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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古代通往北方邊塞的一個驛站生活了幾十年,盡管這個驛站如今已發展成為一個偌大的城市,盡管現代交通天上地下地鋪設,而我卻依然每每沉浸在驛站的荒涼中。
古代的驛路大多都開掘在崇山峻嶺和沙漠戈壁之中,我寧愿把這古老的信路視為生命遙遠的拓荒。而驛站是驛路上拓荒者疲憊了歇腳的地方,迷失了停留的空間,無奈了嘆息的草房。拓荒者來了走了,驛站熱鬧了寂寞了,接納了離去了。輝煌了湮滅了……
我生活過的那個驛站臨近蒙古高原,于是我相信,最早統治蒙古高原的匈奴人光臨過這個驛站,建立了遼王朝的契丹人和建立了金王朝的女真人光臨過這個驛站,而在漫長的100年里始終從這個驛站來了走了、往返不斷的當屬那個“滅國四十”、鐵蹄踏遍歐亞的馬背部落,這個部落的馬蹄聲曾經響徹了世界。
然而,當這個部落最終走進城市,當他們把驛站最終改建成宮城玉殿,當他們年年金轡玉輦在都城、驛站間往返招搖時,他們離那片有蒼狼、白鹿的美麗草原便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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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高原住久了,我就喜歡起臺灣歌手齊秦早年的一首歌《北方的狼》。這支歌的大意是:“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凄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報以兩聲長嘯,不為別的,只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歌聲給人孤獨也給人強悍,給人悲涼也給人溫暖,而更多的是給予你咬碎一切苦難的力量。這支歌屬于草原那匹凄美桀驁的蒼狼,而那匹蒼狼屬于那個馬蹄嗒嗒、馬嘶咴咴的民族。
我們打開這個王朝印刷的一個大帝國的皇室秘籍《元朝秘史》,一開頭便這樣寫道:“當初元朝的人祖,是天生一個蒼色的狼,與一個慘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過騰吉思名字的水,來到于斡難名字的河源頭、不兒罕名字的山前住著……”一個以蒼狼、白鹿為祖先崇拜的民族誕生了。
他們就是蒙古人。
其實,在歐亞草原民族中,突厥人也是以狼為祖先。我們的驛站有人知道一個悲涼的傳說,說突厥祖先蒼狼射摩舍利,居住在一個叫“阿史德窟”的地方之西,有一位海神女每日傍晚化為一只白鹿引射摩舍利入海同居,天明后送其歸回。他們如此生活了數十年。一日,射摩舍利的部落要舉行大獵,海神女對射摩舍利說:明日狩獵時,有金角鹿從“阿史德窟”躍出,你若能射中它,便能與我長久往來;若不能射中。我們的情緣就此了結。次日會獵,果真有美麗的金角鹿從“阿史德窟”中跳躍而出,不幸的是沒等射摩舍利搭箭,他的部下已將金角鹿團團圍住、殺死,射摩舍利悲痛欲絕,殺死部下,仰天長嘯,而后在夕陽的慘淡里踉蹌而去,慘白的身影最終草葉般消失在天涯孤野……
這個悲涼的傳說記錄在唐代的一部典籍里。
那一年,我的幾個大學同班懷著對那片草原的敬畏而走進了草原深處,我來到了離草原咫尺的驛站,我們在這里一住就是29年——住老了的歲月和青春啊。29年里,許多時候我們都在努力諦聽那寥廓中的一聲長嘯,都在凝望那凄美中的一葉慘淡。我們崇拜著傳說,傳說慰藉著我們平淡無為的日子。
