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近百年來,我國涌現了大批以煤礦生活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其中不乏經典之作。這些作品代表著煤礦文學的高度和深度,為我們的創作樹立了標桿。但這些作品有的我們讀過,有的聽說過,還沒有讀過。為了繼承傳統,溫故知新,今年我們特開辟一個“煤礦名作重讀”專欄,每期選發一篇短篇小說名作,并配以精短評論,以饗讀者。
一
二十八年前他的踝骨是碎在德國人經營的煤坑里。當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大夫向他說:“你的踝骨不能用了,我們已經鋸去了它。”
這消息似乎不是屬于他,這鋸去的腳骨似乎也不是屬于他,他只是坦然地望著那大夫發光的臉。那沒有棱角的臉上,突起著的像特別安置的一條多肉的帶有勾曲的鼻子,鼻梁上安置著一具小小的眼鏡,有一條細細黑色的小繩,垂聯在一邊。
大夫走了,他還眼送著大夫那發紅的光光的禿頭和飽滿的背脊——這樣的人物在他的生平還是第一次看見,還有那白得耀眼的長衫。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也白得使他眩惑。
他抽出被單下面的手,那上面的皮繭發黃了,肉皮的紋溝里面和指甲里面,雖然還殘留著往日在煤坑里積存下來若干年月的遺跡,但是大部分卻被洗刷干凈。他想: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沒有人解答他,他也不想尋找解答。
從窗上的玻璃望出去,那灰色的天,無晝無夜地,被那陶器廠,玻璃廠,煉焦爐……泛流出來的煤煙熏蒸著,充塞著……
遠遠地尖叫著的汽笛,這是他熟悉的。這是從城市里到煤坑區去的小火車,載人和載煤用的。
——這不是換班的時候呢。
為了這汽笛聲所起的,那動物的咽喉似的采炭坑的入口,又清楚地在他的記憶里等待著似的開張著:那爬上爬下鐵軌上的拖車,那一致的鐵和鐵咬絞的聲音……同伴們的臉雖然是模糊的,而聲音是分辨得清楚。
——在這里要住到什么時候呢!
起始,他安適地偷偷幸福著:
——這是天堂!
這天堂如今使他感到寂寞了。雖然從隔墻常常要有呻叫的聲音陪伴著他——這聲音有時是生疏,有時也熟悉——久了,這聲音也變得單調,寂寞……他渴想著那鐵和鐵咬絞的聲音,渴想著那由自己一鎬一鎬刨落下來的煤石,那伙伴們每張沉默的臉,每個身子在工作的時候所采取的各種各樣的獨出心裁的奇妙的姿勢——仰著,臥著,乳羊吃乳似的一條腿跪落著……孩子們,在低洞下面全是蝎似的爬著,尾巴是沉重的拖著的一只筐。
這里,起始曾經驚愕眩惑著他的各種各樣白色的器皿,開始也使他起了憎惡。大夫不常來了,而來的時候,他卻要不斷地叮問著他:
“我什么時候才可好啊?”
大夫不再向他多說話了,只是把兩只手向下面作著姿勢,按一按說:
“慢慢的……”
三個月以后,一天,大夫同一個外國人和一個中國人走進來,中國人向他說:
“我們是公司的……你今天應該出院了……來,在這里按個指印……”
中國人從腋下的黑皮篋里抽出一張有紋格的紙張,指定了地方,叫他把一只手指蘸了一點印色,印上去。
“為什么要這樣啊?”
“凡是受了傷,拿了恤金的人,全是這樣做的。印上去,三百元的恤金就可以給你了。”
“那么我的腳呢?”
“這就是給你的腳錢……要知道……如果你的腳不是斷了,不能得到這樣多的恤金哩……也不能在這樣的房間住得這樣長久……印上去。”
在他印好了手印,那個外國人早已從他的紅皮篋里,取出了一疊錢交給中國人,中國人把它放在了他的身邊說:
“數一數……”
他并沒有去數,只是茫然地看著每個人的臉——那個醫生的眼睛和兩個看護的眼睛,卻似很關心發著灰色的、疊放在他身邊的錢票。
“數一數啊……我們走后……數目少了是沒人負責任的……”中國人伸出一個指頭,動一動那錢,命令著說。
“那么……我的腳呢?”他點一點頭說。
“這不是我們該管的事情……”
外國人在前面,中國人在后面——走了。 大夫向看護們說:
“他的衣服換下來……今天他出院……”
大夫走了。
從什么地方呢,看護們掩著鼻子,把一團黑灰色的衣服抱進來了,投在了地上說:
“脫下你身上的衣服來……換上你自己的……”
幾個月來他的鼻子變得銳敏了,這衣服的氣味對于他變得生疏,他問道:
“這是我的么?”看護們點一點頭。
“我的襪子和鞋?”
