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已深靜,突然聞得一聲女子驚叫,那被挾持、被扼壓的驚叫劃破一線黑夜,又寂然縫上了,就像什么也不曾發生。夜這一張大被依舊是嚴嚴實實的。
樓下的巷道是一些煙花女子出入的場所。
這是樓下,樓上住著付得起標準房費及其它閑雜費的旅客。靠邊一間房里,韓靈月剛剛在一場心的疼痛與荒涼中入睡。
巷道里行走的那些煙花女子,韓靈月白天見過的,年輕、輕浮、傻氣,這些叫人悲哀的生命。
韓靈月沒有睜開眼,卻提著一顆心,害怕樓下女子的驚叫會再一次響起,響起將靈月的心臟抓進手里緊捏的聲音。樓下的女子,深秋的夜里你冷嗎?樓下的女子,但愿你今夜性命能保。
韓靈月最大可能地縮進被子里,秋夜這樣地孤單、凄冷。明知他已經離去,韓靈月還是伸手摸索,他的確是走了,天未亮之前,他已經離開了。
韓靈月多么希望他還在身邊,當清晨拉開窗簾時,那個男人仍不消失,日常的大困難小甜蜜里,他還是和她在一起,他滲透并且顯現在她情感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轉彎的地方,這才是相愛的生活。
當清晨到來,韓靈月愿意早早起來打開窗子,將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愿意那個男人還酣睡在床上,身邊睡著他們的孩子。然而,他們彼此只是對方的夜之露,連同做一顆夜露也已是奢望。
天亮了,韓靈月拉開半邊窗簾,呆望著窗外的藍天。在旅館里,比家里更像是身體與靈魂的寓所,獨自躺著,思緒獨自走著。這旅館的費用總算沒有白花,可以讓她躺到下午兩點。
在無定河市,她只認識一個人;在無定河市,只有一個人知道她今天在這里,那個男人她可以穿著睡衣去見。
直到過了十二時,他還沒有來。前一天晚上他已經來過了,他怎么還會再來?他拿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還有什么必要再來?他留下了他所不需要的東西,他還怎么會再來?
不能這么想,這么一想,仿佛他是購買者,她這里是商店。絕不能這么想,他沒有付費,她是他不用付費的專供商店。專供的商店也是商店,怎么都擺脫不了一個商店?
不能想商店,想一想家,想一想情,想一想愛。
兩點快到了,她還躺在床上,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懊惱與傷感。這次就不該來市里,她有必要遠路風塵地趕來畫上這樣一個歪歪扭扭的句號么?如果她不是傻瓜,她應該認識到,這一次突兀前來無定河市,除了自取其辱,還有什么意義?
自何時起,迷醉的約會變成了自取其辱的蠢舉?是什么原因,讓甜蜜的相約全改變了味道?時光暗將流年換,時光是幽暗處的魔鬼,靈月再次領教了它的陰冷、惡毒。
回縣城的最后一趟班車是下午四點。韓靈月緩步在大街上,她要最后看一看無定河市午后的秋陽。
正是受了這秋日陽光的蠱惑,將她牽扯到了這里。
中秋過罷,北方其實還有相當一些溫暖的時日,但那溫暖已叫人生出憐惜與留戀來,閑愁在心的人最愛于清晨、暮色時分那一絲涼意里感受秋天的清氣,韓靈月就是這么一個人。在靈月心里,仿佛這秋日午后三四點光景正對應著她的年齡,四十不到,三十大幾了;還對應著她的容貌,遠看還有點花容月貌的情形,近看卻全然變了,好比一幅畫,那絹紙質地已受損,顏色也舊了。
前一天早晨,韓靈月走在上班路上,一輛黑色小轎車突然停下來,縣政府辦的小楊從車里探出頭來,沒頭沒腦地說:“哎,你去不去市里,今天空車?”
韓靈月就去文化館辦公室匆匆忙忙取出一疊剪紙設計大樣,用報紙裹好。收拾那些剪紙時,她仿佛看見了自己霧一樣散漫的思緒。無定河市是韓靈月心中一條隱在沙漠里的河,總是在以為要斷流的情況下,突然冒出一片濕潤來,甚至清流滔滔。
到無定河市下車時她才想起,好端端的,人家為什么要問她去不去無定河市?靈月深悔自己造次,既想去無定河市,何必又要為省這六七十塊錢,鬧得人人皆知?
錢,是個很討厭的東西,總是在暗處使著執拗與威嚴,要人將就它。
獨立于街頭,靈月不知該做什么。縣城環城路上,靈月迷戀、想象的其實是這異地的陽光,此刻真在了這異地,才知道這異地的陽光更叫她無所適從。
晚飯前正可以去市剪紙協會走走,可靈月忙碌中忘了剪紙展覽的事,沒有帶任何作品來。協會的那個老頭,十分夸贊靈月的剪紙,說有靈氣,有文化內涵,但靈月不想見那個老頭,多皺、瘦弱、遲緩,仿佛死亡已經侵入了他的身體。
現在,只好去登記旅館,萬一到晚上她真的登記不到旅館,萬一到晚上她真的沒地方可住;況且,她也不可以這樣蓬頭灰臉地去見那個人呀。
就登記在舊時住過的旅館,房價雖有點高,但靈月不想去新的地方,靈月甚至希望能登記到前幾次住過的那個房間。服務員說,很遺憾,那個房間已經登記出去了。
靈月洗了臉,幾次想打電話,但總沒有撥出去那個號碼,甚至她從縣城出發時也沒撥那個號碼。鏡子里,靈月突然看見自己的衣服那么別扭,深灰色休閑褲,暗藍色的格子寬大的襯衫。這衣服穿在一個男人身上也沒什么不合適,她平時就是這樣的打扮嘛,靈月真吃了一驚。靈月立刻想到的就是上街去買,可穿著商標猶存,折痕還在的新衣服去見他合適么?即使視覺合適,但靈月心里不舒服。況且,龍飛廣告公司還欠著她一萬多塊的酬勞費,靈月想,這次她一定得說說這酬勞費的事,不管如何難開口也要說。
快到下班時間了,靈月撥通那個號碼,電話里是一聲“嗯”,漫不經心地,仿佛睡眼未開。
靈月的心已經下沉,有些不連貫地說:“賈主任,我是韓靈月,今天路過無定河市,順便帶了上次你要的剪紙大樣來,要是有時間的話,我帶過去。”
“你在哪里?”平板的、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
“已經到無定河市了。”
“那你先住下吧,完了我請你吃飯。我正忙呢。一會兒再打。”
再接到電話已經是兩個小時后,座中已有三人。一個是廣告公司業務員小李,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靈月以前見過的;另一位女士,賈主任介紹說是群眾藝術館的柳青燕,專門請來為新近一個大型宣傳片寫解說詞的。
2
發車前的客車上嘈雜擁擠,陽光很亮,靈月心里卻是一片暗與寂靜,就這樣悄悄走掉,讓自己徹底走開。
賈主任還是沒有提那一萬元的事,就像完全忘記了,而靈月也終于沒有以明確的語言說出那酬勞費的事。
那些不愉快的事,再不要想了。一萬元,能把一生窮困了么?還是再不要想了,全然忘了吧。
車子啟動,人聲靜下來,窗外景物流動,滿心的滯悶如人了熱水的蠶繭,膨脹起來,打著旋兒,似斷又續地抽出絲縷來,牽連處是更真切、更扯不斷的一個他。
所有匆匆而過的景物都是他的面容,所有的聲音都是他的聲音。那些真實的場景,在她眼里失去了真實;而想象里的場景,比實景有著更多的真;在想象里,看見了他眼里的每一個神色,他臉上的每一道笑紋。
多么想忘記他,一點也不想再想起他。
可是那種種甜蜜的話語,每一個熨帖心意的手勢,他似乎不費一點心思就能知道她生命的所有密碼,那些叫她疼痛到不能說出,不能表達的密碼。他會拉她的手在他赤裸的腰上,拉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讓她安放荒涼的雙手。
如果他不喜歡她,他何以準確地知悉她的一切密碼,難道僅僅是他眼自清明才自高嗎?
