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和麻雀

1

深秋的岳陽山區，到處染上了莊稼成熟時的淺綠和蒼黃，那山、那樹、那草，還有一坡坡成熟了的玉米、谷子、豆……被火火的日頭灼著，烤著，不小心一棵豆莢“呯”地爆裂開來，就有圓圓白白的豆粒滾落下來，把松軟的土地砸出幾個笑窩。秋天實在是六爺的節日，每天都像過年似的，好心情從日出到日落始終伴著他。種了幾十年莊稼，六爺最大的快樂似乎就是看著一片土地上，春天下種，夏天作務，不停地澆呀，鋤呀，丟肥呀……好容易侍候到秋天，他老了一輪，莊稼又成熟了一茬?？粗瘘S金黃的谷粒兒滾進張開的口袋，一年的辛苦有了著落，六爺臉上粗粗的皺紋就一條條活潑起來，如一盤菊花盛開在他黝黑的臉上。

一般情況下，六爺就這樣快樂著。

也有心情極好的時候，六爺常常老早起來，隨便披上一件衣衫，個別時候也拉上孫兒鼻涕，一身骨頭松快著走出山莊，沿了那條走了幾十年的砂石路爬上山坡，去看自家的地。咦，早晨的山里那真叫一個香!呼出的氣是臟臟的，臭臭的，吸進來的是涼涼的，甜甜的，真是受用不過!這個時候，六爺就會仰起脖子哼幾句:

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

哥哥你有沒有心上人?

蕎麥開花艷格格紅，

誰知哥哥有沒有心?

一袋煙光景，太陽興沖沖升起來，山、水、樹、草、莊稼?熏甚至村莊頭頂冒起來的裊裊炊煙，也頓時披上一層清新的光澤?熏金燦燦?熏亮閃閃?熏連露水也變得像珍珠一樣晶瑩剔透。六爺捧住一條寬大的玉米葉子，伸出兩個粗壯手指小心把葉兒捋成一道溝，俯下嘴含住了葉尖，就有一串水珠滑進嘴里。六爺美得發出一聲響亮嘆息。鼻涕個子不高，七八歲孩子，只能學著爺爺的樣子，也將一片玉米葉捋成溝，把六七顆露水和了兩筒有些發灰的鼻涕一起吸進嘴里:“爺爺，這水好喝!”六爺就笑起來:“這是天水哩!”

2

然而，今天六爺的心情可謂糟透了。

他在慪氣，慪一群麻雀的氣。

這是過了秋分第四天，一個熱辣的上午，六爺滿頭大汗地坐在一塊坡田邊石頭壘起的地塄上，身子靠著柿子樹，屁股下面墊塊青石頭，一手摟著個電喇叭在懷里，一手舉棵草在嘴里嚼，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警惕地注視著附近的松樹林和遠處的山坳。

六爺正在休整。

剛剛結束了一場惡戰。對手是兩群麻雀，一群七八十只，領頭的是“小紅嘴”。另一群有五六十只，領頭的是“綠尾巴”。

自打幾天前糜子剛剛成熟，小東西們就開始打歪主意了，從早到晚總是悄沒聲兒地從遠處的山坳騰起，掠過樹林，朝糜田箭一樣射來，呼啦一片鉆進糜叢，嘰嘰喳喳地招呼著叫呀跳呀，兩條細腿兒摳住穗穗，細細的尖嘴啄著吞著咽著，快活地大笑大嚷……

如此肆無忌憚地糟蹋莊稼，實屬太過頑劣。

六爺忍無可忍，終于和雀群開打。

戰斗很艱難，六爺使出吃奶勁兒，不停地吼著叫著，乍著兩只胳膊東跑西竄，撲著打著攆著追著嚇唬著，累得一身一身臭汗。可是，小東西們真難弄，嚇唬一陣打跑了，還沒等六爺緩過氣，就又悄悄地襲來。能想到的手段全使上了，草人、鞭炮、銅鑼、鐵桶……可麻雀害怕半天就再不當回事，反倒是越戰越勇，玩開了游擊戰術，把個六爺折磨得腿肚子抽筋，疼得出冷汗。后來，六爺嗓子啞了，像老鼠尿尿沒了多大聲息，才去借來這個擴音器，把聲音放大幾十倍，吼喝起來又有了些威力。有人勸:“費那勁干啥呢?弄桿銃一炮轟死算了!”六爺沒聽。一輩了，六爺一直和雀兒、兔兒、獾兒、刺猬、烏鴉、螞蚱……相處很好，別看它們小，卻也是上蒼安排的一條生靈，吃夠了自己口糧，自然會走。無病無災地活活打死，有傷天和呀!再說了，長短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收割了，小東西們也就沒戲唱啦!

