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羅伯特·麥克拉姆曾經說過:“決定一本書的開頭,猶如確定宇宙的起源一樣復雜。”
寫卞毓麟,也不容易。尋尋覓覓之中,眼光再次落到那本《生活周刊》上。這是一種8開本、全彩版的時尚畫報,2009年7月16日那一期的封面上,徐靜蕾的大幅肖像正在向世人昭示該刊的品性。
就在這一期的第4版上,刊登了一幅極“土”的黑白照片,其文字說明是:“1976年4月29日在 新疆南部人跡罕至的喀喇昆侖山地區發生日環食,卞毓麟參加了觀測。圖為當地兵站戰士在海拔5000米的雪地里聽他講解天文知識。”
時光倒轉,那一年卞毓麟33歲。群山巍巍,白雪皚皚。畫面中央,卞毓麟穿著一身羽絨服,一邊解說,一邊比畫,面前支著一架口徑120毫米的便攜式天文望遠鏡。四周圍著十四五位戰士,其中還有一位女性部隊醫務人員。他們表情專注,對宇宙奧秘心往神追。
彈指一揮間,又是33年過去了。在喜迎2009年7月22日長江流域日全食的熱潮中,《生活周刊》刊出的這幅歷史照片成了時尚中的時尚。其時,66歲的上海天文學會副理事長、著名的科普作家卞毓麟正為這次日全食忙得不可開交……
童年
卞毓麟的父親卞獻之生于1912年,母親顏荷芬生于1915年,籍貫都是江蘇泰州。不知什么時候,他的外祖父顏星齋舉家從蘇北喬遷江南,落戶蘇州。顏星齋是蘇州很有名望的中醫,書畫俱佳,亦善詩文,如今一些九旬開外的老蘇州人還能想起他。青年卞獻之隨顏老先生習醫,勤奮精進,顯為可造之材。但他因父親早逝,迫于全家眼前生計,乃于20世紀30年代從蘇州前往上海謀職,成為浦東中學的一名教員,懸壺濟世便成了終生未竟的夢想。那時,卞獻之家中除母親外,還有一位未出閣的妹妹。妻子顏荷芬也曾在浦東中學執教,但她30來歲時患上類風濕性關節炎,數年之內發展到全身多數關節強直,竟而臥床終身,直至去世。
在上海市,離舉世聞名的中共一大會址不遠,曾有一條名叫“永裕里”的弄堂,由11排典型、規整的石庫門房子組成。前幾年它被拆除了,地塊歸這10多年來名馳南北的休閑佳處“新天地”另建樓盤。
1943年7月,永裕里52號亭子間的卞家有了個男孩,取名毓麟。湊巧的是,同一幢樓的緊鄰、其時暫旅重慶的徐家,在同年9月生了個女孩,名叫徐海文。65年之后,這位已退休的優秀語文教師寫了一部長達30萬字的回憶錄,她的兒子把它貼在網上,題為《太陽從這邊升起——媽媽的回憶錄》,頗受人們關注。卞毓麟覺得,這是他近年來讀到的少數最真摯感人的作品之一。回憶錄談到關系密切的卞家:
“從我記事起,卞伯母就癱瘓在床……她學會用僵硬變形的手指夾筷吃飯,以減輕家人的負擔,還學習給自己扎針,但始終沒能站起來。她說一口綿軟的蘇州話,待人和藹可親,雖然從不出門,但知識面很廣。”
“卞伯伯是個非常難得的人,每天下班后就在冬冷夏熱的亭子間里,給癱瘓的妻子按摩、洗澡、梳理。他還要買菜做飯照顧獨子和老母,他的辛勞可以想見。夏季,北向的亭子間悶熱難耐,一層又一層蒸汽蒙上他厚厚的近視鏡片,他邊忙家務邊擦汗。他常穿一件洗得極薄的白色汗衫,木拖板在樓梯上慢而沉重地響,少年的我能聽出他的疲憊和隱忍,但他臉上總是笑吟吟的,家里也是一團和氣。”
卞家幾世單傳,這樣的家庭很容易對“獨苗”過分溺愛。卞家十分鐘愛這個“獨苗”,但管教卻理智而清醒。卞毓麟也像其他小男孩一樣淘氣,但若太過分了,就會受到父親的嚴厲批評。不過,童年的卞毓麟極少挨揍,父母親都認為打孩子絕非文明之舉。
從幼年就愛上繁星密布的天穹。歲月匆匆,卞毓麟已經很難記清,自己究竟是從哪一本書上第一次學到了最初的天文知識。他說:“還在上小學以前,父母親就給我買了許多好看的書,它們都是《幼童文庫》的成員。《幼童文庫》中的每本書都不厚,彩色的圖畫很美麗。書中的字不多,好些字我都認識。其中有一本書說到地球繞著太陽轉,月亮繞著地球轉,還說到了水星、金星、火星、木星,特別有趣的是土星還戴著一個神奇的光環。”
“還有一本書上畫了一幅有趣的中國地圖。每個省都按照各自的形狀輪廓畫成一個小圖案,例如將山東省畫成一頭駱駝,將湖北省畫成一只蟾蜍,將安徽省畫成一朵薔薇花,真是好玩極了。”所以,卞毓麟在很小的時候已經能說出中國所有的省份。
上海是中國近現代出版業的重鎮。2001年的一天,年近花甲的卞毓麟應邀出席在上海書城舉辦的《科技出版百年回顧展》。徜徉在展廳中,他忽然眼睛一亮:兒時鐘愛的《幼童文庫》!算術類的《算算看》、自然類的《動物園》……正靜靜地躺在一個展柜里。書在腦海中一頁頁翻過,過了許久,他才在熟人的招呼聲中回過神來。
孩提時代的卞毓麟對于數就有很不錯的感覺。還沒學說話,就能迅速地隨著大人的口令準確打出從1到10的手勢。5歲時,卞毓麟就讀離家不遠的通惠小學——后改名為馬當路第一小學,其學習成績在班里居中偏上。成年后的卞毓麟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以為自己在小學時成績蠻不錯,直到有一次偶爾看見殘留的幾張小學成績單,才發現自己得滿分的科目并不很多。造成錯覺的起因大概在于,他學習始終很輕松,還多次聽到老師對家長說“這孩子蠻聰明的”,卻沒在意老師緊接著的那句話:“但上課老是做小動作,測驗考試太粗心。”
1953年,五年級小學生卞毓麟10周歲了。生日那天,爸爸、媽媽為他準備了一份珍貴的禮物:剛剛在上海誕生的《少年文藝》創刊號。卞毓麟立刻讀了起來。他對那幅每個孩子都能一目了然的著名油畫《又是一個兩分!》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那個又得了兩分的小學生回到家里,冰鞋從書包里冒出頭來;母親黯然神傷,小弟弟卻有點幸災樂禍;姐姐責難的表情襯托出幫助弟弟取得好成績的決心;只有那條撲到他身上的小狗不明白自己的好伙伴為啥那么沮喪。
2003年,《少年文藝》為慶祝創刊50周年,在《新民晚報》的著名欄目《夜光杯·十日談》中,以《我愛少年文藝》為總題目接連推出各界人士的散文10篇。第一天是時任外交部部長李肇星的《少年理想伴我成長》,第二天就是卞毓麟寫的《難忘的生日禮物》,再往后相繼為葉辛、呂涼、任大星等的作品,收官篇則是滬上資深語文特級教師于漪的《撒布智慧的種子》。
中學
1954年,卞毓麟人讀啟文初級中學。未久,學校調整,啟文并人上海市第二十二初級中學,地處香山路,對面就是名聞遐邇的孫中山故居。
卞毓麟初一時依然貪玩,只是玩法已與小學時代有所不同。有一次,他和同學一起嘗試撐一把雨傘,從學校附近的一個高臺上往下跳,想體驗一下“跳傘”的滋味。結果恰好被班主任王治本老師看見,當事者皆因熱衷危險舉動而挨了批。
說也奇怪,到了初二,卞毓麟和一些原本渾渾噩噩的同班小男孩,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強烈的求知欲一下子被喚醒了。初二有了幾何、物理等課程,老師的講授很能激起學生的興趣。卞毓麟和幾位同伴甚至把鉛筆、橡皮、圓規、三角尺都放在外衣口袋里,放學回家一路同行,一路談論那些有趣的難題。興之所至,還會隨時停下,就地掏出圓規直尺,畫個圖繼續討論,煞是樂在其中。