韓靈月與賈主任初相識,僅僅是那眼里的情意,僅僅是禮貌或多情地為她添上一杯茶,但是靈月已經將那當作是寵愛,當作了皇上正式的下詔冊封。天下沒有比目光與笑意更保險的詔書。可一切都會變,絹制的詔書未朽,甚至墨跡猶濃,但眼里的情意已涼,青眼變白眼。兩年來,斷斷續續的兩年來,降寵的詔書早已舊了。
賈主任有著像父親一樣的智慧與情趣,還有對她的欣賞,但他不是父親;他還有著父親沒有的健康與朝氣,但無法從他那里感受到親人一樣的暖意。他似乎只是把她當作一只獵物來看,在這樣的男人眼里,天下沒有人與人,只有獵人與獵物,而獵人只有他一個。
為什么會這么想?為什么今天會將兩年來情感的一片云絮扯下來仔細查看呢,難道是因為一切都要結束了嗎?難道是因為柳青燕么?
柳青燕,這個一面之緣,對坐兩個多小時的女人,她所散發的言語之外明朗的、豐富的信息,深深地吸引了靈月,也深深地刺痛了靈月。
淡藍色中袖薄毛衣,乳白色長褲,典雅的黑色高跟鞋,頭發隨意挽成了一個髻,目光清澈明朗。
菜上來了,氣氛卻叫韓靈月忐忑不安,賈主任不冷不熱;業務員小李除了要酒呼菜,不言不語;柳青燕開始極平淡,很快就仿佛是無意中熱情招呼靈月,說她看過靈月很多作品,她很喜歡,還談起了靈月的幾幅作品,說那里面有別樣的情緒。
說到情緒二字,靈月不能不說:“其實每一幅剪紙里都有一個故事。”
柳青燕緩緩點頭,對賈主任道:“你真是有眼光,靈月可不是普通的剪紙人,感悟藝術的真諦了。你看她,滿眼的藝術靈氣。”
靈月心里正升起萬千的話,賈主任終于笑了:“來,為兩位女藝術家干杯。”
靈月不想喝那酸而澀的啤酒,柳青燕便笑道:“喝吧,你沒聽見,誰喝了誰就成藝術家了。”
賈主任是不愿靈月來的,是不愿在眾人面前顯出對靈月的熱情。靈月正思量,柳青燕的手機響了。
“爸爸,哎呀,我媽也老糊涂了嗎?我一天給你買降壓藥,你們卻吃回鍋肉。我真不吃,我一會兒就回去。”
靈月聽著柳青燕的電話,心馳神往。柳青燕又笑又無奈的語調在靈月聽來多么迷人,這幸福的女人,這個有爸爸的女人。
靈月不能不問:“你爸爸,是娘家爸爸?”
“是。叫我回去吃回鍋肉呢,醫生說的那些話,他從來就沒當過真。那些賣肥肉的,也不說躲起來!”
“你真有福氣。你知道么,沒有爸爸的孩子從小就沒勢?”
靈月一定是太動情了,靈月怎么可以在一個陌生人面前這么動情呢?靈月太妒忌柳青燕那無奈的笑了。
柳青燕仔細地望了她一眼。靈月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經不爭氣地酸澀、發熱了。
“真是抱歉,你父親……”
“我十四歲時,我父親就病故了。”
“好在你現在已經有家了,事業又這么出色,孩子也長大了吧?”
靈月使勁點點頭。
飯桌上,不間斷地總有人的手機在響,賈主任的手機就像一只不記時辰的傻公雞,動不動就打鳴。靈月的食欲與思維都有點續不上,只是不斷地喝茶。
柳青燕的手機又響了,柳青燕說:“再有二十分鐘就到啦。”
柳青燕關上手機笑道,人老了有一點事就像著了火,再坐十分鐘,保準又一個電話,于是告辭。靈月目送她提起白色手包走出大廳。
靈月知道,那個電話是她爸爸要她趕緊去吃回鍋肉的。
業務員小李也走了。當餐桌上只剩下賈主任和靈月時,賈主任給她夾菜:“就沒見你怎么吃。”
等吃得差不多了,賈主任問:“吃好了么?吃好了我送你回旅館,你住在哪里?”
靈月心里立刻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很想說不用了,她登記的旅館她能不認得?但靈月什么也沒有說。
一個旅館里的清夜,寄浮之夜,不需要人陪著說說話么?難道她一路辛苦來到異鄉的旅館,是為了獨坐聽更聲的嗎?
旅館,他們曾經住過的旅館,這與家模樣相似的地方。靈月討厭拉上窗簾的旅館,當窗簾拉上之后,在他的手里,他的氣息里,靈月就沒有自己了。
他拉她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腰間,靈月的心里立即流出了血,這樣的溫存她不能抵擋。
纏綿中,她仿佛看見柳青燕發髻高高的后腦勺,那后腦勺上也長著眼睛,柳青燕一定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在誰的懷中,并且是什么樣的心情。
一個初次相識的女人,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久已被知悉的感覺呢?自從見過面,韓靈月仿佛就將柳青燕的一雙眼睛附在了自己身上。柳青燕看她時的那一種目光,是善意的,也是俯視的,旁觀的,淡淡的一眼就已了然于心。
了然于心的不僅僅是她與賈主任之間的關系,似乎對她的一切也了然于心。
為什么會遇到這么一個人,他或她平白無故地了然你的一切過往與將來?
3
模糊的夜,空洞的房間,幸而房間很小。韓靈月沒有開燈,也沒有拉上窗簾,任夜幕遮嚴,任路燈亮起來。
父親去后一年,母親又嫁了人,靈月總是記不清那個繼父的面影,是靈月要求母親搬出去住的,靈月想保留父親留下的這兩間屋。父親的這兩間屋本來可以留給哥哥,可是在父親去世前一年,一場靈月不能全然明白過來的疾病突然奪去了哥哥的生命。哥哥的離世,是一柄利劍,一劍刺中了父親,病榻上掙扎數年的父親再也沒辦法活了。
呆坐在父親房間,死亡的回憶又像潮水似的漫上來,霧也似的拂不去。這些年,靈月就是這樣不可救藥地懷念父親,懷念父親生病時,父親離世時的種種場景。
靈月就是從這間屋里出嫁的。靈月并沒有離婚,但靈月就這樣一月、兩月長住在父親留下的房間里。
靈月的女兒跟著父親,女兒怎么能沒有父親呢?
韓靈月癱坐在沙發上,半天未動,在車上流動的思緒還沒有安靜,她多么想給柳青燕打個電話,初次相識,卻有許多話想對柳青燕傾訴。
電話通了。
靈月該說什么呢?柳青燕正和她父親母親在公園里。還是那種溫柔的聲音:“沒關系,你說吧,我很喜歡你的作品,正想和你說說話呢。”
柳青燕以為靈月要說剪紙,但靈月一點也不想再說剪紙了,她想說剪紙背后的生活。她很想說說父親,但是這個話題太沉重了,寒暄一時,她不得不將話題幾乎是直接地引向了賈主任。
“青燕姐,你認識賈主任好長時間了嗎?”
“賈主任?噢,老賈,認識好幾年了。”
“他人怎么樣?”
“很不錯,他很能干,很有魅力。”
“青燕姐,我和賈主任曾經有過一段來往,但是,我覺得越來越不了解賈主任了,你了解他嗎?”,這話問得就像傻瓜,柳青燕聽了會怎么想,可是她不能不說出這么傻的話。
“這很正常啊,了解任何人都很難。不過,他是很有魅力的,但有些男人,天生是作為風景,要女人在眼里捎帶一眼的。”
“噢!”靈月緩過一口氣來。捎帶一眼,或者是一眼看穿,這正是柳青燕的語言,而靈月卻在這一眼里迷醉、淹沒。
接下來的話皆沒有了提綱挈領的意義,不過是一些枝節上的纏繞,靈月的話語或隱或現圍繞著一個賈主任,柳青燕的回答或遠或近只是關于男人。柳青燕溫柔的、有趣的說笑從電話里傳來,靈月望著窗外的夜空,心思裊裊上升。靈月真想把自己的內心全打開了給柳青燕看,在一道光亮里,能晾干她心里的陰暗與潮濕么?
柳青燕的話語準確地熨帖著靈月的心,仿佛她知道靈月在期望、在尋找哪一句話,一派淡定安然。她的話語中沒有惡意,沒有嘲笑,這樣的談話,靈月多么希望能夠延伸到無限長。
“燕子,你媽說冷呢,咱回吧?”
