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兵團第三代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三師四十五團十四連的家屬區。我是兵團第三代。

我的外公是第一代兵團人。

外公是河北人。虛歲十三，還沒上了刺刀的槍高，就當了兵。本來抓伕抓的是外公的哥哥，可外公又小又瘦根本無法養活瞎眼的老娘，地保就帶著他去鄉里把哥哥換了回來。當然，外公當的是國民黨的兵。北平和平解放，外公脫掉國民黨軍服換上了人民解放軍軍服，后來，又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9年，外公跟隨部隊，響應黨中央挺進大西北的號召，背著背包、打著綁腿，踏上了漫天風雪的西進之路。西進，西進，西進!我無法用語言描述這支部隊的行軍，我在《中國軍墾史》上看到了王震將軍當年寫下的詩篇:“白雪照祁連，烏云蓋山巔。草原秋風狂，凱歌進新疆。”外公很驕傲地告訴我那一年他第一次坐了飛機，坐的是斯大林派來的運輸機，從酒泉坐到哈密。

外公的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從后腦勺一直到腰胝，是馬匪用刀砍的。1950年，北疆慣匪烏斯滿、堯樂博斯和國民黨殘余分子的武裝叛亂平息后不久，烏斯滿的女兒又脅迫部分牧民躲進天山深處生成新的匪幫，到處殺人越貨。當時進疆部隊是一邊生產一邊戰斗，收獲季節，匪幫四處騷擾放火燒糧。外公他們的戰馬拴在田埂邊，土匪來了，放下鐮刀跨上戰馬就沖鋒。烏斯滿的女兒組織了一支女子敢死隊，外公追上了一名女匪，可外公的刀沒有落下去，那女子身后背著個娃娃，娃娃還在哭，女匪卻毫不留情地揮起了馬刀，外公倒下了。

1951年秋天，外公又和他的戰友們跨過鴨綠江，參加了艱苦卓絕的抗美援朝戰爭。美軍戰機欺侮我們在制空權上的空白，超低空掃射，一個彈坑里四個人，就剩下外公一個。回國后外公轉業成了一名軍墾戰士，掄著砍土鏝，沒日沒夜地干。農三師地處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緣的葉爾羌河和喀什噶爾河流域，貧瘠而荒涼，要想種出糧食和棉花，外公他們要付出更多的汗水。1963年春天，北疆的大地還沒有完全解凍，外公和全連的壯勞力去卡子口修水庫，誰知突發洪水，緊接著道路泛漿，新疆是鹽堿地，道路一泛漿就是一片沼澤，一片死亡之海。運輸完全中斷，上百號人斷糧了。荒漠上沒有一點綠色，外公他們連草根都嚼不上，硬是靠掏老鼠洞，靠老鼠的“倉儲”和老鼠肉苦熬半月之久。回到連里，沒有那么多醫療設備，連掛點滴的針頭和皮管都沒有了，外婆就口對口地給外公喂葡萄糖，就那么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外公從鬼門關拽了回來。

在四十五團，外公是資格最老的老兵之一，但他心疼小戰士、怕他們睡不夠覺，每天都是他第一個起床生火蒸饅頭，然后再和大伙一起下大田干活。長年累月，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時，外公的眼睛熬得紅紅的，終于有一天突發青光眼，左眼完全失明。

在我心中，外公就是大漠深處的胡楊林“活著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下三千年不朽。”從小，我陶醉在外公的光輝歲月里，我喜歡跟外公猴在馬背上、風灌滿耳朵的感覺。我喜歡和小伙伴們舉著紅旗沖鋒，當紅旗插上高高的沙梁，我血管里英雄情結狂沸不止。

再說說我的外婆吧。

外婆是山東人，1952年做為特殊照顧的烈屬帶著三歲的女兒當兵去了新疆。山東是革命老區，我的親外公上前線抬擔架犧牲了。外婆是共和國歷史上最早的支邊青年，她們很幸運，因為她們是軍人。這批最早的支邊青年，百分之九十是女性，這百分之九十中又有百分之九十嫁給了老兵。外婆嫁給外公后沒有再生育，外公一直視母親如己出。

2007年春天，外婆腦溢血后半身癱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時，外婆仍對我嘮叨以往她們是如何勞動的，她仍記得:“上工一擔灰，收工一擔草，星期天打沙棗，學習時間掰棉桃。”“建設新疆獻青春，獻了青春獻生命，獻了生命獻子孫，子子孫孫為新疆。”

父親是武進人。1964年從徐州師范學院畢業，響應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分配去了新疆。這幾個字寫起來輕松，可父親那會兒不去新疆又能去哪呢?父親去世后，他的一位校友對我說，當年我不認得你父親，但我記得張浩元這個名字。大家都高喊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一聽到去新疆的是張浩元，大伙都熱烈鼓掌，其實都在掩飾心中的恐懼，幸虧去的不是我。

家庭成分太復雜了，容不得父親選擇。我的親爺爺解放前雖開過藥店，但解放后在國營藥店當營業員，還大概能算個工人階級。可父親是過繼給叔叔的，我的叔爺爺在上海有六間門面的綢布店，在嘉澤有田產和房產，叔爺爺解放不久就去世了，家產田產也全沒收了，父親沒有繼承到一分錢遺產卻繼承了“成分”。父親到新疆去了，義無反顧。一只小木箱，一半裝著四季兩套半衣服、一半裝著書，一只網兜，裝著臉盆和茶缸，一米八高的父親像小孩拎著玩具一樣拎著他的全部家當，坐火車、坐汽車、坐毛驢車到了離喀什還有幾十公里的毛湖中學。邊疆的邊疆。

