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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笤帚上高中

2010-01-01 00:00:00徐茂斌
黃河 2010年3期

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有好多現象常常讓人捉摸不透,嚴酷的冬天間或會出現一些溫暖如春的日子;混亂不堪的年代偶然也會呈現出一時半會兒安定和諧的盛世景象。

一九七二年就是這樣一個極其特殊的年份。

在文化大革命這場大動亂還遠未結束的時候,小平同志二次復出,以快刀斬亂麻的獨特風格大刀闊斧地對我國各個行業(yè)進行了全面的整頓。很短的時間便顯示出了偉人不同凡響的巨大魅力,很短的時間便使我們國家擺脫了極度混亂而實現了初步的安定。他“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英雄氣慨在那段時間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小平同志的再次被打倒,整頓工作功虧一簣,我們國家旋即又滑落到了混亂的深淵。直到“四人幫”徹底垮臺以后,小平同志再次復出,才使我們國家真正從大亂達到了大治,并且實現了跨越世紀的長治久安。

盡管如此,稍縱即逝的一九七二年,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永難忘懷的記憶。

也正是因為有了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份,才使我國成千上萬青少年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也正是有了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份,才使我有了一種繼續(xù)上學讀書的可能。要不然,我在初中畢業(yè)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念書的地方了!

所以,一九七二年和我的人生命運緊緊粘合在了一起,想撕也撕不開,想扯也扯不斷!

其實,從整體上來說,命運對我們這一代人是最不公平的。

“生在躍進時期,長在困難時期,讀書又趕在了文革時期”,就是我們這一代人曲折而又悲慘的成長歷程。不說別的,單說念書,倘若你處于其他年齡段上,總還會有一頭沒一頭,有撞上厄運的時候,也必然會有逃脫厄運的時候。而我們這一代人卻全趕上了,把從小學到高中的差不多整個讀書生涯不偏不倚地放到了文革這場動亂當中。

剛剛跨入小學,當我們連最簡單的加減乘除口訣還沒有背會,甚至連“文化大革命”幾個字還不能利利索索寫出來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而當文革結束了,我們的讀書生涯也就基本結束了!

號稱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也確實夠個史無前例,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導致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我經常想,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中,遭劫最重的莫過于教育戰(zhàn)線了!別的戰(zhàn)線雖然也災難深重,但經過努力,元氣總可得到修復,損失總可得到彌補。而擔當著為祖國培養(yǎng)人才重任的教育戰(zhàn)線就不同了,我們拉下了整整十年的步伐,我們少出了整整一代人才。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們居然自己操起家伙,閹割了我們中華五千年傳統(tǒng)文化的命根。在改革開放的漫漫三十年里,我們不斷試圖重新拾撿被文革所丟棄了的傳統(tǒng)文化,但我們終于發(fā)現,再次拾撿起來的文化己經變得不再渾然天成了,己經變得不再純潔干凈了,不管你怎么從乎一心、運用之妙,也總覺著疙疙瘩瘩別別扭扭,不像先前那樣順暢了,甚至有學者說這種拾撿無異于在做狗尾續(xù)貂的荒唐事情。

文革十年,中華文化損失慘重,我們這一代人的損失同樣慘重!俗話說寸金難買寸光陰,十年的光陰又豈是金山銀山可以買回來的?

那段虛度的光陰,注定改寫了我們這一代人本來的生命軌跡。正常年景參天大樹猶可為,而那個年代連晉西北的一棵小老樹也不可作;正常年景虎嘯獅吼猶可為,而那個年代連黃土高坡上一個山雀的鳴叫也不可作!

你看我們念書都念了些啥?先是背語錄、背老三篇、斗私批修,后來是學雷鋒做好事,再后來是學工學農學習解放軍。最后估計是沒個好學的了,居然學起了黃帥張鐵生那些個反潮流英雄。這一學不要緊,大家伙都反潮流唄!于是學生斗學生、學生斗老師、師生共同斗校長成了中華大地教書育人的家常便飯。細細回想起來,當時用在文化課學習上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估計不足正常教學時間的三分之一,要和現在的學生比起來那恐怕就愈加悲慘了!

然而,一九七二年成為了一個例外。

一九七二年春天,也就是小平同志站出來不久,我們一個山區(qū)公社里的中學有那么幾個老師嗅覺特別靈敏,他們似乎己經意識到了什么感覺到了什么,總是在不同的場合不斷地鼓動我們抓緊學習等待祖國的選拔。我記得有這么三個老師最為突出,一個是數學老師孫元升,一個是語文老師王德忠,一個是政治老師郭彥高。這三個老師不僅知識淵博,教學上各有一套拿手好戲,而且激情澎湃,人緣甚好,具有很強的預見能力和感召能力,他們在恢復高考制度以后同時被調到了重點高中任教。他們讓我們抓緊學習,我們就真的不敢再往松放了。加之學校的教學秩序也逐漸歸于正常,雜七雜八的課外活動減少了,到山莊窩鋪的支農活動也基本上停了,老師們不僅按部就班地認真上課和批改作業(yè),而且還抽出好多課余時間給我們補課,到年底基本上把高小和初一時所拉下的課程生拉硬扯地給補了一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學校在這一年中組織了好幾次大練兵考試和若干次小的課堂測試。老師們說我們這一代人既沒有學下東西,也沒有見過那種陣勢,需要搞一些鍛煉。也確實是這樣,剛開始考試的時候同學們都很不適應,有的雙手抖簌半個小時寫不出一個字來,有的因為緊張過度而尿了褲襠,有的甚至口吐白沫暈了過去;當然也有些同學心存幻想,不以為然,他們覺得國家培養(yǎng)人才的方向不會改變,怎么會用那樣一種不人道的做法來對付貧下中農的子弟呢?怎么會用只專不紅的辦法來培養(yǎng)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呢?那樣做既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育路線,也難保紅色江山永不褪色!還有一些同學態(tài)度生硬,以抗考來回應學校里的考試。他們從不參加學校組織的考試,還美其名曰是和修正主義的教育路線對著干,是捍衛(wèi)毛主席的紅色教育路線云云。這一年學校舉行的考試,完全從實戰(zhàn)出發(fā),經常帶有幾分猜題押寶的性質。

學校的秣馬厲兵,我不知道對別人有幾多作用,至少對我的幫助非常之大。就一年的工夫,我不僅把課程里的夾生飯給消化了,還主動到老師那里找難題來摳,用不同類型的難題打通了數理化知識上的夾層和壁壘。

完全被幾位老師給猜中了!

一九七二年底我們接受了文革以來最嚴格也是文革中間一次絕無僅有的升學考試。這場考試,如老師所言,把希望真正交給了有準備的同學!

一九七二年隆冬,晉西北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整個山川溝壑一片潔白。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來形容恰如其分。

大概是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也就是我們初中畢業(yè)的前三天,天氣特別寒冷。我們初二的同學們正圍攏在教室的火爐旁,搓著手跺著腳,來完成班主老師交給我們的最后一項重大任務,那就是討論如何給每一位同學恰如其分地填寫畢業(yè)證書上的評語。

根據那些年的經驗,畢業(yè)評語非常要命。它是貧下中農推薦你上學的一個重要參考依據。在同等條件下,比如甲同學和乙同學成分高低完全一樣,二者要爭一個升學指標,那么畢業(yè)證書上的評語就要起作用了,填上“優(yōu)秀”的就比填上“良好”的要占優(yōu)勢,當然更比填上“一般”“尚可”“平平”等要好得多。所以大家很關心也很在乎評語上的語言表述。

當然像我等同學,是絕對不關心什么評語不評語的。評語就是寫得再好,哪怕寫得天花亂墜,那也不頂,因為我們屬于“上層戶子”!

上層戶子,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既是一個政治概念,也是一個地域性的概念。我不知道別的地方有無這個稱謂,反正在我們晉西北這是一個非常風行的政治名詞。那時地主、富農、上中農、老中農之類的成分都被社會上稱之為上層戶子。上層戶子是政治打擊對象的另外一種提法或替代概念。按說把地主富農列入打擊對象,無可爭議,無可辯駁,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地富反壞右嘛,位列伯仲,不打你打誰?可是在我們那個有深山而沒老林的地方,說實在的,受自然條件的制約,歷史上就沒有產生和形成幾個真正夠得上水平的地主富農,這直接導致了后來成分品種的不全和成分比例的失調。可是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歲月里,要斗爭就必須有斗爭對象,要打擊就得選擇些活靶子,搞空對空不行,空喊號不行,絕對不行!何況人類的本性就有好斗的一面,在那樣一個能夠激發(fā)人類斗爭本性的年代,誰不想練練拳腳,試試功夫?芽因為大山里的地主富農數量畢竟有限,所以筷子里邊拔旗桿吧,地富不夠用,就把上中農老中農一起拉進來斗吧,于是乎,只要進入上層戶子序列的人們就都成了打擊的對象。上中農朋友們和老中農朋友們也多次試圖向貧下中農申辯:“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說中農是團結的對象嘛,你們?yōu)槭裁蠢弦蛭覀冾^上開炮,老要把我們看成革命的敵人?”貧下中農也說話了:“這地方沒有地主富農,不斗你斗誰?不打你打誰?不向你開炮向誰開炮?芽”

我家的成分是上中農,屬于上層戶子的范疇,當然也就在被打擊之列。

上層戶子既然是我們山區(qū)農村政治打擊的主要對象,那么上層戶子的子弟除了實行全民普及的所謂七年制教育(小學至初中)可以進去上一上,高中是絕對進不去的!

不只是我,所有上層戶子的子弟都不關心畢業(yè)評語,因為站著和跌倒一般高,自從討了吃就再沒有怕過什么窮,反正己經這樣了,愛咋地就咋地!

同學們顯然是兩種態(tài)度,與我們漠不關心形成明顯對照的是那群貧下中農的子弟。如果不是硬要把學生的評語分成三等九級那還不要緊,都填上些差不多的話,都填上些上天言好事的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愉愉快快畢業(yè)分手各奔東西有多好啊!壞就壞在我們那個班主任扛旗不換肩膀,下了一些“好、中、差”的比例指標,比如優(yōu)秀占多少多少,良好占多少多少,一般占多少多少……而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這些指標又不能單看學習成績,需要從德智體三個方面來考量。怎么考量?智和體還總有個測試的辦法,德怎么來測?用秤稱不見,用斗量不見,只能憑實力或者憑良心了!因為畢業(yè)評語,這伙同學爭斗得面紅耳赤寸步不讓,長說長有理,圓說圓有理,都在強調自己的優(yōu)點和長項。勞動好的說自己思想紅,體育好的說自己有為人民服務的本錢,學習好的說今年和過去不同了分數才是硬道理……先是比,后是吵,再后來就打了起來。首先是定喜和孌平扭打在了一起,緊接著,金雷不知什么時候舉起了一個長長的條凳,照著占英的頭上就砍了過去。于是鮮紅鮮紅的血在畢業(yè)的前夕灑了一桌子一地,于是紅色的瞬間凝成了永恒的紀念。幾十年過去了,別的事情都可以忘記,唯獨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想必同學們都會記憶猶新。

戰(zhàn)斗還在進行,也就是當金雷再次舉起條凳的時候,有個同學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來喊道:“住手!住手!別打了!別打了!別打了!再打也是白打,要考試了!今年真的要考試了!校長現在就叫我們去開緊急會議。”

聽同學這么一喊,戰(zhàn)斗立刻停了下來,定喜和孌平都松開手灰眉土眼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金雷舉起的條凳再沒有砸向目標,而是自動收了回來……

這位同學沒有撒謊,開會是真的。

剛從縣上回來的校長,一進門,氣還沒有定勻,就召集了這次全校師生的緊急大會。會場嚴肅而靜謐,除了校長講話,再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那次會議讓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寧神靜氣”。校長在會上傳達上面的招生工作會議精神,并安排部署了全校統(tǒng)考前的一系列準備工作。會議讓懸在全體師生心頭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人們再不用懷疑招生制度的改革了,只是大家覺得改革也許來得太快了點,來得太突然了點。好像突然就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摔打得人頭暈目眩,有點失去重心沒有方向的感覺。而此前人們都在猜測招生制度要變,可是沒有想到變得這樣徹底,不留多少余地了,只要不是地富反壞右的子弟都可以參加考試,而錄取則是嚴格按分數高低來進行!考試己無懸念,半月后就會在考場上一決雌雄!

