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克巖,江西省九江縣人。中學教師。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30余篇文學評論和40余篇(首)散文、詩歌、教育教學論文。在中央電視臺、《中國教育報》、《創作評譚》、《星火》等媒體演播、刊登或收入各類文集。
近時讀陳然的小說有:《出逃記》、《互不相干》、《我是許仙》、《董永和七仙女》、《看不見的村莊》、《身體問題》、《愚人節》、《南瓜籽和伊拉克戰斗》、《女詩人曼及其往事》、《祝鄉村暑安》、《賊》、《精神病患者》、《講真話游戲》、《夜色》、《敵人》、《回鄉記》、《將進酒》以及這篇《占卜記》。借用近幾年網絡上的一句流行語,這批作品的內容,大部分講述的是夫妻、男女、同事、朋友、鄉鄰之間的“那些事兒”,那些雜七雜八的生活瑣事。
《出逃記》中的李小建兄弟倆,是到城市打工的輟學未成年人;《互不相干》中的王根寶、《我是許仙》中的黑豆、《董永和七仙女》中的董永,既無文化又無技能除了身強力壯憨厚之中偶爾透出些許狡詐之外其他別無長技;《看不見的村莊》是由一位叫芳爺的已經死去的老人的鬼魂,講述村里人在村里生活城里打工的故事;《身體問題》、《愚人節》、《南瓜籽和伊拉克戰斗》這三部小說中,都是夫妻雙雙下崗丈夫以擺地攤妻子以擦皮鞋謀生,男女主人公也都分別叫“南瓜籽”和“小白兔”;《女詩人曼及其往事》中的曼是一位下崗沒有職業整天沉浸在寫詩狀態中的女子;《祝鄉村暑安》中的有喬是鄉醫院醫生;《賊》中的盧志高是農村中學教師;《精神病患者》中的禹漱敏和譚霞成、《講真話游戲》中的馬凱都是公務員中的辦事員;《夜色》中的“我”和吳艦艇,《敵人》中的“我”,《回鄉記》中的李朝陽,《將進酒》中的張捺,這些作品中的人物身份比較復雜,有作家、學者、律師、官員,但小說主要描寫的是這些人物在貧困鄉村在底層的時候,如何生活如何成長如何取得后來的身份,更準確地說是如何擺脫底層的故事。從這不厭其煩地對人物身份的列舉中,我們可以看到陳然這批作品,描寫的大多是一些通常被社會所理解所闡說的底層人物。當那些瑣碎的生活雜事發生在這些底層人物身上時,我們讀到的與其說是原生態的生活面目,倒不如說是一地雞毛和蒜皮。是啊,如果生活指的就是活著就是日子,除了一讓人漫不經心雞零狗碎的瑣屑,還能找到多少引人注目驚心動魄的作為呢?于是,夫妻生活的性福與性萎,男女交往的曉朗與曖昧,朋友之交、同事相處、鄉鄰共居時的真誠相待與委蛇周旋,家庭開門七件事,或為蠅頭小利或者無利可言的某種感覺語言眼神動作,所有這些似乎瑣碎得不足道的平常事卻被陳然盡收文字之下,撿拾起來當做拴住小說牛鼻子的繩子。
讀著陳然的這些作品,我仿佛感覺自己這樣的底層人,突然出現在自己已經過去了的、正在經歷的和還沒有到來的生活面前。當我在《女詩人曼及其往事》中甚至有點奇奇怪怪的人物里,隱隱約約辨認到自己這些生活在底層的文朋詩友時,一種知其所以然的苦澀涌上心來。對曼而言,她投入在也差不多就是生活在所謂詩歌的世界里。詩歌不僅使她失去了青春、愛情和親情,而且使她失去了生存的基本能力和為生存而努力的基本熱情。生活如同刀子一樣,不僅切入了她的身體,也已經切碎了她的心靈。她未必不知道,拿詩歌來對抗生活的現實,只能得到這種殘缺的生活結局。但是她要盡可能地與和詩歌有關的事物發生聯系,為生存找一個理由,為生命抓住這一根最后的稻草。她的生命只剩下了這一件,盡管做得并不成功甚至可以說是失敗,卻是她唯一能夠做下去的事。