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寨坡是湘西的一道天險。
到湘西來如果你不到矮寨坡打個轉,你等于沒有到湘西。
矮寨坡是漢語稱呼,我們苗語叫“搙究”(noul njux),直譯成漢語即是“穿花”或者“挑花”。而現在通常都稱它為矮寨坡。
挑花是女孩子玩的一種游戲,要兩個人一起玩,我少女時代玩過;那時候,我跟著姐妹們聚在一起繡花繡朵繡花邊,倦了累了,就抽一根絲線出來,在纖纖十指上穿來穿去變成一個幾何圖案,另一名女伴再用十指來挑出一個不同的圖案來,挑來挑去,花樣繁多,趣味無窮。
一座大坡用女孩子做的一種針線游戲來冠名,想起來有多么的奇妙、多么的美好在里邊啊!
我是湘西人,從我們縣到州里到省里去辦事去開會,來來回回都要經過矮寨坡。已經數不清經過這個地方多少次了,應該說那個地方于我已經沒有什么稀罕之處,然而,每一次途經矮寨坡,我還是覺得猶如歷經一次奇妙無窮的生命洗禮,冥冥中矮寨坡的神秘與壯觀總給人的靈魂以激揚、以撫慰。
矮寨坡的海拔并不很高,它是武陵山脈的一個延伸,屬于湘西山地。坡下是幽長的峽谷,清冽冽的峒河水伴著木樓人家在谷底蜿蜒而行,而坡上是高山臺地,紅花綠樹、田園牧歌隨著歲月更迭浮沉。特別是它的險,就險在從坡腳到坡頂都是猿猴難攀的懸崖陡壁,從一個高度向另一個高度的上升,自古以來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可行,而這里又是連接湘渝的咽喉之地,于是,一條女孩子玩挑花一般的路就產生了。
這天,我是從州府吉首辦完事以后回花垣去。又要穿越矮寨坡了,心中又開始期待那種在險境里玩挑花游戲的刺激。
是上午,太陽還沒有出來,車出吉首城30分鐘,到達矮寨坡下的矮寨鎮,越過一座小石橋,車子開始爬坡,可以感覺得到,車子的馬達聲變得沉悶起來,猶如一頭犁不動爛泥田的大水牯開始喘粗氣,剛才和我們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的司機現在變得沉默起來,他的目光專注而臉色凝重,我覺得他就像一名勇士正鼓足勁奔赴戰場;我的心開始一顫一顫地急跳,靈魂也仿佛要脫離自己的肉體向一個遙遠的地方飛去;我抓緊前面的扶手,盡量把頭昂高以便看清前方。車子拐第一道彎子和第二道彎子的時候,坡度平緩慢慢上升,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的。當車子向第三道彎子行進的時候,驀然間一道綺麗的風景在前方逐漸顯現出來,但見三座挺拔的石峰在山崖上站立,像三個正在牽著絲線玩挑花的苗族姐妹,穿來繞去的盤山路,正是她們戲玩的挑花圖案。她們由下而上站立,相互扶著肩膀,清晨的霧嵐輕輕地繚繞在她們的腰際和頭頂,風把她們指尖的絲線吹得高高低低地飄舞著,有一種宗教的況味;正想認真地打量幾眼那三個挑花的姐妹,可是此刻路卻到了盡頭,司機把方向盤一扭,車子便呼的一下掉轉頭,感覺就把第一道難關闖過了,姐妹峰被拋到了我們腦后邊,她們婀娜的身影就模糊在后視鏡里;冥冥中卻有幽幽歌聲在耳邊回蕩著,不舍不棄。心中正暗自驚奇時,車子已從第三道彎子上轉過頭來,往姐妹峰下又一次挺進;直覺告訴我,我們又開始第二次闖關了……
其實,穿越矮寨坡,你離姐妹峰再遠,還是套在三姐妹挑花般的盤山路上串來串去地繞,它帶給人感官上的刺激是無法言說的,那種沉醉的快感只有親臨其境的人才能感覺得到。
想起朋友說的一次經歷。