校長在上面講,同學們在下面聽:貧下中農的子弟在聽,上層戶子的子弟在聽,好學生在聽,賴學生也在聽,剛剛打架的同學也在聽,只不過大家聽得心情則大相徑庭。

散會后,同學們都回到了教室。班主任再不說評語的長短了,而是給每人發(fā)了一張申請考試的表格讓同學們認真填寫。好學生把喜悅和自信填了進去,而賴學生則把不滿和憤怒填了進去,有的同學干脆不填了!只見金雷把表舉起來撕了個粉碎然后拋向空中,緊接著,又把長條凳子高高舉起(這次沒有扔向占英的頭顱)狠狠地扔到了教室門外……

我和一些上層戶子的子弟異常亢奮異常激動。考試制度的改革猶如一把大火,頓時點燃了我們心中的干柴,使希望的烈焰騰空而起、求知的星火迅速燎原。考試制度的改革,亦如一泓清冽冽的泉水,汩汩地流入我們的心田,頓時使干涸的信念抽出新芽、枯萎的理想再度開花。

半個月了!就剩下半個月了!我們得和時間賽跑。

那天晚上,也就是同學們紅起黑倒打架、寧神靜氣聽校長講話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這是我來到這個世上第一次體會失眠的味道,但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失眠有什么不好。這是一種甜美的失眠,這是一種幸福的失眠,我想如果這樣的失眠能夠伴隨我一輩子那該有多好啊。這一夜我想了好多好多,但件件都讓我無比開心。我似乎己經從上層戶子的愁云慘霧中走了出來,在自由的天空中任意翱翔;我似乎己經進入了高中,那里的校園、那里的老師、那里的圖書,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使我感到異常的新鮮;我甚至想到了高中畢業(yè)以后再次步入考場的情景,想到了大學、想到了中國最高學府清華是什么樣子北大是什么樣子,最后還想到了美國的哈佛英國的劍橋,以及那些大學的高樓、綠地、還有高鼻子藍眼睛的教授……

今夜的月亮分外圓,星星分外明。銀色的月光穿過窗戶,飄灑到我激動的臉上,蕩漾到我翻騰的心中。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也不想入眠。母親一次次催促我:“睡吧,睡吧。”我一次次答應:“就睡,就睡。”可哪里能找到一點睡意。

在東方亮起來的時候,我終于從虛無縹緲的遐想中走了出來。我越想越清楚了,越想越亮堂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憧憬未來,而是要腳踏實地地把這次升學考試搞好。我閉上眼睛開始過電影,各門功課、各個章節(jié)、各個定理、各個公式……該理解的似乎都理解得差不多了,可是該死記的東西似乎還差那么一些火候。我做出了半個月的突擊計劃,爭取每天推進一步,在臨上陣前把槍磨得再快些、再亮些、再好用些。

半個月很快過去了。在緊張的復習和幸福的失眠交替轉換中,我終于以一個上層戶子的身份步入了中國大地久違了的考場。

一九七三年元旦剛過,考試如期而至。

全縣十八個公社的一千多名考生分別集中在了三岔和五寨兩個考點上,展開了兩天時間的激烈角逐。但這種激烈可不像定喜和孌平打架那樣比身上的力氣,也不像金雷用條凳砍占英那樣比心上的質地,也不像貧下中農推薦上學那樣比了成分比關系,更不像家族斗爭那樣比了勢力比手段。所比的看上去是一雙手,寫得怎么樣?寫對了沒有?實際上比的全是腦子里是否有足夠的玩意兒,所比的看上去是你,實際上比的是你的父母,看你父母親給你定做的那個腦袋性能是否足夠好?品質是否足夠優(yōu)?

這次考試設數學、物理、化學、語文四個科目,由縣上統(tǒng)一命題、統(tǒng)一組織。考試非常嚴格,不露任何縫隙,雖然沒有“電子眼”監(jiān)控,也沒有武警公安把門,但其考場紀律和緊張氣氛絕不亞于現在的高考。

每每想起那時的考卷風格,我便會生出好多感慨來!那個時候每門文化課的考卷就那樣簡單,用不了五分鐘就可以把所有的考題通讀兩個來回,前面有幾道小題測試其基礎知識,只要會做十分鐘的答題時間足矣!后面緊跟著的三四道分值很高的大題,每題竟可以用到一連串的知識來做推理和判斷。倘對知識不是融會貫通,根本無從下手;即便思路正確,所用知識一知半解也會半道翻車掉入陰溝。一張考卷,寥寥數題,其考生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可得到集中的展示和充分的發(fā)揮。這樣的答卷,簡便易行,猶如一面鏡子,考生是何等材質盡顯其中。所以那時候的考試成績有著天壤之別,好的常常得滿分,差的往往吃“燒餅”。我一直懷疑現在考試所用的考題問題不少,怕是己經走偏了路子。那哪里是在考試啊,簡直和偷人搶人差不了多少。兩個小時,面面俱到,手忙腳亂,那么一大堆考題(十六開頁面,少則十幾個頁碼,多則二十幾個頁碼),題多得看都看不過來,哪里還有什么時間進行深入思考?逮住就寫,不假思索,最后難免還要撂開一些題目。所以考分高低也只能反映學生平時死記硬背的功夫和龍飛鳳舞的速度,根本無法識別其智力的高低和智慧的大小!難怪啊,難怪中國的大學生多為高分低能之輩,難怪中國的人才普遍缺乏創(chuàng)造性思維和創(chuàng)新能力,難怪泱泱大國在本土總培養(yǎng)不出諾貝爾人才!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悲哀,這恐怕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大悲哀了吧!當然這是后話。

失眠不僅伴隨著考前準備的每一天,而且也伴隨著緊張考試的那兩天。那兩天就是想不失眠也幾乎辦不到!

好幾個公社的考生同時借宿在三岔中學的學生宿舍。

那里的宿舍咋就修成了那種古怪樣子?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每五間大窯洞都要從中間用一個小門洞橫向串聯(lián)起來,每間窯洞又置了前后兩鋪大炕,每個炕上安排五位同學居住,這樣就相當于把五十個考生放在了同一個并不規(guī)整的空間當中。如是住在最里邊的窯洞里還可算是一種幸運,倘是住在了外面的窯洞里那就倒霉了!一個晚上不斷有人要到外面方便或干別的什么事情去,這些人你回來了我出去了,就沒有停歇的時候。你想,所有出出進進的人不斷地從你的床前經過,你還怎么個睡法?

我和我們公社的幾個考生很不幸地被安置在了最外面的那個窯洞里,大伙知道這時睡覺的重大意義,所以都在想盡一切辦法來睡覺。

招偉同學在我耳朵上偷聲細氣地說:“我告訴你一個秘訣,在心里默默地數阿拉伯數字,一到一百,數夠了折回來再數,這樣可以排除干擾,若干遍以后自然會進入夢鄉(xiāng)。”我照他說的,數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快見效了,發(fā)現里邊一個同學被另一個同學攙著走了出來,說是肚子疼要找醫(yī)生去,邊走邊還發(fā)出一連串哼哼哈哈的聲音來,我被吵得更加清醒了。

身邊的混羅同學許是和我一樣,起身從衣兜里摸索著什么,我小聲問他干啥哩?他說找藥。我說你不是剛睡就吃上了?他說吃得少不頂事再加兩顆。他順手給我遞來兩顆說:“這是最吃勁的一種瞌睡藥,吃上吧,不然睡不成。”我又照著他說的去辦。還是在藥物就要起效的關鍵時候,又被出門如廁者給破壞掉了。

看著天漸漸亮了起來,我索性又在腦子里過起了電影:每一門、每一章、每一節(jié)……

第二天臨上考場的時候我看到兩眼發(fā)腫的招偉同學,我問他秘訣用得怎樣?他苦笑了一下說,就像睡在城門洞兒上一樣,數了足有一萬遍也不頂球事。第二天晚上我勸混羅同學再吃瞌睡藥,他說不吃了。我問為啥?他說吃了也白吃。我說你不是說這種藥最吃勁嗎?他說藥再吃勁也敵不過這疙瘩人折騰得吃勁!

其實第二天晚上我們公社的幾個同學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既然睡不成就干脆不睡了,無非是一天的買賣了,莫非還能熬死了不成?我們拉開燈,姿態(tài)各不相同,有坐的,有躺的,有站的,橫七豎八,整整復習了一個晚上!

兩天的考試終于結束了!這是既高度興奮又十分難熬的兩天。兩天時間我和我們公社的幾位同學幾乎沒有合過一眼,然而奇怪的是我卻以最好的狀態(tài),完成了每一個科目的考試,沒有留下任何遺憾。我默默地為自己慶幸!

而沒有考好的同學,多數都歸罪于那兩天沒有睡成,我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久考試結果出來了!我的成績名列全縣前茅,數理化三科成績和我此前估計得十分吻合,總共只損失了十來分,可以說處于遙遙領先的位置。語文只打了七十八分,拉了一大截子后腿,但也沒有出乎我的預料。

因為初中以前我對語文不感興趣,很多時候上語文課,老師在上面講什么字詞句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我則在下面偷偷地折騰數理化的公式呀定理呀定義呀等等東西。還有每周寫一次作文,我多數時候都是從我二姐(二姐比我高出兩個年級,其作文水平全校有名,她寫過的作文本被我視為寶貝,甚時都裝在我的書包里)的作文本上販弄過來的,有時候題目實在對不上了,就到大隊找?guī)讖垐蠹埡鷣y抄謄一氣,以應付差事。語文老師甚為不解,多次找我談話,大概意思是說我的作文水平忽高忽低有點蹊蹺,以后要多加注意,要保持其穩(wěn)定性連續(xù)性云云。我心想,老師呀老師,這哪里是我一個人注意就能解決了問題的呀?當然這個不穩(wěn)定不連續(xù),與我有直接關系,我承認。但與你老師也不是沒有關系呀,你不能把責任全推在我頭上,如果你每次也多加注意,把作文題都出在我二姐作文本的范圍內,那還愁穩(wěn)定不了連續(xù)不了嗎?

我考上了,我們公社共有八位同學考上了,其中兩個是貧下中農子弟,六個是上層戶子的子弟。像貴恒、金龍這些革命傷殘軍人的子弟,像美娟、云妮、玉珍這些出身好又有一定能量的同學,要在往年推薦十拿九穩(wěn)的同學這次都名落孫山了!像敢于出手的金雷、孌平、定喜以及善于挨打的占英同學,都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子弟,要在往年推薦也不會有多大問題,而這次卻全部有了大問題。

改革就是這樣一種利益的再分配再調整,一部分人失去了,另一部分人得到了!如果利益集團是永恒不變的,那么社會將缺乏公平正義,也就缺乏生機和活力!

那次考試我既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說我幸運是因為我考上了,我終于有書念了;說我不幸是我考上了師范,被人家一個特別硬的關系給頂出來了,我只能屈就于高中。

那次能考進師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是國家很匆忙的一次決策。全國初中升高中考試己經考過了,但分數還沒有出來。有史料說,面對千瘡百孔的亂局,中南海小平同志的辦公室徹夜燈火通明。小平同志不斷地踱步,不斷地吸煙。突然他走到了辦公桌前,將剛剛點燃的一支香煙摁滅了,隨手拿起一支紅色的鉛筆,在教育部門打來的一份報告上寫下了一條遒勁有力的重要批示,其大意是,這次全國各地舉行的中考很好,但教師隊伍青黃不接的問題需要很快解決,我意是速從中考中選拔一批優(yōu)秀的學生先行進入全國各地的師范學校學習,以解其燃眉之急,以后逐步走向正軌化!

按照小平同志的指示精神,全國立即行動起來,忻縣地區(qū)革命委員會根據所轄兩所師范的招生能力,按其人口多少給各縣分配了師范招生指標。五寨縣分了三十個指標,取其分高者進入,我被錄取當然不會有任何懸念。

為了進一步檢驗其三十位考生的質量,五寨師范又組織了一次更加嚴格的復試。三十位考生,每人一個屋子一份考卷,鎖起來讓你答題,時間一到開門收卷。那次復試有一個“雞兔同籠”的數學題,做著這道題我的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就冒出了一個奇異的“新概念”來,心想一張卷子一個人被鎖在這里,豈不是“人卷同籠”?復試結果甚為滿意!在這次“人卷同籠”中,我的數理化綜合答卷得了九十八分,位居全縣“榜眼”!

然而,無論一九七二年也好一九七三年也罷,畢竟還是處在文革當中。文革中的混亂哪能在一夜之間消除干凈!文革中靠打砸搶上來的那些人哪里肯安分守己啊?后來縣上的一位領導為了讓他親戚到師范讀書,做了好多手腳,如愿以償地把我這個“榜眼”換了出來。我氣憤不過,曾找文教辦的領導理論。文教辦的領導很不屑一顧,先說原因是我的歲數不夠,后說原因是德智體全面衡量,再說原因是“我不想讓你上你就上不了”。后來聽說這個不可一世的領導不知是被打成了什么“三種人”還是“四種人”,不論幾種人吧,反正是從領導崗位上被清洗下去了。他是被清洗了,可是我上師范這個三十多年前的“大冤案”何時才能得到平反啊?就是平反了,對我這個知了天命的人來說還有啥用處呀?關于我從師范被硬關系頂出來的情況,在《苦樂進城路》(見《黃河》2009年5期)一文中有過詳細敘述,這里就不再展開了。

一九七三年春節(jié)過后。師范開學了,高中也開學了,但我還在校門外面徘徊。

上師范,先是一場意外的驚喜,后是一場沉重的打擊。

至今我都覺得如果不是碰上那樣的壞領導,如果能夠順利地到師范就讀,我的人生畫卷肯定會更加絢麗多彩。進入師范,毫無疑問二年后我當上了人民教師,并掙上了那份在山里人看來了不起的薪水,而等到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制度以后,憑本人的雄心和實力,我肯定會衣食無憂地再次去大展身手,向著我曾經夢想過的那些最高學府發(fā)起沖刺。說這些話也許有些人覺得我在吹牛。退一萬步話說,后來即便不會出現更多的精彩,也絕對能省去我人生道路上的很多跌跌撞撞和坎坎坷坷,至少我不用回到農村遭受強體力勞動對身體和階級斗爭對精神的雙重折磨了吧?至少我不用進入高中因為解決不了伙食費問題使全家人經受做笤帚的艱難和我本人經受賣笤帚的艱難那樣一種雙重艱難了吧?