在日常處境中,曼已經無法像蕓蕓眾生一樣,合乎常理地勞作和消遣,與眾相同地正常生活。讀著曼的這些故事,你會為陳然的尖銳和冷酷而感到不舒服,他不僅沒給投入到不合時宜的人們留下一點點皆大歡喜的偽裝,而且將已經被別人使用過的裝點物諸如成功的喜悅人生圓滿的歡欣等等掩飾物全部撕毀。及至她為之付出整個一生的詩歌創作都是空洞的呻吟,因為曼的詩歌既不能艷情漫漫地濫庸濫俗,也不能痛苦而充實地追問罪惡與救贖,詩性已經死亡寫作意義的執著尋找也已經失去。陳然讓我們看到了不合時宜者生活的破敗,一種難以挽回破敗和冷遇的結局,讓我們看到一個人如果脫離隨和從俗就將陷入絕境。
隨俗不隨俗,文雅地用昆德拉的說法也即媚俗問題,當然不是一個新鮮的命題。《講真話游戲》是陳然這批中篇小說中最富思辨、最富形而上意味的作品。這里才真正表現了陳然對媚俗的存在及其表現有一種清醒的認識和冷靜的態度。主人公馬凱的講真話游戲,當然是希望對習以為常、約定俗成、毋庸置疑的日常生活中普遍的麻木不仁做一次反抗。在我們身邊日復一日地發生的麻木不仁,人們早已習以為常,以至于這些麻木不仁幾乎被遺忘了。馬凱的游戲開啟了這個遺忘的角落,于是卷進了許多出乎馬凱預料之外的人?!爸灰粜墓姷拇嬖?,就免不了媚俗?!?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991年3月北京第1版,作家出版社,韓少功、韓剛譯,第7頁)從這個意義上說,當馬凱向周圍人們宣告,并走進代表公眾視線的大街和電視節目里,表演自己有反常態的游戲時,何嘗不是一種媚俗?只不過是換上了一套反媚俗的外衣而已。馬凱的游戲引起了由妻子、同事、上司、情人、警察、許許多多陌生人代表的大眾普遍不滿,最終和睦的夫妻反目、情人分手、同事幾乎成仇。陳然是在用一種批判而又探究的眼光正視媚俗,認識媚俗,解剖媚俗。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人生的無聊、平庸、空虛、無意義、無個性的麻木不仁狀態使馬凱絕望,馬凱希望借助這個游戲,反抗現實對其精神的戕殺。然而,馬凱又不僅是—個麻木不仁狀態的被動承受者。他說違心的話哄妻子高興,“見縫插針”地和妻子之外的女人上床,暗地里吐痰到主任茶杯里……馬凱也是一個參與者制造者,是他把自己送上了精神壓抑自殘的路。因此,對外人來說,馬凱的游戲已近似瘋狂的不可思議。但對主人公來說,卻是一種精神拯救和心理需要,是一種靈魂的提煉與拷問。與此同時,小說本身也借助這次游戲順利地完成了從現實層面向精神和人性層面的楔入。這既使主人公精神搏斗與靈魂廝殺過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示,又使小說結構的內在張力、人物精神情感的律動具有了和諧共振的節奏。
《講真話游戲》里關于男女的行動和對話,把現代人性的一個側面推到存在的聚光燈下。馬凱和妻子、情人之間除了用當下被稱作善意的謊言和性交來互相取悅就沒有其他的內涵可言了,一個在游戲中頻繁遭遇的提問就是關于和女人上床。比如,《賊》中的盧志高和舊情人范旭娟、《夜色》中的“我”與一位都不知道姓名的女人的艷情艷遇;《精神病患者》里涂榮廣和陶彩鈴“他們到了一塊,只干一件事,那就是脫衣服”;《南瓜籽與伊拉克戰爭》里“南瓜籽”借助對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伊拉克戰爭的關注,來釋放源自生存的壓力卻得不到妻子的理解。