“扔掉了……你要這些還有什么用呢?”
他坐在地板上仰起頭來看著一個看護的臉,而那個看護卻只是用一只手掩著自己的鼻子,眼睛垂視著從那黑色褲管伸透出來,平放在地上的腿骨。——那已經不是腳了,只是在端頂上有著紫色摺皺的肉棒!
“這是給你預備的。”
一個看護又抱來了一些奇妙的東西——兩個皮筒,兩片厚皮片,最奇妙的還是那兩只古鎖似的木頭。他們把那皮筒套好在腿骨上,皮片捆好在兩只膝頭上,把那木頭的古鎖也用腳推給了他:
“你可以走了——揣好你的錢。”他們把他的錢也替他塞在了衣袋里。但他卻一直茫然著,直到一個看護把那木鎖塞到他的手里,大聲的催促著,他才意識到這是該他走的時候了。他說:
“這怎樣走啊?沒了腳。”
“爬呀……這樣爬……”一個看護兩只膝蓋跪在地上,同時又從他的手中拿過那兩個木鎖來,做著一個爬的姿勢:“就這樣爬……壞了腳的人全是這樣爬……”
“我要用腳走……爬著怎能下煤坑呢?”
“你有三百元……就不用下煤坑了……”
“不——”他固執著,不接受那看護遞過來的木鎖,看護也不再給他爬著作榜樣看了:
“這是公司的事……這里是醫院……”
“是這里鋸去我的腳……”他的長長的臉上每顆麻子變成紫色:“我要找大夫——要他安上我的腳……”
“大夫到公司里去了。”
“我要等著他……”他準備仍要爬上三個月來那張他睡過的床,又重復了一句:“我要等著他……沒有腳怎能下煤坑呢?”
二
德國人經營的煤坑如今已經換了日本人。他卻沒有變更地在這個灰色的城市里爬了二十年。
“四條腿的人……”
孩子們這樣稱呼他,大人們也這樣稱呼他,全城的人們也全這樣稱呼他。起始他憤怒,他就近尋找可以拋出的石塊,攻擊這樣侮辱他的人。可是人們斷絕了對他的施與,人們把吃剩的東西投給狗,投給別的乞討的人,投給垃圾坑……卻約好了共同來饑餓著他。
三天了,他被饑餓著。已經沒了再舉起石頭投擊侮辱他的人們的力氣,只有切著牙齒看著他們。從他對面和他同樣的,也是用兩手代替著兩腳爬來了一個四條腿的人。不過那個四腿人是有著胡子的,并且已經白了,隨著爬走輕輕地搖蕩:“老四條腿啊……”
過路的人一律這樣稱呼他。他卻只是向他們接連地點著那發白的頭,眼睛沒有存在似的笑著……于是便有人把一兩個銅元,或是吃剩的一塊“干糧”,塞進他搭在肩頭的“褡褳”里。于是他再向前爬著……路上蕩動起來的灰色的煙塵,云霧似的籠罩著他。
“兄弟……為什么停在這里?”老人爬近了他的身邊溫和地笑著,側著頭,端詳著他的臉和周身:“你是新從坑里上來的吧?腳在什么時候落掉的?”
他起始也不想回答他,他曾看見這老人是那樣恭順地承受著別人的侮辱,而獲得了些什么。他自己準備餓死,或是尋到一個山崖滾下去自殺,他侮蔑地看著這老人,而不回答。
“兄弟,為什么不回答我?”
“因為你甘心承受別人的侮辱!”他禁不起這老人一直向他笑著,誠意的等待回答,終于回答了他。
推煤的獨輪車,從他們的身邊吱吱嘎嘎……連成串的通過著。每個推車人,左左右右扭擺著身子,更是那每只染著黑黑煤屑的腳……這使他哭了!
“兄弟……像我們這殘廢的人……要想活下去……只有忍受侮辱了……煤坑對我們已經是絕了緣——他們給了你多少恤金?”
“三百元——”
“比我多一百五十元……因為你年輕……”
“我還了他們……我要我的腳……”
“你還了他們?你怎樣的還了他們?”