在新疆的日子很苦，苦到什么程度，父親從沒有對我細說。我只知道父親在戈壁灘上放羊和狼相對而坐過;挖菜窖時被風沙埋過。父親種過大田割過蘆葦打過土坯蓋過房子，挖過甘草打過野兔宰過毛驢，還跟一個浙江師傅學會了做木匠，小時候家里的桌子板凳五斗櫥都是父親打的，油漆也是父親刷的。父親30歲結婚，母親那年才22歲。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外公很敬重知識分子，他欣賞父親的學問和不卑不亢的處世態度，執意將唯一的女兒嫁給他。父親和一位女醫生談了五年戀愛，他們都是南方人，家世學問相當，可那位女醫生最終和父親分手了，那是那個年代無奈的事情。父親的相冊里仍夾著女醫生的照片，幾十年過去了，那張照片上愛情的芬芳依然清新。母親是一個從不知道愁的人。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她，從小聽慣了軍號口號，沒有絲毫林妹妹式的“小資情調”。她似乎不懂愛情卻收獲了愛情，父親的江南才情完全填補了她的另一半。

我很小就跟著父親讀詩，“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思土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父親告訴我這是漢朝來新疆和親的烏孫公主寫的詩，烏孫公主是揚州人，我的太爺爺也是揚州人。父親教我唱《蘇武牧羊》，那低沉的旋律似連綿不絕的沙丘一直鋪展到我夢里。

父親還一次次帶我回老家，我對老家并不感興趣，能讓我興奮的是旅途是行走。翻天山過風口，一望無邊的荒漠，高聳入云的雪山，寧靜時，它們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一旦老天翻臉，狂風怒號，飛沙走石，真正顛倒了乾坤，我們幾次和死神擦肩而過。有一次，汽車下坡時剎車失靈，與對面的一架馬車相撞，趕馬車的維族老鄉跳車了，馬車的車轅把汽車的兩個車輪撞飛了，馬車掉進了幾百米深的干溝，汽車緊挨著路邊趴著不動了。還有一次翻昆侖山時汽車拋錨了，我和父親幫司機修車，一下車，正好踩在一具殘缺的白骨上，父親從容地將他掩埋，說，他也許是張騫的隨從、唐三藏的徒弟，也許是在絲綢之路上走了幾個來回的商人。站在那個小小的土堆前，呼嘯的風吹走了我的恐懼，天地間，父親站立著，旁邊還有我。除卻那一刻的凝重，我們的旅途是快樂的。父親幫司機吸汽油，把汽油吸進了肚子，我說爸爸變成汽車了。父親拼命地搖搖臂，汽車沒有一點反應，我用腳一踢，汽車發動了。渡河暴漲，走不了了，我和父親圍著皮襖坐在沙礫間，那幅“長河落日圓”的畫面夠我記一輩子。

父親從工作的第一個月起，就給嬸娘寄錢。每月20元生活費，年底70元口糧錢。奶奶生病，父親借錢也往家寄，而且每月15號發工資，16號寄錢，二十年風雨無阻。奶奶的鄰居都說父親是孝子，一回來就幫老人洗澡篦頭剪指甲，親生兒子做不到。老人有許多毛病，父親從來不厭。奶奶的鄰居還說，大戶人家的小姐，天天早飯要二角錢，吃魚又要吃鱖魚，哎，要把兒子拖窮。自己沒生養過，一點不曉得兒子在新疆的苦日子。

我剛學會寫字，外公外婆退休了，爸爸決定讓他們到江南安度晚年，外公外婆不識字，爸爸媽媽讓我一起回來，一來替老人解悶，二來好寫信。從小到大，我一直不覺得寫作文是難事，大概就是寫信練出來的。

回到老家，我好象還屬于新疆，我不適應這里的氣候，不適應這里的環境。新疆那么冷，我從沒凍過手腳，回到老家，手上腳上長滿了凍瘡。新疆的夏天有吃不完的水果，老家的夏天有叮死人的蚊子。我的同桌天天拿我的橡皮用，當我拿她的擦一下時，她告老師，說我偷她的橡皮。還有一位同學老問我借錢，她常常買一毛錢一塊的大麻糕吃，卻從不還我錢。

我出生在新疆，在新疆時我是江蘇人，新疆人說，江蘇的兵最孬。回到老家，我成了新疆人，突然發現，江蘇人的確聰明，我這個新疆人真笨。我常常夢見新疆，夢見一隊孤獨的摘去駝鈴的駱駝踏著亙古寂寞的沙粒，向我走來……?

我不是知青，可有時我覺得我連知青還不如，他們在艱難中還能回憶自己的故鄉，我卻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真正的故鄉。穿行在都市的車水馬龍中，我常常犯迷糊:我是誰?我在哪?哪是我故鄉?我到底是哪人?我該屬于哪?

謹以此文紀念離我而去的外公、父親，安慰我坐在輪椅上的外婆和病中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