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女,大學文化。曾在《十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大家》、《山花》等刊物及美國,發表中短篇小說和其他作品多部。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散文集《杜鵑聲聲》、《天堂女孩》。陜西文學研究所重點研究對象。陜西文學院首批簽約作家。中國散文學會西安創作基地創作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我所在的城市已經很少看見雪了,就是下雪,也是星星點點的那種,在地上是坐不住的。所以看見的雪也只是一種顏色——白色。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顏色的雪。2003年8月底的青藏之行讓我見識到了雪的其他品種。
那是一種綠色的雪。
開始并沒注意,我像聽有第一次走青藏線的人—樣,眼睛總不夠使,被褐色的高原和連綿的雪山吸引,間或還要睜大眼睛,看有沒有藏羚羊在地平線上出現。快到唐古拉山口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雪。雪不大,但很急,車上的乘客立即緊張起來,司機則不溫不火地開著車。氣溫急劇下降,人們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緊緊地蜷縮著身子。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一種異樣的顏色。那是一面山坡,山坡上光禿禿的,沒有牦牛,沒有藏羚羊,更沒有牛羊一類的生靈。其他山坡河谷都是褐色的,而這面山坡是綠色的。我以為是幻境,看了好一陣,才確信,這是一種真實的顏色。那是一種綠,一種淡淡的、溫柔的、似有似無的綠,一種飄忽不定的、游移著的綠。雪下得很清爽,不粘不連的那種,在雪花的紛飛中,依然能看清那是青藏高原罕見的顏色。柔和的、溫暖的、散漫的、綿長的。介于綠與不綠之間,給人嫻靜、優雅、恬淡的那種感覺。雪繼續下著,在頭頂的天空是白色的,而那面山坡上的雪是有色彩的,不管在天上還是地上,都是綠色的,是那種粗略著看無,細看則有的綠。
不一會,就到了唐古拉山口,這是青藏公路海拔最高的地方。雪依然下著,司機停了車,讓乘客下車拍照留念。公路一側是標注唐古拉山口海拔高度的石碑,上面掛滿紅紅綠綠的經幡和風馬旗,另一側是一尊巨大的石頭雕塑。人們爭相在經幡和雕塑前拍照留念。這時候,有兩個藏民從雕塑后面走過來,手里捧著兩塊石頭,整個軀體被厚厚的棉衣包裹著,臉上只露出兩只遲緩的眼睛。他們沒有穿雨衣,沒有打雨傘,沒有戴防雨的帽子,他們把石頭壘放在公路邊上,轉身走了,一會又捧著石頭過來了。我注意到公路邊的石頭,一塊一塊規整地壘放著,像內地高速公路邊的護欄。兩個人旁若無人地干著,好像我們這伙見什么都稀奇的內地人不存在一樣。
一個人倒了下去,這是一個江南女子。一路上高原反應都很厲害,已經吃了好幾次紅景天和高原安了,但還是倒在了唐古拉山口。手捧石頭的藏民正從江南女子旁邊經過,快速地丟了石頭,把女子扶起來,架到車上,待吸上氧氣才離開。一個男人追趕過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張百元鈔票。藏民褪下手套,將錢握在手里,遞還給那個男人,又戴上手套往雕塑后面走去。我們都注意到了那只褪下手套的手,那是一雙黑色的、骯臟無比的手,不比大同和本溪的煤白凈到哪去。那雙手吸引了我們,同時吸引我們的還有雕塑后面的那面山坡,也是那種奇隆的、恍隱的、飄游著的綠。
那究竟是一面綠色的山坡,還是綠色的飛雪,不得而知。
越秀公園的鴿子
離火車開動還有三個小時,不想過早地去廣州火車站,只好在越秀公園滯留。天漸漸暗了下來,公園的人已經很少了。我往鴿子飛翔的地方走去,那個地方是個湖心島。島與陸地之間有小木橋連接。島上有一間小木屋,一排木條籠子,幾方石條凳子。鴿子自遠而近飛來,在天空盤旋幾周,停在小島上,在木屋、石凳和籠子間走動、徘徊。我把背包放在石凳上,安安寧寧地看鴿子。
一個男人從木屋里走出來,邊打掃院落,邊說:天已經黑了,不接待客人了。
我說:我想在這兒待—會,過一陣就走。
男人望一眼我,繼續手中的活計。我問:鴿子咋都在地上走?飛累了嗎?
男人說:鴿子跟人一樣,天亮飛出去,天一黑就歸籠。
我把背包帶子捏了捏,心想大概是該走的時候了。
男人大概看見了我的動作,笑著說:你想喂鴿子嗎?