“我撕成了碎片,我打在那醫生的臉上和那公司代表的臉上……我要我的腳……”
“那他們當然要趕出了你……”
“是的……他們用了一種藥……當時他們并沒有發怒,大夫說……吃了這藥……我的腳就會長出來……我就昏迷過去……而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我已經被放在了山下的河邊……”
“啊!你這木鎖……還是新的咧!”老人看一看他這新的伙伴,兩只手支拄著的新的木鎖,喟嘆似的接著說:“醫院是蓋在那樣高的山峰上啊!”他茫然地向對面一個山峰上,和廟宇并排建筑的一帶白色的建筑物望著。
“我曾試驗著爬過三天……我要爬上去……每回我全是爬不到幾段石階我的力氣就完了!膝頭和手腕……像有刀在剮……”
“這是不成功的……我也曾去要過我的腳……我爬不上那山……外國人是聰明的……他們把公司和醫院全蓋上了那樣高的山……煤洞卻在地下挖得那樣遠,那樣深……”
“我終有一天……要爬上那山……”他望著那山頭切動著牙齒。
“我是只有看著你……和有腳的人們了——等著罷……等著我們的國家收回來也許就好了……他們究竟是外國人……外國人待別的國人總是不一樣的……鋸去我們的腳——你姓什么呢?”
“我叫王才。”
“兄弟……你撕了你的恤金……那你就要和我一樣了……我們一同爬著活下去罷。走,到我住的地方……為你弄一個窩……你應該有一個窩的……”
爬著,王才想不出理由能夠拒絕這個領導他的人,他已經餓了三天,三夜是睡在山根的天幕下。
“到哪里去?我還要爬上山……我要去討還我的腳……我要拼了我的命……一個人沒有了腳……怎活下去啊?不能推車,也不能下坑……每天就這樣爬著活下去……像你一樣,受著侮辱向人討要著活么?我不能……”他雖然這樣續斷地說著,可是他卻不能夠停止了跟隨這老伙伴的后面的爬進。
老人微微停頓了一下,一只消瘦的馬似的,緩緩的扭轉了頭向他這新識的伙伴安寧地看了看,接著點一點頭說了,聲音是不甚清朗的:
“你還年輕……要到自己應該死的時候……還要幾十年……侮辱也要跟隨你幾十年……你是不應該這樣爬著活下去……你還有力氣……你應該有腳……推車還是下坑……你不是幾天沒吃么?我那里還積存著能夠吃飽你一頓的東西……不過這全是用侮辱換來的呢……”
當他們爬過一條街,孩子們,店鋪里的商人一齊向他們叫了:
“又添了一個四條腿啊!”
這次王才卻不再抬起頭來,他也不再注意爬在他前面的那個老伙伴,是怎樣屈辱地點著他那發白的頭,喑痖地笑著。從戲弄里從那黑色浮塵的飄擾里拾起落在石板路上的銅元。——他只是痛楚地咬嚼著自己的牙骨,盼望著,快一點爬盡了這條街。——這街對于他似乎是生滿著逆立的刀角。
“喂!王才——”
誰在叫他呢?這聲音是熟悉的,可是如今卻變得這樣陌生。連自己的名字似乎也不屬于自己了,因為自己的名字被呼喚已經是不常有的事。在煤坑里,在醫院里,那是只有號數,沒有人名。
“啊——”他答應了。同時望著站在他身邊的這個人。這個人同別的煤坑工人,同生活在這個城市里所有指仗著“煤”來生活的下層人一樣,披掛著凋零的羽毛似的衣裳;在同一黑色的汁液里滾煮過……
“你的腿……幾時碎的啊?”
“三個月以前……”
“在德國人的坑里?”
“嗯——”王才認清,這是他兒時的朋友常春。他們是一同下的煤坑,一同像一只蝎似的,尾巴拖著裝滿煤石的籃筐,整年月在那低層的坑底下,競賽似的拖運著,掙著成人們三分之一的工錢。到了能夠刨煤的年齡,他們便不在一個洞里,常春開始愛著更遠和更深的洞了。那里能夠獲得更多的工錢:
“我到遠一點兒洞里。”
“去罷,反正我們還是在一個坑里。”他鼓勵著他的伙伴,可是從此他們只有在坑口偶爾見一見的機會,那是當他們日夜班交替的時候。
“你的一只眼睛完了么?”王才發現他的伙伴的一只眼睛黑陷下去,可是那一只卻變得過度擴大和陰毒!