此時的卞毓麟開始對中國古典文學產生興趣,這里也有父親的影響。他清晰地記得,父親告訴他,杜牧那首七絕《清明》,曾被人重新斷句而改為一首詞:“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初中生卞毓麟從閱讀《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古典名著中感受到巨大的樂趣,并能背出不少回目和片段,甚至還能順次背出梁山一百單八將的諢號和姓名。但當時他還全然不能欣賞《紅樓夢》,只覺得老是一群人吃飯、作詩、吵架,好沒意思。待到對《紅樓夢》研究和新、舊紅學大感興趣,那已經是20年以后的事情了。
1956年,黨中央發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全國上下學科學的氣氛濃厚,科普書刊也更多了。卞毓麟看了不少天文通俗讀物,并且開始嘗試認識一些星座。他發現,借助于合適的星圖,“和星星交朋友”其實并不很難,但是必須要有恒心。
初中三年級的少年同學有了自己的憧憬:我想當飛行員,我想當老師……卞毓麟曾經無數次回想起,當自己說出“想當一名天文學家”時,老師是那么認真地注視著他。雖然他無法猜透這目光的全部含義,卻可以肯定其中必定包含著深情的期待。
1957年,卞毓麟考上盧灣中學讀高中。高一時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馮振家。馮老師儀表整潔,就像他講課和批改作文那樣一絲不茍。當時作文能力平平的卞毓麟,在20年以后應上海人民廣播電臺之邀,撰寫了一檔少兒節目,用小朋友與科學家老爺爺對話的形式介紹天文知識,由著名電影演員喬奇等人連播。馮老師曾多次提起這件事。后來,馮老師因顱內腫瘤浸潤、出血,醫治無效與世長辭。卞毓麟聞訊不禁潸然淚下,并含淚重讀了老師4年前的來信:毓麟同學:
大作收到,大札拜讀。數十載一瞬即過,每憶及《每周廣播》刊登你有關天文知識節目的預告,若有隔世之感……伯巖先生已經作古,德裕老師也少晤面,諸事一言難盡,留待日后面談吧!……人生苦短,能多少作些奉獻也是樂事……當教師的,師生友誼長存,這種職業與眾不同,甘苦緣由便在于此。
“伯巖先生”,就是卞毓麟上高二時的班主任俞伯巖。他執教歷史,為人一板一眼,不茍言笑,但很注重發揮學生的特長和愛好。他讓同學們座談課外閱讀興趣,卞毓麟熱衷于閱讀儒勒·凡爾納著《八十天環游地球》之類的科學幻想小說和別萊利曼的《趣味天文學》、《趣味幾何學》等科普名著,有些同學則酷愛外國文學名著。這些都得到了俞老師的首肯和鼓勵。
“德裕老師”姓陸,是卞毓麟高三時的班主任,也是執教歷史。卞毓麟至今猶能感覺到50年前陸老師講授中日甲午戰爭時的那種悲涼。他把那場大海戰的背景、戰況和結局勾勒得宛如親臨,全班同學鴉雀無聲、淚滿眼眶。
卞毓麟對執教平面三角的翁琪倩老師印象特別深刻。翁老師家在杭州,平時獨自住校。他身體很差,但課講得極好。有一次上課鈴響了,卻未見他的身影。課代表卞毓麟到他宿舍去探望,原來老師身體不適,正臥床休息。翁老師希望卞毓麟能代他講這堂課。在班主任陸老師的鼓勵和全班同學信任的氣氛中,卞毓麟順利完成了任務。類似的情況此后還有多次。
數學是卞毓麟高中時代最喜歡的學科。高二下學期結束,暑假中卞毓麟花了半個多月,自修完高三數學,便津津有味地鉆研起大學一年級的高等數學來。他頻頻出入上海圖書館,但中學生只能閱覽不能外借。父親見狀,親自去上圖辦理一張借書證,一次次幫卞毓麟借回所需的《高等代數》和《微積分學教程》。
高中即將畢業,卞毓麟的興趣廣泛,該如何填報高考志愿呢?他自忖:“如果我投考中文系或歷史系,那就沒有機會再學那么多的數學、物理和天文了;而如果沒有老師教,自學這些科學內容是很吃力的。雖說自習文史也不容易,但作為業余興趣愛好,恐怕總比自學數理和天文容易些。”
出于對數學的熱愛,卞毓麟曾有報考北京大學數學系或復旦大學數學系的沖動。但是,他轉念又想:“如果報考數學系,那就沒有人教我學天文了;如果考上天文系,那么同時還能上許多數學課和物理課。”正好,那時南京大學的數學專業和天文專業屬于同一個系,班主任陸老師便給出了指導性意見:“研究天文學需要良好的數學基礎,這正好是你的長處,我看你第一志愿可以填南京大學數學天文系。”結果,卞毓麟成了盧灣中學第一位投身天文事業的校友。
大學
1960年夏,17歲的卞毓麟第一次獨自離家,來到另一座大城市——南京。
大學時代的卞毓麟依然對數學深感興趣。一二年級時的高等數學由黃正中教授執教。黃老師從未出國留學,卻熟練地掌握了英、法、德、俄4門外語。他在教學上竭盡全力,在科研上埋頭苦干。少時重病造成的嚴重跛腳,使他走路相當吃力。晚上,他到學生宿舍輔導答疑,往往到9點多鐘才離去。望著他一步一瘸漸行漸遠的身影,卞毓麟唯覺心中充滿了難以言狀的敬意。
47年過去,彈指一揮間。2009年春節期間,卞毓麟與昔日同窗唐玉華、劉炎再次拜望年逾九旬的黃老師。老師竟然又不假思索地談起了當年上課的情景,并且高興地指著卞毓麟說:“他學得最好。我還沒有講呢,他已經知道我要說什么了。”
數學天文系后來一分為二:“數學系”和“天文學系”,均為5年學制。大學三年級時開始分專業,卞毓麟在天體物理專業。出于對數學的愛好,他自作主張去聽天體力學專業必修的“實變函數論”。這門課相當難,但任課的韓老師講得十分精彩。當時學校是嚴禁“偷聽”的,幾個星期以后,卞毓麟被主講老師識破,趕出課堂。這著實讓他傷心了好一陣子。
“非常好學,求知欲望非常強烈”是大學同學對卞毓麟的印象。那時物質生活很清苦,想買點書可不容易。大學三年級的卞毓麟在南京市中山東路新華書店見到賀敬之的新作長詩《雷鋒之歌》,覺得它既優美又感人,心中十分喜歡,但就是沒有兩毛錢來買書。結果,他硬是站在書店里讀完了它,營業員十分大度地容忍了這位年輕的讀者。
隨著入學日久,卞毓麟越來越認識到南京大學圖書館是一個寶庫,那里藏著五花八門讀之不盡的好書。他到那里去讀、去借、去抄:任繼愈先生的《老子今譯》、聞一多先生的《怎樣讀九歌》、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圖書資料館出版的秘本兵法《三十六計》,乃至《白香詞譜》、《千家詩》、《胡笳十八拍》、《孫子兵法》等。一位閱覽室工作人員偶見他案頭放著天文書、數學書,卻在起勁地抄寫上述這些東西,不禁問道:“你是哪個系的?”這些“手抄本”,有的一直保存到了今天。從那些微微泛黃的紙張和稍稍退色的字跡中,仿佛仍能看到當年主人公那張稚氣猶存的臉龐和那雙貪婪地汲取知識的眼睛。
在南京大學可以聽到許多精彩的課外講座。卞毓麟特別愛聽中文系吳新雷老師講宋詞和元曲。那時吳老師30來歲,一副斯文相,講課時攜笛持簫,連奏帶唱,情趣十足。他教唱姜夔的《疏影》、《暗香》,令來自全校各系的學子心醉;他邊講解邊比畫,把《長生殿》“定情”一出的“下金堂,籠燈就月細端詳,庭花不及嬌模樣……”演繹得惟妙惟肖。這些講座既有知識又有情趣,卞毓麟太喜歡了,不免想到:將來大學畢業遠走他鄉,如此聽講怕就難以為繼了。現在有此機會,定要抓住不放!
