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菊香釅

一

近給學生講東坡居士的《海棠》: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讀到“香霧空蒙月轉廊”時拍案叫絕，突然腦際閃過一句“空蒙紫霧回廊月”來。

這句子出自我大學老師胡懿安先生在我畢業時贈我的《詠菊》。詩云:

潑墨丹青也費描，花中惟見此卿豪。

空蒙紫霧回廊月，瀟灑流云卷地濤。

十丈朱簾香度暗，千房熒火煙飛高。

新詩百遍閑吟罷，誰奪長安貂鼠袍?

東坡的“香霧空蒙月轉廊”寫海棠的香味彌漫，香味浸在霧靄中隨月流轉，縹緲，空蒙。詩人賦予明月以人的感情，這時的明月變成了眷戀海棠的戀人，穿廊度戶，品嘗領略著的香霧，低回照應著海棠，含蓄點明“人”賞花之細膩，點明“人”賞花之久，表達對海棠的喜愛之情。人轉廊，才能見月轉廊，才能嗅到轉廊的香氣。詩句不著“海棠”與“人”字，卻讓我們時時感到海棠如在眼前，態可掬，香可嗅。讓我們時時感到東坡居士儒雅的身姿在廊下徘徊賞花的影像。表現了詩人被貶后的孤寂郁悶并想借花消彌的思緒。

胡老的“空蒙紫霧回廊月”無疑化自東坡的“香霧空蒙月轉廊”，描摹菊花的形態:霧中菊飄逸、空蒙，月的清輝掠過廊檐瀉在菊上忽明忽暗，疏朗極了。與下句“瀟灑流云卷地濤”對仗極工，一柔一剛，一婉約一豪放。雖少了東坡的味覺感受，但多了色彩渲染，通過軟硬的對比，詩人超然的形象立現。表達了詩人的人生追求。

二

1993至1995年，我就讀于晉中師專?穴現晉中學院?雪，期間受胡老的教誨頗多。

我今天許多思維習慣，行為方式是受他的影響形成的。

我們最初是從學習委員抄在黑板上的任課教師一覽表上知道胡老的。他代我們的古典文學與寫字課。

第二天上午，我們就迎來了胡老。他站在班門口探頭問:“這是中文31班嗎?”

得到肯定答復后，旋即笑瞇瞇地點著頭進來了。胡老穿一身米色休閑裝，腳蹬一雙棕色皮鞋，最吸引我的是他戴一頂米色軟邊禮帽。紅潤的臉上嵌著一雙笑瞇瞇的眼睛，眼神銳利，好像能穿透人的胸膛直射人心。而左嘴角向上翹著，調皮的笑意掛在嘴角。

胡老甫一登講臺，便放下手中的紙袋，摘禮帽時鞠了一躬說，我叫胡懿安。

說著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瘦金體的字，筆鋒極見功力。他的“安”字寫得極瀟灑:上邊的寶蓋頭極窄小，隨手一劃，一點便帶上了寶蓋頭上，接著向下一拉，一提，一按，一繞，長長的下弦月便擔在樹杈上了。快速得沒容我們回過神來，安字就寫完了，我才明白什么叫筆畫飄逸。他說，你們昨天見我的名字胡一安，肯定是一二三的一，這是不妥的。我的懿安是美好品德安康的意思，一安就不是久安，是暫時的安，一安就不是我。他們這是不負責任的表現。說著，他的臉色倏地變了:我知道你們是從民辦、代課教師中考來的。我代你們的課就要對你們負責。你們更需用功，我絕不容忍你們拋家別妻在此虛度年華。當然，沒結婚的同學不存在拋家別妻的問題。順便說一句，為了對國家負責，為了對你們負責，我的課結業極嚴格，不預先畫考試范圍，不預先告訴你們考題，更不允許學生考試前后去我家求情要求及格。我家的門只為科代表開，當然也為找我探討問題的同學開。我家的客廳只有這些喜歡學習的同學的座位，我是不給那些提溜著一瓶酒，一條煙去求情的同學設座位的。我既不抽煙，更不喝酒。我放你一馬是害你，而不是為你。同學們要想清楚。