堅持幾天，就是勝利。

終于又打跑一次，雀群呼嘯著鉆進樹林。現在，六爺可以喘口氣了，可以用平和的眼神熱切地撫摸眼前這片糜子了。

今年糜子著實茁壯，豐收已成定局。

這塊田四畝三分，六爺用腿精確丈量過的。

糜子和谷子同是黍，脾氣和性情卻大不一樣。種的時候差不多，都在谷雨來了不久。長成時候谷是小木頭棒棒一根，尺把長，粒兒密密實實結成一個大顆顆，一個個大顆顆又密密實實擠成一圪堆，團結得很。糜子可就不同了，它的穗穗和稻穗差不多，松松的，散散的。如此長法，谷的產量就高，一畝打個三百五六不費勁，糜就不行，努死了就是二百三四。谷不怕旱，比較好作務。糜呢嬌氣些，比較難侍候。谷墨綠轉白，由白而黃，糜由綠而紫，熟了時是褐紅的。收割時，谷可以狠一點，鐮一伸一摟一抱，半捆就躺地上了。糜就不行，不能用力，輕輕地，款款地，不小心一摟，粒兒就撒一地回不了家啦!尤其成熟時，谷晚幾天收割不要緊，糜就必須今天熟今天收，遲一天被風一吹，特別風硬了，那一成的產量就落地里哩!糜還有一怕，就是麻雀，小東西們一群群飛來，吃一點倒可以，可它們不老實，抱住穗子又抓又搖又跳又叫，把粒兒唰唰抖落一地，糟害的倒比吃的多。所以，防雀甚于防賊，每年這時候，六爺總與麻雀發動一場戰爭，像美國和伊拉克，打得火辣辣的?熏有時場面還挺火爆。

六爺眼里，這一地糜子就是人民幣!

是在八九年前吧，一天晌午種糜子回來，迷糊進院就把耬往墻根一扔:“這地說成甚也不能種了!”迷糊是六爺的獨子，那年也就二十多歲，人精瘦，個子不高，但腦子靈光:“種一畝打不下二百斤，可人整整兒死受一年!又是鋤又是澆，化肥上得不老少，力氣白搭了不說，算下賬來還要倒貼錢。你說這地種得還有什么意思?不種了!不種了!”

六爺土里刨食一輩子，最見不得人鄙夷莊稼，頓時眼珠子把眼眶一撐:“不種地喝西北風呀?”

“反正人不能叫尿憋死。走哩，走哩，這破莊不能再呆啦!”

“就你?去哪?去北京吧，中南海大著啦!你要真有本事進去，我和你媽說不定還能跟上風光風光。嗤!”

“嗬嗬嗬……”那小子倒笑了。

誰知幾天后，他真的帶上媳婦美芹進城了。

迷糊開了一個油糕店。

店在城里一條熱鬧街上，緊靠著“海天大酒樓”，租了一間房，很快就開張。家具全新潮，過去炸糕用鐵鍋，現在是不銹鋼箱，插上電就全齊了。那小子還在店門頂掛一排宮燈，做了一個大大的廣告燈箱——

慈禧太后大油糕

本店大油糕系當年慈禧太后獨愛!相傳御膳房每天只做三個，供老佛爺早中晚各吃一個，經年不變。其炸法獨特，油溫控制153度。配料奇妙，后經太監李蓮英偷出秘方，送給河北河間縣他二姨，從此流傳民間，至今243年。