“不少同學讀天文專業并沒有特別清晰的意識,有的是中學時班主任的提議,有的是因為數學成績好,”卞毓麟的大學同窗崔連豎教授回憶,“但卞毓麟很早就對天文感興趣,他是一個天文愛好者,對天文學有深深的熱愛。”
卞毓麟對天文課程確實學得有滋有味。當時的天文系主任戴文賽教授50來歲,博學、儒雅、和善,深受全系師生尊敬。有一次,他給四年級學生講授專業課“恒星天文學”時提到:“我們系二年級有個學生對‘奧爾特公式’的推導過程作了一點簡化。”原來,二年級的“基礎天文學”也已初涉奧爾特公式,正是卞毓麟在一次測驗中給出了稍微簡化的推導步驟。判卷老師是當年的一位助教、如今的中國科學院院士蘇定強。蘇老師后來告訴卞毓麟:“這道題答得好,有創造性,那次測驗我想給你102分,但后來發現別的地方有一點小錯,所以最后還是只給了100分。”
戴先生科研、教學碩果累累,桃李滿天下,可謂有目共睹。但是,卞毓麟強調指出,有一個令他深深感動的重要方面,不少人卻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那就是戴先生數十年如一日,以科學大眾化為己任,言傳身教,筆耕不輟,為中國科普事業作出的卓越貢獻。1977年,戴先生的科普佳作《天體的演化》面世。他親贈卞毓麟樣書一冊,囑咐多提意見,以利日后修訂。卞毓麟謹遵師命,仔細研讀全書,認真提出上百條修改和勘誤意見,這使先生十分高興。很多年以后,師母劉圣梅依然記得當初的情景。
卞毓麟佩服戴先生的許多科學散文充滿詩情畫意,讀來令人心曠神怡。例如,在《月光下的藝術家》一文中,戴先生寫道:
清秀的月光是自然界的一種美景,是一般人欣賞的對象,也常使藝術家得到創作的靈感。李白可以說是我國最喜歡月亮的詩人。《唐詩三百首》里頭有31首李白所作的詩,其中有17首提到月亮。常由月光得到靈感,怪不得他的詩作得那么好,而被稱為詩仙。“13世紀意大利詩人但丁同時是一位天文學家,空閑的時候常在觀測天象。他的作品(如《神曲》和《新生》)里充滿天象的描寫:月亮提到51次,稱它為‘永恒的珍珠’、‘太陽的妹妹’和‘正義的象征’……”
這種人文意蘊濃郁的科普風格,必定根植于深厚的學術功力,同時還有高超的文學藝術修養。這兩個方面,戴先生在年輕時已兼而備之。1979年春,戴先生病逝。此前不久,他為《戴文賽科普創作選集》寫下了這樣的話語:
“我一直認為,科學工作者既要做好科研工作,又要做好科學普及工作,這兩者都是人民的需要,都是很重要的工作。黨中央發出了‘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的號召,科普工作就有了更重要的意義。我們科學工作者,應該拿起筆來,勤奮寫作,共同努力,使我們中華民族以一個高度科學文化水平的民族出現在世界上。”
卞毓麟大學畢業后,也成了一名專業天文工作者。也許是繼承了戴先生的科普情懷,也許是出于與日俱增的社會責任感,更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他在從事科研工作的同時,創作和翻譯的科普讀物也堪稱洋洋大觀。
臺與館
“像山鷹飛向長空,像小河奔向海洋,我們告別親愛的母校……”1965年大學畢業時,卞毓麟的同學袁本凡創作了這首《畢業歌》。“服從組織分配,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那個年代的青年學子都這么說,也都這么做了,而且絕大多數人也是這么想的。卞毓麟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這是一個令很多人不勝羨慕的新起點。
中國古代的天文學,曾長期在世界上居于較先進的地位,在天文儀器、天文觀測和歷法等諸多方面,皆有舉世矚目的重要貢獻。但到明朝后期,中國在許多方面就日見落后了。清末,侵華列強開始在中國設立近代天文機構。法國傳教士率先于1872年在上海設立徐家匯天文臺,1900年他們又在佘山另建一臺。
五四運動以后,隨著民主與科學思潮的前進,中國天文學會在北京正式成立。2002年該會慶祝成立80周年,卞毓麟曾擬賀聯:
情鐘九天,堪稱心高;
同慶八秩,猶言年少。
1934年,紫金山天文臺在南京建成,國人習稱“紫臺”。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科學院接管原有諸天文機構。徐家匯和余山兩臺后來合為獨立的上海天文臺。2002年,該臺廣征“臺訓”,最終采用的8個字“精勤司天,誠信修文”,乃系卞毓麟同劉炎共擬。精指“精心”,勤是“勤勉”,康熙帝曾為欽天監題匾日“觀察惟勤”。司為“掌管”,中國唐代有“司天臺”,宋、元有“司天監”,均為執掌天文、歷法的官署。誠信是科學研究的首德,修文則指著書立說。上下句末字暗合“天文”。
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是1958年開始籌建的,簡稱“北臺”。1965年夏,卞毓麟前往該臺所在地“北京西郊中關村”報到。那時,此地環境幽靜,交通還不太方便。如今,“中關村”名揚四海,而原本在那里的許多科研單位卻又喬遷新址。北京天文臺今稱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新址在朝陽區大屯路,鄰近著名的奧運場館“鳥巢”和“水立方”。
卞毓麟能到北京天文臺工作,應當說是再好不過了。然而,有一件事卻困擾了卞家多少年。卞獻之贍養老母,照料病妻,供兒子上學,多年來辛苦難言,如今身體日衰,工作生活每每顧此失彼,捉襟見肘。他想給南京大學天文系去信,懇請組織上予以照顧,讓卞毓麟畢業后回上海工作,協力克服日見嚴重的家庭困難。然而,他的為人之道卻對此投了否決票:服從國家需要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再說他也不愿給兒子帶來絲毫的不良影響。
卞毓麟孝敬父母,也很想留在父母身邊。但他當時畢竟年輕,對父親面臨的窘境缺乏切膚之痛。他覺得,困難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北京是千千萬萬中國人向往的地方,到北京天文臺工作,專業對口,學以致用,良機焉能錯失?于是,他躊躇滿志地辭別雙親和年邁的祖母,來到憧憬已久的祖國心臟——北京。
一切都只是在電影和書本上見過:天安門,故宮,頤和園,天壇,北京動物園,還有雄偉的北京城墻……卞毓麟甫到北京,立即盡興地一一參觀,神圣的崇敬感不禁油然而生:啊,偉大的中華文明,偉大的首都!
北京動物園斜對面的北京天文館,常被人誤認為就是北京天文臺。其實,天文臺是中國科學院下轄的科研機構,天文館則是市轄的科普場所。它們宛如一對“堂兄弟”,專業上有著相當密切的聯系。
卞毓麟初到北臺,適逢科學出版社推出法國著名天文學家弗拉馬利翁《大眾天文學》中譯本的第一、第二分冊。譯者李珩教授出生于1898年,早年留法,1933年獲法國國家博士學位,同年回國。他曾在紫金山天文臺任研究員,后為上海天文臺首任臺長。李先生精于中文、英文、法文,深諳數學、物理、天文,一生發表著述、譯作達千萬字之巨。洋洋百萬言的《大眾天文學》是世界科普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也是李老耗費心血最多的譯作。該書原作者弗拉馬利翁有一條座右銘:“科學知識應該大眾化而不應該庸俗化。”卞毓麟認為它值得所有的科普工作者銘記在心。
卞毓麟給李先生寄去自己同黃群合譯的阿西莫夫佳作《地外文明》。87歲高齡的李老語重心長地在復信中寫道:
……你的譯筆亦明白曉暢,能達作者的原意。此種譯作必能得多數讀者的欣賞,至為可賀,我希望你多多介紹Asimov和Sagan的科普著作以饗讀者,更望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豐富你的科學知識,發展你的文學修養,效法兩位作家,以成為我國的科普創作名家。任重道遠,引為己任,我于足下寄予無限之期望,尚祈勉之勿忽!