話說回來,師范上不成了,但我還有高中可讀。這總比抓兩沒一的那么多同學要好得多吧?芽

可是當真正拿到了高中的入學通知書時,一件天大的難事又擺在了全家人面前,高中通知書上說報到時要帶足半年的伙食費及其學雜費等總計五十多元。照此算來,完成兩年的高中學業(yè)足足需要花費二百多元的費用。我的天哪!這樣一個天文數字,頓時讓全家人都愣在了那里!錢這個被村里人稱作“硬活器”的東西,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那可不是說來就能來了的呀!俗話說“一分錢能逼倒英雄漢”,那是千真萬確的道理。向來被村里人稱作硬漢子的父親和堅信“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的母親,這時也被逼到了那個過不去的坎兒上,半天沒了主張!

越是這樣,我們越是在心里默默地詛咒縣上那個不成玩意兒的家伙。他是個什么球的領導,竟辦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你想,上師范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輕松啊!上了師范還用得著為錢的事情愁腸嗎?師范和高中有著天地之差。上高中什么樣的錢都得自己掏,而上師范則全是由國家大包大攬。那里簡直就是一個共產主義,那里實行的是國家供給制,要什么國家給什么,每月有十幾元的助學金,不僅白吃白喝白用,就是回家過假期國家還要給你帶上盤纏路費和伙食費,根本不需要花家里一分錢。就像村上前幾年上師范的富泉叔叔不僅不用從家里拿錢,日子過得仔細些節(jié)省些,每月還可拿回兩三元來補貼家用。母親愣了半天突然開口罵道:“狗東西,壞徹良心了,要不是那個壞了心眼子的人害踩,我們會被逼成這樣嗎?娃娃們你們記住,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若要不報是時候未到,你們小著哩,你們慢慢走著瞧,欺負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的人,遲早是會遭報應的,遲早不得好死。”二姐接話道:“媽媽你說的對著哩,報應肯定有,他任意踐踏國家權力、任意欺負老百姓的行為老天爺爺是饒不過他的,怕是要遭雷劈的,可是雷劈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弟念書的錢可得當下拿出來呀。”

前前后后所發(fā)生的這些事情,愈發(fā)使我們全家看清了好人和壞人的本質所在。我們愈發(fā)看到了小平同志的偉大和崇高,也愈發(fā)看到了縣上那個家伙的渺小和丑陋;我們愈發(fā)從內心感謝有威有望且可敬可愛的小平同志,也愈加痛恨縣上那個有權有勢但沒品沒德的家伙!

半年五十元,對城里人來說也許算不了什么,就是對村里的一部分人來講也還可以勉強承受。但是對于我們這個村子的人來講,尤其是對我們這個窮得出奇的家庭來講,那就真是一座過不去的火焰山了!

那些年頭,中國大地上的廣大農村普遍都很貧窮,但是我們那個山區(qū)尤其貧窮。從地理位置上來講,我那個村子在五寨縣最西邊的一個黃土圪梁上,和河曲為鄰,和保德接壤,處在一個雞鳴三縣的地方。五寨的知名度不算太高,但河曲保德兩縣那可真還是有點名氣的。這個名氣不是來自我們常說的河曲是民歌之鄉(xiāng)、河曲盛產海紅海棠、河曲的姑娘長得水靈漂亮,也不是來自保德出了個著名演員馬玉濤,保德有天橋水電廠、保德出產貢棗等等,而是與一首民歌的廣泛傳播有著直接的關系。民歌是這樣說的:“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跑口外,女人挖苦菜。”這首民歌不是說那里的美麗和富有,而是說那里的貧困和艱辛。其實我們村子一點也不比這兩個縣的農村強多少,只要你能想到這兩個縣貧窮落后的樣子,也就不難想象我們村子窮困潦倒的景象了!

幾百畝山梁薄地,承載著二百來口人的生活。人們常說靠天吃飯,在我們那里則是靠上天也未必能吃上飯。即便是好年景人們辛苦地勞作一年也刨鬧不夠個口糧,遇上自然災害全靠等待國家的救濟。打我記事起,就沒有能夠放展肚皮飽飽地吃過幾頓飯,倒是把常年累月饑寒交迫的情景深深地保留在了記憶當中。春天多數時候是拿野菜和樹葉來充饑的,大人小孩提著籃籃拿著鏟鏟一起走到田間地頭,基本上是到了春夏之交時候,這種營生才會告一段落,但這時地里的野菜也就差不多挖盡了,村里的樹葉也就差不多摘光了。夏天鋤地人人腰里要別一個小布袋,把鋤倒的禾苗和能充饑的野菜一并順手撿起來,拿回家中后粗略地挑揀一遍,好的供人吃,賴的扔給了豬。到秋天人們似乎活出來了,“秋天里來日子好,山藥南瓜緊肚飽”,這時農民期盼的所謂新糧下來了,于是人們興高采烈地現采現吃,蒸著吃煮著吃熬著吃燴著吃燒著也吃,頓頓做飯都離不開這兩樣東西,一吃幾個月,沒有個調替,直把人們吃得面黃肌瘦。冬天算是肚皮最為舒展的一個季節(jié)了,再怎么著,辛辛苦苦勞動了一年,總不至于冬天就無米下鍋了吧?這個季度,也只有在這個季度,人們才可吃到純米純面做成的飯食。

糧不夠吃,哪里還有錢花?

在大集體的年代,一年下來,村里人眼巴巴地等待著兩次分配,一次是分糧,一次是分紅。先說分糧,按人均口糧計,最好的年景也就是三百來斤,中等年景一二百斤,個別賴年頭三二十斤也有過。分糧的辦法是按人頭走一定比例按工分走一定比例,兩種比例走下來勞力多的戶子分到的口糧會稍微寬裕些。但無論寬裕與否,那些糧食,又沒有蔬菜副食幫襯,所以哪家哪戶都逃不脫遭受饑餓的命運,只是餓的時間長短有所不同而已。再說分紅,好時候每個工分三二毛錢,差的時候分幾分錢,最壞的時候能把分紅變成了分黑(分黑就是倒賠錢)。我十二歲那年,村上遭下了年饉,每個工分倒賠了二分,我至今都覺得奇怪,勞動了一年沒有糴回米來也就罷了,怎么還會把口袋也賠了進去?就是按最好的年景算,勞力多的戶子還可以分幾十元的紅,勞力稍少人口稍多的戶子打過分糧款來,還得欠一屁股的饑荒,哪里還有紅可分?

至于我們家情況則是村上最糟糕的!

糟糕的原因之一是家大人多。我們家的人口不是一般的多,而是特別多,說出來常常會嚇人一跳。母親從二十歲上開始生孩子,勻勻稱稱,每隔兩年生一個,一口氣生到了四十來歲,生了十個活了十個。于是村里人既奇怪母親生育能力強,又奇怪母親的養(yǎng)育能力強,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咋就能生一個成一個?咋就能讓成活率達到百分之百?這就開始瞎猜測了,有人說是我父母親積下了陰德,這是前世的造化。有人說我父母有文化腦子靈,生養(yǎng)孩子總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辦法。有人說母親并非常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仙人下凡,說的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的。于是村上誰家生孩子都讓母親去現場指揮,慢慢地母親就成了遠近聞名的接產大夫。于是村上的人們?yōu)榱俗屪约业暮⒆右材芟裎覀兊苊靡粯禹橅槷敭敾钕聛恚拖駝淙堉T葛亮那樣聘請母親給他們的孩子當保媽,起先母親還要抽扯一下,后來就有求必應了。這樣幾十年下來母親的保兒子保閨女保孫子保外生就收留下了一大群,具體數字扳著指頭是算不出來的,但母親說沒有一個連也足有一個排吧!

現在無所謂了。姊妹弟兄十人或大或小都有了點出息,所以我們才敢向世人公開我們家的人口情況了。那時可不行,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是絕不愿意向人們表露其真實情況的。原因很簡單,超越了通常的家庭規(guī)模,說出來難免覺得不好意思,難免會招人笑話。母親甚至會覺得孩子多了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那時有人要問母親孩子們的情況,母親總想回避數字,有人一旦真的追問過來了,母親總是面代羞澀用開玩笑的方式來搪塞對方:“我不說,看你能不能猜得出來?”等對方猜的中間,母親趕快岔開話題,也來問對方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以使對方再也不好意思折回來追問母親“幾個孩子”的問題了。

人口多,窮是必然的。那么多人要吃飯,那么多人要穿衣,都得花錢。我們小的時候家里再沒有來錢處,就靠父母拼命掙工分來養(yǎng)活那么多人,其生活的艱難程度可想而知。說出來不怕讀者笑話,我們家每年都要欠隊里好多分糧款,最多時能累到八九百元。那時候的八九百元,可不是一個小數字,村上修一個最闊氣的宅院才花一二百元,從河曲娶一個彩禮最貴的媳婦也就是一二百元。我們小時候,除過排在前面的哥哥姐姐穿過一些新衣外,像我們下面的就沒有穿一件新衣服,都是大的穿過小的穿,補丁摞著補丁穿,一個一個往下傳,我們把這種衣服稱之為“退茬子衣服”。至于鞋襪,那就得更加廣泛地尋求援助了。全村孩子哪個穿舊了的鞋襪都是我們捕獲的目標,見他們有新的穿了,趕快采取些方法要過來我們接著穿。至于吃飯問題,前面己經說到了村里的整體情況,我們肯定比別的人家還要差很多,這里就不再嗦了。“人多沒好飯,豬多沒好食”,這話我們體會最深了!

糟糕的原因之二是父母拼上命也要培養(yǎng)我們去讀書。按說這樣的家庭是沒有條件供孩子上學的,山里的孩子有的是營生,放個牛呀、打個柴呀、抬個水呀,總可減輕點大人的負擔。可是父母似乎很有遠見。到年齡了,都要把我們送到學校。還要常和老師聯(lián)系,了解我們念書的情況,好回到家中對癥下藥管教我們。別的孩子受了老師的體罰家長似乎很不高興,有的還要找老師去說個長短,而我的父母截然相反,他們會跑到老師那里夸贊一番,并鼓勵老師“繼續(xù)打,好好地打,下次最好打得再重點”。因為他們堅信“嚴師才能出高徒”、“孩子不打不成器”這兩句話。父母常對我們說:“我們就是討吃要飯,拼上命也要供你們念書,直到沒地方念為止。”為了兌現這個諾言,父母付出了一般父母難以想象更難以做到的巨大艱難。母親起早貪黑,每年要喂一頭大豬,冬天殺了后舍不得吃一斤一兩,全部賣掉,一來打些口糧款,二來給我們留點念書錢。母親時常要喂十來八只母雞,所下雞蛋也舍不得吃一顆,全部用來換取油鹽醬醋錢和本子學費錢。

父母親拼上命來供養(yǎng)我們,我們也拼上命來讀書。和別的孩子不同。別的孩子上學后可以專心讀書,而我們不行,我們必須來承擔一部分沒有辦法逃脫的家務。你要上學了,父母要勞動,那么下面的弟弟妹妹誰來照看?這就得你領著弟弟妹妹去上學。當然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弟弟妹妹長大了,他們同樣得帶他們下面的弟弟妹妹去讀書。這種一邊讀書一邊哄孩子的“傳幫帶”是我們那個家庭的一種獨特的求學方式。每天下學后我們的任務更加繁重,我們得到溝里抬吃水,到地里砍豬草,到山上打燒柴……二姐跑校到二十里地的韓家樓中學讀書,早上背起了書包也就一并拎起了鐮刀繩子,半道上把鐮刀繩子藏下來,等下午三四點鐘放學以后再打一背柴回來供家中燃火做飯。就這么著,念一天書打一背柴度過了二年中學生涯。

糟糕的原因之三是我們家是上層戶子。上層戶子的麻煩,不只是在政治上遭受歧視和打擊,而且在經濟上也明顯處于劣勢地位。那時村子里幾乎每年都要吃國家救濟。救濟到了村上,本來是按人頭撥下來的救濟款和救濟糧,可是一到村里就和階級斗爭結合在了一起,貧下中農過去受剝削受壓迫,現在翻身作主人了,理應多分些,所以上層戶子就會少分很多。

以上三條原因集結在一起,使我們家陷入了十分艱難困苦的境地。

想了半天,五十元學費的問題,還是沒辦法解決。上學是一定要上的,這是父母的一貫意志。借錢吧,己經有了那么多饑荒,還怎么開口?即便開口了,村上總共也沒有幾個余錢,哪里能湊夠那么多錢?看家里有什么能變賣的東西沒有?父親轉了整整一圈,豬崽還小很難幾天長大,雞下蛋的速度也真的是太慢了,街外那幾棵祖?zhèn)鞯睦嫌軜湟驳涑鋈チ耍偛荒苜u第二遍吧?除了祖上留下的那五眼窯洞還像個東西……父親直是搖頭,實在是沒有什么可變成錢的東西了。

看著房梁上的一捆笤帚,父親眼睛一亮,似乎有了主張。他確實把這捆笤帚看成了轉機,看成了希望。

父親和母親說,讓孩子背上笤帚上高中吧,這是唯一的辦法了。母親說虧你能想得出來,學校要錢而不是要笤帚。父親說學校那么多宿舍,又是講衛(wèi)生的地方,笤帚用量肯定很大,背到學校不可以頂學費嗎?母親說你那笤帚夠多少?值幾個錢?能頂多少學費?父親說是沒有多少笤帚,也頂不了幾個學費,但這是一個思路呀!你想我們問村上的人借錢很難,借笤帚還難嗎?只要能把今年扛過去,明年我們做它幾百把笤帚沒問題,咱們把中學的笤帚包下來,還解決不了學費嗎?