本店嚴格傳承，保守古法，秉持宮庭。

精選糜子(軟米)面作主料，絕不摻白面。

上好豇豆棗泥餡，絕不加糖。

日售300，絕不多賣一個。

每個5毛，永不漲價。

綠色食品，為“三高”同志負責。

誠信經營，歡迎廣大消費者監督。

好家伙!這牛皮吹得真夠玄乎。

那一天，放了一掛鞭炮，迷糊倆口穿著印有“慈禧太后大油糕”的藍布工作服，咋咋呼呼開始了買賣。想不到剛到中午，三百個油糕就賣光了!來買的人走了一群又來一群，都說老板再炸上些吧。迷糊兩手一攤，故作無奈地指著廣告:“不行呀，我得講誠信。明天，明天來吧!”

迷糊就憑“日售300，決不多賣一個”這一手，硬把城里人的胃口吊住。再加他也實誠，真的不摻白面，那口感就幾年如一;餡不加糖，連糖尿病人也敢吃。居然一晃八九年順順當當賣下來了。六爺給他算過一筆賬:八年多不到九年，迷糊最少賣了一百多萬個油糕，每個五毛，那是多少?

哈，那小子發了!不久在城里買房，又不久把鼻涕接進城里去念書。美芹呢，脖子上金項鏈，耳朵上金耳環，嘴唇涂成紅的，眉毛描成彎的，說話也變了調調，嗲聲嗲氣的，叫六爺聽得小肚子直抽筋。而迷糊那小子，西服領帶，皮鞋背頭，人模狗樣的活成了個人物。開店第三年端午，那小子開著一輛說紅不紅說黑又不黑的小汽車回來了!說是一萬八買的，二手車，接父母去兜風。這是本莊歷史上第一輛汽車，也是六爺六奶歷史上第一次坐小汽車。于是，在那歷史性的一天，六爺六奶鉆進桑塔納，在村人一片口哨聲拍手聲中，一溜煙駛出山莊，朝城里飛去。然而，當晚迷糊送回來時，老倆口渾身骨頭全散架了，說什么也爬不上炕去。六奶足足躺了一星期不能動彈，六爺只好天天吃方便面。

嘁，想起這些，六爺就澀澀地笑了。

從那時起，迷糊下了一個任務:“爹你給咱把糜子種好!”當然僅靠自家四畝三分地遠遠不夠，一年十幾萬個油糕哩，那得多少糜子!迷糊就簽合同放定金，發動全莊人都種，很快把個小村莊弄成了“糜子村”，頓時熱鬧起來!鄉上組織各村干部來開現場會，總結經驗說，一個油糕店搞活了一方經濟，綠色食品，科學發展，連全鄉的GDP也帶動上去啦!

六爺不懂GDP，但他知道，兒子交待的任務必須完成好。因為，每一粒脫了皮皮捏在手心里就像金粒兒一樣滑膩的糜子?熏關系著小康，關系著發家致富哩!

糜子，糜子哦!

“啾——啾——”一陣尖銳而嘈雜的叫聲傳來。

六爺彈簧一樣蹦起。這叫聲太刺激了!幾天來，它攆不走，趕不遠，繩子一樣緊緊纏著六爺，把他撩得坐臥不安，吃睡不香，心里又煩又躁又氣又急又無奈，一聽見就腦皮發緊，根根頭發乍起來，再沒有一個消停。果然，小東西們又來了!這次是兩群合一群，一百幾十只雀兒擠成一片，像一大股黑煙“唰”地掠過那片樹林，朝六爺糜田撲來了。

“咚咚咚!”六爺立馬抓起木棍使勁敲打那只破鐵桶，想以此阻止雀群的進攻?？扇竷核览p爛打好幾天，已摸準六爺脾氣，不再吃他這一套，依舊勇往直前，迅速掠來地邊。

“壞蛋!淘氣死了!”六爺一腳踢開鐵桶，躍身跳下地塄，手忙足亂地按開擴音器開關，呼喝著迎著雀群沖去?？諘绲拇笊嚼?，登時響起電喇叭高昂的尖叫，把六爺聲嘶力竭的吼聲回蕩開來:

“爬走，爬走!全給我爬走!”