有一次天黑了,他從吉首趕回花垣去。夜色很美,月光很柔,他幾乎不用打開車燈也能清楚地看見前方的路途。經過矮寨坡的時候,他突發奇想,真的閉掉車燈,讓車子沿著曲曲彎彎的盤山路向上爬行。月光真美啊,皎潔的月光讓矮寨坡的夜色顯得那么寧靜,崖壁上的翠竹子,路邊邊的芭茅叢,都舞動起芊芊細葉片,爭著把溫柔的月光扇進他的車窗里,此刻,他仿佛聽見了姐妹峰那邊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苗歌聲,他很興奮,一邊開車一邊豎著耳朵聆聽,恍惚中好像是苗家女在唱著幽幽的攔門歌,又恍若天神林斗林且(1iongx doul li-ongx nqet)家飄出的天籟,正輕輕地敲擊他的耳鼓,托舉他的靈魂,一顆心此刻就乘著歌聲的翅膀在如水的月色里迷醉,可是不久他就發現,自己本來已經把車開到半山上了的,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又開回矮寨鎮上來了!從來不信邪的他,此刻竟不得不懷疑姐妹峰的挑花游戲真的有些神奇!他又一次掉轉車頭,集中精力再次向著矮寨坡爬去!他心里實在很不服氣,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讓一條路給糊弄了嗎?!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啊?他開著車賭氣沿著盤山路上下來回又走了十幾趟,最后終于弄清楚——矮寨坡彎來繞去的彎道上,有一處倒8字拐彎,當他拐過彎角的時候,一不留神從那8字交叉處就拐回原路去了!他忽然明白,在矮寨坡這個地方行走,不能把自己當做一個普通的生命,而是一只從心靈深處長出翅膀飛翔的鷹!唯其如此,你才能輕松地走出三姐妹的“挑花陣”。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路。有路的地方也一定有人;路,是人走出來的。而矮寨坡的路不能用“走出來”三個字來評定;關于路的行走方式一定要用漢字形容出來的話,這里唯一能夠選擇的只有“闖”,可以想象,一壁峨峨斷崖綿延數十里,刀劈斧削般,人的腳再怎么著也走不出路來。
我細細打量那一劈懸崖,發現一串深深淺淺的巖窩從崖腳伸向崖頂,一層厚厚的綠苔覆蓋其上。這就是傳說中的軌者路吧,軌者是苗語,意為鷹爪子抓出來的路。這不是幻覺,是實實在在的,只是無法理解,鷹爪子能抓得出路來嗎?幾千年前的事情了,不得而知。此時,我想起了我們苗族的《遷徙古老歌》,其中道出了第一次開辟這條路的經過。我們苗族是一個遷徙的民族,歷史上經歷了七次民族大遷徙,第七次遷徙的時候,我的先人們沿著那條幽長的峒河峽谷來到矮寨坡下,來到這里以后,似乎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他們向四周張望,見一壁壁黑色的斷崖擋住了視線,舉頭望天,天空被四圍山峰夾住,天就只剩下簸箕大那么一塊,陽光白晃晃地從簸箕大的天空中篩下來,一掛瀑布伴著陽光,從高巖之上飛流而下,如同織女晾曬不干的素紗被陽光折射出七色的光彩,那么耀眼迷人。因了這一掛飛瀑,我的先人們相信,在飛瀑流下的地方,不是世界的盡頭,那上邊一定有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有如天堂,綠草如茵、清水潺潺、鳥語花香,沒有邪惡,沒有爭戰,只有美好、純善、自由、平等,所以,他們沒有猶豫,避開遷徙路上的血跡和淚水,無論再難再險他們也要想辦法爬到崖頂上去!
為登上矮寨坡,他們在首領剖尤巴代雄的帶領下,把最好的白水牯牽來,把最大的牛皮鼓搬來,全部摞一起,椎牛、合鼓、祭山!