4年以后,李先生在上海逝世。他的教誨依然銘刻在卞毓麟心頭。
中文版《大眾天文學》的校者李元出生于1925年,致力科普事業迄今已達65年之久。他32歲時成為北京天文館最主要的創建者之一。1998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將第6741號小行星正式命名為“李元星”,以表彰他對天文普及事業的杰出貢獻。
卞毓麟從青年時代開始,就被李元先生的科普熱情深深感染。幾十年來,兩人談起那些世界頂級科普大家,往往眉飛色舞。弗拉馬利翁、阿西莫夫、卡爾·薩根、帕特里克·穆爾等人的作品都是他們的至愛。李元非常賞識卞毓麟對科普的認識和才能,他說,卞毓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優秀的科普作家之一。今年年初,他將自己珍藏的一套30余冊英文原版《阿西莫夫少年宇宙叢書》悉數贈與卞毓麟,并題詞日:“紀念阿西莫夫90周年誕辰,送給卞毓麟教授。您是艾薩克·阿西莫夫作品最忠實的中國讀者、譯者、朋友、研究者。”
當年,卞毓麟到北京天文臺才一個月光景,即隨中國科學院的“四清”工作團到山西省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1966年返京時,“文革”已經開始,科研業務中止,科普就更無從談起了。寒來暑往,直到1972年,中美關系開始緩和,各地廣播電臺陸續舉辦“業余外語廣播講座”。卞毓麟才和無數聽眾一樣,得以抓住這一機會,為日后閱讀和翻譯英語書籍鋪下了一塊塊基石。
在上海,一生辛勞的卞獻之退休了。他患有心血管疾病,卞毓麟能不能回滬幫助照料家庭,一次又一次提上議事日程。1974年,終于有了一個機會:上海市擬建一座天文館,并在上海自然博物館內設立了籌備組。那年秋天,籌備組同北京天文臺協商,將卞毓麟借調到上海。
建造一座大型天文館,對卞毓麟的心靈是一種震撼。他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調研建館方案,編寫展覽提綱,舉辦天文講座……還參加了本文開頭談到的那次1976年日環食觀測。
“爸爸老了。”卞毓麟細細端詳著自己的父親,心中暗道。母親依然臥病在床,比以前更消瘦了。祖母88歲,老年癡呆癥狀日益嚴重,漸漸地,她連自己鐘愛的獨孫都不認識了。第二年,這位慈祥的老人壽終正寢。
但是,卞毓麟取得上海戶口的希望渺茫,他始終只是“借來幫忙的”。
夢天
“文革”后期,各類雜志陸續復刊。應《科學實驗》雜志編輯方開文之約,卞毓麟寫了一篇天文科普文章《黃道光》,登在該刊1976年第5期上。于是,這一年就成了卞毓麟的“科普創作元年”。
同年10月,十年動亂告終。盼望國家迅速走上正軌,渴望自己多作有益的貢獻,成為當時中國百姓的普遍愿望。卞毓麟也在思考:“除了籌備上海天文館的日常工作,我還能做些什么?”從此,他那“應該寫點什么”的思緒開始蘇醒過來。他愿意像一名熱情的導游,憑借自己的天文知識,陪伴讀者去領略宇宙之神奇,去探訪天體的奧秘。
曾有許多人問卞毓麟:“天文學家怎么能知道一顆顆星星究竟離我們有多遠呢?”他非常熟悉這背后無數曲折動人的故事,于是決定用對話體的形式寫一篇《星星離我們多遠》的長文。1977年,此文在《科學實驗》上連載6期。其充滿詩意的風格,在“文革”結束未久的日子里,令人陡覺新意盎然。
卞毓麟一炮打響。李元、祝修恒等資深科普人士紛紛建議他以此文為基礎,更改體裁,擴充篇幅,增訂成書。1980年底,《星星離我們多遠》一書面世。全書以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名詩《天上的街市》起首,緊接著寫道:
這首白話詩的作者,當時還是一位不滿30歲的青年。他才氣橫溢,風華正茂。不多年間,他的名字便傳遍了海北天南。他,就叫郭沫若。
古往今來,夜空清澈,群星爭輝。多少人因之浮想聯翩,多少人為之向往入迷啊!我們要談的,正是這天上的星星;要談的,是它們離人間有多遠。或許,可以這樣說吧:我們將要告訴讀者,郭老詩中的‘天上的街市’究竟遠在何方呢?
詩中寫到了天河,寫到了牛(郎,織)女,我們就從這談起吧。
在當時的中國,以這種方式來寫科普書并不多見。卞毓麟明白,這是一種嘗試,成功與否,需要傾聽他人的評價。天文學史家、科普作家劉金沂先生很欣賞這樣的寫法。后來,他專門在《天文愛好者》雜志上介紹此書,文末特別提及:“我國著名天文學家、紫金山天文臺臺長張鈺哲先生說,這是近年來寫得很好的一本書。”
《星星離我們多遠》獲得了中國科協、新聞出版署、廣播電視電影部、中國科普作協共同主辦的“第二屆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更令卞毓麟感動的是,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今院士)、北京天文臺臺長王綬琯先生親自撰寫了《評(星星離我們多遠)》。王先生是我國天文界的領軍人,工作十分繁忙,但他認真通讀了卞毓麟的這本書。他從全書的立意談起,分析作者的思路和寫作方法,逐章指出優點之所在,還提出了改進意見。院士、科研單位的領導為屬下的科普作品寫評論,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都很少見。卞毓麟常說:“中國的科普,太需要更多的王綬瑁了。”
回首往事,卞毓麟在北京天文臺多年的老同事蔡賢德說:“那時,在以科研為主的天文臺搞科普,壓力自然是存在的,往往有不務正業之嫌。”卞毓麟一度也感受到了那種壓力,但他念念不忘:我國天文界幾代人的優良科普傳統必須發揚光大。即便周圍有些流言飛語,打一打也就過去了。此外,也不時有人譏諷科普為“小兒科”。卞毓麟很有感觸:這同李珩、戴文賽、王綬瑁等前輩學者相比,何啻天壤之別!
更有甚者,當初《星星離我們多遠》一文連載之后,香港的一家雜志不久即刊出一組作者署名唐先勇的文章,題目叫做《星星離我們多么遠》。卞毓麟抽查1500字,發現它與自己那篇《星星離我們多遠》的對應段落僅差區區3個字。由此,他不禁慨嘆:“科普創作首先要有正確的動機,方能釀就佳作。若將目光傾注于名利,則未免可悲可嘆。我們應該記住樂圣貝多芬的名言:‘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錢。’”
卞毓麟發表作品多用真名,但他也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筆名:夢天。有人猜想,這多半源自中唐大詩人李賀的著名七言詩《夢天》。其實卻不然。在楊牧之先生主編的《中國科普佳作精選》系列叢書中,有一本卞毓麟的自選集——《夢天集》,其中寫道:
我最初使用‘夢天’這個筆名,理由很簡單:從小就想成為一名天文學家,如今,這個‘夢’又增添了一層新的含義。那就是——
我國古代天文學取得了舉世矚目的輝煌成就,但自明末以來卻日漸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我一直在夢想:中華民族的天文事業何時將在世界上重振雄風,再顯輝煌。我衷心期望這一夢想早日成真!
30多年來,卞毓麟的科普類文章散見于上百種報刊。1983年秋,《北京晚報》、《新民晚報》等聯合舉辦“全國晚報科學小品征文”。卞毓麟應《北京晚報》黃天祥先生之約,寫了一篇《月亮——地球的妻子?姐妹?還是女兒?》。幾年后,此文被選人人民教育出版社全國統編教材初中課本《語文》第六冊。再后來,卞毓麟又有《數字雜說》、《天文學和人類》、《銀河系中的文明世界》等多篇文章也先后入選各種語文課本或閱讀文選。如今,經常有年輕的天文學家對卞毓麟說:“卞老師,我是讀您的書長大的。”盡管這有相當禮貌的成分,卞毓麟還是感到了由衷的快慰。啊,“夢天”的努力沒有白費。
世紀之交,卞毓麟應江蘇教育出版社之邀,擔任《金蘋果文庫》的主編。這套50冊的大型科普叢書,按每輯10種出版。前4輯累計印刷90萬冊。2003年,60歲的卞毓麟又為第五輯新撰一篇《主編的話》:
“世紀之交,果園飄香,燦爛的陽光下,百萬只‘金蘋果’掛滿枝頭。面對此情此景,你將有何感受?”