我的同學說,他們曾在遙遠的漠北沙漠里發現過“鹿石”——雕刻著長角鹿圖案的柱石,荒年般栽種在沙漠、草地、森林,這是一個民族對于母親永遠的崇拜與祭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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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曾經從我們那個驛站來來回回走過了100多年。我們那條驛路起初是契丹人建的,后來,蒙古人滅了契丹人建的遼國,滅了女真人建的金國,我們那條驛路就歸蒙古人走了。
驛站對于蒙古人是行帳,是駐扎,他們把驛站叫“站赤”,在通往西域和京城“大都府”漫長的道路上,他們設置了無數的“站赤”。他們從驛站走出草原。最終又沿著驛站回歸草原,這是歷史的宿命。
古代史研究告訴我們,蒙古族的族源是東胡——鮮卑——室韋、韃靼——蒙古。鮮卑是東胡的后裔,鮮卑的一個分支拓跋鮮卑曾建立了強大的北魏王朝。入主中原的鮮卑人中有一個“丑奴”部,后來改漢姓“狼”氏,“丑奴”是蒙古語“狼”的音譯。“蒙古”最初只是操蒙古語諸部中一個部落的名字,唐代稱其為“蒙兀室韋”。蒙兀室韋居住在大興安嶺的額爾古納河上游,是“大室韋”的一個部落。在蒙兀室韋還居留在大興安嶺的森林中時,其中一些操蒙古語的部落已經西遷到蒙古草原,與當地操突厥語的部落雜居,這些部落后來稱為“韃靼”,即“塔塔兒”部,塔塔兒部曾發展成為蒙古草原一個強大的部落。公元840年以后,居住在額爾古納河流域的蒙古部落陸續走出了大興安嶺,進入了蒙古草原,他們來到斡難河(今蒙古鄂嫩河)上游不兒罕山(今蒙古肯特山)地區。他們的首領名叫孛兒帖赤那(意為蒼狼),其妻名為豁埃馬闌勒(意為白鹿)。
民族遷徙使蒙古部落最終成為蒙古高原強悍的主人。
早期的蒙古部落并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歷史,只是到了成吉思汗六世祖開始,才逐漸強大起來。公元1162年誕生在斡難河畔的一個嬰兒最終書寫了一個帝國的歷史。這個嬰兒的名字叫鐵木真。鐵木真的名字是父親為紀念戰勝塔塔兒部而起的,因為塔塔兒部首領名叫鐵木真兀格。鐵木真9歲那年,父親到一個部落為他定親,途經塔塔兒部時被復仇的塔塔兒人毒死。12世紀的蒙古高原,除遼、金王朝不斷用兵征討中國北方外,蒙古部落內部為爭奪汗位、土地、人口而互相殘殺,各部落之間更是戰爭不斷。鐵木真成長在這個動亂的年代,統一蒙古高原諸部,抗衡遼、金王朝成為歷史的趨勢。1206年,當44歲的鐵木真在斡難河畔召集貴族大會成立“大蒙古國”、上尊號為成吉思汗時,蒙古鐵騎已成為一支攻無不克的力量。
12-14世紀的亞洲歷史,世界史稱為蒙古時代。在漫長的冷兵器年代,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們率領的鐵騎勢如破竹,無可阻擋地橫掃了幾乎整個亞洲和東歐:阿富汗、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直至印度河畔;高加索、烏克蘭、巴格達、敘利亞,直至波斯灣。世界響徹著來自蒙古高原的馬蹄聲、弓箭聲、兵器聲。世界從那個眉宇很寬、鼻梁很扁、個子不高、臉龐很圓的蒙古人那里驚醒般地領悟了一個游牧部落偉大的驕傲、狂野與兇悍。
從某種意義說,成吉思汗和他的兒孫們是通過艱難地、不斷地修復驛站完成對這個世界的征服的。
建立驛站傳訊系統是蒙古帝國一項重要的事業,成吉思汗和他的兒子速不臺、窩闊臺、察合臺、拔都、拖雷等無一不參加或操辦了修復驛站的艱險勞作。13世紀上半葉,一條連接華北與西域的萬里交通線一線貫通:由中原北上經漠北和林,再趨金山,折而南下至別十八里,然后沿陰山北麓至阿里,向西北直達歐洲,向西南進入波斯。往日“千里橫東西。猿猱鴻鵠不敢過”的天山山道變得“四十八橋橫雁行,勝游奇觀真非常”。1220年,全真道掌門人丘處機就是經此路用近兩年的時間到達中亞阿富汗謁見成吉思汗的;同一時期,另一條經張掖、酒泉至玉門關,直達西域的驛路也重新修復開通;13世紀后半葉,一條位于疏勒河上的水驛也全線貫通,成為河西——疏勒河——羅布泊——塔里木盆地——昆侖山北緣,直達西域的一條重要干線,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家族就是沿這條驛路走向東方的。