儀式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舉辦的,祭壇設在峒河拐彎的沙洲上,剖尤巴代雄帶領祭司們把鐵犁燒紅,光著腳、r從上面一排排走過;他們把刀梯架在石頭上,一名祭司赤手空拳踩著白晃晃的一百零八級刀刃登上刀梯之頂!他站在鋒利的刀尖上,對著天上的太陽吹響牛角法號,那嗚嗚的號角聲帶著一股強勁的風,把三面懸崖撞擊得嘩啦啦地顫抖。那一刻,族人們敲起牛皮長鼓,繞著刀梯旋轉、歡呼,他們的靈魂此刻在牛角號聲的引領下,正越過萬丈絕壁向高處攀登,剖尤巴代雄搖著八寶銅鈴唱起了神歌助威:
日出東嶺。月落西山;
千位法師,齊聚法壇:
列祖列宗,走在前面;
子子孫孫,緊跟后邊;
一道法號吹響,我們來到祖先住地;
二道法號吹響,我們越過山神的家園;
三道法號吹響,我們登上略且貴嘎(liongxnqeb ghunb hkeat天神)居住的高天!
山,雖然高陡,然而人的精神比山強大;心,是可以長翅膀的;人還在山下,精神已到達山頂。
舉行過祭山儀式,這支遷徙的隊伍開始登山。女人們撕下身上的羅裙,結成繩子,男人們砍下青藤,扎成繩梯;我們世代傳唱的《巴代遷徙古老歌》里說,我的先人們問老鷂借來鑿子,和神鷹借來鐵錘,他們爬上懸崖,鑿巖開路,叮叮當當,日夜不停,雖然每鑿一下只鑿得指甲大一點,但最終他們還是把巖窩從坡腳鑿到了山頂;可想而知,那山頂上等待他們的,真的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泉眼、溪流、草地、野花、櫻桃、瀑布、森林,山羊、麂子、豹子、獼猴、喜鵲、白鶴、錦雞……剖尤巴代雄興奮地抓了一把谷種,向天空奮力撒開去,大聲告訴族人們說,種子落地的地方就是我們生根之處,去吧,找好自己的立腳點,分氏族而居!于是,我的先人們就像那滿地散落的種子,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們在水源豐沛的地方開出了良田,他們把山坡上的野櫻桃挖回來和花果皆美的桃子樹嫁接在一起,早春二月,那桃花朵朵次第而開,和風吹送,落英繽紛隨飛流而下,迷住了那個桃源洞口的打漁人。
繞過姐妹峰,沿溪流上行百步,就見一個古老的苗寨安詳地坐落在峽谷中,一座刻滿歲月滄桑的石拱橋橫跨溪水之上,把苗寨與高山連接了起來。高山往上,青石板踏步層疊,一路曲折蜿蜒,伸向山頂更多的苗寨;輕紗一般的霧嵐纏繞著幽幽竹篁,讓人生出很多遐想;于是,想起了一個人和他的故事。
這個故事湘西苗族地區幾乎家喻戶曉。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石文魁,苗民們稱他老才幾瓜(lot ceaxjid ghueas),是永綏廳(即今花垣縣)芷耳苗寨人,他從十二歲開始在苗區學習經商,從一匹馬到一個馬幫,從一個馬幫到幾十個馬幫,積累了萬貫家財,富甲一方。可是他卻有些發愁:自己攢那么多錢做什么呢?有人告訴他,你有那么多錢,應該進貢朝廷,報個“員外”名號,那可是萬古留名的事情啊;他想想也對,經過一年的準備,第二年一開春,就帶著他的馬幫,馱滿金銀珠寶和上奏的文書,趕往京城報朝求名。開始的時候,他們的行走是相當艱難的,山高水遠,道路崎嶇不平,顛簸勞頓可想而知。一個月后,他們的馬幫終于走出莽莽大山,進入一馬平川的洞庭湖平原,站在廣袤的平原上,看眼前稻浪滾滾,看天際白云悠悠,眼睛突然變得清亮起來,精神為之一振;從山里到山外,從山地到平原,一切都是那么的不一樣啊。