我覺得胡老是位極認真的老師。憂慮之余我欣喜。看來我在此是能學到知識的。

胡老上課時有妙語，讓我們從蒙朧睡意中警醒。胡老的課更多的時候是嚴謹的授課和教學生學習方法。他說，有位大師說過，大師的學問是更大的大師用煙熏陶出來的。你想啊，學生在老師跟前聆聽老師講課，而老師吞云吐霧地抽著煙，老師吐出的煙霧就是知識啊，學生能沒有知識?

胡老最擅長利用所講內容仿詞幽默。他常在課堂上抨擊社會上不正常現象。一次他說，毛澤東是人民的大救星?熏魯迅是新文化運動旗手。這是兩顆耀眼的星啊。而我們的學生不去追，卻追一些曇花一現的歌星。我實在弄不明白，那些整夜不睡覺等歌星簽名的學生。你在寒風中等待他，他卻在酒店呼呼睡大覺呢。這些學生多可悲啊!

課后，胡老也和我們開玩笑。1994年夏的一天上午，我們下課后出教學樓。我與胡老正好走在一起。樓門口藝術系的學哥、學姐們在照畢業像。我笑著問，胡老，您說，為啥藝術系男生夏天喜歡披長發，穿高幫靴，那是不是學藝術的必需裝備?胡老狡黠地笑了笑說，一綹綹頭發貼在脖窩，再配上一身幾月不洗油膩膩臟不拉嘰的衣服，那是不自信的表現啊。你想頭發長挨打可減震啊，可減輕疼痛量啊。這不是心里不自信，準備挨“打”嗎?其實，真正的藝術家不一定是這樣邋遢的。當然他們在野外采風，不可能衣冠楚楚。他們的衣著或整潔或隨意，那全是他們的藝術風格，是他們性格，是他們做人行為的體現。學人貴在學神，而不是學皮相。人的才華不必通過皮相來顯現。你看那些大師們哪個是這些學生的樣子呢?說著，胡老頭一歪，“嘖”地一聲從嘴角跌出，笑著昂首走去。

三

第一學期期末考，我遭遇了胡夫人“冷槍”的“伏擊”。

胡老曾說過，他是山東人，就讀北師大時言論觸犯了“旗手”，畢業時被發配到呂梁山的胳肘窩里。偶然機會得以教書，期間他埋頭搞學問。后來國家恢復大學招生，他被落實政策調到大學教書。妻子是北京人，隨他來校做了物理系的政工員。

考試前，學校進行聲勢浩大的考前教育，輔導員說:期末考是常規考試，是為了檢查教學效果的，同學們沒必要緊張。平時好好聽課學習的同學肯定沒問題。誠實是做人的根本。我們不能作弊，甚至連作弊的念頭都不該有。這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當晚，我便猜了一題“簡要分析阿Q身上表現出來的國民劣根性”，我洋洋灑灑寫了兩頁紙，讓同舍的幾位老大哥用標準答題紙抄好。這幾位老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得養活，所以他們常在農忙時回家種責任田。自然他們也就靜不下心來學習，每每考試前窩在宿舍復習。有的竟然在被窩里用功。我可憐他們就給他們猜題。第二天上午現代文學最后一道題赫然就是我猜的題。可惜幾位老大哥沒敢帶答案進考場。他們在“臥談會”上說，寧可去老師家求情，也不做那丟人現眼的事。我想，求情才丟人現眼呢。他們說，咱們這么大年紀了，求那些咱們的同齡或比咱們年齡小的老師，他們不會拒絕吧，他們可憐咱們呢。我想這是什么邏輯啊。那么大年齡的人去求比他們小的老師，何況是去讓人家給及格，還刻意用自己的生活艱難博得老師們的同情，多難為情啊。他們竟然不以為恥。他們不敢帶答案進去，讓我的“雄心壯志”成了泡影。我猜住了題給我的驕傲添了油加了醋。我想不就是這么大個學校嗎?我要在此興風作浪呢。