元帝國在修筑、改善通往西域的道路的同時,也不斷建設著大都(今北京)通往上都(今內蒙古正藍旗)的驛路。如果說,通往西域的萬里陸驛、水驛幫助蒙古帝國最終將疆土擴大到今天兩個中國的面積的話,那么,大都至上都的驛路則最終幫助這個帝國走進了城市又回歸了草原。
我從南方來,就在這一條驛路上的一個驛站、元時叫宣平驛的地方居住了2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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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帝國從忽必烈開始就已放棄了他們的草原故鄉而走進了城市的宮殿,而這個原本在馬背上和行帳里遷徙的民族無法從骨子里和城市融通,于是,他們開創了任何封建王朝都沒有的“兩都巡幸制”。所謂兩都巡幸,就是這些一代又一代的蒙古皇帝,半年時間在大都金碧輝煌的宮殿里辦公,另外半年返回他們的草原上都避暑,在大都與上都的千里長路上,他們做著歲歲“大游行”。每年三四月春暖花開之時,皇帝便高坐在由四頭緬甸大象架起的金轡玉轎里,率領總管全國政務的中書省、負責全國軍政的樞密院、掌管監察的御史臺三大中央機構,以及后妃、太子和蒙古宗王,以及掌管皇族及蒙古各部訴訟公事的大宗正府、負責農田水利的大司農、統管釋教僧徒的宣政使、掌供帝后領食的宣徽使,以及集賢院、翰林院、太常儀禮院、太史院、太醫院,以及宗教領袖、名士碩儒和在國子監就學的生員等等,浩浩蕩蕩10萬余人開拔草原上都,至每年的八九月_草原開始有涼意時,這10萬人的龐大隊伍又浩浩蕩蕩返回京城大都。這一去一返,每年花在路上的時間近兩個多月。
在這上百年的往返中,元帝國在燕山山脈和陰山山脈的崇山峻嶺中開通了四條通往漠北的道路。而四條路最后都匯集到我們驛站北邊的察汗淖爾(元時叫明安驛)方開始進入草原。四路中其中黑谷東路為皇帝每年北巡上都時的專用道路,稱為“輦路”,全長750華里,這條路上建有18處行帳,蒙古人叫“捺缽”,專供車駕宿頓;而皇帝返回大都時卻年年走西路,即所謂的“東出西還”。西路全長1095華里,我們那個驛站就設在西路上。西路在蒙古國時期就是驛道正路。1262年,忽必烈繼位三年,這條路即改為專門運輸綢緞、皮貨的商路,在這條路上建有24處驛站,因為皇帝每年要用這些驛站,所以它們也被稱為“捺缽”。一代又一代的皇帝們,年年歲歲“東出西還”,走我們這條運輸絲綢、皮貨的商路,于是我常想,我們那個驛站最終在現代發展成為一座有百萬人的城市不是沒有歷史緣由的。
在10萬人馬出發之前,供這隊人馬食葷所用的千百群牛羊騾馬已提前出發,有一首元詩這樣寫道:
翠華慰民望,時暑將北巡。
牛羊及騾馬,日過千百群。
廬巖周宿衛,萬騎若屯云。
氈房貯窈窕,王食羅膻葷。
珍纓和駝象,鈴韻遙相聞。
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到,一個馬背帝國南北大游行的壯觀和威風。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們“官車次第起昌平,燭矩千籠列火城”,“旗、鼓、弩、刀、叉儀仗,左右青龍白虎隊”的浩蕩與招搖中,丟失了都城,最終丟失了一個王朝。