晚上,他們留宿在一戶殷實人家,主人很好,對他們很客氣,待若上賓,可是,臨到睡覺時主人卻吩咐仆人把他們安排住馬房,老才幾瓜聽了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好歹也算個人物吧,怎么下賤到睡馬房呢?磨蹭了好久他都沒有去睡,直到實在忍不住瞌睡了,才怏怏地走進馬房,進了馬房才發現,原來所謂的“馬房”并不是養馬的廊場,滿屋全是大大小小金光四射的金馬啊!老才幾瓜驚得差點暈過去,一縷氣息細細地從唇齒間抽出,游絲般在房間里游離。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副軀殼被滿屋金燦燦的火焰轟轟地煅燒、蒸煮。奇怪的是,他沒有被燒煮死,倒是活轉了過來。他有些興奮地爬上馬背,一匹一匹地輪流騎,令他掃興的是,那些看起來栩栩如生的金馬,原來都是些死家伙,跑不動路。
因此,他心里對于金錢這個東西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看法,對于主人和金馬開始鄙夷起來,他不再碰房間里任何一件東西。整整一個晚上也不再合眼,如柱子一樣豎在馬房里,等待天亮。
第二天,當比貴鳥的歌聲從窗外飄進屋來時,老才幾瓜順烏聲注目窗外,見滿窗幽竹搖曳,翠色欲滴,與房內的耀眼金光形成強烈的反差,老才幾瓜眼睛一亮,感到愜意至極,他轉過身,哼著苗歌輕輕退出馬房。
從馬房出來后,老才幾瓜覺得自己仿佛換了一個人,原來的那個自己消失了,一個新的老才幾瓜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大聲說:“不去京城報朝求名了,我們回苗山去!”
于是,剛剛走出大山的馬幫又掉轉頭,重赴大山的懷抱。
回到芷耳苗寨,老才幾瓜不再經商,他把一生經商所得,全部拿出來用于苗山修橋開路,《花垣縣志·人物篇》有這樣一段記載:“道光八年(1828年),石文魁(即老才幾瓜)在乾州軌者坡懸崖峭壁處修路一條,長700余丈,施工時,石匠坐在籮筐內,用粗繩吊下懸崖鑿石,巖匠鑿得一籮碎石,石文魁就獎賞一勺銅錢。道光十五年(1835年),石文魁修乾州德夯沖路一條,長500丈,來往行人免卻了繞道跋涉之苦,后又在鳳凰梅柳坡整修一條險道,長600余丈,行人稱便。乾州寨陽沖有一條險道,行人難走,石文魁請工鋪石級1700余級。石文魁共修道路20余條,同時廣修橋梁,先后興修廿架、排棒、軌者坡、商巖河、得新、排比、排料、尖巖等橋50余座……”人們贊美老才幾瓜,把他的事情唱成了歌,唱的人多了,連山上的石頭也知道了他的事跡。那些聽懂苗歌的石頭被鋪在一條條驚險的山道上,趕路的人在上面行走,雙腳一踏上那清幽幽的石板,就感覺有一支歌從腳底向心口浮去,哪怕再累、再疲憊,都會像山問的云一般讓風給吹散,站在坎坎坷坷的山道上喊一聲啊嗬,再高再險的山就都翻過去了。
以前,老才幾瓜經商的時候,每次攢錢了心里卻發愁了,現在他發現,他把所有的錢都用來修橋鋪路,自己都快變成窮光蛋了,可是每當聽見趕路的人站在山道上呼喊“啊嗬嗬”的時候,他心里就跟著充滿了快樂。
他的晚年就是在快樂里度過的。
汽車繞完十六個急彎,就到達山頂了,一座石頭壘砌的方塔就矗立在最后一道彎子內側,車子從方塔旁邊徐徐而過的時候,塔身上一行風雨侵蝕的文字——“湘川公路員工死事公墓”就從眼睛刻進了心底,塔座上刻有一不足百字的碑文,記錄了矮寨坡公路修建時間和死事員工數,沒有名字,只有數目。227人。矮寨坡公路修成于一九三七年七月,我們應該記住,矮寨坡路段高差440米,全長6公里路程是他們用血肉之軀鋪就的。
一九三七年,正值中華民族國難當頭之際,國民黨政府組織修建湘川公路,以便把戰備物資從天府之國運送抗日前線;矮寨坡是進川公路必經之處,此地是一道天險,公路可怎么過呢?