似乎,在我們這個自稱的現代社會里,男女之間共同建立和維護親密無間的關系,共同分擔過去的不幸眼前的憂愁,共同分享趣味和夢想,共同憧憬未來,所有這一切都似乎比床上的裸體運動,更罕見難覓更令人不堪出口。現代人失去這些帶有古典詩意的色彩之后,除了凄涼和絕望還有什么呢?可以說麻木不仁就是這個存在的癥結帶來的結果,現代人心靈中這個詩意結構的畸形化,構成了麻木不仁肆意橫流的內在的精神心理基礎?!渡眢w問題》中性福一旦減弱,《精神病患者》中僅僅是捕風捉影的一則新聞,夫妻間的基本信任都將隨之失去。這種讓人凄楚的現實,幾乎就是陳然這批小說的主聲部,響徹回蕩在這批小說的敘事中?!痘剜l記》里李朝陽那個被銅臭覆蓋了古老村莊傳統文明,《互不相干》中為騙取保險金的殺人案,則表達了麻木不仁的另一層現代含義:對物質對金錢的膜拜和勢利無情。現代人精神的無聊、匱乏與絕望就這樣悄悄地徹底現出原形,獲得了其對現代人精神關懷和生存思索的深度。
然而,當陳然讓他小說中的人物無論如何都不能適應這樣環境的時候,又讓這些人物深陷其中無法擺脫。就在陷入兩難的困頓與無奈之中的人物尋求自我救贖的過程中,作家把貌似平淡無奇實則千瘡百孔的生活推到了前臺,安置了小說的機關。我們看到了關于馬凱的《講真話游戲》,《愚人節》里主人公的跳樓,《精神病患者》中包括治療精神病的醫生涂榮廣在內的眾多精神病患者。一種讓我們戰栗和恐怖而又無法逃脫的威脅籠罩著我們,因為這種威脅來自我們日常雞零狗碎的生活,來自我們的生存場所,甚至就像《出逃記》中的李小建來自我們血親的遺傳。在我看來,《出逃記》是極為精彩的作品,這是一篇冷酷得讓人窒息甚至讓人感覺有點殘忍的小說。作品的魅力不僅來自其非同尋常的苦難敘事,在這里,陳然也同他的其他小說一樣從日常世俗性人生的境遇和情感的細微與不經意處切入,以一種審視的目光,冰冷地解析、玩味著他的人物。但豐滿的細節煽情的敘事感性的質地和情態,以及對人物行為和心靈深處的感知,無不營造出一種歷歷在目直接抵達^物內心的氛圍,把陳然對小說藝術敏銳纖細而巧妙的感覺,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
現代人的生活經不起深究和追問,一旦像陳然這樣拷逼,我們的雞毛蒜皮之下隱匿的疼痛和瘡疤,必將皮開肉綻不堪^目??墒俏膶W的使命正是要讓這些存在的真相暴露出原來的面目,從而思考我們如何找到,從哪里找到拯救自己的力量。陳然選擇這樣的寫作方式,實際上是把自己的寫作放在了一個很高難的緯度上。
《占卜記》是一個帶點寓言意味的短篇。這樣的短篇在陳然的小說中也占有一定比例,可惜我還未來得及仔細閱讀。我猜想,當陳然在小說里被不堪追究的具象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會用另外一種敘述方式來切入,企圖用一種杠桿式的東西來撬起整個生活。所以當我在讀了陳然那些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中篇之后看到這樣的小說,無疑會身心一爽。它舉重若輕,神采飛揚,很有些輕靈的特質。不過我高興得太早了,我似乎墜入魯迅先生所說的那種“無物之陣”。這無物之陣比有物之陣更可怕,前面分明有鬼,你一拳打過去,它卻不見了。它成了我們周圍的空氣,成了我們身上每平方厘米皮膚所承受的一千克的大氣壓力。細究起來,它更不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