而這個帝國最早丟失的都城是建在我們驛站北邊刁:遠處的元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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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北邊是蒙古高原的最南端,蒙古高原延伸到這里便深深嵌入了陰山山脈,于是,這里便形成了落差1800米的劈仞千丈野狐嶺,于是這里就成了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就在這塊必爭之地上有一個古老的驛站,這個驛站最早是遼代皇帝到鴛鴦濼(今安固里淖兒)漁獵時用的,于是這個地方就最早出現在了遼史上。
后來女真人來了,他們建立了金代,金代在沿邊設38州屯兵,這里就成了38個屯兵的州之一——撫州,再后來蒙古人在這里滅金30萬,金軍“死者蔽野塞川”。從蒙古人占領這個地方起,這里升為隆興府,后又提升為興和路,路、府、州、縣是元代行政管理機構,按人口計算,一路管理10萬人口。由此看來,在地球還很荒涼的時候,我們北邊那個曾為“捺缽”、“驛站”的興和路就相當有人煙了。這個興和路就是現在離張家口不遠的張北縣,張北這個驛站當然就在我們這條驛路上了。
元帝國在我們這條驛路上浩浩蕩蕩走了100多年,其中走到元武宗的時候,他們在張北驛站堂而皇之地建起了一座都城,這就是元史上記載的元中都。忽必烈的孫子孛兒只斤海山為什么要在有了大都、有了上都、有了和林官城之后,突然要在張北的旺兀察都(蒙語白城子)建一座仿大都的皇城?是這里水草尤其豐美,氣候尤其宜人?是這位14世紀伊始(1308年5月)繼位的武宗皇帝心血來潮企圖昭示一份帝業?還是在年年歲歲的南北“大游行”中這個“黃金貴族”進一步發展了驕淫奢侈?在所有的質疑中有一條是無須質疑的,那就是這些原本英猛的蒼狼、白鹿的后裔們,已經越來越難以適應“居穹廬,無城壁棟宇。遷就水草無常”的草原生活了,他們越來越留戀“殿宇琉璃,金裹玉璧”的都城,越來越視百姓為塵埃草芥了。
為修建元中都,元武宗調遣了18000余名兵士,而從中原、云南、緬甸等地源源不斷調來成千上萬方圓木、漢白玉石要動用全國多少百姓呢?在沒有現代交通只有簡陋驛路的時代,百姓們運載如此之重之大之多的石木千山萬水到塞外要吃多少苦呢?在白毛風雪嘶吼、零下30多度的漫長的冬天,勞工們如何抵御徹骨的寒冷呢?于是,在元中都興建過程中,屢有切直之士犯顏直諫,為民請命。有中書省言:“今中都筑城,大都建寺,及為諸貴近營造私第,軍民困敝,倉廩空虛”;又諫:“農事正殷,蝗蟓遍野,百姓艱食”,兵民“死于木食者甚多”。
直諫者尤以監察御史張養浩疏武宗萬言書為甚,在“土木太盛”諫言里張養浩Z-:“累年山東、河南諸郡,蝗、旱頻臻,郊關之外,十室九空,民之扶老攜幼就食他所者,絡繹道路,其他父子、兄弟、夫婦至相與鬻為食者,比比皆是。當此災異之時朝廷宜減膳、撤樂、去幾、緩刑,停一應不切之役。今創城中都,崇建南寺……或度遼伐木,或濟江取材,蒙犯毒瘴,崩淪壓溺而死者,無目無之;糧不實腹,衣不覆體,萬目蕭瑟。無所控告……”
張養浩疏中都之舉最終使其獲罪,遂罷官丟職,隱姓埋名于鄉野。宦海沉浮30余年的張養浩后來寫了大量歸隱生活的散曲,寄寓對時政的不滿,使其成為元曲的重要作者。
一個在驛路上走來走去的王朝,走到張養浩上疏的境況,它離“壽終正寢”已經不太遠了。
耗資800多萬銀錠的中都如同短命的武宗帝(只活了31歲,執政也只有3年零7個月)一樣,在武宗病死之后3個月,就被繼位的弟弟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罷廢。作為都城,元中都是短命的,但作為元帝國的“行宮”。它依然同這個帝國一起同生共死,直到那一把大火。