我問:鴿食多少錢一包?
男人說:賣給別人十塊錢一包,你嘛——不要錢。
我驚奇地問:為什么?
男人說:因為你是北方人,我也是北方人。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人?
男人說:廣州已經很靠南了,只有北方人才喜歡到廣州來。
這一回輪上我發笑了。他說你自己到貨架上取,取多少都行。我果真取了兩包,撒了些在地上。鴿子嘰嘰咕咕地從別處飛來、走來,相擁相擠地啄食。男人說:你把兩只手伸直,鴿子就會飛到你身上。
我把鴿食放在手心,伸展兩臂,鴿子真就從地上、天上、木屋上飛到我的手掌、肩膀、頭頂。鴿子是白色的,潔白如玉的那種白。鴿子輕盈極了,扇動著翅膀,撲棱棱、撲棱棱,鴿子飛來了,又飛走了,飛走了,又飛來了,我變成了一個白色的、舞動的、飄悠著的物體,跟西方油畫上的天使一樣。我在飛翔,在黑暗中飛翔,扇動著長長的、白色的羽翼和翅膀。我在廣州的某個湖心島放飛心聲,在遙遠的南國夜色中自由舞蹈。我有了笑聲,輕松極了,舒暢極了。我被自己的笑聲驚得漫天飛舞,一只鴿子被我驚得滾落到地上。男人在一旁咯咯咯地笑。
他說:你看那只鴿子,去年死了伴兒,總是獨來獨往,從來不讓別的鴿子踩它的尾巴,別的鴿子也信守規矩,從它跟前走來走去都不侵犯它。
我問:鴿子還有規矩?
當然有,鴿子比人重感情。一只鴿子一生只有一個伴兒,如果對方死了,男一只就一直獨身。男人很認真地說道。
我說:怎么會呢?鴿子還獨身?這個詞有點新鮮!
不新鮮!對于人可能新鮮,對于其他生命一點都不新鮮。鴿子跟很多生靈一樣,都是有生命的,世界上很多生命比人偉大……
我不知所措,停止了飛翔,向他道別。男人說:公園大門早關了,那邊墻根有個小門,我送你出去。
我疑惑地望著他。他淡淡地說:走吧!
隨他出了樹蔭環抱的小門,站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才舒緩開來。我說了聲謝謝。
他說:不用謝,剛才我說了謊,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不是北方人,只是知道你很孤單。
我哦了一聲,努力地抑制著淚腺,不使眼淚流出來。
中鋪上的匣子
車到蘭州站的時候,上來了一對中年男女。男人穿一件破了袖口的黑色皮夾克,懷里抱著一團東西,女人穿一件風衣不像風衣、大衣不像大衣的灰色長衣服。兩人的面容有些焦黃,一看就知道缺少睡眠。
這列火車自烏魯木齊出發,一路上相近鋪位的人已經很熟了,打牌、聊天、看手相、嗑瓜子、吃方便面。火車上該有的娛樂活動都娛樂過了,該說的親近話和不親近的話都說過了,人們在疲憊和百無聊賴中等待著什么……一個叫賣白蘭瓜的小販,一個搶劫犯,一個漂亮的美眉,或者干脆刮一陣沙漠颶風。不管什么,只要能吸引眼球,能把懶散和麻木驅除走就行。對面下鋪和中鋪的兩個人剛下車,他們是蘭州煉油廠的兩名職工,到新疆出差回來,一路上大家已經很熟了。他們剛從站臺消失,這對男女就來了,填補了剛剛空出的鋪位。
見來人如此裝扮,大家似乎有點失望,但都沒有過分的表現。一個小“隔間”六個人,上中下各兩人,我們四個老乘客中,上鋪兩個年輕人一見這對男女走近,就上到自己的鋪位上去了,我和一位警察還在發呆,把眼睛湊在玻璃窗看進站出站的人流。因為新來的人就在對面下鋪坐著,不得不望了他們兩眼。顯然,這是一對應該乘坐硬座車,或者干脆乘坐長途汽車或騎毛驢的人。他們坐在臥鋪車廂,給人一種坐錯位子、站錯隊伍的感覺。男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把皮夾克脫下來蓋在那團東西上。那是個方方正正的物件,用一件藍褂子裹著,男人剛把皮夾克放到物件上,女人一把擋開。男人沒有堅持,把皮夾克往懷里卷了卷。女人把物件往自己懷里抱了抱,男人立即擋了擋她,往我和警察瞅一眼。女人停了手中的動作,縮了縮身子,低下頭。男人一翻身上到中鋪,女人趕快站起來,把物件抱在懷里,回頭看了警察一眼,手往上一舉,遞給中鋪的男人。男人接住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鋪位靠里的角上。然后他把皮夾克在鋪位上立了立,想擋住什么,沒立住。女人也上到中鋪,與男人面對面坐著,眼睛卻都瞅著那樣東西。
見我和警察沒注意他們,他們往角落擠了擠,兩人便挨得很近,幾乎擁坐在一起。兩個人,四只手,都放在包裹上,女人把物件上的藍褂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方鮮艷的紅布。這種紅太扎眼了,我驚得正要喊叫,警察立即使了個眼色,把喊叫鎮壓了下去。
我想給警察說點什么,警察不理我。上鋪上的兩個年輕人好像一下子多了瞌睡,一直待在上面不下來。而對面中鋪上的男女一直坐著,兩個人,四只手,一直放在那東西上。那東西在手掌的撫摸下不時露出清新的紅色,也露出一點點的棱角。顯然,那是一個規整的匣子。
八個小時以后,男人和女人下車了,那個站叫寶雞車站。兩人一走,上鋪的一個年輕人跳了下來,對我和警察大聲嚷嚷:那是個骨灰盒!