第三天上午考法律常識，胡夫人監考。我決計淘氣一番。卷子到手后，我故意掏出一白紙條，做著掩掩藏藏的樣子，配以躲躲閃閃的眼神。胡夫人果然向我走來。我慢慢地將紙條團成紙蛋，順手丟在身后廢紙簍中。胡夫人問，紙條呢?芽我說那……什么紙條啊?她說你剛才手中拿著紙條啊。我說哪有紙條，就算是紙條那也是白紙條啊。她說那就是作弊了，那紙條就是夾帶。我說我那是用來擤鼻涕的啊!胡夫人氣憤極了，扭頭便走。我埋頭做了半小時也交卷走人。

考試結束前十幾分鐘時，平時坐我前排，這場坐我們考場前排的小馮氣喘吁吁跑進我們419宿舍:小馬，你的卷子讓胡夫人給寫上“作廢”了，快去找找她吧。看小馮慌里慌張的樣子不像哄人，我一骨碌從床上躍起。但我想我原是為開玩笑的，這樣去找不是不好玩了嗎?幾位老大哥催促我:快去啊，那不是開玩笑的事。現在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就快步向教室跑去，向胡夫人說了情況，懇求她高抬貴手給卷子松綁別讓卷子作廢了。胡夫人說，考試前不是說過嗎?不該有作弊的念頭啊!你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啊?考試制度是兒戲嗎?聽我們家老胡說過你很好學的，你不該做這樣的事，我覺得你該受到懲罰啊。我當時想，還老胡呢，胡老為什么娶了這樣一位蠻橫且不講理的老婆?

中午，我剛邁出宿舍樓門，喇叭正廣播著:今天上午考試中，以下同學作弊……中文31班馬道衡……我恨不得地上裂道縫鉆下去。我低著頭匆匆跑進餐廳。

這件事的確給我上了一節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品德課:凡事原則、規矩一定得遵守，萬不可拿正事開玩笑。

這更讓我明白:自己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我想這肯定也是胡老的想法。我理解他們的想法，他們不希望他們認為的好學生做出不高雅的舉動，尤其在做人做學問上，他們希望我品學兼優呢。

謝謝這“冷槍”!

四

1996年春天的一個上午，課后胡老說:同學們，我向大家請一天假，明天我去山大參加晉升教授職稱答辯，明天的課你們自習吧。我們圍在他身邊說，祝您成功!胡老笑瞇瞇地說，謝謝，肯定會成功的。胡老笑瞇瞇地回答了我們請教的一些問題，抱抱拳離開了。

我想他一定會成功的。去年中秋正好碰上國慶，我們剛入學一個多月，也想家了，我做好了回家的準備，不想系里通知我與周勛呆在學校。五天里我倆幫系里晉職的老師匯總、抄錄相關材料。按規定，有些對他們的評價是不許與本人見面的。我在整理胡老的材料時發現，胡老僅發表的學術文章的題目與所出著作的書目就拉出十六開紙兩大頁多。這還不算胡老寫的詩文呢。我目瞪口呆地想象著兩大頁數目的書壘起來的概念。之余明白了什么叫著作等身了。這樣的研究成果加上他那嚴謹的有個性的授課，評個教授還不就像喝涼水那么容易嗎?

我知道這次講課是去年評職稱的最后一道關口。我們聽了胡老快一年的課，知道先生的學術水平及授課能力，所以，我們根本不擔心先生不能升職。

兩個月后我們得知胡老并沒升職。我們當然明白那不是因為先生的學術分量不足，更不是因為先生的授課能力不行。在我們的心目中，胡老是我們所有老師中最具教授水平的老師。教授不僅需有一定的學術水平，更需有一定的操守及人格魅力。我們憤憤不平，大罵評委。我們推測胡老肯定將教授職位看得非常神圣，也就不屑于拉關系，所以落敗。等我們知道誰評上后，我越發肯定我們的分析有道理了。評上的那位老師并不給我們代課，是學校的領導。我記得我整理材料時，他的學術成果僅僅是與人合編了一本教材，及在一份大報上登的一篇應景文章。我是學生，沒有相當高的學術眼光，當然不知道是不是那本書與那篇文章極具水平及分量，不知道他倆的學術水平誰更高，不知道他們誰的授課水平更高。如果是那位領導的水平更高的話，我們就是以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了。可我們從感情上很難接受胡老沒晉升教授。