3

今年鬧雀真是邪門。

幾天前六爺一夢醒來，已是大天亮。六奶煮了個康師傅又臥了兩只蛋，他三四口就全吞下肚里，起身去換球鞋。

六奶問:“又去看糜子呀?芽”

六爺沒吭氣，溜達著走了，背后六奶還在嘟囔:“老死貨，神經了?！?/p>

六奶說對了一半。六爺神經的確讓糜子給搞得有點緊張。其實剛過秋分他就扳著指頭算日子了。他掐著糜子應該熟了，就在這幾天。熟了就得割，一天也不能耽誤，否則后果嚴重?？梢绣e日子，早開鐮一天，那損失也不小。糜子就這么嬌!剛熟不行，熟過頭也不行，必須是正好熟透。如何掌握這個火候，那就要看各人本事。一個農民地種得好壞，其區別也就是這么一點點。所以，六爺不敢掉以輕心，每天睡醒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地視察一番。

又是一個好天!

季節已是深秋，雖說“秋老虎”跑了，早早晚晚也有了涼意，但整一個白晝，依然還是熱得怕人。瞧那日頭，白胖白胖，把棉花似的一朵朵云彩烤成胭脂色，又燒焦了融化了，邃遠的天空就變得湛藍湛藍。這樣的天氣六爺喜歡，因為不會刮風，不刮風糜子就安全。

來到地里，六爺的心情總是一下振作起來，頓如湛藍的天空遼闊而敞亮。好一地糜子!齊腰高，密密實實，連兔子也鉆不進去。瞧那稈兒，比筷子還粗。瞧那穗子，一多長，沉沉的，像吊了一個秤錘。半年作務委實辛苦，鋤了澆，澆了鋤，六爺像抱著一個嬰兒，把四畝三分地經營得尋不見一棵雜草。悠地，六爺眼睛迷成一條縫縫，“變了變了!”昨天，糜葉還是淺淺的紫色，現在，葉尖葉邊染上一層淡淡的紅，這紅再變得深些黑些，那糜子就真熟透了。這一驚喜發現使六爺心跳起來，急切地踏進田里，隨手拽下一穗，放在掌心搓碾幾下，一團白金似的米粒就裸出玉一般光澤，吹去米衣，一把扔進嘴里，“呯”地一泡甜蜜汁水在齒縫里爆炸，六爺含在嘴里用舌頭搗磨半天，方才慢慢咽下，心里說不出的踏實和滋潤?！安恍?，水水還是多，再淀淀吧?！绷鶢斖耆两跉g樂中了，竟沒有發現左近不遠處，兩只麻雀已經光顧，似乎比六爺來得還要早。

那是兩個“偵察兵”!這是六爺后來才發現的。一只個小，瘦瘦的，很精干，尖尖的小嘴兒胭紅胭紅;另一只肥些，個頭看上去就大，尾巴上兩片毛竟然蘿卜纓子一樣發綠。兩個小東西似乎比六爺更關心糜子熟了沒有，不停地從一只穗跳到另一只穗上，小嘴嘴“嘣嘣嘣”啄出糜?？纯?，滿意的吃了，不滿意就扔掉，一邊忙得不亦樂乎，一邊嘰嘰喳喳好像在嘀咕什么。六爺不想驚動它倆，只是笑嘻嘻地看著。雀兒跟人一樣，也有靈性哩!這個時候出現在糜田，正好證實了他的判斷:糜子真的熟了。也許從六爺眼里感覺出了善意，“小紅嘴”飛到六爺跟前，站在一株高穗頂上下打量他一陣，“啁啾——啁啾”沖他說了一會兒話，忽然振翅一彈，“吱——”地招呼“綠尾巴”飛走了。

“小東西，吃點可以，不要糟蹋哦!”六爺揮手朝麻雀喊，無意中做了一個再見的姿勢。這可不是好征兆!果然，喊聲剛落，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升起來:“不對呀，雀兒是合群的，很少一只兩只單獨行動……不好，‘小紅嘴’和‘綠尾巴’是‘偵察兵’，回去拉隊伍了。”

六爺一陣慌張，但很快鎮靜下來。幾十年經驗培養的直覺告訴他，遇到這種事，最好是去扎一只“草人”。這一刻，六爺突然變得年輕十歲，拔步跑出糜田，躍上地塄，折樹枝，拔茅草……

還是晚了一步。

遠處山坳里，兩群麻雀仿佛兩片烏云一前一后騰起，喧嘯著掠過松樹林，朝糜田撲來了。

4

六爺沒想到，草人竟然不頂事!