電話里傳來一個聲音,這是呼喚柳青燕么?靈月飛升的思緒頓然一頭栽下來。
果然是,柳青燕笑著道別。
電話斷了,靈月豁然立起,來到窗前,仿佛柳青燕和她父母就在樓下。樓下,是穿梭的車流,還有小販在吆喝。
“月兒,”父親生前,心情好的時候會這樣叫她;父親躺在病榻上,依然會露出笑臉,“給爸爸拿支鉛筆來。”
父親生前,每到年節總要扎各式各樣好看的燈籠,然后由靈月和母親拿到街市上去賣。父親在燈籠上畫兩筆花草,或寫一兩個字,燈籠總是很好賣,直到過年那一天,父親才能給自己家扎一個燈籠。
“月兒,咱家的燈籠畫個什么呢?”扎燈籠的一個多月里,父親總是心情很好,仿佛將病也忘了,不停地忙活,臉上也有了血色。
“畫一叢蘭花吧。”其實靈月希望父親畫一個月亮,但靈月知道父親最喜歡畫蘭花。
父親于是畫一叢蘭,蘭草上空又畫一輪圓滿的月。靈月看了,笑得咯咯響。
嶄新的燈籠里,有父親的笑臉;紅紅的燈影里,有一個團圓的年節,有一個親人相守的家。有一個尚不知離喪的靈月,笑聲咯咯響。
冬天到了。冬天到了就能扎燈籠,但父親再也沒有準備扎燈籠的竹與紙。父親住進了醫院,很快又從醫院里回來,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母親出去借錢買藥。靈月守著一爐微弱的火,守著父親。
父親整天幾無言語。父親叫靈月,以口形與微弱的手勢叫靈月,父親眼里是一行淚;靈月撲進父親懷里大哭;母親走進門來,看了一眼父親,跌跌撞撞進了隔壁套間里。母親大哭一聲。便倒伏在床上昏過去了。
父親在掙扎、抽搐,靈月盡力把父親抱在懷里,靈月大哭大叫,父親漸漸安靜了,父親的頭軟軟地耷拉在靈月懷里。父親去了。
這一個場景,父親悲慘的聲音、長流的淚水、扭曲的掙扎。永遠清晰地烙在靈月腦海里。靈月對丈夫訴說過這一場景,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敘說過,結婚之后也敘說過。
這暗夜里的回想,這回想仿佛是要訴說給柳青燕的,靈月突然同樣清晰地想起了母親當時的狀態,突然想:母親怎么可以在那個時刻暈倒呢?母親怎么可以讓十四歲的女兒那樣切近地擁抱死亡,擁抱自己父親的死亡呢?
也許母親無錯,母親也是女人,是哀傷不已的未亡人。
父親去后兩年,靈月考上了一所小中專,畢業后成為和父親一樣的鄉村小學教師。
當她穿上紅嫁衣紅繡鞋,流著淚邁出門檻的一刻,她在心里和父親告別: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我再也不回你這里了,再也不回這存放著你的病榻,存放著你死亡氣息的房間了。
可是,她還是回來了,是父親留下的這間屋子使她有了存身之處。在父親的這間屋子里,她可以孤單地、自在地生活,更可以恣意地剪紙……
4
張闖打來電話,開口就是粗魯的一句:“這個家你到底要不要了?你女子發燒了,你管不管?”
所有虛浮的想往一掃而光,女兒,女兒的健康是此生唯一的一件實事。韓靈月當即就往家里趕,出了文化館辦公樓,慌忙間看見丈夫的車在前面一晃而過,車里坐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
靈月的第一個反應是上去攔住那車,把兩個王八蛋扯下來,當街大罵一氣,或者抓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車窗。但這只是假想,事實上,在靈月還未完全回過神來時,車子已經鳥一樣轉彎,只留給靈月一串車尾號。
原來是張闖意欲今夜不歸,才喚靈月回來招呼女兒。
問得女兒只是有點鼻塞,女兒晚自習后再回來。
這個告別十多天的家,滿室的荒涼、零亂。想著剛才的情形,靈月心跳加快,巨大的悲傷襲來,雙手一麻,不由得淚水長流。
父親的去世冷卻了靈月的雙手。
丈夫的詛咒麻木了靈月的雙手。
在這比墳場更荒涼、凄清的婚室里,靈月獨坐著涕淚長流,仿佛全身都在抖顫。靈月翻箱倒柜地找起來,——咖啡,幸而還有一點,沖上一杯,靈月匆忙一口咽下,嘴唇上感覺到了燙,胃里感覺到了一點熱意,這才坐下來。
丈夫張闖在外面有女人,婆婆一家都知道這件事,半個縣城里的人也知道。是丈夫公司里一個死了丈夫的同事,這個女人是那樣熱烈地愛著張闖健康的身體,寬闊的額頭,高高挺立的鼻梁。這些,靈月以前也愛過,迷戀過,但一個男人怎么僅僅身體健康就可以作為一個男人?靈月曾經那樣奢望、看重的身體健康,靈月哪里知道心靈不健康一樣叫人傷徹心懷。
靈月沒對這事提過一句,就像她從不曾知道這事一樣,只是很自然地搬到父親留下的屋子去住了。靈月唯一希望的是,丈夫只有一個女人,當然是只有外面那個女人,但實質上在不到半年之后,丈夫就同時擁有了兩個女人。
房間里一片混亂,電視柜上的灰塵厚得可以畫蘭花。
這個家需要靈月了,洗衣、收拾房間、做飯,一個傍晚忙下來還沒有完。每當家中零亂不堪的時候就需要靈月了,這個老是挑剔靈月丟下紙屑,為紅紙屑、藍紙屑而對靈月瘋狂咆哮,大打出手的男人,其實并不是一個真正愛清潔的人,他愛的是自己,愛的是他的情緒,他要堅決捍衛自己的情緒。
女兒回來了,樓梯上一陣連跑帶跳的腳步聲。女兒抱住媽媽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然后去洗漱。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抓住布娃娃親了一口,然后將她扔開再去玩別的。女兒利落爽氣,很像個男孩子,這讓靈月深感安慰。
夜靜了,沒心沒肺的女兒憨憨入睡。
門上仿佛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靈月醒過來,果然是輕輕的敲門聲。這么深的夜,會是什么人敲門?是賊還是那個女人?每一種想法都叫靈月毛骨悚然,神經緊繃。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丈夫,緊皺著眉頭,怒氣沖沖地說:“日怪,把門反鎖住干什么?”
靈月奇怪,這深更半夜的,他怎么會回來呢?靈月更奇怪的是,她怎么就沒想過敲門人會是他呢?
很匆促的洗漱聲,接著,靈月臥室的門被推開,隨即又關上了。
那為夫的人走進來,粗糙、徹底地寬衣解帶。
“咋了,不讓?這是老子看得起你!”
“我不要你看得起。”
“這會兒老子就要看得起你,你不讓,你告去。”
“滾開,你連狗都不如!”
沒有了感情的行為還以感情的表相發生,這類同動物的感覺無法擺脫,洗盡江河水也洗不去這類同動物的感覺。
“你小心,別讓那女人的手碰上你的一點皮肉。她丈夫可是腎病死的,是讓她的手摸出來的。”靈月慢悠悠地說。
“你死一邊去!”張闖從被子里伸出腳,狠狠地蹬了她一腳。
詛咒,當同樣的詛咒返回到自己身上時,那發出詛咒的人才知其惡毒。
在張闖的詛咒里,靈月深深領教了那詛咒的殘酷……
5
兩年前,市群眾藝術館舉辦剪紙培訓,培訓最后一天,要求當場剪出圖形。靈月習慣的是構思、描圖,然后再在一個清夜里細細地剪。但在這次培訓中,尤其是年齡稍長一點的女人們是拿起剪刀來便行云流水地剪,說說笑笑,哼哼唱唱,完全將培訓會場當作了村里某家的熱炕頭。靈月注意到,內中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最是突出,有不少的女人都圍在她身邊,她自然就成了培訓班上的老師。她叫袁銀香。
這次剪紙培訓集中了全市的剪紙能手。八十一歲的莊金愛沒有來,莊金愛有多幅作品到國外展出,一幅剪紙《愛犬》獲得了國際剪紙藝術精品博覽會金獎,《愛犬》的照片就掛在墻上,是一只側首回望、喜氣洋洋、憨態可人的小狗。
靈月不大明白何以這樣一幅單純的、沒有任何設計與布局的小狗就獲了金獎呢?