胡老仍一如既往地認真教課，認真地給我們改毛筆字。

胡老教我們毛筆字，要求我們每人每天仿一張大字，一天一收，他用朱筆圈點、修改。他教我們識別毛筆的優劣:用嘴將筆毛潤開，平鋪在手心，筆頭的毛齊者佳。說完他“嘖”地一聲，歪著頭陶醉地笑了。他還給我們講澄泥硯、端硯的故事。他教我們懸腕、懸肘運筆。他教我們啥叫“意到筆不到”，啥叫“澀筆”、“筆鋒”、“側鋒”、“布白”……我們習字時，他時而正正我們的頭，讓鼻子、筆桿、筆尖成一直線;時而讓我們并腳坐正身子;時而給我們示范習字時的三個直角:腰與大腿、大腿與小腿、小腿與地面;時而給我們示范落筆、運筆、收筆…….

我記得最牢的是我在仿上寫了一個繁體東字，竟然寫錯了:在日字下又寫了一橫。大仿發下后，我看見我的仿上有一個特大的紅叉，紅叉旁是胡老寫的繁體東字。我羞愧萬分。課上胡老講，早晨，太陽從樹根部升起，才有了日穿在木上的會意，指東方。日下加一橫，再加上邊那一橫是“亙”字，再穿一豎是個繁體車字，再加一撇一捺不成字。而日穿在樹梢上是個果字，會意樹上結得紅太陽，當然指果實。而日落樹梢是個杲字，指太陽光的明亮的，日在木下是個杳字，指什么也沒有了，比如“杳無音信”。

我記得某名家說過“智者用最淺顯的話說出深奧的知識，愚者用深奧的術語解釋易懂的知識”。胡老用了我作業上的一個錯處就將怎樣認字的方法告訴給了我。

我慚愧自己原來是個老師。聽了胡老的講解，我不但沒有絲毫難受，反覺得心中很熨帖。是啊，是他打開了我多年郁結在心頭的一個問題:怎樣才能輕松認字。原來漢字是通過筆畫構造的，自然認的時候還得從它的筆畫構造上著手推斷字意。

現在想來，小學生認字，如果老師都這樣教，何愁學生難過識字關呢。并且這種方法就像游戲一樣有趣、好玩，適合小學生的心理特征。

胡老就這樣認真教課。按他的脾性，他該看重那個在他看來很神圣事實上已變味了的教授稱號的。按他的人格基因他更看重自己的人格尊嚴的。他絕不搖頭乞憐地向那些卑鄙的人討要那個名分，那樣做是自降人格的。或許，胡老連要的想法都沒有。讓我們欽佩的是，他并沒有因為沒晉升教授敷衍了事地授課。

在當下人們不再清高而為職稱四處鉆營，沒評上在工作中抵觸的背景下，胡老的境界最該讓人仰視!這樣的人格魅力不讓不擇手段追逐名利者汗顏嗎?