從前，也在這時候，也要鬧雀的。那時，只要地角栽上一個茅草人，蒙塊布畫個鬼臉兒，扣個破草帽，再拴上一條紅布，最多再掛個小鈴鐺，差不多就能把雀鎮住。再有人看守著，時不時吆喝幾句，詐唬幾聲，或者扔幾塊土疙瘩，大體上就沒問題了。可現在，老辦法不靈了。

憑著老經驗，六爺扛著扎好的草人搶進糜田，選個地方猛力插下，又踢些土一陣猛蹬?！叭展至?”放在從前，這大動靜小東西們早就驚慌失措，“嘩啦”飛走。可這次，它們只是愣了一陣，小腦袋一律抬起，小圓眼轉著靜靜地打量六爺和他身旁那個“人”，表情是很奇怪，但很快就不以為然，該吃吃，該跳跳，該叫叫，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把個六爺看得目瞪口呆，氣得大喝一聲:“賴皮狗，都給我爬走——”

六爺是鉚足了勁兒的，這一聲斷喝威力強大，小東西們的小心臟如何承受得起?登時一地惶然，“嘩啦”逃跑了。“還是人比這貨強!”六爺拍拍草人，忽被自己這句話逗笑了?？墒牵溉翰]有真的飛遠，而是落在附近的綠豆地里，躲了一會兒又溜了出來，一只只俯下身子，不叫也不嚷，一跳一跳悄悄向糜田偷襲?！靶|西鬼哩!”六爺抓起一塊土疙瘩使勁扔去。

終于打跑了。

六爺松口氣，就去扎草人了。他決定再扎五六個，壯大一下隊伍，增強威懾力。但實踐證明，這想法是好的，效果卻奇差。用了一個時辰，七八只草人終于東西南北中上崗值勤，那陣勢看上去十分壯觀，可謂是嚴防死守，給偌大一片糜田添加了些緊張氣氛。可是，也許就在這段時間，麻雀冷靜分析研究了六爺的戰術，覺得沒什么了不起，轟然向糜田發起大規模進攻，呼啦啦一二百只麻雀沖過來，把六爺逼得連退幾步。瞧小東西們兇的，狂叫猛踹狠啄使勁兒折騰，把整個糜田攪得一塌糊涂。家伙們瘋了，完全是破壞性的，仿佛魚死網破，定要與六爺作個了斷。最可惡是“小紅嘴”，竟然率領幾十只雀兒拚命沖向地當中的草人，啪啪啪拉了一泡屎尿，接著抱住了瘋狂地抓呀蹬呀咬呀撞呀，不到一袋煙功夫，全身白屎的草人再也撐持不住，歪歪斜斜地一頭栽倒。

六爺傻了……

一群麻雀干倒草人，真是聞所未聞。但眼前的事實又使他不能不信:這群麻雀不簡單，會玩心眼哩!

場面完全失控。

六爺思謀良久，仍然拿不出更新戰法，他最好的選擇似乎只剩下一種:拼體力?！昂茫沓鲞@身老骨頭，跟小東西們斗斗!”六爺彎腰摸起一根干樹枝，揮舞著吼喝著向“小紅嘴”打去。