一看那只小狗,靈月好像就有種感覺,這只小狗她曾在哪里見過?靈月也信手剪小貓小狗,尤其剪各具神態的小狗,仿佛要將自己的小狗與莊金愛的小狗比一比。
最后一天,說話聲少了,大家都在準備這次要留下的作品,好的要結集出書,還說有一個廣告公司要來培訓班看看,如果看上的話會選用作品。
靈月并沒有將這些當一回事,靈月剪紙從來不跟風,從不局限于取任何外在的要求。靈月稍微猶豫一下,就剪了一幅《荒墳孤女圖》。一座荒墳,墳上長著幾叢蘭草,一個長辮子女子側身跪在墳前,頭微微歪著,仿佛是在傾聽。靈月剪得入了迷,仿佛聽見那墳頭上的荒草在風中抖動的聲音。賈主任他們一行走來時,靈月還在修飾著長辮子的辮梢。
賈主任和群藝館的領導已經看過了大部分作品。廳室里其實還有很多聲音,靈月竟什么也沒聽見,只聽見那紅紙上墳頭長草的風聲。
剪好了,靈月長長出了一口氣。賈主任就那樣無聲地從她手中抽走了剪紙,遠看復近看。靈月空持著剪刀站起來,群藝術館的工作人員便向賈主任介紹她。
“這個給我一張。”賈主任說。
“這不能做廣告。”靈月接過來,慢慢將剪紙拆開,一式兩張,紅艷艷的、血淋淋的一對《孤女荒墳圖》。
“我知道。廣告人就只會做廣告,就不會欣賞了嗎?你這個婆姨。”賈主任驀然送來一道目光,在大庭廣眾之中,“拿走了噢,不給你錢噢!”
那一式兩份的作品,靈月真舍不得送人,幸而還是兩份。
在十七樓的西餐廳里,靈月對面只有一個賈主任。
賈主任說,這幅圖真是打動了他,這幅圖里的女子就是民歌里的蘭花花,一十三省里最俊的女兒。她在向命運跪,她是在諦聽命運給她的示意。構圖最美,女兒側面屈臥的線條多么優美、性感,一張臉的情態是多么真純、柔弱,是十三四歲的柔弱女兒;彎曲的辮子其實不僅僅使構圖好看,而且千絲萬縷的扭結和纏繞,正傳達了女兒的一種情緒;最妙的是,辮子從身體一直游走到墳頭,辮梢成為墳頭上一叢最顯眼的草。諦聽,把一個柔弱、鮮活的生命那樣靈動地呈現給大荒,與死亡比照之下的美麗不能不叫人感覺到這美的可憐可惜,感覺到生命的孤與弱。其實,在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這樣的孤與弱。一座荒墳,全世界最高的堡壘,誰能將它攻破,只有跪聽。
靈月忘了西餐的味道,聽這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說這幅圖,內心里升騰起的是驚訝;望著他,望著他嘴唇上稀疏的胡須,他潔白的牙齒,說著句句入耳,字字開心的妙語。
這幅剪紙給這個陌生人,不必心疼了。
他甚至比她本身更理解這一幅作品。她的創作本是無意識的,而他的解讀卻是全知全能,老天為什么會生下一個有著這樣言詞的男人,而且讓靈月聽到他的言詞?
“這幅圖真的實在是太美了,我從看到這幅圖的一刻,就想給它起一個名字,但到現在還是不能。”
這時,靈月的眼里已淚光閃現。
“藝術這東西,如果沒有親身的、深刻的體驗、感知,很難形象,更不要說穿透、傳神。要是,要是我敢于冒昧揣測的話,在你的生命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好像已經離開了你。”
靈月再也無法抑止,鼻腔一酸,淚水便落到了下巴。
這樣太失態了。靈月拭去淚痕,呼出一口氣,也呼出了那些沉重的詞語:“我十四歲那年,我父親去世了,就死在我懷里。”
“十四歲”,“父親”,“死亡”,“我的懷里”,靈月擺脫不了這些詞語。靈月真希望自己可以換一種句式,換一些詞語來表述這件事情。每當她不得不開口訴說這件事的時候,她的耳朵里就聽到了這些叫她厭惡的、無法規避的詞語。
靈月知道,她不能再開口說這件事了。可是,仿佛所有的場合,總有另一個靈月催著她使用這些詞語,如果她堅持不開口,這些詞語就會停滯在她心里,久久不去。
靈月不能再說了,靈月不可以在這么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再說這些,讓別人討厭她。
一幅隨手而為的剪紙,一次意外的交談,宴席散去,靈月的心思卻再也散不去,要靈月怎么拒絕賈主任呢?
連同故事的開頭也是這樣的美麗與奇特。
在一個廣告策劃中,賈主任以彩筆畫了一個輪廓,要靈月配一幅剪紙。賈主任用彩筆不斷調換那個輪廓,靈月拿起一張白紙,要擦掉墨跡確立的新輪廓,沒想到紙卻濕了半邊,一粘,紙與彩線盡染,輪廓更不確定。
“你拿一張水格淋淋的紙去粘,能不染么?”賈主任咧著嘴笑了。那一笑,有一種錐心刺耳的淫邪與挑逗。靈月感到惡心,張闖嘴角的那個笑意也一定與賈主任相似。
張闖那時正迷醉在那個寡婦懷里不知歸家。
韓靈月低頭懷恨。這個在父親的病榻前曾刻意表演歡樂的孩子,在丈夫面前總是刻意冷靜的女人真的惱了,怒火萬丈又不能語。
賈主任卻沒覺察似的,凝望著她,眼里的光芒像地火,像大漠長風,仿佛他比靈月還要著惱,著惱她不解風情,不接他的目光。
何時室中已無人了?室中本無他人,只是靈月心中有他人,廣告草案上,賈主任的手無意地碰到了她的手,賈主任便握住了她的手。
靈月的手已化為一片草葉,靈月注定已是這地火、這長風的祭品。
賈主任低著頭在她唇上碰了一下,那樣隨意、自然地碰了碰,就像一只小狗見了另一只小狗那樣不慌不忙,似是問訊、似是相嗅一樣地碰了碰。臉上的表情自然、親切,就像他們早已是一對甜蜜的戀人。他抱住她,然后拉著她的手往他身上放。
靈月的手張在空中不肯放下。
“我的手,我的手里有人死去過。有人說,碰了我的手,正開的花兒也謝了,活的也死了,你不怕我的手么?”
“如果你的手果真是我命里該遭逢的,我能躲得過嗎?”
“這手和你并沒有關系,你應該躲,應該躲一躲的。”
“躲什么?該在旱路上死的,水里翻不了船。”
賈主任的嘴巴在她的頸上、臉上親了又親。鼓勵著她的手。
靈月輕輕地撫摸,緩緩地撫摸,被咒語封鎖已久的雙手第一次打開鎖鏈緩緩行走,手心與手背都在想念一個溫暖的脊背。靈月的手越走越快,越陷越深,像一團火、一股風,盼望他的脊背是一池溫泉,將靈月的雙手深深沐浴。撫摸中,靈月哭了,嚎啕一聲,在暈眩中無以自控。
“你有一雙奇妙的手,我的皮膚愿意是你的一張紅紙。”
靈月狠命地打賈主任。天如何愛憐靈月,要靈月在這樣一張彈性、靈感的紙上進行最靈動的描繪,最激情的彈奏,手指的激情,手指被壓抑、被關鎖的激情,得到瘋狂的釋放。
但天亮了,當他們彼此分開時,靈月卻想不起他昨夜的模樣,甚至不相信那是真的。
6
韓靈月再也不會去無定河市了,韓靈月向自己保證。
創作進入了一種古怪的狀態,靈月手里有剪不盡的圖案,那些靈月做夢都沒有想過的圖案。當靈月撫平、折好一張紅紙的時候,那些圖案就飛奔而來,首先來到她的剪刀下,在剪刀走出大致的軌跡之后,那細部的精妙與轉折,更以超越剪刀的速度呈現。
那如泉水噴涌、煙花綻放的靈感,恨不能一一捕捉,恨不能萬剪齊旋,剪出心中的飛花濺浪,剪出心中的幽微,讓心中的幽微豁然具象。一剪就可以捕捉,一剪旋到底就可以讓這個形象呼之于眼前,這是一種真正的創造,紙與剪,剪與手,全憑著她的一顆心在走。她仿佛感覺不到手的存在了,心思與靈感直達于紙。
室中盡是鮮紅的紙,仿佛滿天的彩霞讓靈月盡興裁剪。在一把小而亮的剪刀下,紅紙上便剪出超乎她想象的圖形,當那些作品完成后,靈月才恍然明白作品里的圖案來自哪里,來自哪一處情思,藏著哪一處傷懷。哪一處向往。
剪紙,難道不能作為靈月最為心愛的男人么?為什么還要愛上具體的心會變冷,體溫也會變涼的男人呢?