要說這湘川公路能穿過矮寨坡,還真和一個人有很大的關系。
這個人名叫彭靜伯,湘川公路建設副總工程師,一名出生湘西、畢業于北京大學礦冶系的地地道道的土家漢子。之所以不稱他專家而叫他漢子,我認為,只有能讓一座大山長上翅膀的人才配得起“漢子”這個稱呼,這樣稱呼與責任和智慧有關。那一年的那一天,他帶領勘探隊來到矮寨坡勘探路基。站在矮寨坡下仰望,但見前人開鑿的懸巖梯道看上一眼都感到眩暈,那越往上越陡峭的峨峨懸崖,讓人望而生畏,大家都建議繞開矮寨坡另辟路徑,而彭靜伯認為,另辟路徑不是圖紙上畫一條線就成的事情,人力物力的付出將要增加幾十倍,而且更不適宜抗戰備戰的實際意圖。初夏的一天,他一個人又來到矮寨坡探路,探至半坡,就不能再往上了,上下半坡之間,隔了一道深溝,無論他在心里反復設計,就是無法把上半坡和下半坡連接起來。如果把矮寨坡比作一個人的身體的話,他所設計的路線是沿著人的腹部和胸部拐來拐去地繞著大彎走,到了咽喉那兒再越過下顎來到臉頰上轉幾個急彎,就可到達頭頂;現在他所處的正是那狹仄的咽喉,向前徐徐聳起的肩頭伸向一邊,與面頰部正相對立,肩膀背面就是萬丈懸崖。所有的希望在這里沒了。他心里很難受,還隱隱地疼痛起來,他索性坐下,想梳理自已的思緒;太陽狠毒,風也很猛,望著那只盤旋在懸巖頂上的山鷹,他想,如果這大山也有翅膀多好,然而,這可能嗎?他無奈地低下頭。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螞蟻。
這群螞蟻好像在很多年前就在這里等他了,它們建在懸巖邊上的土樓,已經讓歲月的風吹老。現在,它們正利用一根折斷的樹干為橋,接通兩處懸巖,把它們的糧食和孩子,從這邊懸巖搬運到那邊懸巖去。他的心一陣狂跳,差點叫出聲來,望著螞蟻們用折斷的樹干搭起的橋,他的眼睛濕潤了,再舉目仰望天空的時候,他發現那只高翔的山鷹正把翅膀伸展進一片七彩斑斕的光影里……
回駐地后,他根據螞蟻搭橋的原理設計了矮寨坡立體交叉橋。盤山蜿蜓的公路到這里后從橋洞里穿出又從橋面上越過,再來幾個急彎,就可到達山頂。
據說,這是中國公路史上第一座立交橋,它建在湘西的矮寨坡懸崖陡壁上。
車到山頂了,我讓司機把車子靠邊,一個人獨自下車來到一處高崖上向來路回望,這個位置很好,山下的風光盡收眼底,放眼一看就見那緊密相連的木樓人家已經深深地陷在峽谷深處,一片片青色的瓦蓋相間一條條白色的屋檐翹角順著山勢層疊,像一幅放大的風景畫。峒河的水聲此刻格外的響,隨著風從深谷里一陣一陣地浮上來,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韌性,撞擊人的耳鼓。而那一縷縷云煙,仿若那朝出暮歸的情人,昨晚在叢林里睡夠了,此刻正懶懶地露出腰身來,停在樹梢上說一些依依惜別的話,因為太陽再升高一些的時候,它們又要飛走了。