不幸的是，六爺只能圍著地邊撲打，不敢進地里去追擊。為什么?因為人的身子重，一百多斤，而麻雀最多不足二兩，他要撞進糜叢，碰落的糜子足夠這群麻雀吃半年。這場戰斗還有什么意義?所以，這種心理忌憚嚴重地削弱了六爺的戰斗力。而雀兒們也似乎洞察到了他的戰術缺陷，“敵進我退，敵退我進”，跟六爺玩起了游擊戰——六爺撲到東，它們飛向西;六爺打到南，它們飛向北。想想吧，那可是四畝三分地，老大一片哩!整個上午，一個人不停地圍著它東南西北跑，嘴里還得不停地吼叫，如此運動強度，恐怕一個壯小伙也吃不消?！芭距绷鶢斈_下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真是狼狽透了!六爺有點氣餒。他完全沒有估計到小東西們竟然這樣狡猾，把他捉弄戲耍，折磨得頭下腳上，全身骨頭沒有一塊不疼。還有幾天呢，照這樣斗下去，真會要了老命!“不行，必須想個好法子。”一股保衛糜子的堅強信念再次充盈全身，六爺一躍而起，狂躁地揮舞樹枝朝麻雀打去……

六奶來了。

來喚老頭回去吃飯。

麥花家的灰驢嘶吼三遍了，晌午早過頭，六爺還不見蹤影。六奶不放心，就朝地里跑。來到地邊，碰巧目睹了這一幕——火火的太陽下，老頭上身光著，下頭褲子挽至大腿，左手掄樹枝，右手扔土塊，嘴里呼喝著，兩只足還不時蹦幾下。

“咋哩，老頭子你咋哩?”六奶喊著奔過來。

“老嘍!”六爺扔掉樹枝，一臉沮喪，“連群麻雀也干不過。”

六奶就笑了:“小氣死你，不就幾只雀嘛，能吃幾顆糜子。你這么胡蹦亂跳的，不小心弄折胳膊腿，送醫院得花多少錢?快不要瘋了，咱回?！?/p>

5

這一夜六爺基本上沒睡成覺。

一方面，是他全身沒有一處不難受，胳膊疼，大腿根疼，足心里酸，嗓子眼好像卡了個辣椒，又像給鋸鋸了一道縫，肚臍眼仿佛有針刺，周圍肚皮一抽一抽地往里縮。二方面，是他在心里總結白天的戰斗哩，考慮明天對策?？梢钥隙?，這兩群麻雀太惡劣，也難對付，如果想不出好策略，那就只能重復昨天的故事，處處被動，大好糜子任由它們糟害了!不行，必須另辟蹊徑……

天亮時候，盡管六爺已經胸有成竹，惦著早點去地里，但畢竟打熬不過還是睡了。等到六奶喚他起來喝拌湯，時辰已是半前晌?！皦牧藟牧?，”六爺一邊埋怨六奶，一邊胡亂扒拉半碗飯，然后翻箱倒柜尋出一包鞭炮、一只鼻涕玩過的塑料口哨，統統扔進一只破鐵桶，又摸出一面銅鑼夾在腋下，扛了幾根竹竿，卷了幾塊紅布和美芹的舊花衣，扣了一頂草帽，一路小跑著上山去了。

“又去……”六奶本想勸阻，可一看老頭臉色凝重，后半截話就咽回肚里。過一輩了，她深知六爺是個犟種，拿定主意九頭牛也拉不轉?？捎窒褡蛱炷敲凑垓v，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六奶著急一陣，就去給迷糊打電話了。

果然壞事了!

六爺一口氣奔來糜田，眼前的情景比他擔心的還要糟。瞧，“小紅嘴”，“綠尾巴”，還有昨天打過交道的雀兒，正吃得熱火朝天哩!看見老朋友來了，小東西們忽然鼓噪起來，嘰嘰喳喳地朝六爺打招呼。這是歡迎呢還是嘲笑?“小紅嘴”似乎更加親熱，“啁啾——”一聲過來，匝著六爺身子飛了三圈，又從他腋下“哧溜”竄過，把一泡屎拉在六爺褲子上。

“別得意，有你好看!”

