房的后身,走進草地,過一條小溪,再過一片草地,爬上了火山口。萬塔格的白馬和灰毛狗,在里邊。老叔,剛把它們搭救到火山坑外,它倆就迫不及待如赴約會,一個追趕著一個跑遠,跑進了墓地。

老叔,站到火山口最高處瞭望。發現墓地遠比自己想象得要大了許多,而且會越來越大。從這個意義上說,只有生命會衰老,而死亡的成長是永恒的,并且波瀾壯闊地一天天發展。橫亙東西,縱貫南北,網絡云河。

老叔與它們背道而馳,奔跑離開,腳步匆匆。他似乎感覺到火山口里的溫度在上升在增高,說不定哪一天,絳紅的巖漿就會噴射而出。

就這么著,老叔又開始了流浪生活。流浪的老叔心情抑郁,總打不起精神。腳步卻一反常態地焦急,想早點兒走出帕米爾,走上昆侖山。期待著萬塔格三色顏料的效果,在自己身上顯現。

這天晌午,天陰灰蒙蒙,終于快到公路了,疲憊的老叔聞到燃氣味兒。從寸草不生的戈壁,走上喀拉佐河畔的草原。見那里有一幫穿紅黃藍羽絨服的時髦男女,在野炊。老叔主動上前和他們搭話,還把自己背包里的酥油、馕餅、杏干,拿給人家吃。人家也很客氣地招呼老叔,共進午餐。一問,知道了,人家是來登山的,攀登慕士塔格山。

老叔,心下有了想法,就竭盡全力和人家套近乎。把萬塔格與白云,墓約同葬的故事,講給大家聽。

“您一定歷盡坎坷因為您長相滄桑,像剛剛從秦始皇兵馬俑坑爬出來。”一個大胡子,系著登山靴的鞋帶玩笑地說。他并沒有對老叔的講述,感興趣。

老叔心里一驚。怎么自己掛相,身上有墓坑的味道?

“真是的嘿,您的面目肌肉甭提多像兵馬俑了。”一個大姑娘也發現了似的,邊說邊整理自己紅色羽絨服上的拉鏈。

“故事。我講的故事。”老叔,想看到他們,對男女生死相約的感動。他掃視著諸位,目光最后落實在—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小伙子臉上。

這小伙子半只眼,從黑鏡框邊沿上看了看老叔說:“講的什么啊?是南北朝的《世說新語》吧!”說話時手沒停,有條不紊慢吞吞地,一件件擦著剛用過的餐具。然后,成心似的慢悠悠從他身后,托過超出肩頭的大背包,裝。最后,裝瓦斯罐。

老叔雖然不大清楚《世說新語》是怎么回事,但感覺到了不友好的諷刺。他臉色慘白,拿出萬塔格的遺書想證明自己。打開讓諸位看時,他先傻眼。遺書是一張比A4紙大一點兒的羊皮,文字豎寫扭曲,根本讀不懂寫的是什么。

“這個劉義慶,都當上臨川王了,怎么還編撰《世說新語》這樣的書?”大胡子善意地替老叔解圍。

“吃飽了撐的!”一個聲音。

“閑得沒事干!”又一個聲音。

“誰說得清楚,1500多年前的人,連灰兒都沒了。”戴黑框眼鏡的小伙子站起身,掂量了掂量背包,“行,你們再多吃點兒,我就更輕松了。吃飽撐著的人,有的是。”

老叔尷尬,卻無怒火。面目扭曲,喪失了常備模樣。

大胡子過來拍拍老叔肩膀,小聲說:“別在意。別生氣。我們這幫子才是沒事干沒思想階級,才是吃飽了撐的,所以來登山。”

“沒事兒干沒思想的成了一個階級啦?你們是干嗎的?”老叔的火氣還是不足,聲音柔和。

“資本花不完,不思進取。有人說我們是中產階級。”

無產階級,資產階級,怎么中國還出現了中產階級?老叔雖然不大了解當今社會各階級,但大胡子的話里話外明顯有安慰有自嘲。老叔的心情,爽快好多。

各位,自顧自,打點行裝,準備上路。

氣氛沉悶。

老叔憋了半天的話,終于說出口:“諸位,你們需要向導嗎?”

人們愣住了。

老叔趕緊解釋:“我熟,登山的路我熟,東北陡峭,西邊緩。我在這里住了半年多了,我可以給你們當向導。”

“不用了,謝謝您!”漂亮的紅衣姑娘很客氣。

“我是一流浪漢,無產階級,閑著也是閑著。”老叔的語氣,有點兒乞憐。

“不用了!好好走您的路吧!有緣分,咱們也約定,北京懷柔俱樂部見。”大胡子再次拍拍老叔的肩膀。

“我熟,尤其西坡,諸位。”老叔還再爭取。

“不用了,謝謝!”男女幾個一齊拒絕,有的還沖老叔禮貌地揚揚手。

“我們這次要從北坡登頂。”大胡子告訴老叔。

老叔張口結舌還想說什么,一隊色彩鮮麗的人馬,已經走遠。他低頭看看開始發黃的狼藉草地,不知道該如何收拾。

下雪了。

責任編輯 寧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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