聽了父親的話,全家人如釋重負,母親笑著罵父親:“把你個壞東西!沒有吃的,沒有喝的,沒有花的,盡是些歪門邪道的點子!”

因為上師范讓人家一鼓搗,一切計劃都打亂了。師范不頂啦,高中開學己一個多月,全家人面對五十塊錢的費用一籌莫展,我本人因受了打擊變得沉默寡言……而面對嚴酷的現實,別無選擇,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我的心里非常矛盾,上高中吧,必然會給父母本來就己經背不動的家庭增加更大負擔,于心何忍?不上吧,我終身的學業(yè)肯定就此結束了,哪里還會有什么前途啊理想啊美好的人生啊?父母既然有了主張,子女哪敢違背,不管心里多么矛盾,我也只好聽命了!

一大早起來,母親忙著給全家做飯,父親忙著給我打點行李。先是捆好鋪蓋卷兒,再是把三十把笤帚左右搭派捆成一個長方體,再把簡單的學習用具和生活用品放在一個小布袋子中。父親覺得這三樣東西是最重要的也是必備的,鋪蓋得帶上,念書總不能數星宿吧。笤帚得帶上,一切費用都靠它來頂替。那些用具呀用品呀也得帶上,當然不帶也可以,到了鎮(zhèn)上的供銷社花三兩元錢就能置辦全的,可是咱缺的就是錢這個東西呀。基本上全啦,父親又用了一根繩子,把這三樣東西捆綁在了一起,程序依然是,最下面鋪蓋,中間笤帚,上面是裝零碎的小包。父親以他一輩子捆人背的背子和驢馱的馱子的經驗覺得這樣合理,下面放的東西一定要重些,上面的東西一定要輕些,這樣才能捆結實,又好背,不至于頭重腳輕倒栽蔥。

按照通知上說的,我念書的中學是三岔中學,而不是五寨中學。三岔中學還好些,先走十里山路,再走三十里川路就到了。倘是五寨中學那就更灰啦,連山路帶川路得走一百多里呢!

怎么個走法啊?如果有錢,背上這些東西,先走十里山路,到了韓家樓公社花三毛錢坐個紅車(那個時代的大轎子車,多為紅色,因此被鄉(xiāng)下人稱之為紅車),可比較輕松地到達三岔。可是像父親說的那樣我們缺的就是錢這個東西,所以只能拜托自己的雙腳了!

等吃過早飯,我就要出發(fā)的時候,父親己經下地了,母親不斷地囑咐我到了學校如何如何。當母親走到院子里提了提那背行李,眼里立刻出現了淚花,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哎呀,這么重,足有六十來斤,那怎能背進去啊?”母親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說道:“孩子,等等,媽媽去去就來。”沒有幾分鐘時間,母親喘著氣跑回來了,她把手里攥著的一元錢遞了過來:“好孩子,聽媽的,帶上,到了韓家樓,坐車去,剩下的做個零花。”我知道母親這又是跑到前梁上向大姨求的,也不想細問也不便細問,強忍著眼淚回答:“媽媽,好,我聽你的,放心。”我就這樣上路了。

那背行李,剛背起來的時候,覺得還算輕松,因為山里的孩子從小就鍛煉腿上和背上的功夫。可是畢竟路程不近,加之我的身體又小(可能是因營養(yǎng)不良,身體發(fā)育很慢,那年十五周歲,身高一米五四,體重八十來斤),愈走感覺背上的東西愈重。到了韓家樓,就感到很是吃力了。我也很想照母親的吩咐去坐紅車,但想到一坐車三毛錢就得給人家,便總也下不了決心。在停車點上等了片刻,紅車就開過來了。別的旅客都上車了,看到我遲遲沒有動靜,賣票的從車窗上探出半個頭照著我喊了過來:“小后生,愣著干啥,趕快上車,我們還得趕路哩!”我遲疑了一下照著他低聲回話:“你趕你的路吧,我不著急。”賣票的又道:“不著急?你以為還有車啊?每天就這一趟,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聽他這么一說,我立刻警覺起來,錢這東西的確是個好東西,誰都愛它。你看這個賣票的,若不是想從我身上拿走這三毛錢,他才不會這樣情長哩!我不能讓他拿走,絕對不能,因為他拿走了,我便少下了。天底下的人其實誰也不比誰傻,賣票的,我不會讓你拿走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這時,我下意識地捂緊了口袋,好像怕人家過來硬掏走三毛錢似的。但面對這樣一個反復勸我上車的賣票員,我還是顯得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于是便撒謊道:“叔叔,我和你不是一個方向,你趕路吧!”于是紅車轟轟隆隆地馬達一響走開了,我頓時感到自己勝利了,三毛錢終于讓我給捍衛(wèi)住了。可是等車走遠,幾乎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的時候,轉而又覺得自己非常失落、孤單和凄涼,但揣了一下口袋中的那一元錢還在,心中便又坦然了許多。

像賣票員說的,村過去了,店就沒了!我只能途步前行了。我又背起行李,一步一個腳印地順著紅車開去的方向走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門。背著那么多東西,行走在一條陌生的路上,體會著前所未有的苦累和恐懼。

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自找開心,自己給自己壯膽,自己給自己鼓勁!

還有三十里啊!我不斷地告誡自己:堅強些,再堅強些,艱難總會過去,三岔總會到來。像老師說的那樣,勇于把困難踩在腳下的人,才會取得最終的勝利。我就是這樣的人,這四十里就是擺在我面前的困難,我要一步一步把它踩在腳下,去爭取到達三岔的勝利!

那是一條砂石鋪成的公路。路的兩邊不遠不近堆放著有棱有角的砂子圪堆,我用腳步丈量砂堆的間隔距離大概是五十來米。在告別親人之后,走在這個舉目無親的砂石路上,這些砂堆,無疑成了我一路上最親蜜的伴侶。這些砂堆盡管不聲不響不會說話,但我想它們對我是同情的、理解的、歡迎的,因而是會接納我這個新朋友的。我想既然是朋友,就不要客氣。有事請朋友幫忙,理所應當。實在是寂寞了,我可以對著“朋友”來訴說。實在是勞累了,我可以靠在“朋友”身上休息。看到汽車過來了,我可以躲到“朋友”后面找一種安全。我心里計算著,一千米一公里,三十華里是十五公里,也就是一萬五千米,每五十米一砂堆,韓家樓至三岔總共堆放著三百來個砂堆。這三百個砂堆就是我一路的三百個朋友,它們一路夾道歡迎,這位剛剛告別,那位又在恭候,豈不開心?與朋友一路同行,我還孤單什么寂寞什么?三十里看起來很遠,走起來很愁,但按砂堆間的距離來劃分,也就是三百來個小段。對一個山里人來說,走這樣一小段那真是輕而易舉,那么三百個小段就是三百個輕而易舉。這樣一合計,似乎有了底氣,似乎變得輕松起來,也就不怕了不愁了。

然而,人的生理是有極限的。那個時代是強調精神力量的時代,偉大領袖號召我們一不要怕苦二不要怕死。盡管自己不斷地尋找著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的種種理由,最后終于還是走不動了。起先我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每走二十個砂堆休息一下,后來減成十五個,再減成十個,再減成五個,再減成兩個,到最后連一個砂堆的距離都堅持不下來了。到了大村附近,離三岔只有五里地了,我想就是爬也不愁爬到三岔的,我在一個砂推上積攢了半天力氣,心想能走了,可是背起來便跌倒,再背起來再跌倒,腿軟得直是抖顫,渾身冒著虛汗,背子沉得猶如一座大山,試了幾個回合,便是用上吃奶的力氣也無濟于事了。我真的崩潰了,癱在砂堆上,一動不動,也不知道自己將會怎樣?心想由它去吧!

那時公路上行人不多車輛稀少。不知過了多長時候,公路上來了一輛帶著鈴響的馬車。困在砂堆上的我頓時覺得有了辦法,我站起來走到當路張開雙臂向那位趕車的大爺乞求:“大爺,大爺,行行好吧,積積德吧,可憐可憐吧,我要進城念書,背著些行李,實在是走不動了,坐坐你的車吧?”這也是平時的一種積累,小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就愿意跟著乞丐看紅火,因此向人乞求的技巧學會了不少。我?guī)缀醢哑蜇こS玫哪軌虼騽尤说恼Z言都用上了。不知是我的語言起了作用,還是對方本身就是一個心善之人,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位大爺忙把韁繩抽緊,喊住牲口,幫我把行李擺布到了車上。在車上一起攀談,甚感奇巧,越攀越近,最后竟攀成了親戚。原來我叫大爺的這位車把式,我并不能叫他大爺,準確地說應該叫他舅舅。他是丈子溝村的,是我母親的親姨表弟,只是未曾謀面,都不認識。既是親戚,關系瞬間就拉近了。他先是夸獎我的父母有本事能吃苦能生孩子,再是埋怨我的父母對子女不負責任,既生下了就得當成個瓶瓶罐罐來擦抹,怎么能打發(fā)瞎子下枯井呢?孩子念書不送也就罷了,怎么能打點這么一背東西,其中還包括三十把笤帚?四十里路啊,即使大人都不一定能背進去的!再是替我擔憂起來,倘或到了學校,人家并不要你那笤帚,你這書還咋個念法?我心想,舅舅呀舅舅,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家的那本經更加難念,誰家的大人不疼孩子不親孩子呀?要是有些許的辦法,他們忍心讓我這樣嗎?但我不想說出這些話來,怕這位舅舅一不高興把我趕下車去!

這位未曾謀面的舅舅還真夠意思,一直把我送到了三岔中學大門口。

人在困難的時候,倘能得到別人的些許幫助,他將終身不會忘記這份恩情!后來我參加了工作,每逢路過丈子溝村,總要買點村里不容易買到的吃的喝的,上家去看看我這位舅舅,直到他離開了人世。

那是下午三點來鐘,學校的上課鈴聲剛剛響過。一撥又一撥的同學如潮水一般從北邊的宿舍區(qū)涌向南邊的教學區(qū),我則是逆著人流從南邊的大門進來往北邊的教員室走去。好大一個院子,就這樣逆向運動,既費力氣又很不合時宜!而且背了那樣一背不規(guī)則的東西逆向運動,摩擦阻力就更加明顯。倘不是在村上練就了拐彎抹角走山路的功夫,極有可能被這洶涌澎湃的人流撞得人仰馬翻。面對這樣的人流,我只顧尋找他們腳底下的縫隙,而不敢也不愿昂起頭來觀看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面部表情。我想他們看到我猶如在校園看到了一個很不協(xié)調的異類。這個異類給人的大體感覺是,穿的破破爛爛很沒有人樣,個頭矮小而汗流浹背,表情緊張而手足無措,背上還背了那樣一背比他身體的體積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很難看清我的真實身份,想到我也是“學生”,也是他們未來同學的恐怕沒有幾個。我想,如若他們不是急于趕到教室里去上課,定然會把我圍攏起來,也像我們村里的孩子們把前去沿街乞討的人圍在一個墻角戲弄一番尋求點快樂的刺激。倘若不是我低下頭來走路,肯定會有好事之人上來與我搭話,先對我說“后生你走錯路啦”,再鄭重其事地告我“這里是學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最后提高嗓門責令我“請你趕快離開,不要影響了我們正常的教學秩序”。我想即便我沒有往起抬頭,肯定也引來了眾多異樣的目光,盡管我沒有去理會,但這樣的目光毫無疑問地聚集在了我的身上,不然我怎么會被灼烤得滿臉滾燙、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呢?