靈月倚在滿床的碎屑與圖案之中,看著那一地紅紙屑繽紛如花,聞著那新鮮的紅紙的味道,靈月的生命是不曾有過的華麗、富足,她該當享受這生命的盛典。
那滿地的紅紙屑,為那為夫的所咒罵,為那世俗的人所哂笑,卻為靈月深深陶醉。紅紅的顏色,像奔流的血液,像健康的笑臉,像初升的太陽,像爐中的火,像一切的溫暖與熱烈。有了滿地的紅紙屑,靈月不怕黑夜、寒冷,不再害怕死亡、孤獨,內心是那么富有、傲然。
親人的故去,情感的失落,皆是因為對于剪紙的鐘愛么?不,剪紙只是一個借口,無法融合的感情會在任何點上分歧,能夠理解的靈魂也會在任何一處溝通。
用黑色的紙,剪一個地獄之門;用藍色的紙,剪一個青青子衿;用黃色的紙,剪大疊的銅錢,送給父親,還剪一輪嬌黃的月,給父親看看女兒的容顏。
父親啊!
靈月暫居丈夫家里,不能不拿出紅紙來剪,餐桌前一家人正吃著飯,張闖突然看到窗臺上的紅紙、剪刀,眉頭一皺:“又剪那鬼符,滿地紙屑。”
靈月說:“這幾天有幾件大作品要剪出來,所以拿過來了。”
“你剪個球,啥的作品!”
一語落地,女兒驚圓了眼睛,離開了餐桌。靈月心中如挨一記重錘,堅強的心隨即變得破碎、荒涼起來。
餐桌上只有張闖埋著頭吃,狼吞虎咽的咀嚼聲。
靈月的婚姻,不過是一場合法生育,僅此而已。
7
韓靈月再次來到無定河市。
韓靈月坦然地踏上了無定河市大街,去市群眾藝術館找柳青燕。
春天了,柳青燕還是白裙藍衣,一身半舊的衣裳,安靜地寒暄幾句,就帶靈月去見館長。
館長說,柳組長極力推薦你,這次普查由美術組的人來完成,這本書的結集由柳組長和你來完成。
靈月心里萬千感謝,這表明她有三個月左右的時間可以在市里了,可以了解全市的剪紙狀況。并且館長說給她三千塊的酬勞費。
柳青燕說:“感謝什么?到基層去了解剪紙者的生活、作品很辛苦哩。”
靈月笑了,柳青燕也笑,柳青燕很了解這辛苦對靈月來說是多么大的樂趣。
兩人說定采訪的路線。
去莊金愛家吧,第一站當然是去看莊金愛了。
柳青燕于靈月有著一種魔力,這種魔力里沒有賈主任一樣的淹沒感,縱然柳青燕變成一個男人,靈月也不會被淹沒,只有一種被引導、可依靠的感覺。如果柳青燕變成一個男人,會與靈月更靠近一些。靈月知道這樣想很荒唐,她清楚地感覺得到笑語溫柔、親切友善的柳青燕其實是拒人于幾里之外的。
莊金愛家距市里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鄉長和書記也一同來到了莊金愛家。
她弓著背,努力瞇起眼來看人,一只眼睛好像睜不開的樣子。一個笨拙的老太太,即使她年輕的時候,容貌身材也比不上靈月的一半,可這就是那個獲得了國際大獎的莊金愛!
鄉長說:“市里的人要看你的剪紙,拿出來給人家看看,要準備印成書呢。”
“是那么個噢,沒剪下些什么,剪下的都尋不著了。”
“那就現在剪,這幾天好好給咱剪些。”
“一滿沒有紅紙么,就剩這一點點紅紙了,鉛筆也沒了。”莊金愛自語著,從落了漆皮的木箱子里翻出一片褪色的紅紙,并一截小到幾乎握不住的鉛筆頭。
韓靈月鼻子里陡然一酸。
“剪個啥哩?”老人喃喃地說。
“剪我吧,給我剪一張像。”鄉長說。
她又昂起頭來瞇了鄉長一眼,剪刀一旋,就剪出一個雙手叉腰的大肚子人來,連發型是什么樣的都有。在場的人一看都笑了,說不出的神似,鄉長也感到不好意思。
“你咋把我剪得這么丑?”
“丑,不丑么,黑黑胖胖的。”
書記說:“你聽,老人家客氣了,還沒剪出你的黑來呢。”
柳青燕要老人這段時間剪些花樣出來:“把你想剪的盡管剪出來,你剪得最好,印出來好讓年輕人跟著學。”
“好什么哩,瞎剜剪哩。”
人很多,聲音也很多,靈月一言未發,眼里只有一個莊金愛,心里有一腔的疑惑,莊金愛和她想象中的一點也不一樣。也許,獲得國際大獎只是一種偶然吧。
飯在鄉政府吃的,話題就是莊金愛。
“老太太可厲害呢,大獎得了五萬塊錢,當年就給她兒修了四孔石窯。有本事呢,兩個丈夫,同在一個村里,還處得挺好。”
莊金愛是從更北邊逃荒過來的,那個年代,逃荒路上的人幾乎沒有斷過。莊金愛帶著一個兒子兩個女兒踏上了逃荒路,等逃到無定河市近處的野橋村時,只剩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姓強的光棍收留了她母子三人。等到幾年后饑荒過去,丈夫找來了,丈夫就在野橋村搭了一間泥坯房住下來。過年時,強姓丈夫還將原來的丈夫請來一起吃年夜飯,就這樣一直過到老,現在兩個丈夫都去世了。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啊!
她已經八十三歲了!
室空無人,窗外雨水滴滴。滿是灰塵的資料室里,韓靈月仔細翻索,歷年舉辦剪紙展覽的圖樣和照片都有。這些剪紙大都是農家婦女熟悉的生活場景、物像,或這些物像的變形,古老的剪紙語言在眾多的剪紙中被反復應用,真正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并不多。韓靈月在翻看中無意識地將這些作品和自己的進行比對,這次編書,要突出剪紙領域里更深的探索,更新的創造,重點收錄部分作者的作品,不要全書只是在一個層次上鋪開;剪紙的技巧與刀工是其次的,而將圖樣創新與探索放在首位,這將是一本可供研究的書,而不只是一本可供剔剔樣子的書。這些想法能不能和柳青燕商量呢,柳青燕會怎么看待她提出的這些想法呢?
手機突然響了,竟然是賈主任的,賈主任知道她來無定河了嗎?還是柳青燕告訴他的?
“靈月,我,老賈,喂,你們那里也下雨嗎?”
“啊。”
賈主任所在的廣告公司承攬了一個紅棗宣傳廣告,黃河岸邊一個縣要舉行“紅棗節”,問靈月有沒有辦法用剪紙設計一個大點的圖樣?
靈月當然有辦法。靈月一聽到賈主任的話之后,一幅圖樣就已經翩然飛進腦子里了,靈月還在尋問一些事,以便按要求進一步完成細節設計;或者,借以多聽一會兒賈主任的聲音。
“能幫哥這個忙么?哥給你把房子都登記好了,要不你上來剪吧?三四天就要呢,還要噴印。”
“不用了!”