五

1995年上半年，我們畢業在即，胡老給我們開了唐詩宋詞選讀。他吟誦詩詞那抑揚頓挫的語調，搖頭晃腦如醉似癡的神態，無疑表明他已沉醉于那詩詞的美好意境中去了。每讀到妙處，他得意地兩唇一碰“嘖”地一聲，點頭一笑，讓我們羨慕。我心癢癢得也想高調吟誦一番。當時急于離開學校的我們，一上他的課卻出奇地心理安穩，急著走的想法自然消弭了。我們覺得在這個時候聽聽他抑揚頓挫的朗誦是種享受。我們是多么想就這樣永遠地聽下去，是他的課給我們吃了安神丸。

那時，好多快離校的學生又是砸窗玻璃，又是砸自己的暖壺，整天“砰砰砰”的聲響很逗人的壞情緒。但我們班卻異乎尋常地安靜，我想這該歸功于胡老，是他的課讓我們氣定神閑，是他平時的教育讓我們保持了人的尊嚴。

我現在喜歡讀詩詞也是他啟蒙的啊。

現在想，他以副教授的身份啟蒙我們識字、讀詩、做人，那么我以前二十多年讀書生涯算是白過了。而我以前竟以我的淺薄學識教育別人，確實是誤人子弟。好在我終受益于國家政策入大學讀書，有幸碰到胡老，是他的教誨給了我寧靜，使我得以安靜地讀了兩年書，也使我過了兩年充實的生活。

畢業考試結束后，我與周勛兄合計與胡老照張像留念。周勛兄去請胡老時，他慨然應允，放下手中正寫的文章，出來與我們合影。像片上的胡老背著手兩眼昂視前方，一臉傲氣，嘴角的笑意卻淺淺動人。

第二天，我與周勛兄惴惴敲開了他的門。剛考過試就去拜訪他，當然怕他轟我們出來。當然我們不是去求情請他給我們及格的，我倆自認我們還學得不錯，何況我們秉承胡老的操守，即使我們不及格怎么自降人格乞求他給我們及格呢?胡老開門看到我倆時，嚴肅的面孔一下就笑了，又是那聲熟悉的“嘖”聲，歪著頭一笑，將我倆讓進家。接著胡老彎腰給我倆提拖鞋，我倆忙說著“不敢當，自己來”，忙接過拖鞋套上。胡老就帶我們參觀房子。北面是廚房，南面是臥室與書房。西邊那間房門關著。胡老笑著說，那是夫人的臥室，孩子在北京讀高中，她陪讀去了。她不在我沒權利開門。東面這間是胡老的書房。我懷著虔誠的心隨他進去，就一下子呆住了。盡管來之前已有了心理準備，知道胡老家的書很多，但看到后覺得太出乎意料了，二十幾平米大的房間，靠東西墻都是到屋頂的書架，北面除門外也是書架，里面全是書。而書架前許多書柜中也是書。我感覺書浪就像立體電影銀幕上的浪頭劈面撲來。我的心震撼了。我好像看到一位位政治家、詩人、學者夾著他們的著作從書架上走下來。我便置身于他們之間，恍惚間，聽到魯迅先生在與內山先生談話聲，看見東坡先生峨冠博帶大醉而來……

我陡然明白了胡老為什么那么學識淵博，氣質那么儒雅了。我陡然明白了胡老博大胸懷是足以吞吐這書海里的波濤，胡老睿智的思考足以駕馭這書籍里精深的思想，胡老如椽大筆足以書寫人間至性至情的緣由了。

我恍惚間看到胡老正與一位位智者品茗屈膝交談……

當胡老將茶水遞到我跟前邀我坐下時，我才從恍惚中走出來。我嗅著茶香，腦際頓覺清爽:做人要做這樣的人。

我向前望去，南面臨窗是個大書桌，桌上擺滿一摞一摞的書，書間有一盆花，是君子蘭。桌右的門通往陽臺，陽臺上滿滿地放了些盆景。桌左的門通向外面小花園，花園內樹木掩映，花朵燦爛。胡老說，當初分房子時特意與人換了這套一樓的房，就為一樓這個小花園。他說，人該接地氣啊!每天到小花園伺候這些樹花，很好。

我又是一呆，這是不是有“借書滿架，偃仰嘯歌”、“雜植蘭桂竹木于庭”的意趣呢?芽室內滿架的書當然不是借來的，而小花園的花叢、樹木自是先生打理侍弄的。這是怎樣的生活:坐下與智者交流，抬頭滿眼是綠意啊。我也明白了胡老的氣質為什么那么儒雅、大氣、淡泊了。

胡老右臂套著袖套，原來他正在給我們改卷子呢。他坐下時說:自己找找卷子看看吧。我找出我的一看:78分。自覺慚愧。胡老說，這很不錯了，我說過我改卷子極嚴的。我看這胡老改過的痕跡，連我寫錯的字也給糾正過來了。我越發敬佩胡老的認真了。我們都快離校了，他這樣細改卷子，誰看呢?