“瞎了兩個月——我已經不在那個坑。”
“也給了你恤金?”蹲坐在一邊的那個四條腿的老人,添搭了一句。
“給了——一百元。這……他們說我還能工作……他們給了你多少?”常春看一看那老人,可是又把那只陰毒的好眼睛,轉到了王才的臉上……他的臉低垂下去,把手里的一只木鎖,在地上憂郁的打了一下,剛剛有點沉落下去的路上灰色的煙塵,又飛騰起來了。說:
“也給了……三百元……我全扯碎了它……當了他們的面……我為什么要錢呢?我要他們還我的腳——”
“你?——”常春把自己的身子蹲落下來,一只手抓著自己朋友的肩頭,開始在王才的臉上研究似的察看著說: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什么……誰知道為什么?”他淡淡的笑了一笑。
“那你要一輩子爬著活下去……”
“和我一樣……”回答的不是王才,而是那個老人。他的眼睛沒有光澤,看一看常春又看一看王才:“還是走吧……說過去的事情……總是當不了現在的肚子餓的……”他第一個,又把兩手握好了那早已變成了黑色,只是柄把還有些發白和閃光,兩只脫落了掌鐵的馬蹄似的木鎖,身體又像一個碎布團似的,沒有彈力的蟲似的,蜷伏下來,開始向前爬動。爬了幾步他又停止了,一只母狗眷顧著崽兒似的扭回頭來;“一同來罷……一同到我那里去……爬過這條河……山腳下那個廟……”
他們爬行在一條河崖上。崖下的流水急速地順著那寬闊、森立著各式各樣的發著白色的石頭的河床流淌,靠近一邊,交流著從各個山上匯流下來的黑黃交綜的溪流,輕輕地起著噪叫。崖上,正有一串盛滿著整塊煤石和細得土屑似的煤屑的運煤車開下來了。另外一串正準備開上去的空車廂,每個里面全是聳立著人。遠一點兒看去他們似乎全在笑著,呆板的從那一團黑色的堆積中,露著發白的牙齒,似乎在表示著人與人的區分。火車頭雖然看起來小得怪滑稽,但是喘息得卻很倔強,叫出來的聲音也是倔強的尖銳。
“你爬起來還是這樣不熟習咧!”常春走在他朋友的旁邊,眼睛不離開地瞧看他的每個不熟習的動作,他感到一種刺痛!這刺痛刺過他的眼睛,注流到他的心!
“停下,讓我背著你——”
“為什么?”正在爬著的王才停止了。抹一抹額間的汗,翻起眼睛來,看一看從上面垂射下來的常春的眼睛,又開始爬著。
“沒聽見嗎?停下。我背著你——”這次王才卻不再停下了,他說:
“為什么?”
“你這樣爬,幾時爬到啊?”
“你心急就先走一步吧……我不要你背。”
“為什么?”
“我是要一生爬著活下去的……你能背我一生嗎?”
“至少……”常春說不下去了。他是知道王才,他不相同自己,他不愛冒險,不愛放蕩,他是倔強和固執相同一塊石頭一樣的。雖然他們不相聚很久了,可是他發現他這性格是毫沒有挫傷地存在著,似乎還有了增加。
“至少……怎樣呢,至少我要練習著活下去……我要忍受著等待我的機會……我要他們還我的腳……我要等待這些喪天良的德國人……為什么你不到坑里去?你的眼睛壞了一只并不妨害你……”
“我要花完了我的恤金……快了……”
“花完你的恤金?……”王才不再言語。
老人在前面,爬下了崖坡,等待在過河的橋頭。用手舀著水洗著胡須和臉。
“爬這橋要當心啊!爬得遲了……后來的人要罵哪!”老人爬上了橋頭,他是那樣異乎尋常的樣子,緊張著每條臂和腿。王才也摹仿著,可是他卻顯得那樣生疏和蠢笨。
常春,他背搭著手,走在這兩個人的后面,緩慢得使他自己發著急躁,常常要把這個急躁變成近似一種仇恨。從那一只好的眼睛,惡毒的向每個迎面來的,經過他身邊木板上的人潑灑著。無論男人或女人,老人或孩子,他對于他們全起了一例的憎惡!正和憎惡著煤坑中檢查他工作的人和那終年終月陪伴著他的煤石一樣。
——太陽單單是給他們預備的么?娘的!
從兒時他同王才進了煤坑,他們看見太陽的機會總是少的。他們的記憶里只有那小小的掘煤時候的照明燈和那昏沉的,垂懸在通路上的路燈。他們幾乎忘記了日間的太陽和夜間的星,這些對于他們全是不必要的了。那只是為了地上的,能夠欣賞和享受這些的人們而預備著的。他們也忘了朋友和親人……只有那十字鎬和鐵锨的握把是他們所愛的……
如今,已經是兩個月了,他生活在這地上,花著他的恤金,每天看著太陽。只要他高興,他可以終天的在太陽拂照下面,沒有偏私的生活著。
——沒有幾天了……太陽又要和我隔絕……一切這地上的東西……全要和我隔絕……又全要隔絕嗎?