靈月想,我哥哥早入黃土了,但又不忍心說,畢竟,“哥哥”是她今生缺憾而疼痛的一個詞。
靈月剪了半面網眼狀的樹干,然后是細細鏤空的棗葉,襯托著一顆顆圓而實的大棗,像是一排紅燈籠。一幅圖是兩邊皆有樹干的,另一幅是一邊有樹干的。
在一個包間里,賈主任看了,咧嘴一笑:“太好了,可幫了我的大忙了,真是一雙巧手。”說著,拉起她的手送到嘴邊,眼里是濃稠的情意,他在表演,但靈月不忍識破。
靈月抽回手來,說她還有事呢,站起來要走。賈主任拉住她說:“還有什么事,比見我更重要的?”說著,將靈月的半個身體貼在自己身上,靈月便再不想掙扎了。
“我自己的事。”靈月慶幸自己終于找到了這一句話,在認識賈主任后,靈月真的已經沒有比見賈主任更重要的事了。
“你自己的事,難道就與我沒有關系?”賈主任的自信,不能不讓靈月覺得,他就是她的王。
“我累了,累極了。”靈月真累了,閉上眼睛不想接賈主任的目光。
“躺會兒吧,躺我懷里。”
躺在賈主任臂彎里,靈月不由地皺起眉頭。與賈主任忽冷忽熱,忽斷忽連的兩年里,這一份感情已經使她疲倦不堪。
賈主任撫摸著她眉頭上的那個結,一遍遍地撫摸著。
“真累了?”他問。
“我瞌睡了。”靈月突然打了一個呵欠,在飯店里,在這過每一分鐘都算計金錢的房間里,面對賈主任,像一對已經過得疲累了的夫妻;要是在家里,要是在與賈主任共同擁有的家里,這倦怠會多么醉人。
越是這樣想,靈月身體內的每一個細胞越是打著呵欠,幻想在賈主任懷里做一個沉沉的大夢。等夢醒了,天也晴了,鳥兒也叫了,一切都是新的了。
這只是一個浮淺短暫的夢。
靈月翻看完舊剪紙作品,已成竹在胸,半是戲言地向柳青燕說了編書的意見。柳青燕笑道:“你怎么想得和我一模一樣?看來我是沒挑錯人,我已經和館長說了,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編排,應該重點介紹幾個人的作品,選最有創意的,最具個人風格的作品。”
靈月沒想到能得到柳青燕的贊同,兩人又商量在每人的作品之后配一段介紹、點評文字,自然是由柳青燕來配文字,又商定了幾個必去走訪的剪紙能手。這些人,靈月早有所聞,有的還見過面。
就要去袁銀香家,柳青燕的父親卻因血壓升高住進了醫院,柳青燕便有些為難。靈月說:“青燕姐,要是你信得過我,就讓我和小楊去吧?”
“怎么信不過?在剪紙方面,我比信得過自己還信得過你呢。”便囑咐群藝館同行的小楊,“小楊,對你靈月姐照顧著點,不許對我們這些年齡大的女同志過分冷淡。”
韓靈月不怕男人對她冷淡。韓靈月天生一張嫵媚的臉,一副好身材;韓靈月怕的是她喜歡的、看重的人對她冷淡。她急著要離開無定河市,是為了逃避賈主任的來訪呢,還是為了逃避賈主任的再無音訊?那么熱切向往的無定河市,原來并不是她的憩園,不是她的福址。
小楊說:“袁銀香家,遠著呢,走完了國道走縣道,走過了柏油路還得走砂石路。”
車窗外的景致匆匆掠過。手機在包里,靈月總以為手機響了她會沒有聽見,不時地查看,逃避是這樣的難以徹底。
手機是安靜的。也許這只不過是一場極平常的男歡女愛,就如同張闖和那個死了丈夫的女人一樣簡單、平常。靈月沒有必要陷得那么深,沒有必要在一場歡愛里探究生與死、情與愛的沉重意義。
走完了省道,韓靈月他們就下了車;柳青燕打來電話,說袁銀香正在縣城里。
縣城近郊,兩層共八間房子的小院潔靜明亮,小院白瓷磚的大門上用紅漆寫著:銀香剪紙。
袁銀香迎出來,一頭花白的齊耳短發朝后抿著,蒼白的臉,長身枯瘦。靈月不由想起一句戲文:骨格清奇非俗流。
袁銀香看著靈月說:“我記起你了,咱上回在市里邊培訓,那個男人站下看你的剪紙看了好一陣子你都不抬頭。剛才柳組長來電話直夸你呢,我盤算說的就是你,一看,真的就是你!你們年輕人剪的樣子新么,我們剪的都是老一套。”
袁銀香的兒媳倒茶招呼客人,在兩間連通的房子里,墻上,一排玻璃柜臺上,滿是紅艷艷的剪紙作品。一個人剪得出這么多嗎?原來銀香剪了樣本,兒媳婦帶領一群女孩子們在樓上的幾間房子里剔樣。
袁銀香剪了整套的婚喪嫁娶圖,并明碼標價,縣城周圍的婚嫁典禮皆以銀香剪紙為時尚。剪紙室里圖樣很豐富,婚喪嫁娶全套,《二十四孝圖》,《金陵十二釵》,還有一組《農耕圖》,是完整的一個春種秋收過程。剪紙數量這么多,刀工也精細,尤其是銀香親剪的人物組圖,有逼真的效果。靈月卻難以挑選,每一幅都似曾相識。最后,靈月挑了一組已經褪色的《出嫁圖》,包括《新嫁哭別》、《新娘騎驢》、《稱起蓋頭》、《坐帳大吉》。這是有別于一系列婚嫁圖的另一組圖。
靈月一選定這組圖,袁銀香立刻揉著眼睛叫道:“這個婆姨就是有眼力,這個圖我剪下好幾十年了,放舊了也沒人買,我就覺得好著哩,我心里還不舍得賣哩。我這幅圖,說真的,誰也舍不得給!”說著,一雙年邁的眼睛濕潤了。
靈月立刻說,印了書再送回來。
“唉,那時候結婚就是這樣的么,一點也沒有摻假……”
“很好,這里面有舊的婚俗,還有人物的表情。”
“唉,不提了,再不提了,現在能過成這就挺好了,我剪我的紙,他種他的莊稼。你可是不知道,我們的家可在深山老溝里呢,我大大就把我出嫁在那么個地方么。”
“你現在住的這地方很好。”靈月趕緊轉換話題。靈月知道過去的應該盡力忘卻,靈月有自己的過去已經糾纏不清,不想再陷進別人的過去里。
“這一院房子都是我一雙手剪出來的,我媳婦也會剪哩。”
兒媳婦在包裝圖樣,袁銀香就站在身邊,瞅著那幅圖,幽幽地說:“舊了,真想現在重剪一套哩!”靈月說等新圖樣剪好了她再來取。
“說哩么,哪里真有那心情?現在剪和那時剪,心情不一樣了。”
包好了圖樣要走,袁銀香突然嘴角一扭,拉住靈月說:“你停上一天,咱娘倆好好拉拉話!”
靈月知道,這已經是對她最高的認可了。
車已經啟動,袁銀香還站在公路邊長望。
袁銀香五十多年里有著怎樣的經歷,靈月不難猜測,也不想猜測,袁銀香的作品已經完全進入市場,進入一種適應市場的狀態。也許,鄉間有多少剪紙女在羨慕袁銀香的今天呢。也許,這就是剪紙最合適的功用,靈月還有什么疑惑?
文件夾里夾著那幅《出嫁圖》,靈月心里說不出的悲涼;車窗外,黃土坡上半黃半綠的樹一大片一大團地閃過。
回到市里,又是孤寂。靈月給女兒發短信:“有困難,找媽媽。”
女兒回道:“沒困難,老媽自己要開心,需要錢我找爸爸。”
靈月不由地笑了,原來這個毛頭小子一樣的女兒并不傻,她理解媽媽。
被媽媽狠心打掉了剪刀的那個小女兒,如今已長成一個陽光少女。那時女兒才五歲,也拿起剪刀與紅紙,張闖正欲責罵,她“啪”地打掉了女兒手中的剪刀,打在了女兒細嫩的手背上。靈月還不解氣,又扯掉紅紙,再打女兒的手心,并且咬牙切齒地說:“再要讓我看見你動剪刀、紅紙,我剁了你的雙手。”
張闖在一邊看著,然后“啪”地關上了臥室的門。
女兒在哭,但靈月心里有著不能言說的快感,尤其當她咬牙切齒的說出:“我剁了你的雙手。”靈月心里涼森森地一陣陣發緊,不知道是心疼,還是快意。
打掉女兒的剪刀,靈月沒有后悔,內疚的是女兒當時惶恐的哭叫。
靈月的住處就是群藝館資料室柜子后的一張床。枯坐在這寬大的空室,無著無靠的感覺從四面逼來,靈月心慌得不能穩坐,只有拿出剪刀來剪紙。手握剪刀就如同手握立世的拐杖,靈月暫且淡忘了孤單。靈月管不住自己的手,剪紙的欲望和激情像火苗似的舔舐著她的雙手,像清水似的引誘著她枯瘦干燥的雙手;她胡里糊涂、如癡如夢地信手運剪,到深夜還不能停止。
夜半時分,手機響了,竟然是賈主任的,賈主任要靈月過去。
靈月沒有說話,她在想,賈主任就知道她一定會過去么?