“這片果園,展現在中國的科普田野上;這每一只‘金蘋果’,就是我們這套《金蘋果文庫》的一冊書……”
“讓具備初中文化程度的讀者基本上都能看懂,讓讀者充分體驗閱讀科學書籍的美妙享受。”自幼受惠于科普讀物的卞毓麟,與出版社負責該項目的喻緯副總編對此有著高度的共識。“整齊”的作者隊伍撰寫各自“拿手”的題材,最終造就了這樣50種書:《宇宙風采》《魂飛北極》《猿猴王國》《遠古人類》《了解生命》《數學廣角鏡》《動物謀生術》《時間的腳印》《現代新武器》《大腦如何記憶》《進化中的機器人》……每一卷書中,各有作者的題詞。卞毓麟著《宇宙風采》的題詞為“洞察宇宙的身世是人類智慧的驕傲”,《群星燦爛》的題詞為“敞開胸懷,擁抱群星;凈化心靈,寄情宇宙”;張鋒著《三位猿姑娘》題詞為“熱愛大自然吧,那里有快樂和智慧的寶藏”;華惠倫著《會飛的動物》題詞為“搏擊長空是勇敢者的理想”,如此等等,各具哲理,真是精彩紛呈。
《金蘋果文庫》的讀者一直延伸到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這是卞毓麟始料未及的。少年讀者們把作者簽名的書本抱在胸前,那種喜悅的神情似乎在不言中敘說著某種真理。那么,人們該怎樣為不同年齡的孩子提供更多更好的精神食糧呢?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卻很‘深奧’,深奧得我至今依然無法三言兩語作出確切的回答。”卞毓麟深情地說,“真希望今后不斷闖出新路。愿與新一代的青少年科普工作者共勉!”
阿西莫夫
“寫作的上游是閱讀。”卞毓麟很注重研究那些科普大師的作品。
20世紀70年代中期,卞毓麟讀到了美國作家阿西莫夫著《碳的世界》一書的中譯本,譯者郁新是科技界前輩甘子玉和林自新合用的筆名。這本不足10萬字的小書以非常淺顯的語言頗有深度地講述有機化學的故事,秩序井然地介紹了五花八門的有機化合物——汽油、酒、醋、維生素、糖類、香料、肥皂、油漆、塑料……以及它們與人類的關系。“科普書能這樣寫,實在令人耳目一新。”卞毓麟深感驚奇,也慶幸自己開闊了眼界。《碳的世界》使中國讀者感受到自身的文化閉塞,也使許多中國人知道了阿西莫夫這個名字。
艾薩克·阿西莫夫是有史以來著述最豐、寫作領域最廣的作家之一。“到2010年5月為止,阿西莫夫的書已有百余種出版了中譯本。在古往今來所有的外國作家中,這也許是獨一家。”卞毓麟加重語氣,繼續說道,“我們不是在說上百篇文章,而是上百種書;而且亦非一書多譯,而是上百本不同的書!”
阿西莫夫1920年1月2日出生于蘇聯,3歲時隨父母移居美國紐約,1928年入美國籍。他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主修化學,二戰期間曾在軍隊服役,戰后獲博士學位,后在波士頓大學醫學院執教,1958年成為職業作家。1992年4月6日,阿西莫夫與世長辭。他的最后一卷自傳于1994年出版,書末列有其470部書的詳細目錄。
《阿西莫夫科學指南》是一部巨著,從1976年到1978年,科學出版社以“自然科學基礎知識”為總題,以4個分冊推出其中譯本。經歷了10年的知識荒蕪之后,如此好書必然會引起巨大的反響。卞毓麟至今還常對人說:“如果你有耐心,有熱情,那就請看看這本書。它雖然有上百萬字,但語言平易近人,說理淺顯易懂,可以使你對整個自然科學的概貌有比較完整的了解。”
阿西莫夫的博學及其非凡的寫作能力,促使卞毓麟千方百計進一步了解他。然后,卞毓麟又給科學出版社的編輯鮑建成先生去信,提請注意還有許多阿西莫夫著作值得引進。鮑先生那里剛好有一本英文版的阿西莫夫著《洞察宇宙的眼睛——望遠鏡的歷史》,便函詢卞毓麟是否愿意執譯,若有此意,則請先交三四千字的試譯稿。
恰好,卞毓麟有一位學外語出身的朋友黃群也想譯書,兩人遂反復切磋,數易其稿,交出一份試譯稿。當時科學出版社對翻譯的要求很嚴,若在幾千字的試譯稿中“逮到”一個錯,相關編輯就會向試譯人“示警”;若發現兩個以上的錯,試譯者可能就會失去正式譯書的機會。結果,以“挑剔”聞名的鮑建成、吳伯澤、王鳴陽等人一致認定,這份試譯稿是近年所見的上乘之作。他們后來都成了卞毓麟的文字知交,“認真”則是這群人最主要的共同特點。
在《洞察宇宙的眼睛——望遠鏡的歷史》“譯者前言”中,卞毓麟寫道:“閱讀和翻譯阿西莫夫的作品,可以說都是一種享受。然而,譯事無止境,我們常因譯作難與作者固有的風格形神兼似而為苦。”在日后的翻譯實踐中,他的此種感受有增無減。
隨著閱讀和翻譯的不斷推進,卞毓麟想到了與阿西莫夫本人直接取得聯系。1983年5月7日,他發出了致阿西莫夫的第一封信:
我讀了您的許多書,并且非常非常喜歡它們。我(和我的朋友們)已將您的某些書譯為中文。3天前,我將其中的3本(以及我自己寫的一本小冊子)航寄給您。它們是《走向宇宙的盡頭》、《洞察宇宙的眼睛——望遠鏡的歷史》和《太空中有智慧生物嗎?》;我自己的小冊子則是《星星離我們多遠》……
很快,他就收到一封簡短而親切的回信:
非常感謝惠贈拙著中譯本的美意,也非常感謝見賜您本人的書。我真希望我能閱讀中文,那樣我就能獲得用你們古老的語言講我的話的感受了。我傷感的另一件事是,由于我不外出旅行,所以我永遠不會看見您的國家;但是,獲悉我的書到了中國,那至少是很愉快的。
卞毓麟真是驚喜非凡。他原本以為,想要惜時如金者阿西莫夫回復,簡直就像是神話。孰料阿西莫夫死后,他的弟弟到專門收藏其檔案的波士頓大學圖書館去一查,發現這位作家的往來函件竟有10萬件之多!
卞毓麟越來越希望有朝一日能與阿西莫夫直接晤面。只要有一線可能,他就不會放過。1988年8月初,卞毓麟前往美國巴爾的摩市參加國際天文學聯合會第20次大會。會后他到紐約觀光,在昔日的學生范曉明處下榻。安頓甫畢,卞毓麟隨即嘗試與阿西莫夫通話。他在電話中說自己是中國人,名叫卞毓麟,并問阿西莫夫:“您還記得嗎?”對方的回答是:“哦,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相當耳熟,請問您現在何處?”
卞毓麟說自己就在紐約,“很想見您一面,不知您有無時間?”
“您可否在星期六上午再來個電話,看看我們能否安排一個時間,”阿西莫夫接著又說,“對不起,我想再確認一下,您是不是翻譯了我的好些書的那位中國人?”
如此這般,一切順利。8月13日下午,卞毓麟同范曉明一起,如約登府拜訪仰慕已久的阿西莫夫。阿西莫夫很隨和,請客人在沙發上就座,女主人則以一碟美式甜點相待。卞毓麟環視客廳,陳設相當簡樸。
卞毓麟同阿西莫夫夫婦談生活、談寫作、談出版、談翻譯,輕松的氛圍就像老朋友在聊家常。言談很能體現阿西莫夫的幽默稟性。例如,在回答“您現在每天工作多長時間”時,阿西莫夫說:“這要看情況而定。比如前天就挺好,我從早上干到中午,又從下午干到晚上,一共9個多小時,完成了不少工作。昨天也很好,工作了一天,8個小時。因為是周末,所以晚上陪妻子看看電視。今天上午有人來訪,現在又約你們前來。中午時間不多,只好讀點書,沒干多少事情。”說著,他又詼諧地添上一句:“所以你看得出來,我挺傷心的呢。”
2002年,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推出由黃群執譯的《人生舞臺——阿西莫夫自傳》,責任編輯正是此時已加盟該社的卞毓麟。書末有一個7000余字的附錄,即卞毓麟撰寫的《在阿西莫夫家做客》。去年,該社又推出中文版《宇宙秘密:阿西莫夫談科學》。卞毓麟為它寫了贊語:“阿西莫夫的縝密思維和簡樸文風,可以令一團亂麻變得條清縷析、井然有序。本書將使你對此深信不疑。”
今年元旦,卞毓麟應《文匯報》之邀,撰文紀念阿西莫夫90誕辰。他在文末寫道:“阿西莫夫用他那真誠的心和神奇的筆寫了一輩子,使五湖四海的讀者深深獲益。愿中華大地上也能涌現出一批像阿西莫夫那樣優秀的科學作家——他們也有一顆同樣真誠的心,還有一支也許更為神奇的筆!”