六爺黑著臉，從容不迫踱到地邊，選了一棵高些的桑樹，彎腰從桶中取出他的新武器:一盤萬頭瀏陽鞭炮和幾只“二踢腳”大炮。先把鞭炮拴牢掛在枝上，再捏個炮在手心，睥睨一下雀群，方才掏出打火機點著。

一陣驚心動魄的鞭炮聲頓時在山間炸響。

麻雀猝不及防，被這可怕的武器極度驚嚇，“嘭”地跳起在空中，聚攏了“嗖——”一聲逃去。這時的六爺，把手中的“二踢腳”傾斜一個角度再次點燃，“呯——啪!”那炮竟追擊而去，在雀群中炸開，登時把幾只震懵，啪啪摔下來。

“嗬!”六爺得意地笑了，一黑夜的腦筋沒白動。新戰法助他一洗昨天恥辱，打了一個漂亮仗。

這盤萬頭大鞭炮足足炸了半小時。

六爺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可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在我們岳陽山區的農村有個風俗，鞭炮是不可隨便放的。但凡誰家燃放，一定有了事，不是娶媳婦，就是出殯人，還有閨女出門，小孩辦滿月，過生日，開鎖，祝壽，喬遷，蓋房，買汽車，考上大學，提拔升官，彩票得獎等等。所以，六爺的這盤鞭炮就放得有點突然。在這忙忙的秋天，一不過年，二不過節，猛猛地在半坡上使勁兒炸，愣把全莊人搞得很吃驚，“出啥事啦!”頓時，一莊人倒有半莊跑上山來，把六爺的糜子踩倒一片。等到問明情況，人們哄地笑了。有人說:“稀罕死啦!”有人說:“老六你真舍得投資，一盤萬頭鞭一百多塊呢!”還有人打趣:“人家有錢嘛，拿麻雀逗玩呢?！备憛挼氖且蝗盒⊥?，竟把六爺準備的新武器當成道具，這個打鑼，那個吹哨，有的敲桶，有的放炮，幾個女孩把紅布頂在頭頂，把花衣用草綁在竹竿上，搖著嗚嗚哇哇唱起歌跳起舞，熱熱鬧鬧開起春節晚會來了。

等人們散去后，六爺懊惱透了。

這盤鞭炮是過年迷糊買回的，那家伙財大氣粗了，花錢不當個事。可他媽看見嚇了一跳:“你小子顯擺是吧?芽想叫全世界人都知道你有錢?咱莊上一百年也沒誰放過恁大的鞭，趁早給我收起!”一頓數落，迷糊就去再買一掛小的，把這大的放在柜里。放著也是放著，又不能吃。六爺想，我也是斗不過麻雀，沒奈何才搬出來嘛!怎么就成了逗玩呢?芽不過，等人們走了，六爺也就很快釋然了，不就是一百多塊錢嘛，二百個油糕而已。算個屁事!

山野間終于寧靜下來。

好心情又慢慢回來了。

一股暖暖的風徐徐吹來，輕輕地揉著他厚厚的胸脯。剎時，六爺胸臆間如同一扇大門豁然打開，滿地糜香滾滾涌進，把他熏得渾身一陣酥軟。這時的六爺看山山更美，看樹樹更綠，連跳在鞋上的螞蚱也變得有情有意，一種闊大的情感使他雄壯，覺著這輩子做一個莊稼人實在也是一種幸運。

六爺伸直脖子把山、水、樹、草、莊稼仔仔細細巡視一遍，又盯著遠處的山坳搜尋片刻，他確信，小東西們不會來了，起碼這個上午平安無事。于是，他靠著地塄坐下來，想稍事休息，不料一陣困乏襲來，竟呼嚕呼嚕睡著了。

六爺的判斷又出了問題。就在他一個好夢剛做開頭，“小紅嘴”便領著雀群卷土重來，再次占領了糜田。

六爺是被一聲汽車關門聲驚醒的，睜眼去看，是迷糊。這小子居然把汽車開到地邊，打開后備箱，拖出一桿銃，站在塄邊朝麻雀瞄準?！稗Z”一聲，銃口紅光一閃，一股黑煙夾著鐵砂噴射而出，頓時一片慘叫，幾十只死雀雨一般落下來，摔在六爺腳邊。

“誰叫你來的?芽”六爺有點怒。

“是我媽?！?/p>

“誰叫你打死的?芽”

“替你省省心嘛!”迷糊嘟囔著裝火藥。

六爺真的很生氣。幾十年了，他與天地山水、莊稼動物相依為伴，和平共處，生生地建立起一種難以言說的精神關系。也許吧，他不會說如何建設“和諧社會，綠色家園”，但他的意識深處，早已埋下了“非善勿行，是惡莫作”的思想種子，發育成行為的標桿，一生的準則。他和麻雀斗是斗，斗得也很激烈，但壓根兒就沒有要打死它們的打算?，F在，一銃崩死幾十只，算什么?