按照一位老師的指點,我來到了教導處。在教導處的門外,我更加緊張了。我尋思把這一背東西背進去吧,顯然有點不太合適,人家那是一個辦公的地方。不往進背吧,放哪里合適呢?人生地不熟的,讓誰給你照看呢?倘或扔在了外面又沒人照看,一旦有見利忘義之人動起邪念來背走了咋辦?那我豈不是全完蛋了?尋思片刻,權衡利弊,還是覺得放在教導處的椽臺上最好,這個地方較高,進去以后,可一邊辦事,一邊透過玻璃窗戶,盯住自己的東西。假如發(fā)生意外,一個箭步跑出去也不誤甚事。于是我把背子放下,用手指捋了一下臉上的汗水,揪了揪自己上衣的兩片前襟,躡手躡腳地走進了教導處。

教導處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和其他教員室同處于一排窯洞當中。教導處的門是大展開的,一個厚重的藍色棉門簾免強和外面的世界隔了起來。我撩起藍色的門簾輕輕地進去,靜靜環(huán)視了一圈,發(fā)現里邊擺放著一些普通而又呆板的辦公設備和三個無事可干的老師。一看便知,這三位老師沒有什么規(guī)矩。他們不是各就各位坐在那里辦公,而是把椅子都拉到當地,圍坐在一起喝茶閑聊。有一位老師還把自己的左腿擱在了椅子的靠背上搖來晃去,其姿勢甚為不雅!不過也算開了眼界,我第一次知道椅子還能有那樣倒著的坐法,上身子吊在下面,下身子斜在上面,一只腿高高在上還可有節(jié)律地搖成那樣。我小心翼翼地向他們靠近,似乎怕打擾了對方而又不得不去打擾對方。當靠得足夠近的時候,他們中間竟然沒有任何一位發(fā)現有一個陌生人就站在他們身旁。事后我都覺得他們太過大意了,倘若進去的并不是我,而是一個手執(zhí)刃器的歹徒,那他們喝茶閑聊的舒心日子還會有嗎?

他們沒有任何反應,我不得不開口了,于是輕聲問道:“張老師在嗎?”三位老師同時回過頭來用異樣的目光看我。“你找哪位張老師啊?這個學校張老師多哩。”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老師這樣回話。我解釋:“就是管學生報到的那位張老師呀?”那位倒坐椅子的老師抬起頭來瞅了瞅我,又迅速恢復原狀,繼續(xù)做他有節(jié)奏的搖腳動作。戴眼鏡的老師反問我道:“你找他干啥?”“我找他報到呀。”我這樣回答。“報啥到呀,你這后生時不時晌不晌的!”戴眼鏡的老師站起來一邊打量著我一邊說話。我說:“在報到時間呀,前十來天我才接到的錄取通知,并沒有過期。”我忙著從衣兜里掏出那張通知書遞過去讓他看。他邊接通知書邊斜睨我一眼說:“哈哈,又是走后門填進來的!”我當時真想跟他理論一番,我己經被走后門的害成了這樣,我怎么倒成了走后門的?如果不是縣上那位領導給別人開后門把我給硬頂了出來,你三岔中學就是用十抬騾馱大轎請我來我也不會來的!可是轉念一想算了,算了,那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何況和他們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快辦手續(xù),趕快找個落腳之處,趕快解決一下饑餓問題,然后迅速處理那些笤帚。正這么尋思,忽見坐在椅子上搖腳那位老師不好好搖他的腳了,回過頭來沖著我開了口:“后生,如果是靠關系進來的,我勸你還是不要瞎花那些錢了,以后念書全得靠真本事,看你這身行頭也沒有遭逢上個好人家,還不如早點回村受苦吧,慢慢看能不能成家娶個老婆。”說完后又得意地返回身子搖他的腳去了,只不過這次是把左腳換成了右腳。我己經被冤枉成了這樣,他居然還挖苦我諷刺我,一股怒氣頓時冒了出來,連我自己也沒有料到。我再向前兩步,走到了椅子后面向他展開了連珠炮般的反擊:“你怎么知道我是靠關系進來的?你怎么知道我念書會瞎花錢?你怎么知道我遭逢的人家不好?我受苦娶老婆關你什么事?我告訴你,我們窮是窮,但我們不偷不搶;你就是再富有,我們也不會向你借錢去;我不允許你這樣誣蔑我,更不允許你這樣誣蔑我的父母。”我這一排子話,把幾位老師都給搞懵了。頓時室內氣氛緊張了起來,大家沉默了好一陣子,還是戴眼鏡的老師幾句話打破了韁局,他勸我說:“后生呀,冷靜一點,張老師說這些話,聽起來是不太入耳,但也沒有什么惡意,最近學校也確實進來不少后門學生,至于你想念誰也攔不住你,那么你就讓張老師給你辦手續(xù)吧。”聽戴眼鏡老師這么一說,我算是明白了,原來剛和我嚴重碰撞而一直在椅子上搖腳的老師就是通知書上說的那位管新生報到的張老師,真是冤家路窄啊!怎么張老師不是別人正好是他呢?我轉而又想管他呢,事己至此,愛咋就咋吧,咱一個老百姓的窮孩子,哪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師范不是也錄取了嗎?芽最后結果怎樣,不是照樣讓人家像貍貓換太子那樣給換過了?現在又被高中錄取了,假如哪一個人出來鼓搗一下,還不得把咱鬧出去?聽天由命吧,何況這背上笤帚來念書本身就有很大的麻煩。

等了些時候,看到張老師不理睬我了,我就拿定主意前去主動和他溝通。這時的張老師己不在椅子上搖腳了,而是一本正經地坐在那里辦公。我走過去說:“張老師你看,剛才的事己經過去了,都怪我,你比我大,咱們就不要計較了。你看現在是不是能給我辦理報到?”張老師冷冰冰地給了我一句:“我還得請示一下領導,你先出去吧。”我又一次把從乞討者那里學來的今天攔馬車時曾成功運用的經典語言搬了出來:“張老師你就行行好吧,積積德吧,可憐可憐吧,我中午飯還沒吃哩,今天辦不了手續(xù)晚上就得數星宿哩。”對著張老師說這番話可不像對著趕馬車的舅舅那樣靈了。張老師把話完全反理解了,他很不客氣地對我說:“你在敲打我是吧?你在說我缺德是吧?”我解釋了半天,沒有任何效果,我只能暫時離開這個教導處了。

從教導處出來,看到椽臺上我那一背東西原封不動地躺在那里,并不曾有人起過邪念打動過它,我甚感欣慰。盡管饑腸轆轆,身體特別疲勞,但是我卻變得一點也不著急了。因為著急也沒有用處,我真的是茫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小城里該做出何種選擇?我不知道在這個陌生的校園里該去向誰求助?我不知道那位搖腳的張老師會給我設置多大的障礙?我不知道那捆笤帚究竟會成為我的立足之本還是會成為我的拖累之物?我久久地佇立在教導處門前,凝望著那背包含辛勞的東西。越是感到孤單和無助,越是增加了對這背東西的情感,我似乎覺得從村子里把它背起來的那一剎那,我們倆個的命運就己經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我背不動它的時候,它就默默地守護在我的身旁;我攔住了馬車,它又靜靜地跟隨我來到了學校;我在教導處里邊和老師們交涉,它則在冷冰冰的椽臺上悄悄地等待。現在我沒有著落了它也就沒有著落了,我沒主意了它也就沒主意了……不管遇到何種困難,走到何種境地,它總是一聲不吭毫無怨言,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真是忠心耿耿(跟跟)啊!可是它究竟要跟我到何時到何地呢?

十分幸運,這天晚上,我還是找到了著落。初中先我一步入學那幾位同班同學,很是為我同情了一陣子忙亂了一陣子。他們這個為我打飯,那個為我找臨時床位,最后又把我那背東西安置在了一個放勞動工具的庫內,算是都安頓住了。

晚上我睡在一個回家治病同學的床鋪上,翻來覆去總不能入睡。這可不是一個幸福的失眠,這是一個痛苦而又自責的失眠!我思前想后、三省吾身,重點反思下午和教導處發(fā)生沖突的那一件事情。我覺得那是一次遭到很久壓抑以后的發(fā)泄,那是一次遭受嚴重打擊以后的反抗。但是這樣的發(fā)泄和反抗,無論如何都讓我始料不及,無論如何都選擇錯了時間地點人物和場合,真是不可思議。這一幕沖突,本來可以避免,本來就沒有必要發(fā)生。這個沖突的發(fā)生,說明自己非常無知非常幼稚,張老師他想說些甚話由他說去吧,何必要斤斤計較呢?你是來辦入學手續(xù)的,而不是來和別人閑磨牙的,該委屈就委屈一下,有何了不起的?不是說“讓為先忍為高,不讓不忍把禍招”嘛!好多事情讓一下忍一下不就過去了,讓一步海闊天空,忍一下萬事亨通!中國的“忍”字發(fā)明得有多么好啊,忍是心頭一把刀,人家韓信能忍胯下之辱,你徐茂斌就忍不了幾句語言之辱?而且這算是多大的侮辱呀,當官的不經常對我們老百姓是這種腔調嗎?你怎么就那樣沒有涵養(yǎng)呀?芽他邊搖腳邊說出來的幾句話,值得和他五馬一丈嗎?值得和他針鋒相對嗎?值得和他兵不血刃嗎?徐茂斌啊徐茂斌,你如果不改你這個牛皮氣,吃大虧的日子還在后頭哩!有句話叫做“小不忍則亂大謀”,你看你,今天沒有忍,不就亂了大謀啦?芽如果當時不說話,甚至反其道而行之,給張老師露個笑臉,說幾句甜言蜜語,今晚還用這樣瞎跌打嗎?跌打一晚上倒還是小事,倘然明天張老師還是那個態(tài)度,后天還是那個態(tài)度……你能這樣一直跌打下去嗎?那不就徹底把大謀給亂掉了嗎?芽這里畢竟是個學校,老師畢竟是老師,學生畢竟是學生,是個有長幼尊卑之分的地方,是個講究師道尊嚴的地方,老師的話說得即便有點不妥,你說你應該不應該和他丁是丁卯是卯、半斤對著八兩地來呢?我就這樣想了一夜,不,應該說是自責了一夜。我真的后悔了!深深地后悔了,后悔透了!

世界上有好多事情非常奇巧,正因為奇巧,才有了故事,才有了藝術。倘若所有事情都在人們的意料之中,這個世界就太平淡了,太乏味了!

第二天,張老師真的給領導匯報去了。沒想到他要找的領導是初中給我們帶了兩年政治課的郭彥高老師。郭老師在上一周奉一紙調令風風火火從李家莊公社中學回到了三岔高中。他在李家莊公社是中學的校長兼政治教師,調到三岔中學后任其黨支部書記兼校務委員,除了抓黨務工作還直接分管教學工作,其權力和地位可想而知。他的調動我事先并不知曉。前面我曾說到過郭彥高老師是一位很有素質很有品格的老師,他去年就一直鼓動我們要下苦功夫學習文化知識,準備接受祖國對人才的挑選。他對我甚為了解,初中時我是他經常表揚的對象,這次升學考試的時候,他就對我抱有很大信心,他曾和不少人說過我是全校最好的學生,如果我要考不上整個李家莊中學恐怕就不會有什么人能考上了。當他得知我以“榜眼”成績被師范錄取了,非常高興,覺得給中學增了光彩,因而不止是在全校進行表揚,還親自捎話給我的父母表示祝賀。后來聽說我被縣上那位領導鼓搗出了師范,還很為我抱打不平了一陣,他曾經親自找過縣文教辦的那位領導據理力爭:“這樣的學生你們給弄出來,無法交待社會,也無法交待自己的良心。”可縣上那位領導為了把自己的親戚鬧進師范去是根本不管什么社會不社會良心不良心的。

當張老師找到郭彥高老師以后,不等張老師表達清楚真實意圖,郭老師剛聽到了我的名字便說:“上吧,太好了,這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學生,師范沒有進去就很委屈他了,在這里一定要安排好。”等張老師請示完畢,就要出門的時候,郭老師又把他叫住:“哦!對了,這個學生家庭很困難,不是一般的困難,是特別困難,你們能照顧的你們照顧,你們不好照顧的可以給我反映,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順利完成學業(yè)。”有了郭老師的表態(tài),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當我再次以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教務處的時候,張老師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僅沒有難為我,還真心實意地幫助了我。他異常熱情的表現,著實讓我大吃了一驚。他非常客氣地讓我坐下,先給我挑班,再給我介紹學校的情況以及各位老師的情況,再親自幫我解決笤帚以及費用問題。在辦手續(xù)的時候,我說:“張老師真不好意思,我沒有帶現款。”他頓時笑得那樣燦爛那樣可愛:“哈哈哈哈,行行行,你沒有帶現款,帶著支票或者匯票都行!”說罷,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我被他笑得滿臉發(fā)燙,然后吞吞吐吐地小聲對他說:“張老師,我?guī)淼牟皇侵币膊皇菂R票,而是笤帚。”聽到這話他又大笑,笑得那樣自然那樣得體:“哈哈哈哈,我聽過美元幣呀英鎊幣呀人民幣呀,可從來沒有聽說過笤帚幣,你真讓我長見識了!”說罷,當然又是不多不少地前仰后合了一陣。他笑得我的臉更加發(fā)燙了,我小聲解釋說:“張老師,我?guī)У氖谴驋咝l(wèi)生的笤帚,我是想用它來頂學費和伙食費,這就全靠張老師你幫忙了!”張老師當即表示:“沒問題,我不幫你誰幫你呀。這樣吧,學費書費沒有幾個錢,你能交就交一點,不能交就先記個賬以后再說。伙食費是個大頭,又不能記賬,每月得花六七元,我跟總務上的楊老師說說,他既是管伙食的事務長,又兼學校的實物保管,收笤帚和收伙食費都是他一人,讓他照顧照顧吧。”說罷,張老師把我領到后面那個小院子里見到了事務長楊老師。楊老師約摸五十來歲,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就是說不里話去。張老師讓他給予照顧,他總是找著各種原因不予答應。后來張老師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出去了。不到二分鐘張老師不知是用了何等高明的辦法就把楊老師給搞定了,張老師讓我把笤帚拿過去交待給楊老師,他自己出前院去了。楊老師點過笤帚以后一算賬對我說:“不行,不行,差得遠哩。三十把笤帚,每把按三毛錢算,總共才是九塊,離規(guī)定收的五十元差距過大,我不收你的笤帚也不給你上灶。”我又用起了乞討者那幾句經典語言:“楊老師你就積積德吧,行行好吧,可憐可我這個窮小子吧,日后如果有了錢我會報答你的。這些笤帚我知道不夠頂半年費用,我知道還差很多,那差下的部分我會陸續(xù)背來的,楊老師你放心,我不騙你。”磨了老半天不見一點效果,楊老師是說死說活都不干了!沒有辦法,我又去請張老師出山。這次張老師進來給了楊老師個不客氣:“老楊哪老楊,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呀?說下的話你還能反悔?好了,我還有事,不和你廢話了,很快收了笤帚上了灶,如果他欠下錢跑啦,扣我的工資行了吧?芽”這次老楊再沒說啥,只是忽眨著眼睛,嘴角抽搐了幾下。楊老師既收了笤帚又給我上了灶,但能夠看得出來楊老師是滿臉的不高興和不情愿。