我與周勛兄說了些感激胡老的話，便邀胡老寫留言。胡老笑笑，“嘖”地一聲說，我一般不給學生寫留言，說些空話沒用，但有些同學我一定要給寫，不讓我寫我會自己找他給他寫。說著他用那瘦金體字在我的同學錄上寫道:

道衡同學:畢業在即錄拙作《詠菊》一首寄之:

波墨丹青也費描，花中惟見此卿豪。

空蒙紫霧回廊月，瀟灑流云卷地濤。

十丈朱簾香度暗，千房熒火焰飛高。

新詩百遍閑吟罷，誰奪長安貂鼠袍?

愚師胡懿安95、5

寫過留言，胡老問了我們的家庭及工作情況。胡老說，你倆不管畢業后做什么工作，一定要堅持學習啊。

我們怕打擾胡老，忙告辭了。

后來我思謀，胡老寫詩明志，以菊自況，抒自己的高潔情懷，寫自己的瀟灑氣質，寫自己當仁不讓敢為天下先的豪氣，寫自己暗香般的品質。而他將詩送我，也即將此情寄托于我之意吧。

我很慚愧，也嚇了一條。胡老竟這樣評價我。我怎能當得起菊花的品性的裝飾呢?芽我又思謀，胡老對我期望這樣高，我該感謝先生的知遇之恩。我該以此為鞭策，絕不能辜負胡老對我的期望。

畢業十幾年來，我沒忘胡老的囑托，堅持學習。我按胡老啟蒙的方法啟蒙著我的學生。我也鉆研學術，盡管見識淺陋，但那是我的見識。我也寫詩文自娛。

我覺得我身上也充盈著菊的精神、豪氣。

六

胡老，我祝福您，祝福給我人格力量、啟蒙我學識的您。

胡老，您還在母校嗎?好想再聆聽您的教誨，好想再聽您揮灑自如的課，好想再與您閑話戲噱，好想再看您的歪頭一笑，聽您那聲“嘖”……

我期待著同學們聚會那一天再見到您。

當然我早該去看您，接受您的知識的再熏陶，接受您的暗香浸染，接受您的力量傳遞。

后記

周敦頤寫過《愛蓮說》。有句云:“……世人甚愛牡丹，晉陶淵明獨愛菊……”

菊花綻放于九月，香氣濃烈，具傲霜品性，是花中隱逸者。

胡老是我的恩師。他那“誰奪長安貂鼠袍”是當仁不讓自信的外化。胡老將之寄我，讓我有了上進的動力，有了學習的路徑，有了思考的源泉。

九月十日是教師節。我是教師，我又是學生。我將對九月的崇敬、對恩師的崇敬釀成“九月菊花香”敬獻胡老。祝胡老如菊般老而彌香，頤養天年。

九月菊香濃烈。草就此文擬題時頗躊躇:師恩如菊香，該怎樣表述。香字有點俗氣。查《現代漢語詞典》，形容酒味醇厚。釅，形容(液汁)茶味濃厚。用哪個字來表達先生的品質呢?我推敲:師生情濃。則濃得性烈，就過了。的醇是可以表達師生情的純潔，可君子之交淡如水才對。釅則濃得性澀，那香是茶觸動味蕾而感的，是苦后的香，是種醒腦的香。慢慢想，胡老于我該是苦后的香，是那種醒腦的香，是那種越咂摸越有滋味的香，是那種沁人心脾的香。茶越沖越淡了味，也就是師生間的淡泊，交往宜淡而不宜濃啊。故題名“九月菊香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