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飽含淚水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妻子玉珍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一百天了。
這一百天里,我始終是在悲愴中度過的,有時悲痛至極,真想酣暢淋漓地痛哭一場才能釋懷,但我卻不能,因為我生怕那樣做了,會給孩子們帶來更多的痛楚。于是,我時常會獨坐一旁,面對客廳里那臺正在開著的電視機而發呆。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我才敢偷偷地哭泣,讓思念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打濕枕巾。有時,我真不情愿相信愛妻就這樣離開了我,而只是把她想象成一次外出未歸,可當我一次又一次地撥打她的小靈通時,卻怎么也無法接通。我這才不得不相信,玉珍已撒手人寰,歸天不回了!
恨陰陽相隔、長空萬里空垂陽;嘆世事無常、情思千載恨悠悠。愛妻的溘然長逝,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脆弱與無奈。
記得病痛期間,她最為關心的居然是孫子的降臨。為此,她曾強忍著病痛,拖著羸弱的身軀,努力使自己精神煥發地前往市婦幼保健站去看望剛出生的孫子。在見到孫子的那一刻,她笑了,笑得格外燦爛;她激動,激動得雙手發顫。從醫院回來后,她為孫子的降臨祭祖敬神。孫子滿月時,她十分艱難地抱著他。那一刻,她沒有笑,而是失聲痛哭起來。我知道,這是她生命的不祥之兆。因為早在十天前,我在夢中就見到了九泉之下的我爹我娘,他們托夢給我,并且跟我說:“玉珍馬上要來了。”從惡夢中驚醒過來的我,知道妻子這次是在劫難逃。果然,她最后一次住院,只短短十九天就離我們而去。其間,我強作安定地悄悄準備著后事,為她訂做最好的棺材,為她用含淚錐心的字句撰寫挽聯。而大媳婦莉莉,也為她準備了周全的壽衣,將她那張最莊重慈祥的照片放大做成了遺像……那時,她病情危重,血小板降得很低,醫生說可能會到處出血,一切對癥治療都將無濟于事。我怕她臨終時慘痛異常會使親人目不忍睹;我怕她走時白天上班的孩子們不在她身邊。那時,她已昏迷不語、神志不清,但我知道她的心愿:回家!這是她當時的惟一心愿,也是她的最后心愿。
2009年11月19日晚,我知道玉珍可能挺不過今夜了,便果斷決定將她送回老家高淳。兩個兒子在救護車上時刻守護在她身邊,并不斷地向她輕聲耳語道:媽!我們回家了!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一刻,大兒子濤濤捧住她的頭,小兒子浩浩捧著她的腳,平穩地將她送到了家。此時天降傾盆大雨,快進村時又飄起了鵝毛般大雪,大地在頃刻之間變成白茫茫一片。天降悲淚,地披白孝。或許,這正是老天對她的特殊垂愛,處于悲痛之中的我,不由地感到了一絲欣慰!
妻子去世后,我們決定把葬事放在老家滸溝里舉辦,因為在南京辦太簡單,怎能對得住她含辛茹苦這一輩子?而在縣城操辦,又怕影響太大。只有在鄉村老家為她辦喪事,我們才可以盡心所欲地安排,老俗新風全套都上,為的是能給她的靈魂帶來最大的安慰。
老家是妻子從汪門走到孫家的第一站,那是她撐起一個新家的起點,她從那里起程從教,從那里起步相夫教子,進而展示了一位賢妻良母的雛形。
記得玉珍是一九七0年正月二十七走進我家的,沒有婚紗、沒有婚車、沒有彩禮、沒有首飾,婚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而在之前,我和她可謂一見鐘情,彼此之間沒有的山盟海誓的戀愛宣言,沒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一切都是那么平淡,一切都是心照不宣。那時,我是家徒四壁,窮得連結婚的用床都是向堂哥家借的,她沒有絲毫的嫌棄。要知道,她是汪門惟一寶貝女兒,不說是大家閨秀,也稱得上艷絕一方,可她樸素賢惠,勤勞持家,孝順公婆,日日相敬如賓,朝朝恩愛如故,沒有一點嬌氣。
結婚后,她為我們筑起一個溫馨的港灣,工作的勞累她為我釋放,生活的艱難她為我擔當,世事的辛酸她為我撫平。夫妻四十年間,她沒有一句厲語,吵嘴打架只是我倆的“奢望”。我脾氣不好,有時會發火,但我始終對她發不起火來,因為每當我想發火時,她那一句句輕聲細語,便像潤物無聲的春雨,化解了我內心的肝火。更讓我感到遺憾的是,結婚四十年來,我和她竟沒有痛痛快地說上一席話。但我知道,她時刻都在用心和我交流,沉默是金、無聲勝有聲。雖然我和她相互間從未說過一個愛字,但愛無處不在、無時不深。是的,有一種愛不用言語。她就像上帝派來的天使,默默地為我操勞了四十年,而今又悄悄地飛走了。如果吉尼斯紀錄中有“夫妻敬愛”這一項,我一定會帶著我和玉珍四十年的恩愛,去自豪地申報。
作為一名教師,妻子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時常,哪所學校有了矛盾,總會想到把她調過去。所以,有人稱她是潤滑劑,是連心膠。她那慈祥的面容,善良的心地,真心的勸慰,熱誠的幫助,總會使一個個矛盾在她面前得以化解。雖然我一直從政,甚至官至縣長、書記,但作為妻子,她從無“夫貴婦榮”之心,更不參與政界之事。倘若有人托她辦什么事,她總是笑嘻嘻地說:“你去找他本人。”我當縣長、書記時,曾戲考過她:“哪幾個是副縣長、副書記?”可她連一個都答不上來,最后只是笑著說:“各管各的事,各做各的事。”于是,在高淳境內,有人給了她這樣的評論:汪老師是高淳最好的官太太!而我從她身上,也更加領悟到“家有賢妻夫不招大禍”這句古訓的深刻內涵。
在我的記憶中,她還是個會笑的妻子,我知道她為什么而笑?當我體檢各項指標正常時,她笑了;孫女六級鋼琴考試通過,并且還評上了全校的三好生,她笑了;長子孫濤在單位工作勤奮,與人和善,人見人愛,上下都叫他“濤哥”,作為母親,她拍著他的背膀,竟也喊了聲“濤哥”,并笑了;次子浩浩在保險公司被評上優秀經理,她再次笑了……她的笑,對孩子們來說,是最好的鼓勵,而對家庭來說,無疑又是和諧幸福的一次次自然流露。可此刻,我惟一對她感到不滿的是,她這一生,對自己實在太虧了,太不負責任了!
有人說,時間能夠撫平心靈的創傷,時間能夠稀釋一切的悲哀,倘若真的如此,那我只能責怪時間的無情與殘酷。自從愛妻從我身邊離開后,我曾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仰望過星空,并且每次仰望,總會發現有一顆亮麗的星星在遙遠的天幕上向我微笑。我知道,那是她的笑容,它將定格在我記憶的碧空,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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