就這樣,按照父親的設計,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用笤帚換來了我在三岔高中的讀書資格。

至于張老師在第二天對我異常熱情的真實原因,我則是在半年以后才弄清楚的。

在張老師的關照下,學校對我格外開恩,后來還給我評了個一等助學金(享受一等助學金的同學全班只有兩個,每人每月可拿到國家三塊六毛錢的補助),這也大大地減輕了家中的壓力,我一直心存感激(直到現在)。我也在認真履行承諾,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回家背一背笤帚,以對沖我的伙食賬務。

學校這頭基本上形成了一套做法,一收一支,收支兩條線,只要賬面上保持一點節(jié)余我的吃飯問題就不成其為問題。可是一旦出現了赤字,楊老師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他會在毫不知覺的情況下給你下灶。這倒不只是對我一個,他對全校同學都是如此。

被迫下灶是非常毒辣的一個手段。那是楊老師獨有的權力,也是他幾十年管伙食之經驗的有效應用。他懶得去催你交錢,懶得去和你磨牙,斷了你的口糧,你自然會特別著急并籌款交費。楊老師給學生們下灶的辦法也十分簡單,只要把你的名字寫到食堂的小黑板上,你就沒飯吃了。因為食堂給誰吃不給誰吃,完全是照著楊老師小黑板上的指令來進行的。楊老師在每頓飯前都要在小黑板上更換一下內容,上面寫一行上灶的人數,下面寫一行下灶的名字(下灶分兩種情況:一是因事請假主動下灶者,二是因伙食費未到位而被動下灶者)。食堂人員根據上灶總人數來下料做飯;根據下灶的名字來扣除相對應伙食小組(每十人為一個伙食小組,小組從食堂統(tǒng)一領回飯后再按人頭來進行分飯)的領飯的份數。說簡單點,那就是誰的名字到了小黑板上,誰就沒飯吃了!

所以我格外小心,經常到楊老師那里問賬面上的余額,以便精心籌劃什么時間回家背笤帚最為合適。

做過幾次笤帚的買賣以后,楊老師覺得我這個人窮是窮,但還比較可靠和厚道,不至于白吃了飯拍屁股走人,把他給坑了進去,所以對我開始有了些特殊的關照。比如即便是賬上稍有點赤字,也不至于立即把我的名字寫到小黑板上去,既讓我餓肚子又讓我丟面子。他會提醒我:“茂斌同學,養(yǎng)好精神,選個好一些的天氣,回家去吧。”這句話比較含蓄,即便有別人在場也能說,只有我心領神會,知道這是賬上告急了,讓我快回去背笤帚,可別人是聽不出真實意思來的。這種提醒,會使我很快放下手頭的學習而匆匆上路把笤帚給背來。因為我知道楊老師這個人雖然地位不高,也經常有學生到他那里高吆大叫理論上下灶的事情,但對我來說他卻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我不一定去怕班主任,去怕代課老師,也不一定去怕校長,但必須怕他。因為他鉗制著我的喉嚨,掌握著我的吃飯問題,往深里講掌握著我的上學問題,我必須聽從命令服從指揮。如果他一不高興,那可不得了,必然會引起我上學的八級地震。那種抗震救災的慘烈場面還是少來些好!

得到楊老師的信任,讓我踏實了很多。只要笤帚能源源不斷地背來,他便可以源源不斷地收購,我便可以源源不斷地吃飯。

不做買賣不知道,一做買賣盡問題,主要是笤帚的供求老會產生矛盾。起先是背著笤帚怕學校不要,現在好了,學校有多少要多少(為了要我的笤帚學校把別的渠道上來的笤帚全堵在了門外),可是我們家的笤帚供給又出現了嚴重的斷檔問題。

前面說過,家里的笤帚并不是很多,父親說他會到村子里借上笤帚來滿足我上學的要求。

思路是絕對不錯,但細細一合計,所用笤帚的數目還是非常嚇人。你看,兩年時間二百多元的費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吧?芽現在稍微好了一點,有每月三塊六毛錢的助學金,兩年可以少交七十多元,那么剩下的一百三十元費用再到哪里找啊?毫無疑問,這部分費用全部得到笤帚那里去找!按一把笤帚三毛錢(當時最高價格)來計算,兩年下來少說也得往學校里背四百把笤帚。

而家中原來僅存七十把笤帚,第一次背了三十把,第二次背了四十把,己經貨盡倉空了。新笤帚暫時是指望不上的,起碼得秋后糜黍上場才能開始積攢材料,而真正等到晾曬好了再加工出來起碼也得到了十月份以后。

接下來的笤帚怎么解決?先是按父親的思路滿村子跑著借笤帚。原來村子里的笤帚也并不像父親想象的那樣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實際上一般戶子是不制作笤帚的,只有少數特別窮困的戶子每年在秋天加工一點,到集市上賣些錢來補貼家用。幾次回村,空著手回去,背著笤帚出來,村子里的笤帚讓我背了個干干凈凈。榮富大爹和我們對院住著,看到我經常往外背笤帚,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我:“我說鐘生呀(作者小名),人家們念書是背書包,你念書是背笤帚,你究竟是念書哩,還是倒騰的做買賣哩?”我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我說大爹呀,這年頭甚還得做哩,農民搞得是莊稼攪買賣,我搞得是念書攪笤帚。”于是叔侄倆便笑了起來。

村子里的笤帚背完了,接下來再怎么辦?父親這個人好像從來就非常樂觀,沒有他對付不過去的難關。

父親說:“好辦,好辦,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個窮人家還能有個窮村子?有個窮村子還能有個窮鄉(xiāng)里?有個窮鄉(xiāng)里莫非還能有個窮世界?沒聽說人拱人拱遍天下嗎?村里借完了,外村子咱還沒開口哩,笤帚多的是,盡管一背一背地往學校里背吧!只是你得好好念書,對得起自己背笤帚的辛苦!”

真的如父親所說,父親抽開空到鄰近的村村上轉悠了一圈,便變戲法一樣來了好多笤帚。這個村的三姑舅給借來一背,那個村子的二表姨給拉來一袋……真還是沒有誤下我背笤帚的事情!

父母親是兩個非常講信義的人。父親說:“咱說下話算數,借笤帚如同借銀錢,秋后無論如何也要把笤帚加工夠了,把借下的還清,把明年學校的所用也備辦足了。”母親趕快接話:“是著哩,隨借隨還,再借不難,人和人活哩,人家?guī)驮墼鄣弥纻€好賴,咱得把笤帚加工得大些結實些不要讓人家們受制。”

“秋天里來秋收忙,谷子糜子上了場。”秋收的大忙季節(jié),也是備辦笤帚材料的最好季節(jié)。

加工笤帚的材料只有糜黍兩種作物,而這兩種作物屬于同種異科,長相十分相似,習性也非常接近,同時下種,同時耕耘,同時成熟,同時收割。制作笤帚并不是用它們的整個身體,而是用它們的上半個身子。因此村里人把其可制做笤帚的糜黍上半身親切地稱作“笤帚眉”。我想那個“眉”字完全是從它的長相上來的,你看它那俊逸姿身,在輕風中舞動,長得多么像一位大姑娘美麗動人的眉毛啊!笤帚材料的準備不要什么技術但必須要辛苦和程序:首先是選笤帚眉,只有那些身體修長而結實的糜黍才配做笤帚的材料。二是折笤帚眉,不能用鐮刀從地皮上一把一把地割,而只能用手在腰部的關節(jié)上一根一根地折。三是下笤帚眉上的籽顆,不能用碾打的辦法下籽,只能整成把子,或在碌碡上輕輕摔或在笸籮上慢慢捋,直到干凈為止。四是整形并晾曬,將笤帚眉捆綁成細細的小捆,然后在椽臺上、院墻下、窗臺上……只要是有直角形狀的地方都可以,一小捆一小捆地碼放好并壓上磚頭,使其晾干后呈九十度的彎曲。只有嚴格按照工序往下走,才能保持其笤帚眉直立的腰身、彎曲的頸部和柔美的穗部。才能保證將來制作出來的笤帚既有一個漂亮的外形又有一個堅韌的精神。

這就夠了!制作笤帚的材料準備工作既簡單又復雜、既粗糙又細膩,大概工序如此,沒必要過于詳細。

那年月實行的是大集體,誰家折笤帚眉都可以到集體的地里折,但有一條,你不能把笤帚眉上的糧顆帶回自己家里去。你折下的笤帚眉一定要到集體的場面上摔下了籽粒方能拿回家去。

“秋收大忙,龍口奪食”,一點不假。糜黍作物是最不經摔打的。等糜黍熟了,得趕快加班加點把它收割拉運回場面上來,否則遭一場大風或一場冰雹,都會使本年收成喪失殆盡。所以糜黍的收割時間既集中而又短暫,不敢在地里作稍多的停留,估計每年從開鐮到掛鐮頂多也就是十天半月的時間。那就是說,要備辦笤帚的材料必須集中在這個時間內完成,不然真如紅車售票員說的那句話,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當然,趕這個村也好住這個店也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參與其中的。比如隊里的社員是不能折笤帚眉的。你想人人都折自家的笤帚眉去了,隊里的糜黍還有人來收割嗎?所以約定俗成的分工是這樣的:大人“龍口奪糜黍”,小孩“龍口奪笤帚”。

秋天,糜黍開鐮了。父母親發(fā)布了個全家動員令,讓家中所有孩子放下一切事情全部到地里折笤帚眉。過了兩天父母看到進度不甚理想,又發(fā)布了一條增援令,趕快請外援!于是一下子從鄰村上下請來了親戚朋友同學一大伙,但都是些放了假沒事干的孩子們。到地頭數了一下,連大帶小、連“本籍”帶“外援”總共有三十人之眾。村上的世德爺爺看到這種陣勢就對父親說:“哎呀呀,你這是當孩子王了吧!你這是打人海戰(zhàn)哩哇!是不是想開一個幼兒笤帚加工廠呀?”父親連連點頭:“是哩,是哩,我當廠長,這些孩子們都是廠里的小工人,你不想入個股分個紅?”世德爺爺說:“哎呀呀,還分紅哩,靠上這么一群耍土土的小娃子還能做下個正經事?本都撈不回來,怕是飯錢也要貼進去。”父親說:“賠就賠吧,這么多孩子,紅紅火火在一起也挺好的。”其實父親說是這么說,他心里早已把賬算好了。又過了兩三天時間,父親看了一下折回來的笤帚眉,扳著手指頭算了算,心想還有點慢,這樣下來,不只是計劃完不成,很可能像世德爺爺說的那樣連個飯錢也鬧不夠。于是父親又下了一道令:“分開小組折吧,孩子們混在一起玩得不行。”于是,第二天孩子們三個人一伙五個人一群,自由組合成了八個小組,自己選地塊,自己選組長,有投東的有向西的,有上梁的有下溝的,雖然沒有任務沒有指標,但大家都有個面子都不想落后,到晚上各自回家把所折的笤帚眉放到一塊兒就真正堆成了一座小山。這一招真是靈,一天把前幾天的營生做下了。到第十天頭上,父親看了一下說:“行了,行了,管行了,笤帚材料備夠就行了,再多折下也沒個晾曬的地方,再說要那多的笤帚也沒有用處。”于是向孩子們發(fā)出最后一道令,這道令叫做散伙令。孩子們倒覺得在一起一邊折笤帚一邊玩耍挺好的,無奈父親下了逐客令,“小外援”們只好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四道令下去,一群耍土土的娃子們就把事情辦好了。父親還真像是個“孩子王”。

父親說笤帚眉折下就好說了,剩下都是室內作業(yè),靠陰天濕雨不出工的時候也不愁把它加工出來。父親不怕困難,但也往往把些事情說得過分輕松了。父親加工笤帚的全過程我沒有見上,后來在回去背笤帚的時候聽母親講:“家中除了你爹誰都不會做笤帚,這營生既是個技術活也是個苦力活,腰上拴一根繩子腳蹬一根棍子,發(fā)多大力氣才能把笤帚給捆緊啊。像往年做個幾十把還好說,今年做了幾百把,前后足有一個月,真把你爹給受死了,腿疼了好長一段時間,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我到空窯里一看,哎呀呀,整整堆下半窯洞。我對父親說:“做了這么多笤帚可真把你給累壞了,腿腳還疼不?”我父親卻說:“累啥累呀,你媽可會玄乎哩,那是耍耍遛遛的個營生!腿腳是老毛病,和做笤帚扯不上關系。”這就是我父親的性格。母親對我父親的評價形象而又深刻:“就是天塌下來了,你爹都會說那怕甚哩,沒啥了不起的,兩手一推不就上去了!”