警察把一根手指頭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低聲說:他們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搶過話頭:火車上不應該帶這種東西。
警察說:你沒看見他們八個小時沒說一句話,沒喝一口水,除開骨灰盒,什么行李都沒有,他們忍受的難道不夠嗎?
我不解地問:你早知道那是啥東西呀?
你難道不知道嗎?他反問我。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
庫克斯號上的海鷗
這是一艘巨大的海輪,有一個異國風情的名字,叫庫克斯號。
晚霞掃蕩般地鋪排在天邊,紅色的天宇,藍色的海洋,白色的海鷗,吸引著輪船上的乘客。乘客自然是不常見到大海的,不常見到水天相接、廣闊無邊的霞光圖的。甲板上閑散著很多人,其中一對男女比較受人關注。這是一對殘疾人。男的少一只胳膊,女的是個盲人。男人攙扶著女人,從甲板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一會又從另一頭走到這一頭。開始注意他們的人并不多,畢竟都是受過教育的人,就是看見殘疾人,也不會大驚小怪,更不會有不友善的舉動。但這對男女好像很不合作,不但在人面前走個不停,還不時碰撞到其他人。當他們來來回回撞了同一個人兩下時,就有人發話了。自然,他們是小聲嘀咕,不想破壞美好的景致和放松的心情。但還是有人將目光尾隨著他們。同樣,他們也聽清了兩個人的對話。
女人說:就是要走動,不走就難受。
男人說:走得越多腿越疼,對你的腿沒好處。
女人說:沒好處就沒好處,反正腿也不行了,趁腿還好的時候多走點。
男人說:還是歇會兒,我來給你說說海鷗吧,哦,又飛來了兩只……一只是白色的,一只是灰色和白色夾雜的顏色,你喜歡白色的還是兩種顏色的?嗨——這還用問,你肯定喜歡白色的,白色的就像你,漂亮極了,在天上飛呀飛,跟云彩一樣,又好看又快樂。
女人說:別安慰我,我知道自己不好看,一個瞎子,腿又出毛病了,我不去醫院,你非讓我去,錢花了一大堆,以后的日子咋過呀!
男人說:日子慢慢過吧,只要有口飯吃,就不會死,只要還活著,就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本來生活對我們就不公平,自己就更不能跟自己過不去,快樂地享受生命的每一分鐘,活一天享受一天。你知道你有多可愛嗎?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好禮物,你就像這只白色的海鷗,哈!從左邊又飛來了一只,是一只好看的小海鷗,還叫哩——你聽,你聽,聽見了嗎?
女人一手抓住船舷,一手抓住男人唯一的胳膊。女人側著身子,仰著頭,把一只耳朵朝海鷗的方向側著。男人也把頭仰著,看海鷗。看一陣,搖晃一下被女人抓住的胳膊,告訴她海鷗飛到另一個方向了。女人又把耳朵朝向另一個方向。
兩個人一會斜著身子,一會仰著頭顱,在甲板上不停地變換姿勢。云彩漸漸淡薄,海鷗越飛越遠,男人和女人還在仰望、傾聽、說話。星星漸漸多起來,海風漸漸狂烈起來,身后是遼闊的大海,頭頂是飄揚的旗幟,兩個人還站著,站在原地,偎依著,偎依在暮色中的洋面上,像一幅油畫,又像一幅剪影,更多的,像一尊雕塑。女人的笑聲響起來,在博大的東海之上,隨海浪清脆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