當我站在矮寨坡頂向對面山坡凝神的時候,一位阿婆來到我的身邊,我一偏頭,就看見她布滿皺紋的臉對著我微笑,初升的太陽照著她的臉,有一種久違的溫暖彌漫過來。她告訴我說,她家就住在坡后,她已經無數次來過這里了,除了下雨天,三年里她幾乎每天都來。她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有靈性的東西,有它們自己的生成路子,不可以隨便改動的,人敬重它,還可以讓它和人一起做一些事情,矮寨坡不是就一直在做嘛,古時候的軌者路,讓我們的祖先找到了天堂一樣的生活樂土;清朝時芷耳寨的老才幾瓜修軌者路,方便了我們苗家人做生意買賣;民國時候修的矮寨坡公路,從四川運送糧食過來,讓那些抗日前線的弟兄們吃得飽飽的,狠狠地打小日本。現在,矮寨坡和對面的山坡又一起和人在做一件大事情了,等彩虹橋從對面坡頭橫跨過來架到矮寨坡頭的時候,你們走吉首去長沙都不用再費力地繞十幾道彎彎爬那么高的坡了,你們就會像鷹一樣長有翅膀飛起來啊!
我驚奇身邊的老阿婆何以知道那么多的事情,阿婆告訴我,她家代代是歌師,這些事情都編成了歌一代一代地傳唱啊!現在,新修的長渝高速公路要從矮寨坡經過,聽說這高速公路是不繞彎子的,逢山劈山,遇溝架橋,這矮寨坡卻不能動,所以高速路就不再順峒河峽谷走,在30里遠的吉首就開始上山了,在高高的山梁上行,來到對面個爬山頂(gheul nbeat)的時候,一座彩虹橋就直接架過矮寨坡頭來,聽說這是世界排名第二、亞洲排名第一的高山架橋啊,作為歌師,她要編新的歌了,把這個事情唱給大家聽。
“所以你天天都來這里,是在醞釀新歌啊?”我問阿婆。
“這么寬的河谷,這么高的山梁,不用一根橋柱子,我要看看個爬山是怎么把橋悠過矮寨坡來的啊。”阿婆認真地說。
她不說架過來她說悠過來,阿婆的話很讓人玩味呢。
順著阿婆的眼光注目對面的懸崖和山峰,此時,云煙已經飄走了,個爬山更加清晰地在眼前橫空壁立,以強大的氣勢和我們所站立的矮寨坡遙相對視。一座結實的人字形鋼筋水泥塔。已經在它的肩頭上立起,我靜靜地望著個爬山,忽然感覺它真的像一個閱盡世態滄桑的老者,默默地站立在矮寨坡的對面,以一種凝重的姿態目睹矮寨坡發生的每件事情。比如說,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千萬里遷徙來到山下的時候,它就安然地坐在曠野里觀望,也許,它當時的目光帶著鄙視的意味,人們在矮寨坡下搭起的那座祭祀的高臺,還沒有它的大腳趾高呢,人類是多么渺小!但是,當那些穿著紅色法衣的剖尤巴代雄在祭臺上燃起篝火,光著腳丫從燒紅的鐵犁上一排排走過的時候,當剖尤巴代雄的弟子光著腳丫踩過108級白晃晃的刀刃登攀,他那高昂的牛角號聲在山谷里回蕩起來的時候,大山堅硬的峰巔也跟著震顫了。它這才發覺,人類因為把信念一代傳給一代,山再高再大,終究不值一提;人類畏懼山而祭祀山,其實是在征服山,人類那種流淌在血脈里的精神,再高的高山也無法抗拒。
責任編輯 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