它就在那里
卞毓麟借調上海之際,開始與朱潤薇相戀。她是華東師范大學1968屆畢業生,當時在天滓鐵路一中任教。有一次,未來的岳母向卞毓麟訴說:“小妹好不容易省下來的錢,不去買衣服,倒買了那么厚一本書。”卞毓麟聽罷,不禁暗自稱贊。如今,那本厚厚的《當代漢英詞典》依然靜立在他們家的書架上。1976年7月,卞毓麟和朱潤薇結為連理。
上海天文館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建成。1978年3月,中共中央召開全國科學大會。鄧小平同志的講話深入人心,86歲高齡的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發表著名的書面講話《科學的春天》。中國科學院隨即廣泛引進各方人才,1978年秋,卞毓麟結束4年的借調生涯,攜父母從上海回到原單位北京天文臺。
朱潤薇仍在天津工作。每周六下午,從天津到北京,費時不足2小時。但從北京站到沙河站卻得花3個多小時。沙河站是北京天文臺的一個工作站,位于德勝門到昌平公路上朱辛莊站東邊的七里渠村,周圍是一片片農田,離最近的公共汽車站也有5公里光景。周末,集體宿舍的室友回家了,卞毓麟夫婦就在那里住一晚。周日傍晚,朱潤薇就得返回天津。
1979年春,中國科學院一次解決了400名科研人員的夫妻兩地分居問題。朱潤薇也調來北京,到海淀中學任教。平時她仍住校,周末才回到20來公里外的沙河站。
1979年秋,卞毓麟父親生病住院,天文臺借給他一間搭在辦公樓旁邊的臨時木板房,父母親從沙河站遷到此處,離醫院近多了。晚上,人們都回家了,卞毓麟夫婦就睡在辦公室的4張桌子上。這種狀況,前前后后延續了3年多。直到他們家從一間房調整為一個里外間,兩人才真正住到了自己家里。不久,朱潤薇的母親也從上海來了。老人家眼、耳都有嚴重疾患,日常生活很不方便。
年復一年,在非常艱辛的生活條件下,他們共同照料3位老人和孩子。朱潤薇一絲不茍地完成自己的教學工作,甚至還幫卞毓麟謄抄了不少稿件。回首往事,同甘共苦,卞毓麟由衷地感激和敬佩自己的妻子。困境見真愛,也折射出對于事業的理解和支持。
卞毓麟發表的作品越來越多了。常有人問:“你這樣不辭辛勞地寫作、翻譯,究竟是為什么?”
其實,這是一個并不容易回答,又很富于哲理性的問題。1985年,法國的《解放》雜志曾出版一部題為《您為什么寫作?》的專集,收有各國400名知名作家的筆答。例如,巴金回答:“人為什么需要文學?需要它來掃除我們心靈中的垃圾,需要它給我們帶來希望,帶來勇氣,帶來力量。我為什么需要文學,我想用它來改變我的生活,改變我的環境,改變我的精神世界……我是在作品中生活,在作品中奮斗。”
更多的作家是用其他方式來作答的,卞毓麟時常思索它們的真諦,并且把它們分成幾種類型。例如,法國詩人菲利普·蘇波說:“為什么寫作?因為這是我的興趣之所在。”法國女小說家弗朗索瓦茲·薩岡的回答則是:“它使我著迷。”卞毓麟稱它們為“興趣型”。
英國小說家格林厄姆·格林的回答很調侃:“寫作是由不得我的事。好比我長了個癤子,只等癤子一熟,就非得把膿擠出來不可。”卞毓麟稱其為“水到渠成型”。
德國作家恩斯特·榮格的回答有點朦朧:“為什么寫作的問題,我自己也搞不清。”美國作家查爾斯·布列斯基的回答更耐人尋味:“一旦我知道了我為什么寫作,那么肯定地講,我就再也無力寫下去了。”卞毓麟將它們納入“不知型”。但由此也可看出,雖然同為“不知”,卻又大有異趣。
卞毓麟看到了阿西莫夫的回答:“我寫作的原因,如同呼吸一樣。因為如果不這樣做,我就會死去。”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卞毓麟的詮釋是:“無比濃厚的興趣,加上極強的使命感。”一家電視臺在采訪阿西莫夫時曾經問他:“如果醫生說你只能活6個月了,你會做什么?”他的回答是:“我會加快打字速度。”卞毓麟認為,這足以為上述詮釋作證。
卞毓麟本人究竟為了什么?“因為科普需要人做,作品需要人寫,因為事情就在那里”,這一回答,脫胎于“世界第一登山家”喬治·雷·馬洛里的故事。有人問馬洛里為什么爬山,他回答說,因為“它就在那里”。馬洛里在一次登珠峰時隨風逝去,失蹤了。人們奉他為英雄,并不在于他是否登上了峰頂,而在于其應對挑戰的精神和勇氣,在于堅持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接近它。
科普就在那里,該由誰來擔當?早在1992年,卞毓麟就發出了呼喊:“科學普及太重要了,不能單由科普作家來擔當。”此說旨在呼吁全社會,特別是科學家們深切地關注科普事業。上海的《科學》雜志將卞毓麟的同名文章作為“特稿”刊出,后來多家刊物又相繼轉載。
為什么特別需要科學家們深切地關注科普事業?科普界許多人都熟悉卞毓膦那個“發球員和二傳手”的比喻:“誰對科學最了解,最有感情?是站在科學發展最前沿的科學家。尤其是,關于當代科學技術的前沿知識和最新發展,首先只能由這些科學家來傳布。在整個科學傳播鏈中,科學家乃是無可替代的‘發球員’。”“當然,有了‘發球員’還要有‘二傳手’,這樣才能調動社會各方面的積極性,把科學之球傳到千千萬萬的社會公眾中去。”
1996年2月,“全國科普工作會議”在京召開。卞毓麟、趙致真等特邀代表被安排在全體大會上發言,卞毓麟發言的題目是《責無旁貸,任重道遠——在新的歷史時期為科普事業多作貢獻》。黨和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全體代表并合影。會上,卞毓麟被表彰為“全國先進科普工作者”,心情激動之余,更覺重任在肩。
在大會上發言的另一位特邀代表趙致真,是武漢電視臺臺長,恰與卞毓麟同歲。他是學中文出身的,但極其熱心科普事業。1995年春,中央電視臺開辟新欄目《科技之光》,即由趙致真從武漢率隊赴京具體運作,卞毓麟是他們最早的嘉賓之一。阿西莫夫有一部百萬言的名著,叫做《阿西莫夫氏科技傳記百科全書》,共有古往今來1510位重要科學家的小傳。中文版易名為《古今科技名人辭典》,卞毓麟譯了其中101位天文學家和作者的傳略。趙致真從開始致力于電視科普起,就把它作為案頭工具書。至今他還經常說起,這部書非常有用,只是它未以漢語拼音排序,查閱時有不便。于是他就不惜工夫,將目錄所列的全部科學家逐條剪下,再按自己的需求重新排序。如今談到卞毓麟對于科普的貢獻,趙致真的評論脫口而出:“卞老師的科普、卞老師的書,影響的是一代人,很多人正是通過他的書熱愛科學、了解科學的。”
以特有的慣性思維,本文筆者不禁向卞毓麟發問:“假如把花在科普上的時間全部用于科研,您是不是會成為一名更優秀的科學家?或者,假如把用于科研的時間全部用到科普上,您是不是會成為中國的弗拉馬利翁或者阿西莫夫?”