進入14世紀中葉,面對風起云涌的農民起義隊伍,一個昔日以勇猛著稱、令世界望而生畏的蒙古軍隊已不復存在;一個“驕奢淫逸”、“以酒令為軍令,肉陣為軍陣,謳歌為凱歌”的元軍,在起義軍到來之時只剩下挨打的份。1358年,一支飛越驛路到達漠北的農民起義軍,一把大火燒盡了上都、中都的金宮玉闕,元帝國從此結束了百年的“兩都大游行”。10年后的1368年,明軍攻陷大都,面對強大的明軍,來自草原的蒙古人,不得不退出城市,沿驛路返回草原,重過游牧民逐水草而遷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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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在北京發掘了大都遺址,在內蒙古正藍旗發掘了上都遺址,唯獨建在我們北邊張北驛站上的中都被大漠的黃沙淹埋得無影無蹤。歷史記載中都的政事非常有限,現代研究歷史的學者、考古專家對中都也很少問津,中都被歷史遺忘了,被現代人忽略了。唯有張北驛站的人始終沒有忘卻。唯有“白城子”的人們世代在感受著那個游牧部落傷感的幽靈。
很長的時間里,白城子里住著一個百戶人家的村落,這里的農民大多是驛站人的后裔。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就在他們歇息的夜晚,他們常常聽見有馬隊紛沓而來,有刀劍戟弩格斗的金屬聲;在不讓養雞養畜的“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他們依然在深夜聽見狗吠雞鳴;他們常常在夜間聽見吟吟的哭聲,或發現自己家的油燈可以沿著墻壁走動;有時在白天,他們發現白城子里有一對白天鵝;司機說,他們開著車經過白城子時,總是打不穩方向盤,有時莫名其妙地翻車……
在他們無法破譯這些神秘和恐懼之后,他們把這一切解釋為“白城子里住著神仙”。人是不能占據神仙居住的地方的,于是,忠厚樸實的農民們就一戶一戶遷出了白城子。到20世紀80年代,白城子已成為一個空空落落、再無一戶人家居住的、方圓二三里的土囫圇,土囫圇長610米,寬555米,周遭圍著殘高約3米的夯土墻。
那時上蒼還沒有來得及告訴白城子人,這個和北京故宮差不多大小的土囫圇就是元中都的宮城,元中都就淹埋在他們的腳下。
后來,世代走著驛路的張北人開始修筑一條通往草原深處的現代公路,這條公路通過白城子,筑路的人在白城子挖出了許多漢白玉石條、磨盤大小的柱礎石、雕刻著龍頭的漢白玉螭首、遍地散落的青磚綠瓦、四口鑄有“仲樂王造”款記的殿前防火大水缸、每個重達1市斤的官門銅釘……當農人們把這些石條、礎石、青磚、綠瓦搬回家砌院墻、壘房宅豬舍時,驛站的一個文化人開始警覺,這應該是一個皇城的遺址。于是,他向著無際的草原發出了一聲吶喊:這是建在我們驛站上的那個元中都呀!
這個文化人的名字叫尹自先,是張北文化館工作人員。
在尹自先向著草原、對那個沿驛站走進城市又沿驛站敗回草原的王朝凝眸的時候,聽到尹自先聲音的中國考古專家們在20世紀最后兩年陸續來到了白城子,他們在那里作小心翼翼的歷史清理。此后,一個沉沒了近650年的帝國的都城從沙海浮出……
20世紀末的一個8月,驛站的文學朋友秀云曾帶我去過白城子,站在長116米、寬48米、高3米的中都宮城大殿的廢墟上,秀云告訴我:中都遺址為宮城、皇城、外城三城相套,呈回字形,與當年的大都、上都相似。白城子是宮城城址。距宮城土墻外100米處是皇城,皇城城垣長910米、寬755米、周長3.3公里;外城距宮城850米,依稀可見的城垣長2310米、寬2555米,周長9.13公里。末了秀云又說:元武宗不惜勞民傷財建了這座巍峨壯觀的城郭,但沒等走進來就已斃命,而他的兒子們有幸走了進來卻又因權力之爭而互相殘殺,最終次子圖貼睦爾在中都官城里毒死了兄長和世竦。元廷里不斷發生因權力爭斗而父殺子、臣殺王、兄弟相殘的事,這實在是成吉思汗這個英雄部落的悲劇。與其這樣在都城里相殘,何必當初走出草原?