笤帚做好以后,把借下的全部還清,又讓我背到了第二年的十月份。母親對父親說:“你那么好算計,這回沒算準吧,咋還短下兩個月的?”父親說:“對得哩,對得哩,一點都不差,計劃的就是那樣,十月份以后下年的新笤帚不是就接上了?芽”

我剛上高二的時候,楊老師不知是哪根筋給抽住了,收笤帚時磨磨蹭蹭總不像先前那樣痛快了。

一九七四年春季剛開學,我照例從家中背來一背笤帚。

我找楊老師過數,他端著茶杯慢聲細氣地說:“著急甚哩?庫里存的笤帚足夠半年用,以后再商量吧。”我揩了揩臉上的汗說:“楊老師呀楊老師,你不著急可以,我不著急能嗎?我知道賬上沒錢了,你不收笤帚,那我咋吃飯呀?”楊老師喝了一口茶水,還保持著慢悠悠的語調說:“你吃不吃飯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說收下笤帚是為用哩還是為放哩?”我笑了笑說:“楊老師,這還用說,肯定是為用哩哇。”楊老師再喝一口茶水后稍微加快了語速:“庫房里邊盡老鼠,一群一隊的,好多東西都給糟害了。總有一天那些笤帚也會被糟害光。”他一反常態(tài)的這些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哦,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去年臘月楊老師還催我背過一次笤帚,那時他還表現得很熱心,也不曾提過什么積壓和老鼠的問題,我尋思絕對不可能突然就有了這么多的存貨。我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測來,楊老師定然是在撒謊,我得想辦法到庫房里邊看個究竟。

于是我就和楊老師商量:“這樣吧,楊老師,我理解你的難處,不管咋,這些笤帚己經背來了,我一下也找不到個合適的放處,先放你那庫房里,緩開手腳我再另想辦法吧。”楊老師聽了我這請求后又推諉說:“真的是老鼠很多,放進去,讓老鼠給糟害了,我可擔當不起。”我說:“楊老師你己經幫我大忙了,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就是真的讓老鼠糟害了,哪怕是糟害光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怨不著你楊老師。”在我再三懇求下,楊老師終于同意暫時借用一下他的庫房,把那背笤帚存放起來。

把笤帚背到庫房,楊老師讓我放在門口的一條桌上。我似乎就沒往耳朵里去,一伸手把燈拉開,頓時黑洞洞的庫房變得通明透亮,我快速步入里邊,繞地一圈,并沒有看到什么存放的笤帚。

楊老師大概看出了我“存放笤帚”的真實意圖,搶先一步解釋:“笤帚說好了,還沒拉過來呢。”我問:“說好什么笤帚了?”他說:“我也不知道,是張老師跟我說的,過兩天就會拉來。”我深感意外,我這笤帚也是張老師說的呀,而且是去年就說好了的,他怎么能一個女兒許兩家呢?就是許兩家也得講個先來后到吧。我有點不高興地說:“楊老師你忘啦?張老師去年不是和你說過,兩年之內,所用笤帚全部由我供貨,不許收別人的呀,他怎么會出爾反爾呢?”楊老師難為情地說:“沒有忘記,沒有忘記,可是他,可是他又有了新的安排。”

“安排”這兩個字從楊老師嘴里說出來,讓我感到非常驚詫。我心想,安排,怎么能安排呀?張老師是學生處的,你是總務處的,又都是些普通人員,誰也不比誰大,商量還差不多,怎么能安排呀?怎么你能向他俯首稱臣呀?我心想楊老師你也真夠窩囊的,簡直就是一個窩囊廢!轉而又想窩囊也好,如果不是窩囊,去年張老師就不可能順利地給我“安排”那么多的笤帚!

我放下笤帚,走到門口,看見楊老師眼睛開始忽眨,嘴角又向上抽搐了兩下,和初次見面的表情一模一樣。

離開庫房,我獨自來到操場,看著那么多無憂無慮的同學在活動,觸景生情,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們是那樣富有朝氣和活力,我雖然和他們一樣年少但已顯得老氣橫秋。他們是以自己的意志為圓心以自己的愛好為半徑畫圓,我則是以吃飯為圓心以笤帚為半徑來畫圓。他們周末回家父母要給好好地改善一次生活,再帶了足夠的干糧,坐車的坐車騎車的騎車返回校園,我則是賬上告急了必須回家,回去后哪怕只有半天時間也得幫父母干活,然后帶上足夠的笤帚徒步返回學校。他們可以三人一伙五人一群結隊上街,這個請吃一次三尖餅那個請吃一次燴豆腐,我則像一只離群索居的孤雁,形單影只,踽踽獨行。他們可以挺胸抬頭款款進出學校的大門,我則最愁的就是這個大門,背著笤帚經過此地,我必須低頭快步以躲閃那一雙雙奇異的眼睛。我沒辦法融入這個快樂的群體和環(huán)境,這個快樂的群體和環(huán)境看來也沒辦法容納我這個貧困的學生……我想起了榮富大爹的話,你這究竟是念書哩,還是倒騰著做買賣哩?我想起了趕馬車舅舅的話,如果學校不要你那笤帚,你這書還能念不能念?我想起了張老師第一次見面的話,你還是趁早回去受苦看能不能成個家娶個老婆。我想起了紅車售票員的話,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我想起了父親的話,你要好好地念書,對得起你自己背笤帚的辛苦……他們的話誰對誰錯,誰錯誰對?我望著蒼天尋找答案,可蒼天并沒有開口說話!

如果有問卷調查:上高中最大的困惑是什么?我肯定和所有同學都不相同,我會答上“笤帚”二字。因為笤帚始終是我二年高中生活最難纏的一個問題。

吃飯問題是最現實的問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賬上的錢沒了,笤帚又壓在了庫房,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想起了父親那句話:“人拱人拱遍天下!”這個“拱”我想就是乞求的意思。那么眼下我該拱誰去呢?楊老師己經拱過了,還是第一次見面給我留下的印象“說不里話去”;張老師也能去拱,可他“有了新的安排”,怕是拱不出什么效果來的。我突然想起了郭彥高老師,那天在校園內匆匆一面,郭老師除了幾句勉勵的話,還吩咐我“有什么事你找我來”。我一個念書的窮學生能有什么事啊?要說有,就是賣笤帚的事,而此前有張、楊二位老師幫忙也就解決了。現在賣笤帚賣不出去面臨著下灶停飯的危險,這還不是非常要緊的事嗎?找郭老師既順利成章而又迫在眉睫!

上晚自習的時候,我輕輕地敲開了郭老師的辦公室。郭老師依舊是那樣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我講了我來“拱”他的意思,似乎郭老師對我現在的處境和難處非常清楚。他說他一直在關注我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從我報到那天起曾多次吩咐學生處的張老師要對我盡量予以照顧。后來還具體交待過張老師免除我學雜費的問題,檢點過班主任柳老師給我評定助學金的等級問題。學校在第一次收我笤帚以后張老師曾給他做過匯報,他順便安排張老師傳話給總務處為了保證我能把書念下來,以后在收笤帚上不僅不能設卡而且要大開綠燈……

聽了郭老師的一席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郭老師一直在默默地幫助我,我卻并不曾領過他的情。他是我今生今世最敬佩的恩師之一,他向我言傳過文化知識、身教過道德品格。郭老師的一席話,讓我知道了誰在背后幫我賣笤帚,誰在我面前賣嘴皮!但我還是不清楚,郭老師的話,張老師去年能夠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今年卻為何又有了自己新的安排?

對我接下來的笤帚該怎么賣?郭老師派人把楊老師叫了過來作了當面安排。楊老師沒有作任何推托,但是我看見他的眼又在不停地忽眨,嘴角又在不停地向上抽搐。

第二天笤帚便收了,我又可放心大膽地打飯去了!

這次笤帚的收購弄得楊老師很難為情、很沒面子。他把這件事一定記在了我的賬上,似乎是我把他的情搞難為了,我把他的面子搞沒有了。其實,楊老師他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看問題,他如果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下便完全釋然了!如果顧了他的面子,那誰來管我的肚子?如果為了我的肚子,那還能顧得上他的面子?

接下來幾次的賣笤帚,楊老師雖然沒有怎么難為我,但總不與我多話,惱眉悻眼的樣子讓人感到很不是個滋味!

一九七四年八月份,陰雨連綿。我費盡了千辛萬苦從雨地里背來了一背笤帚。人遭雨淋后稍加休整便恢復了往日的生氣,而笤帚遭雨淋后無論怎么調養(yǎng)都沒有了此前那種精神。望著那背變得披頭散發(fā)而異常沉重的笤帚,我想,不能讓楊老師看到這些笤帚的悲慘遭遇,得趕快找個好天氣把它曬干晾好。約摸提心吊膽了一周時間,終于等到天氣放晴的日子。我把笤帚搬到宿舍的窯頭上去,小心翼翼,好生侍候了三天,才使笤帚干了過來。

然而,等我把這些笤帚拿到總務處,還是被楊老師一眼就識破了。楊老師劈頭就說:“你這笤帚原本質量不錯,個頭有個頭,形狀有形狀,可是遭了雨水后價值會大打折扣。他指責那些笤帚有三個問題,一是被雨水浸泡得胖頭大腦不好看了,二是濕了再干過來的笤帚變脆變硬不經使用了,三是不僅顏色變深了并且失去了原來的光澤。我很佩服楊老師,他不愧為幾十年的老總務,僅這三條就足以說明他對笤帚的理論研究是非常專業(yè)非常到位非常透徹的!可是佩服歸佩服,賣笤帚歸賣笤帚,我不得不再次用乞求的語氣跟楊老師商量:“雨水淋過,質量肯定會受些影響,可是大老遠的既然背過來了,也不可能再背回去了,你老就高抬一下貴手,把它給收了吧。質量問題是明擺著的,反正是一文價錢一文貨,你看能給幾個給幾個算了。”聽了我的央求,楊老師始終無動于衷,還是在那里發(fā)揮其專業(yè)特長,一個勁地指責我的笤帚。

通過笤帚,彼此打了那么長時間的交道,我算是把楊老師這個人給摸透了。他這個人心眼一點不壞,就是不會事、不圓滑、不老練、不世故,該他使用的權力都讓別人使用了,該他送的人情都讓別人送走了。你看幾次賣笤帚都是這樣,起先他是“說不里話去”,硬在那里卡你,最后把你逼急了,逼著找到別人那里去了。而當別人反過來給他“安排”,他又無話可說,只能眼睛忽眨一陣,嘴角抽搐幾下而不折不扣地去照辦。我想,有時候激將或許會是一個不錯的方法。我這次要破破只說軟話的常規(guī),在找別人之前先刺他一下,揭揭他這個人的傷疤。于是我就跟他講:“楊老師啊楊老師,你做的好多事情算不過賬來!比如說收笤帚,有些時候,你主動一點該有多好啊。好幾次,你硬卡住不要了,結果領導一和你說,你又要下了,多不合算啊!還不如從一開始你就痛快一點,豁達一點,大人大量把事辦了,把人情直接落在你名下,對方高興你也滿意,豈不是兩全齊美!你好好想想,學生說得有無道理?”說罷,上晚自習的鈴聲響了,看到楊老師沉默不語,眼睛似乎開始忽眨嘴角也似乎開始抽扯,我把笤帚撂他那兒,匆匆趕去了教室!