卞毓麟坦然答道:“在前一種情況下,我會發表更多的科研論文,有些論文的水平也可能更高些,但我不能保證一定有質的飛躍。在后一種情況下,我會發表更多的科普作品,有些作品也會更出色,但我不能保證達到那些科普巨擘的高度。無論是科研還是科普,我的天分都不高,但勤奮卻是一個人不可或缺的。科研和科普并不是在相互‘搶時間’,科普有一項功能就是促進科學自身之發展。科普不僅必須有人做,而且必須很虔誠地去做。我這個信念始終堅定不移。”
南下
20世紀70年代,上海的《自然雜志》有一位很有才干的編輯,名叫吳智仁。當時,卞毓麟是他的作者。90年代中期,吳智仁成為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社長。他和總編輯翁經義等人開始暗下決心,要將科教社建設成為我國的科普出版要寨,而當務之急是引進人才。為此,他們想到了卞毓麟。
1996年,吳社長動員卞毓麟回滬加盟科教社,協力出版一批有分量、有影響的科普圖書。對于熟諳科普圖書的卞毓麟而言,該目標可謂正合心意。此事辦理過程中,吳智仁奉調另履新職,翁經義接任社長且仍兼總編。1998年春,卞毓麟作為上海市引進的高級人才,正式加盟科教社。
遙想20年前回歸北京天文臺,是雙親隨同北遷,如今南下返滬,父母卻已雙亡,妻子朱潤薇因隨同南來而提前退休,兒子卞文正值初中畢業,赴滬必須適應新的環境,每念及此,卞毓麟難免有些惆悵。
此舉在科普界和出版界引起不小的反響。有人說,出版界增加了一位優秀的編輯,科普界卻少了一位一流的作者。也有人說,卞毓麟南下實現角色轉換,一定會更起勁地為科普“搖旗吶喊”,科普因他而在出版界、在上海多了一個聲音、一塊陣地,豈不很好?卞毓麟本人的想法卻頗為獨特:“我自己寫科普書,一年充其量只是一兩本;而由我策劃、組織著譯出版的佳作,卻可以遠遠超過這個數目。這對整個社會來說,貢獻豈不更大?”
有人說,做編輯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科學家去做編輯,不值得。更有人說,編輯畢竟是“剪刀加糨糊”,剪剪貼貼,做個“文字裁縫”意思不大……
帶著這些問題,先后有多家媒體采訪了卞毓麟,于是又有了傳誦一時的“裁縫和時裝設計師”之說。“編輯應該是優秀的文字裁縫,但這還不夠,一個好編輯更應該是一名優秀的‘時裝設計師’,應該是‘皮爾·卡丹’。他或她應該因自己的工作改善他人的生活質量、使人們的心靈變得更美而感到自豪,由此也更應該有一股干事業的激情。”卞毓麟說。
卞毓麟來滬前后,適逢80歲的中國出版界和科普界前輩葉至善老人出版了自選集《我是編輯》。卞毓麟承葉老見賜佳作,讀后深感獲益匪淺,遂又自購一批,每當本部門進來新人,他都要奉送一冊,并題詞日:“向至善老學習,與某某共勉。”《我是編輯》的封面上,印有葉老的一闋《蝶戀花》:
樂在其中無處躲。訂史刪詩,原是圣人做。神見添毫添足叵,點睛龍起點腮破。
信手丹黃寧復可?難得心安,怎解眉間鎖。句斟字酌還未妥,案頭積稿又成垛。
隨著歲月流逝,卞毓麟不時回味,愈覺其妙無窮。
卞毓麟加盟科教社后,迅速發揮自己來自中國科學院的優勢,“與更多的科學家交流,配合他們把‘科學之球’傳向千千萬萬的社會公眾”。就這樣,一套“小人書的開本,科學家的思想”的“口袋書”——《名家講演錄》誕生了。《名家講演錄》每書一題,篇幅僅相當于一場二三小時的專題講演,花幾小時即可讀完,誠可謂“言簡意賅,小中見大”。頭20種書的作者是周光召、朱光亞、宋健、路甬祥、徐匡迪、席澤宗、王綬瑁、鄒承魯、吳佑壽、湯釗猷、曾溢滔、楊雄里、賈蘭坡、吳汝康、何祚庥、孫汝泳、李學勤、葉大年、尹文英、趙壽元,這批作品獲得了第十二屆中國圖書獎。
眾多名家的熱情支持使卞毓麟深深感動。朱光亞先生為《名家講演錄》致卞毓麟的親筆信,宛如一件極工整的書法作品;宋健先生請人用傳真轉告卞毓麟:“1、祝賀他調上海工作。2、我對他的科普散文很喜歡,獨具風格,科文結合,新鮮活潑,獨樹一幟。3、這篇小文,聽候處理,謝謝他的幫助。”領略到如此仁者氣度、智者風范,令卞毓麟為之動容。
中國科普和科學人文類圖書有一個著名品牌“哲人石叢書”。卞毓麟是其中3位主要策劃人之一,另外兩位是翁經義和潘濤。哲人石,是中世紀想象中有點鐵成金之功、收祛病延年之效的“魔石”。冠名“哲人石”,既象征著科學技術對人類社會的推動作用,也隱喻著科普圖書對科學文化的促進效應。今年1月,上海科教出版社在京舉行“‘哲人石叢書’10周年座談會”。卞毓麟回首往事,感到特別欣慰的是,“10多年來,‘哲人石’的團隊成員時有變動,但品牌本身卻在不斷鞏固”。猶如戰場上一般,這種團隊精神,乃是克敵制勝的關鍵。
同是為了“哲人石”,87歲高齡的王綬琯院士熱情洋溢地致函科教社:
這10年里卞毓麟和他的同事‘煉’出的‘哲人石’多達85塊,琳瑯滿目……這足以使人窺見‘哲人石’作為出版事業的格調和作為出版業的多元化。多元化是明智的。因為學術見解需要寬容。包容盡可能多的不同觀點、照顧盡可能多的不同需求,‘有容乃大’。
除了《名家講演錄》和《哲人石叢書》,10余年來,卞毓麟還同自己的團隊成員一起策劃、出版了《諾貝爾獎百年鑒》《金羊毛書系》《科學咖啡館》《普林斯頓科學文庫》等原創或引進的科普叢書。前不久,筆者再次問翁經義先生:“你覺得引進卞毓麟值得嗎?”翁先生說:“值得。其實,最感到值得的應該是讀者。”
2004年,卞毓麟退休了。回想一年年忙于組稿、編輯、出版,自己未能再寫什么書,畢竟有一種美中不足的遺憾。同時,這些年來的編輯經歷也使卞毓麟感到,眼下認同科普重要性的人不少,但下苦工夫創作精品的科普作家并不很多。由此,他萌生了重新轉向科普創作的念頭。他覺得:“丟了功是危險的,總有一天會變成那個‘驕傲的將軍’。一定要有意識地經常練練筆。尤其是在這方面鍛煉不足的青年編輯,更應該注意加強修養。”
然而,卞毓麟卻退而未休,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必須完成。那就是他同中國探月“嫦娥工程”的首席科學家歐陽自遠院士共同策劃、主持撰寫和出版的《嫦娥書系》。還在“嫦娥工程”啟動之際,卞毓麟就帶著一套具體的選題構思,向歐陽院士請教:能不能以參與“嫦娥工程”的一線專家為主,原創一套科普讀物,其進度大致上與工程同步,在發射“嫦娥”一號探月衛星前夕出書?歐陽自遠認為此舉很有意義,并且完全有可能實現。
到了2007年夏天,出書的時間已經緊迫得無以復加。卞毓麟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他日以繼夜地工作,甚至蓄須明志。“嫦娥”一號探月衛星是那一年10月24日發射的,就在此前一個星期,5000余套6卷本的《嫦娥書系》印畢應市。在那時的“探月”類圖書中,由歐陽自遠親任主編的《嫦娥書系》成為特別搶眼的一種。后來,它被評為上海市優秀科普作品,并先后榮獲上海圖書獎一等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和上海市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歐陽院士早就讀過卞毓麟的科普著作,現在又對卞毓麟有了更深的了解。他說:“卞毓麟做科普,不光是具有一般的天文學基礎知識,他還是嚴謹博學的天文學家;同時,他不光有專業知識,對歷史、對國家的特殊背景也有全面的了解,甚至還有民俗和文學方面的素養,所以他的文章和報告吸引人。”“他能徹底消化和吸收已有的知識,再用自己的語言表述出來,使人感覺很生動,很淺顯,又很深刻,能夠引發人們求知的欲望。我覺得他這幾方面都有了,不是任何一個天文學家都能達到這一境界的,這一點很值得欽佩。”
追星
2008年圣誕節,在第四屆國家圖書館文譯圖書獎頒獎儀式上,卞毓麟從專家評審委員會主任王蒙先生手中接過獲獎證書和獎牌。10種獲獎作品以人文類圖書居多,如龐樸著《中國文化十一講》、楊絳著《走到人生邊上》等。卞毓麟的《追星:關于天文、歷史、藝術與宗教的傳奇》(以下簡稱《追星》),是其中唯一的原創性科普作品。