我感慨我們驛站的先祖們目睹了一個帝國的興衰,我更感慨先祖的后裔們終于如此警醒地解讀著一個王朝的悖論。站在中都宮城大殿的廢墟上,我仿佛也聽到了白城子人曾經聽到的哭聲、刀劍聲、馬嘶聲,聽到了一截歷史的鶴淚風聲,聽到了那個帝國最后一位逃亡塞外的皇帝妥歡貼睦爾悲愴的歌聲:
以諸色珍寶建造的淳樸優美的我的大都
先可汗們夏營之所我的上都沙拉塔拉
……
我更也枉然
我好比遺落在銀盤中的紅牛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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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曾經居住的那個古代驛站已成為一座百萬人的城市,而千年驛路上的無數驛站也都在歲月風塵中或發展成為現代人居住的城鎮,或隕滅無跡,唯有我們南邊100多里處的雞鳴山驛站還以完全的本色蒼然屹立。
這是中國唯一一座規模最大、保存完好的古代驛城,這也是人類千年兵驛、郵驛和交通的活化石。它像一位白發千丈的老人,在塞外的風沙里,默默地守望著一個驛路文化千年的魅力。
雞鳴驛,應該說最初只是蒙古人的幾頂帳篷;后來,這里成為那個“兩都大巡幸”王朝的10萬人宿營地;再后來,這里成為明王朝抵御外侵的古城堡。但作為千年驛站,雞鳴驛始終行使著“萬丁穿城過,單騎宿城忙”的責任和功能。
明代宣府鎮(今張家口市宣化區)有16座驛站,而雞鳴驛則是其最大的。到清康熙年間,朝廷派九品驛丞主管這座驛站,驛站里有驛卒158人,守兵43人,驛馬82匹,年支付餉銀3200多兩!
經元、明、清800年風雨滄桑,占地20多萬平方米的雞鳴驛最終以“城”的形態遺存世間,它固若金湯,它燦爛輝煌。走進深嚴壁壘的驛城之門,一城的古樸、悠遠、渾厚、莊嚴撲面而來:城墻上密集的垛口,巍峨的指揮署、驛丞署,幽深狹窄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商號、驛館、馬號、寺院、廟宇、戲樓,三進五進的老宅古院……
走進古驛城,你可以看到當年慈禧西逃時留給驛城內賀家大院人的賜字“鴻禧接福”;
你還可以聽到一個王朝隕滅前隱隱的悲泣與嘆息;
你可以想象千年單騎揚鞭策馬飛奔而去的背影:
你也可以細細端詳今日城內農人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
雞鳴驛,人類前行中的一個縮影。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是沿著驛站從古代走到了現代的,驛站上曾經密集著人類文明的信息,有精粹也有齏粉。就命運而言,驛站是出發,也是歸路;就情感而言,驛站是朦朦朧朧遠去的身影,也是扎扎實實眼下的腳印;驛站文化既蒼涼也溫暖,既喧囂也寧靜;歷史在驛站上集合也在驛站上飛散,歲月在驛站上碾出了凸凹也在驛站上壘出了造型;驛站一無所有又吞古納今。
我們那里的驛路因通往遼闊的草原,因從草原深處走出的一個部落在我們那條驛路上上演了一幕王朝的喜劇和悲劇,就尤其顯得愴然而浩瀚。
責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