第二天一大早,剛跑罷早操返回宿舍,楊老師就來到門口高聲喊我:“茂斌同學,你來一下,咱商量點事情。”口氣如此柔和平緩令我非常感動。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對我說:“茂斌同學啊,昨晚你走以后我想了很多。我也有個孩子上高中,她衣食無憂,零花錢不缺,但我還整天為她操心,生怕她受了委屈。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哪個做父母的不一樣啊?如果稍微有點辦法當父母的怎么會忍心讓自己的孩子用一背一背的笤帚來換取一天一天的生活費啊?不會的,真不會的。我決定收你這些笤帚了,也不準備壓低價格,算是楊老師對你的一次照顧吧!”他頓了頓又說,“但有一點,你也得給我個面子給我個臺階,禮拜天,你辛苦一下,把笤帚給咱縫得結結實實,這樣既可免去別人說閑話,也可讓我心上踏實些。”

楊老師的這些話,著實讓我非常感動。我的眼中閃動著激動的淚花,向他老人家千恩萬謝了一番。但人一激動容易把話說得沒有了分寸,那次我有一句話說得非常過頭非常離譜。我說:“楊老師,我是個有良心的人。人常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的大恩我將永記心頭,我終究會報答您老人家的,甚至會為你養(yǎng)老送終。”

說完了我便后悔了,話怎么會說得如此沒邊沒際?其它話都無所謂,再說得大些過些都不算錯,怎么會說出個為人家“養(yǎng)老送終”的話來?人家有自己的子女,能用得著還是輪得上你這個學生為人家養(yǎng)老送終?真是羞澀人矣!

縫笤帚,是加固笤帚以延長其使用期的一道工序。縫笤帚沒有多少技術含量,此前我雖未親手實踐,但曾多次見過母親做這種針線活。縫笤帚的方法是拿一塊布條(顏色不限,材料不限,新舊均可)在笤帚的背子上緊緊包裹起來,再用針線反復縫納,使其結構更加緊湊、布局更加堅固、使用更加得勁。老百姓家中的笤帚一般都要縫出來再使用,但包括學校在內的所有機關單位的笤帚是絕沒有這道工序的,用壞再買,花的是公款,誰怕誰呀?

如上所述,三大要素缺一不可,縫笤帚得先準備好針、線、布三樣東西。周末我到供銷社買回了針和線,可買不上布(因為那時候布是不隨便賣的,只能憑布票購買)。我又及時給楊老作了匯報,看他有無招數。楊老師一改過去那種磨磨蹭蹭的做法,說這個問題應該不難,咱們到庫房里邊找找看。到了庫房,翻騰了半天,沒有什么可用之物。楊老師突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有了,文革剛開始的時候,學校里的三大造反組織各做過一面旗幟,混亂過后我一直保管在箱子里,現在不可能再造反了,放著也是放著,那是上等的紅綢,縫笤帚是絕好的材料。”于是楊老師翻箱倒柜,從塵封已久的木箱中找出了那三面旗幟。

周日,同學們都回家去了,宿舍就剩下我一人,我想這便是我縫笤帚最好的良辰吉日了!一大早,我便將三面紅旗(三面紅旗色彩鮮艷,“造反”“奪權”“戰(zhàn)斗”等字樣依然清晰可見。我也不管它當年什么人用過,奪過什么權,斗過什么人,造過什么反,也不管三個造反組織相互間發(fā)生過多少慘烈的廝殺,演繹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最后是誰勝了還是誰過了,)一剪刀下去,剪成了同樣寬窄同樣長短的布條,使其共同為笤帚服務。吃過早飯開始飛針走線,下午四點打掃戰(zhàn)場,等同學們陸續(xù)返回學校,我加工出的五十把笤帚已經整整齊齊碼放到了楊老師的庫房。

幾十年過去了,楊老師能夠沉淀在我記憶深處的經典語言極少極少,只記得他在此次收笤帚時面露微笑說過一句非常好玩的話:“我原只知道你背笤帚背得好,沒想到你縫笤帚一樣縫得好,可見其針線活也十分了得!”每當想起這句話,我便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祥林嫂那句名言:“我只知道冬天有狼,沒想到春天也會有狼。”

一九七五年一月,我高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意味著高中學習生活的結束,可絕不意味著往高中背笤帚的結束!

前面說過一九七三年家父做下的笤帚能夠背到一九七四年十月份。母親曾說父親計算錯了,父親絕不肯承認錯誤,說原本就是如此計劃的,等明年秋天夾住一泡尿也不愁把差下的笤帚給做出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九七四年先旱后澇不收糜黍,自然就沒材料做笤帚了。母親又說父親不是計算錯了便是計劃錯了。父親說,沒錯沒錯,今年是去年的明年,明年才是今年的明年,反正每年有個明年哩,叫孩子和學校說說,明年一準把差下的笤帚還上。

后來的幾個月,楊老師一直在照顧我。家中的笤帚背光了,村里又借不下(因糜黍絕收,都未做下笤帚),所以伙食費只能一欠再欠越累越多,到畢業(yè)時總計欠下十二塊六毛錢,可折合笤帚四十二把。楊老師深深理解我的難處,既不催我背笤帚或交現款,也從未把我的名字寫到小黑板上去!

在畢業(yè)離校的時候,我很歉疚地去跟楊老師說了家父秋后用新笤帚來還所欠伙食費的計劃,并表示新笤帚做出來就一準背來,絕不會失言,請楊老師一定放心。楊老師顯然是半信半疑,他說過去也碰到過類似的情況,極個別的同學在畢業(yè)時差下了伙食費(當然不是笤帚),也表示什么時候什么時候一定還上,言辭鑿鑿,山盟海誓,不信不能!可有啥用啊?拍屁股走人后就一去不復返了。他還說,十幾年前的欠款字據還在他那里鎖著,這社會誰能靠住誰呀?人對人不能過于使好心,他讓學生們給騙怕了,他因此而貼進去了很多個人的錢。現在只要有欠款立馬就采取下灶的辦法,也實在是無奈之舉!不然楊老師三四十元的工資還得養(yǎng)家糊口,哪里能給他們貼得起呀?他還說我是這一屆學生中的一個特例了,別的同學他都沒有給過這種欠下伙食費還繼續(xù)上灶吃飯的面子。

我知道這個時候,任何語言表白都是蒼白無力的。我也拿出筆來要給楊老師留個字據,楊老師一擺手說:“算了!算了!所謂的字據是沒有任何約束力的,我不可能因為這點錢去訴諸法律,之所以敢于讓你搞特殊、敢于讓你欠下伙食費而不下你的灶,不是因為看著你有權有勢,而是因為第一我看到你確實困難到了極點,不想過多地難為你。第二我看到你窮是窮,但窮而有志、窮而有節(jié),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是一個有品格、講信譽的人。別的話你都不要說了,說也沒用。你回去吧,我當然相信你會兌現承諾,也希望你能兌現承諾,但也不是沒有另外的可能,因為人都是會變的。倘或過上一段時間你全然不把這事當作一件事了,我也確實拿你沒有辦法,楊老師絕不會跑幾十里路上門去問你追要饑荒,那我只能自認倒霉!誰怨我有眼無珠把人給認錯了呢?”

楊老師的一席話,看似平常,沒有多少精彩的語言,但卻蘊含著人間最為珍貴的理解和信任,滲透著極其深刻的做人品格和道理。我突然意識到,時間才是最好的老師。這兩年時間活生生地把賣笤帚和收笤帚演繹成了一堂又一堂人生教育課,他讓我體會到了世態(tài)炎涼、人間冷暖和人生艱難,更讓領略到了無私的關懷和無疆的大愛。今天楊老師如此這般的談話,既是對這堂人生教育課的總結陳詞,又是最生動有趣的畢業(yè)典禮!

一九七五年秋天,糜黍熟了的時候,母親說:“人不能忘掉恩情,為了讓楊老師滿意,我們得折最好的笤帚眉來做笤帚。”父親說:“人家給咱一尺咱得給人家一丈,為了感謝楊老師,多做他幾十把笤帚又有何難?沒甚了不起的,不就是些辛苦!”十月份,八十把特制的笤帚做好了,也干透了,就在我和父親整裝待發(fā)的時候,母親若有所思地說:“不行,不行,還有問題,遲走一天,我得把它全部縫出來。”我看到母親的針線活才做得好呢,比我用那三面造反紅旗縫出來的笤帚強多了!第二天,我們如愿以償地把那些笤帚背到學校交給了楊老師,楊老師說什么都不肯要多出來的三十八把笤帚,父親說什么都不肯聽楊老師的。推讓了半天,楊老師說:“那就這樣吧,你父子辛苦了,我請你們到街上的綜合食堂(這是那個年代三岔街頭唯一的一個食堂)吃頓飯吧!”盛情難卻,父親再沒推辭。楊老師格外大方,點了最好的菜,買了最好的酒,給了我們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日后我混跡江湖幾十年,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吃過無數,茅臺汾酒五糧液大凡中國的名酒都喝遍了,但似乎這些美味佳肴從來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美好的記憶,但是楊老師那次請客卻著實讓我終身難忘。炒雞蛋、過油肉、豬頭肉,還有肉絲粉湯、白面饃頭,每一道飯菜都讓我們吃得那么香美,六十三度的南峰牌老白燒讓我們喝得那么愜意。至現在我都十分固執(zhí)地認為,那頓飯是我這一生中最為難忘的一頓飯!

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制度以后,勞動了三年的我再次參加了祖國的考試選拔。巧得很,我的考場依舊是三岔中學。十分幸運,這次參加考試,可沒有遭受五年前考試那種失眠的折磨,因為頭一天去看考場,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楊老師,楊老師一見面就主動邀請我到他的辦公室里借宿。因為有了上次考試的教訓,當時我正在為住大宿舍而發(fā)愁不己,心想這“運氣來了不用早起”,“正打瞌睡就有人送來了枕頭”,我便未敢做絲毫的客氣,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跟著楊老師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平時是住辦公室的,為了讓我有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他把門上的鑰匙留下,又到校園內找住處去了!

后來幾年我在外面求學,便和楊老師失去了聯(lián)系。

那是一九八零秋天,我畢業(yè)后分配回了五寨縣。先在兩個公社像走馬燈似的工作了幾天,緊接著便調回了縣委通訊組工作。工作穩(wěn)定后,便不斷有人上門給我提親,前后總共有人幫忙介紹過五六個有工作的女孩子(那時擇偶標準必須是雙職工)。可是等對方一打聽我家的情況便必然會出現“無緣的結局”。大家考慮問題都很現實,誰家大人會讓女兒跟一個窮光蛋啊?一見面三句對話便會使對方揚長而去!一問其家在城里還是農村?我說農村,對方的心思己涼了半截。二問城中有無自蓋房屋?我曰不僅無,就是連個柴根草秸都沒有,對方差不多涼去了整根。三問姐妹弟兄多少?我把兩只手上的指頭全部伸向對方面前,對方先是大吃一驚,后是“哎喲”一聲,純粹跌到后面去了。不僅如此,“本人排行老四,是上面的寡下面的眾”,負累如此沉重,哪個大人敢把女兒托付于你?讓孩子跟著你受罪?我這個人儼然是一個大火坑,哪個女孩子敢往里邊跳啊?又有哪個大人能讓自己的女兒往里跳啊?

等了兩年,往里跳的人終于出現了!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她的父親也是一個勇敢的父親!居然在她就要往里跳的時候,她的父親不僅沒有上前去勸她拉她,甚至還從背后用力推了一把,使她心甘情愿地跳入了這個火坑,并發(fā)誓愿在這個火坑終其一生!

這個孩子的父親就是楊老師,這個孩子當然就是楊老師的女兒了!

經縣委大院的一位同事介紹,我和楊老師的女兒認識了。

找對象時,我曾征求我父母親的意見,父親說:“楊老師是你的大恩人,在你最窮困的時候他不僅沒有小瞧過你虧待過你,而且盡其所能關心過你幫助過你,這種事得你自己拿主意,你看著辦吧。”母親說:“大人正氣,孩子應該也沒甚問題吧?芽大人善良,孩子應該也可惡不到哪里去吧?芽終身大事父母只能參考不敢包辦。”父母雖然把話說得婉轉了些,但我還是聽出了她們堅定的態(tài)度!

在同一個過程中,楊老師的女兒也征求父親的意見,楊老師說:“好多年不見了,現在的情況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這個孩子家中別的東西肯定不多,笤帚肯定不少。別人拿上錢都沒有念成書,這個孩子是靠著笤帚念出書來的,其自強不息的精神真讓人感動!眼前跟了他肯定會遭遇不少煎熬,但把眼光放長遠一點,這個人應該是一位較為理想的人選。”她父親的態(tài)度更加明確!

就這樣,當年賣笤帚的學生死心塌地地娶了收笤帚老師的女兒,當年收笤帚的老師心甘情愿地把他唯一的愛女嫁給了賣笤帚的學生。緣分乎?巧合乎?我不知曉!

楊老師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人,我和他女兒結婚以后,他家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先是唯一的兒子病故了,沒幾年他的老伴也去世了。愛人和我商量,父親一個人生活在縣城,我們住在市里,幾百里的路程,調遠不調近的,照顧起來真不方便,是不是另外弄個房子把父親接到市里來住會好一些?我說,那是肯定的。另外弄什么房子呀?干脆和我住一塊兒吧,這樣照顧起來才方便哩!再說,我當年一激動還許過為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呢!

八十六歲高齡的楊老師現在身體已然硬朗。在女兒、外甥以及我這個“學生”的共同照料下,安享晚年,我想他應該是滿意的!因為在一起生活的這十多年里,我向來仔細觀察,并不曾再看到他眼睛有過連續(xù)忽眨、嘴角有過反復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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