他斷了希望的計算著所有的錢!
——快了,再有三天……我會花凈了它們……再見罷太陽。
今天他游蕩著大街,曬著太陽,企圖花盡了那所有的錢:
——一只眼睛……
他準備再進煤坑,可是意外地他遇到了王才。他思索著王才為什么要拒絕了自己的恤金,并且還把它們撕成碎片的理由:
——他為什么要拒絕這應得的錢呢?他不想用這錢安寧的在太陽下面生活一個年么?他的恤金……那數目……足夠他生活一個年……每天可以盡吃帶肉的飯……為什么他還要腳呢?鋸掉的腳……還能好好的安上么?和自己原來生長的一樣……那么我的眼睛也能夠復活起來了……但是我已經要了他們的錢……
從什么地方呢?像是從很遠很遠的海平線外,渺茫的他遭了一個旋風的突擊。這突擊起始是那樣渺茫的追趕著他的情感的波。這波起始是那樣溫柔的、深沉而沒有聲息的,向岸邊浮走著,可是這波頭卻越來越昂揚,越來越急速……最后他自己想要制止也沒有用,終于那昂揚的頭,和障礙它前進的礁石和堤岸,用白色的爆碎填塞了那每個罅隙。
——啊——我應該要我的眼睛……
第一個是那個老人,他先爬下了這板橋,坐起身子來回頭望著:
“要向前看……不要向下面看……下面是水……看久了就要頭暈……”
直到王才和常春全下了那橋腳,他又伏下身子去,一匹記路的馬似的,涌動在前面。
這是一座凋零的古廟,院墻殘破得幾乎是不成形,可是那個大門還存在著,好像一具什么動物的骨骼,透露的支撐在那里。
“這就是我的窩……”老人得救似的爬進了廟堂,把所有身上的負載——“褡褳”和一片破氈毯——丟落在他用稻草墊好的鋪位上,微微可以聽到那褡褳里面,銅元們磕碰的響聲。“你們坐啊!”
三
當德國人經營的煤礦被日本人用兵接收了的時候(一九一九年十一月間),他想:
——也許日本人追跑了德國人……就會歸還中國……那時,他們也許讓我下去作工了……他等待著。
二十年過去了,他爬著,他眼看著那老伙伴在一個早晨安靜的化去;眼看著童年伙伴常春,為了要報復,要自己的眼睛,在夜間企圖焚燒那山頂上所有的白色的建筑,用轟山的炸藥。事機不密被捉進了監牢……他也看見過從煤坑里云煙似的噴涌出來,漫山漫野……滿街頭……叫著,罷工……為了要求著自己的利益的坑友們,和兵們流著斗爭的血……是怎樣一滴滴摔進了那路上灰色的浮塵里……
——他等待著。
——全過去了!
從前在街頭侮辱著他,罵著他的一些孩子們不常見了。偶爾看見一個,那已經不再是頑皮和不安定的孩子,而是一個成年的工人。變得老蒼和沉默——相同自己的二十年前。
“你們也下坑了?”
“下坑了……你好啊?四條腿。”
他有時懷著一種報復似的歡喜問著他們。現在他對于誰再叫他作“四條腿”,已經完全坦然,自己幾乎也忘了自己的名字是“王才”。
頭上的每根頭發,由深黑一根一根轉變到蒼白脫落著,臉上的紋溝一天一天的變得單純深入。眉毛脫光了。只是那眉骨和下巴,卻更顯得突出和拉長。眼睛變得小而殘酷,平常總是尋覓什么似的,看著地。鼻翅單薄,一條直的不甚突起的,有著相當長度的鼻子,和那散落鼻子左右幾顆大的天花斑,卻似沒有什么變更。
“日本人比德國人好些嗎?”他常常要問著那些從坑里到地上來的人。回答他的:
“這時候一條命才三百元啊!德國人的時候,你的腳就是三百元……”
——一條命才是三百元么?可是三千元我也不能賣了我的腳!
他對于日本人也絕望了。如今他只是切動著牙齒,一堆破布片似的,相同二十年前他那個老伙伴,在這每條灰色的街上爬動著,唯一的希望,只是在等待著祖國收回那煤坑,給與他工作和生活。后來他卻漸漸變成一條瘋狂了的狗似的,無選擇的向這灰色城中每個人吠叫著了:“你們全是有腳的人……為什么不收回自己的煤坑……你們要把自己的腳……還不如我的價目……賣給日本人嗎?我的腳是賣給德國人了……可是,我并沒有收他們的錢……”
1936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