事實正是這樣。
秋天的夜,兩人一場激情之后,滿身汗意。賈主任半睡半醒地呢喃,真不順,這段時間業務不景氣,這個季度的承包費還沒有交上去。韓靈月不知他何以要說這些,這些話像是夫妻之間的話,但他們不是。天不亮,靈月就得離開廣告公司,離開與賈主任共擁的這張床。
與賈主任的每一次相聚都像是最后的訣別,賈主任的手里仿佛有一道暖熱的電流,火紅的烈焰,手指過處,靈月不能不被點燃。當做愛的時刻,當全身的血液開始奔流,當情感想借血液的奔流進行表達,當靈魂就要沖破皮肉的束縛,如一道烈焰,一腔濃煙般飛升天外;狂奔與飛升之時,請問哪一處是愛,哪一處是欲?當兩條不同顏色的火龍燃在一起,肉眼肉身如何能辨得清哪一道火是欲,哪一道火是愛?但是肉長的心能夠辨別。心臥在身體里,將一切感覺仔細地打量,前后的過程細節仔細地打量,知道哪一處是奉獻,哪一處是索取,哪一處是充盈,哪一處是榨取。等血液回流,頭腦冷靜后,其實眼睛也分得清,分得清哪一處是欲,哪一處是愛。
在有了真誠愛情的前提下,才會有愛欲的喜悅,人,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
但當天幕打開,窗簾拉開,一切都消失了。靈月明知道如此,卻還在沉溺,她為什么要愛上這樣一個男人呢?
8
韓靈月曾經想徹底地離開縣城,到無定河市來生活。但靈月現在似乎不能在無定河市多呆一天了,無定河畢竟是客居,無定河更不像家。
去往何處?往何處逃避?何處是家?
百無聊賴時,靈月突然想起了一個去處,這樣一想,才知道她心里是多么惦記莊金愛,甚至比惦記母親還要惦記她。靈月買了一疊紅紙,還有一些色紙,又買了一大把鉛筆,一個鉛筆刀,匆忙跳上了開往野橋村的中巴車。
莊金愛正在門前的炕上做豬頭枕頭,那豬頭憨實可愛。
“莊奶奶,給誰做呢?”
“親誰就給誰做。”金愛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你認得我不,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都給你的!”
“不是上回剛來過,和柳青燕一起來的那個人么?”
“你記性真好,我是韓靈月,跟你學剪紙來
了。”
“那個不是教會的,全憑自個的悟性呢。”
“噢!”
“哪里來的這紙,藍格瑩瑩的,還有這么好的紙哩?”莊金愛伸開雙手緩緩地撫摸著那藍紙,“這紙怕是貴哩。”
“給你的!”
莊金愛拿起藍紙,細細折好,靠近窗前光亮處,三轉兩旋,就有一個年輕的男子斜臥土坡上吸旱煙了,煙袋上方是一縷煙,煙上空是一朵鏤空的云。遠處是一只羊,抬頭向主人張望,若有問尋。
《詩經》里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莊金愛并不知道《詩經》,可莊金愛心里有自己的“詩經”。不用問,這個男子在她的心里不是一個概念。
剪好了,她笑微微地看著那紙樣,輕輕地拆開。
“這張給我。”
“那你拿上嘛。”又說,“一會兒我再給你剔一張。”
“我自己剔。你不怕我把原樣換走了?我的剪工很細的。”靈月已經打好了紙釘。
“我能認的。”
“你怎么認的?”
“就是能認的,原樣和剔樣不一樣。”莊金愛笑了。
她連一張像樣的紙也沒有,這個獲得國際金獎的,媒體上說是被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命名為“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她,只住在土崖上這樣一間孤單的舊窯洞里。她笑哈哈的,沒有了辛酸,沒有了憂愁,八十多年的陽光濾干了所有的辛酸,那些濕淋淋的辛酸像是河灘里曬干卷起的泥片。剩下的日子像陽光一樣干爽明亮,這陽光曬干、濾純了的歲月,這再不為一切奢望和誘惑困擾的歲月,如金黃的麥草一樣樸素而溫暖。
“莊奶奶,這是誰呢?是這個他,還是那個他?”
“誰也不是,就是個隨手剪的人人么。”
“莊奶奶,他們兩個,誰對你好?”
“哪個都不好。”
“奶奶,那你,愿意跟誰住呢?”
“由你挑揀呢,要撫育娃娃呀,我帶著三個娃娃呢。你不知道,在老家里,餓得要死人了,我才拉起娃娃討吃要飯。我的大女子十三了,逃荒路上衣不遮體,拉了一回肚子,幾天光景,就把我那么大的一個女子歿了。我的寶娃,八歲的人了,深秋天氣,就穿個三角角褲。”
“你不愁么,莊奶奶?”
“愁什么。”
“活著,那些事,能不愁么?”
“若要愁,還能沒你愁的,只怕再有一個你也愁死了。都過去了,不都過去了么?”
靈月知道莊奶奶的傷心事已經過去了,過不去的是靈月自己的傷心事。
“莊奶奶,他不讓我剪……”
一語既出,聲已嗚咽。那么多已經埋葬的委屈,怎么會突然在一聲訴說里漫延開來呢?他撕壞了她的小貓、小狗,這些紅紙的小動物在她的感覺里是有生命的,缺胳膊斷腿之后,他們會疼,會流下滿地的鮮血。
靈月的心,正如被撕碎的小貓一樣支離破碎,支離破碎的那種感覺,多么可怕!
他奪走了她的剪刀,跺著腳踩,又從窗子扔下樓,咆哮著詛咒:“你那死了的老子咋留下你這么個東西來禍害我?下次我非把你剪碎了不可!”
那一刻,靈月有一種戰士被奪走了武器的感覺,等待的是哀傷的死亡;靈月沒有死,在一次次碎心的詛咒里奮起,在獨望殘月的長夜里醒過來;當靈月再次手握一把新剪刀時,靈月望著那銀亮的小器,下意識地在手指上試一試它的鋒利,足以致人傷痛。再次手握剪刀,那剪刀時時刻刻在有意無意地提醒靈月:我是刀。
這些傷痛的心情,莊奶奶一定能懂,一定能給她一個撫慰。
“那你就不要剪了吧?”
“啊!”
“光景要緊,過光景誤不了剪刀下的活兒。”
“他扯碎了我的剪紙。”
“那你就再剪么,剪更好的么。”
“再剪?”
“越有人扯才越有心勁剪。”
“應該是越有人夸才越有心思剪。”
“你還小哩,年輕哩,有人夸才剪,那是給人家剪哩。有人扯再剪,那是給自個兒剪呢。給自個兒剪的東西,能不是最好的么,他們能不夸么?不夸他們就是沒長心。”
“看,你看。”莊奶奶說話的功夫,手里就有了一只虎虎有生氣的紅老虎。
“莊奶奶,再剪一個你得了獎的那個愛犬。”
莊金愛立刻在箱子里翻騰起來,嘟囔著說:“剪不來嘍,今兒就用你拿來的好紙剔一個。”
在一本還新的《毛主席選集》里,夾著幾張剪紙樣,一張就是《愛犬》。
“這是最早的原樣,和送去參展的那個是一對兒。”
看著莊金愛帶著老花鏡在打紙釘,那莊重的神情,靈月再沒敢多問一聲。靈月知道,莊金愛在剔這個紙樣兒時,身邊已經沒有她韓靈月了。莊金愛笑微微地展開,是一式四個生氣盎然的、稚氣的、虎氣皆足的愛犬。
莊金愛笑瞇瞇地瞅著它,就像她是頭一次見這副圖,一句話不說。
靈月仔細看這一幅圖,又一次感到,她一定曾在哪里見過這只小狗。
想起來了。那年,父親在老家舊院里埋頭扎燈籠,靈月看見對面山崖上一只小狗跟著一只大狗沿著小徑朝山上去了,那只小狗就是這樣掉過頭來望著靈月,也是這樣歡喜、可愛、調皮,跟著媽媽走在夕陽里搖尾擺首。
靈月叫了一聲:“喂,狗,兩只狗!”