卞毓麟為什么要寫這本書?它是為誰而寫的?卞毓麟的想法很明確:“它并非通常理解的青少年讀物,亦非特地為科學愛好者而寫。我希望它能成為浩瀚書林中的一道新景觀,希望游人碰巧看它一眼時,會產生一種‘嘿,還真有趣’的感覺。它是為具備中等文化程度的廣義社會公眾寫的。任何一個樂意看當地晨報或晚報的人都是它的潛在讀者,即使他原本未必對科學感興趣。倘若有人偶然翻翻這本書,竟產生了一種‘科普,科學文化,確實還蠻有意思’的感覺,那么本書的初衷也就算兌現了。”
這是一次新的嘗試,就像27年前的《星星離我們多遠》一樣,成功與否,需要傾聽他人的評價。
科普界和媒體的反響,令卞毓麟大受鼓舞。新華社以《科普作家卞毓麟的“追星”時尚》為題發了專電,近30家報刊發表消息和評論。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副理事長王直華先生評論道,《追星》的那個副標題“是內容的闡釋,是寫作的實踐,更是作者的素養”。“作者展示的,不是枯燥遙遠的天文學知識,而是生動、親近的圍繞天文學的一個個故事……《追星》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它是一本多維的、立體的、有生命活動的書。縱深感是一種美。《追星》是一本兼有時間縱深感和空間縱深感的書,是一本有美感的書。”
曾有多名記者問及:“這本書又講天文,又侃歷史,又談藝術,又說宗教。您是怎么把這么多東西捏到一塊兒的?”科學界也有朋友打趣:“你居然把這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弄到了一起,好本事!”卞毓麟的回答輕靈爽快:“并不是我把它們捏到一起,它們本來就是一個整體,我只是努力地反映事情的本來面貌而已。”
卞毓麟喜歡人文色彩濃郁的科普作品。早在20多年前,他就為《天文愛好者》雜志寫了許多很有人文色彩的“天文趣談”,諸如《拿破侖的放逐地·第一份南天星表》、《“天文與音樂”趣談》、《從“銀河下凡”到梵天的夢》等。《對聯中的日月乾坤》甚至還改編成了相聲,取名《天文對聯晚會》,于1984年初農歷除夕晚上在北京人民廣播電臺播出,表演者是著名相聲演員姜昆和李文華!卞毓麟的同事鄒振隆先生收聽后不禁感嘆:“天文普及,都搞到說相聲的分兒上了,真不容易!”90年代,卞毓麟又為《科技日報》副刊撰寫了數十篇科學人文作品,諸如《牛頓和伏爾泰》、《濟慈的“新行星”和“太平洋”》、《火箭和“星條旗”的故事》等。所有這些,既使他體驗到成功的愉悅,更使他領悟溝通科學與人文之不易。他說:“一位真正優秀的科普作家,恐怕必須兼備科學的真實、藝術的美妙和宗教的虔誠。”這里,“宗教的虔誠”是一種比喻,它象征著鑒真東渡、玄奘西游那樣的精神,換句話說,也就是非常強烈的使命感。
科普作品應該兼備科學性與文學性,但必須杜絕刻意“炫技”。巴金有言:“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卞毓麟對此的詮釋是:“這相當于武林高手的‘無招勝有招’。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正是我們共同追求的目標。”卞毓麟本人的寫作,大多采用樸素、透明、直白的風格一阿西莫夫堪稱這方面的楷模。《追星》的可讀性極強,也得益于這種平實的文風,該書的“小引”當可作為一個范例:
“人們天生就是‘追星族’。”如若不信。那就請您想象,在1萬年前……或許,在更早的時代——
太陽早已落山,大地一片寂靜。這是一個無月的晴夜,遠處,近處,沒有一絲燈光——那時根本就沒有燈,沒有任何種類、任何形式的燈。在漆黑的天幕上,群星璀璨,原始人驚訝地注視著它們:星星為什么如此明亮,為什么高懸天際,為什么不會熄滅,為什么不會落下……
星星必定從一開始就強烈地吸引了早期人類的注意力,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天長日久,斗轉星移,這種好奇心和求知欲,漸漸發展成了一門科學,它就是研究天體運動、探索宇宙奧秘的天文學。
對于科學普及和傳播,多種媒體有聲有色的互動至為重要。就此而言,卞毓麟也有所慰藉:上海市科協同山東電視臺合作,在“讀書頻道”中推出新欄目《科普新說》,卞毓麟應邀成為第一位嘉賓,以《追星》一書為基礎,作了10集同名系列講座,播出后反應頗佳。
著名科普作家金濤曾有評論:“《追星》將幾千年來人類對宇宙的不斷探索和思考,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包括社會、藝術、科學、宗教貫穿始終,融天文與人文于一體,突現了天文學發展的曲折歷程……這是極具創意的。”“這種寫法足以顯示作者治學的功力,作者不僅通曉天文學,而且對世界史、藝術史、宗教史、文學史都有很高的造詣,方能縱橫捭闔,令人回味無窮。”確實,工夫不負有心人。除前述文津圖書獎外,《追星》還獲得了2007年度上海市優秀科普作品、新聞出版總署第五次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百種優秀圖書、第四屆吳大猷科學普及著作獎等榮譽和褒獎。
《追星》受到了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的高度關注。該會安排卞毓麟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作了學術報告《(追星)創作的理念與實踐》,此后在該會和中國科普研究所主辦的“科普編創研修班”上,卞毓麟又應邀講授“科普的追求與《追星》的創作”。
中國科協也很重視這部優秀的原創科普作品。2008年在中國科協成立50周年評選“10部公眾喜愛的科普作品”活動中,《追星》成為30個人圍項目之一。2010年,中國科協又正式推薦《追星》參評本年度的國家科技進步獎……
林語堂曾經說過:“最好的建筑是這樣的:我們居住其中,卻感覺不到自然在哪里終了,藝術在哪里開始。”卞毓麟則表達了這樣的理念:最好的科普作品和科學人文讀物,也應該令人“感覺不到科學在哪里終了,人文在哪里開始”。如何達到這種境界,很值得我們多多嘗試。人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追星》一書的創新價值和示范意義將會得到更充分的體現。
尾聲
大科學的時代必然也是大科普的時代。這是中國科普作家的機遇,他們理當多做出一些大文章。
但是,他們也面臨著窘境。高難度和低報酬使中國很難涌現出一流的職業科普作家,而依附于其他職業的科普作家通常又難以得到所在單位的認同。治療這種頑疾,尚待有識之士開發新藥。
人們不應“知難而退”。14年前,1996年3月13日,《人民日報》刊出溫紅彥的文章《擔當幸福——記天文學家、著名科普作家卞毓麟》:
20多年的科普創作是艱辛坎坷的,可他內心深處卻常常升騰起一種美好的感覺。盡管家務纏身、囊中羞澀,且母親癱瘓、岳母雙目失明他要照料;盡管那間科普創作的斗室與他所研究的天文學對象極不相稱,早年的許多科普文章是在路燈下寫就的;盡管他知曉科普作品不能納入學術成果之列,可每當他寫完一篇滿意之作,那種美好的感覺便驅走了充塞在心中的煩惱。卞毓麟將這種感覺稱為幸福。
辛勤的耕耘使卞毓麟獲得了許多榮譽:“全國先進科普工作者”、“科普學科帶頭人”、“北京市先進科普工作者”、“上海市大眾科學獎”、“優秀天文科普工作者”、“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科普作協成立以來成績突出的科普作家”,等等。然而,卞毓麟深深知道:“科普,絕不是在炫耀個人的舞臺上演出,而是在為公眾奉獻的田野中耕耘”,他如是思、如是言、如是行,從過去到如今,從現在再到將來。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