六爺還想訓斥迷糊幾句，忽然隱隱聽到一陣雷一般的隆隆聲，隨即就見天空中出現數不清的麻雀，從四面八方聚攏來，黑壓壓掠過樹林，掠過莊稼，掠過六爺頭頂，兇狠地向迷糊撲去。迷糊慌了，急忙舉銃，可根本來不及扣動扳機，幾十只雀已啄住他的眼睛。依稀中，六爺看見“小紅嘴”摳住迷糊的臉，狠命地啄他眼球。“哎呀!”迷糊叫著捂住眼，一聲大叫，栽下地塄，趴在糜田里。雀群惡狠狠壓上去，迷糊頓時變成一個白人……

六爺驚呆了。

情急中，他看到地上的銅鑼，抓起一陣猛敲。

雀群受驚，“轟”地騰起，卻不走，在低空中盤旋。

迷糊狼狽爬起，已是滿臉血，左邊胳膊垂著。他迅速躍上地塄，朝汽車跑去，邊喊:“脫臼了，我去醫院。”

雀群一片喧嘩，陡然變成一大股黑煙，呼嘯著朝黑色桑塔納瘋狂追去。

“老天爺?選”六爺頹然坐在糜田里。

6

鄉派出所所長黑皮的大蓋帽丟了!

丟在“小香港家常菜館”油膩膩的床上。

自從“禁酒令”下來，黑皮和他的戰友們就不怎么喝酒了。遇上躲不開的飯局，也要脫掉警服，卸了裝備，變成“老百姓”才敢上桌。這天晌午，迎面碰上榆樹莊的書記，請黑所長去“放松放松”。榆樹莊是個大村，辦著兩個煤礦哩!平常派出所有些開支，拿去解決從不打折扣。所以，黑皮別不開面子，跟著進了館子。進門，他先脫警服，再卸裝備，一起扔進老板屋里。

這頓酒喝得真夠酣暢!六個人干掉八瓶老白汾和兩箱雪花啤，時間差不多已是下午三點鐘，就散了。可是，去穿衣服時，大蓋帽不見了?！罢厥履?芽”黑皮有點不高興，濃眉毛就把兩只圓眼壓扁。去拿手槍時，見槍套下面壓著巴掌大一片紙和皺巴巴的一張拾元錢，紙上歪歪扭扭趴著五個字:“豬你毛三天”。半天搞明白意思，一伙人就樂了，“現在有租車租房租小姐的，怎么連帽子也……哈哈哈!”

就在這伙人亂著時，遠在六爺的糜田里，一根六七尺高的木桿架子豎在田中央:先給禾架子穿上一件寬大的黑藍衣裳，再給套上一條黑藍長褲，腰間拴一條三寸寬的白布算是武裝帶，又在這帶的一側別上一把鼻涕小時玩的沖鋒槍，另一邊插上一根用壞了的日光燈管，那自然是警棍。等到六爺打開蛇皮袋，取出黑皮腦油味兒沖沖的警帽戴在木桿頂上，滿地麻雀突然停止嘰喳，變得死一樣沉默。六爺乜斜著“小紅嘴”:小東西終于老實了!先是小眼睛“滴溜滴溜“轉兩圈，接著小翅膀不安地抖一抖，再一抖，又一抖，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嗖”地躥起空中，翻了一個跟斗朝樹林逃去。幾乎就在同時，“綠尾巴”更加驚懼地大叫一聲，伙著雀群“嘩”地騰起，也朝遠處的山坳遁去。

太陽燦燦的，照著山間這個怪怪的“警察”，猛一看著實駭人。

六爺聽人講過，有個外國人說:“人一思索，上帝哭了。”六爺這個舉動出于何種思索，他沒有說，但收到的效果是明顯的、驚人的——一連三天，“小紅嘴”再沒有來騷擾六爺，小東西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這年，六爺的糜子打了一千二百來斤，比往年整多出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