父親抬頭一看說:“那是狼,傻女子,狗怎么會往山上走?”
狼,靈月心里的小狼是那樣歡喜、可愛,它回首看靈月的時候,仿佛還眨著眼睛要問靈月院子里好不好玩。
“莊奶奶,這幅剪紙里的小狗就像……”
正說著,莊金愛麻利地溜下炕,用拐杖掀起門簾,笑瞇瞇地迎候他的兒子挑水進門。
“媽,再有一回甕就滿了吧?”
“不要擔了,蠻行了,過兩天再擔。”
“噢。”挑水的人出了門。
莊金愛說:“你看,我剪的這個狗狗像誰?”
“像誰?”
“是呀,你看像不像他?”她用眼光和下巴指著那個走遠了的身影。
“現在不太像了,小時候和這個一模一樣。”
午后的陽光照在她多皺的臉上,臉上笑紋兒舒展。“這個狗狗,我寶娃九歲的時候就剪下了,只是沒給他們往窗上貼。那時候,剛流落到這野橋村來,總算有個落腳處了。那個憨小子,還不曉得這狗狗就是照著他八九歲的樣樣剪的。”
八十三歲了,那個近五十歲的兒子依舊是她眼里的憨小子,是她眼里頑皮淘氣的寶娃。
莊金愛遠遠地望著她的寶娃,她生的,自她身上掉下來的。她弓著腰,瞇著眼,笑格盈盈的。這個獲了金獎的剪紙大師,她的眼里仿佛沒有剪紙,沒有藝術,只有她的寶娃。她哈著腰。還為她挑水進門的寶娃掀起門簾。她沒有老,她還是那個年輕的、為呵護寶娃不顧一切的母親。
靈月突然間想走,她沒有一點力量再在莊金愛身邊呆下去了;在莊金愛身邊,她虛弱得像一張欲飄的白麻紙,而莊金愛是一張鮮艷、厚實的銅板紙。
9
韓靈月原本打算在莊金愛家住幾天,但僅僅呆了一個白天,她就回來了。
快到群藝館門口時,韓靈月突然看見柳青燕和賈主任站在門口說話。賈主任一臉淺笑,賈主任從不曾對靈月那樣笑過。靈月像看著一幕無聲電影,直到他們走散。
靈月坐在街邊的花園里,眼睜睜看著天色漸漸變暗,夏日的暮色來得那樣優美,先是淺藍,再是柔和的明藍,直至粼粼如水的暗藍。那變化神奇無比,可惜轉瞬即逝。
看著天色,等著賈主任的電話,賈主任應該是來群藝館找她的吧?電話卻一直沒有響起。靈月左思右想,還是打電話給柳青燕,說她去了莊金愛家,并仔細詢問了她父親的病情,但柳青燕始終沒有提到賈主任。
夜已深沉,靈月心里煩亂,頭昏昏的,想自己不該到市里來,不該讓自己陷入一場情感糾纏。她難以入眠,空曠的資料室里有老鼠窸窸窣窣,明月又刺著她的眼睛,她索性起來,怕燈光驚動人,就在月光下剪紙。
又一個星期過后,賈主任終于來到了群藝館資料室。
“我那天在群藝館門口溜達,看看能碰見你不!”賈主任話說得就像一個心癡情怯的兒郎,一個撐著油紙傘在巷子里穿行的長衫男人。靈月明知虛情還是笑了,明知是假還是迷醉。
兩人閑閑地說了一會兒話,什么剪紙,什么廣告創意,像微風吹在水面上,盡是輕淺的波紋,沒有談到感情,沒有談到報酬,臨出門的時候賈主任遞給她一個模糊的眼神,然后就轉身走了。
晝夜忙碌,來市里只一個多月,靈月已經整理出一個大致的樣本來,靈月想盡快回去。
柳青燕看了樣本,說選的圖樣真不錯,很快寫了評點文字,請館長去審。館長看了,說圖文皆美,二位女將真能干。在責任編輯一欄,柳青燕寫下了:韓靈月,柳青燕。靈月推辭,柳青燕卻說,本來就是你付出的勞動多,再說這是剪紙集,理應以你行家為主。初樣出來,柳青燕就從館里為靈月先支來了兩千元。說這有什么感謝的,這是你應該得的。
一個多月了才回家,靈月心里滿是愧疚,給女兒買了許多東西。
下午三點,韓靈月回到了家,門卻怎么也打不開,被反鎖上了么,家里有人么?心里一急,出了一身的汗。剪刀就在手提包里,那個剪刀再次說:我是刀。門內要是有人,當然是那個女人。靈月要以一已之力拚一死戰,哪怕是全輸也要拚一死戰,——憑什么,自己的生活要被別人侵占?
但門還是打不開,靈月渾身癱軟,坐在門前的樓梯上,五臟六腑里都是翻江倒海的苦澀。
女兒正在上課,靈月還是得給丈夫打了電話。
“張闖,家里的門打不開了?”氣息奄奄的,靈月已近崩潰,成為一張濕淋淋的紙。張闖說什么她都只能聽了,她在等著張闖一頓粗魯的宣判。
“沒有嘛,怎么會打不開呢?”張闖是出乎意料的和氣,這個男人竟然還會說出這樣平和的話。
“可我打不開門……”在這個曾經暴虐自己的男人面前,靈月哭了,就像父親去世時那樣對著全世界哭了。靈月在對全世界投降、乞求,哪怕是敵人。
“這幾天門是有點難開,我在外面,你先到你媽那兒去吧,我一會兒找人修好了再來接你。”
靈月坐在樓梯上,茫然地坐著,仿佛整個生活成為一堤潰退的水,在“嘩嘩”散去。
這時,張闖又打來電話:“你到我這兒來吧,我在單位樓下的聚福祥飯館,一塊兒吃點兒再回去。”
靈月托著大包的行李緩步下樓。
張闖今天為什么會這樣熱情地招呼自己?靈月沒有心思去想,也顧不上去想了。到了聚福祥飯館,幾杯茶之后,靈月說:“我在無定河市的活兒快完了,領下兩千塊錢,明天去帶遙遙買衣服和吃的吧。”
“遙遙老肚子疼,好像是長大了,女兒沒個媽可真不行。”張闖說。
“以后,如有個什么,你要對咱遙遙好,女兒最不能沒有的是爸爸!”
“能有什么呢,你生的這個女子,比個小子還足勁,就差吃我了!”
靈月輕輕一笑,心里想,以其人之女還治其人之身。
說到女兒,一切迫在眉睫,漚在心里的事兒都淡化。此時,天地之間只剩下一個主題:女兒。靈月樂意用這一個主題作遮幕,將一切都掩蓋去。
回到家,靈月換了床單,將房間清掃擦洗一遍,大睜著眼睛仔細查看,仿佛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被別人的手指玷污過。
靈月不在乎丈夫了,但沒法不在乎房間的純潔。
10
靈月接到賈主任的電話就趕往市里。
賈主任在電話里說:“妹子,你再幫哥一個忙吧!”賈主任公司里承攬了一臺以母愛為主題的晚會,要靈月為舞臺背景設計一幅剪紙。是他對剪紙情有獨鐘,還是他覺得靈月天生一雙素手,不用白不用?
這是靈月多心了,北方凡有禮慶活動,如果不用一幅剪紙簡直就沒味道,仿佛百味調料里沒有那一料油潑辣子,菜單里未點那一道酸菜熬洋芋,歌會中未唱那一曲信天游,花叢里沒有那一枝山丹丹,也好比男女調情沒叫那一聲“妹子”,無論如何的風雅詩意,總嫌風味不濃,勁道不足。
走進龍飛文化公司,見賈主任房間里有一個女人,靈月心里一跳,是柳青燕。
柳青燕說:“靈月,賈主任又想拉咱倆的差,也不知道能掙幾萬,讓我寫這串接的臺詞。說實話,我最不喜歡寫這些。”
“寫吧,哪里能有幾萬,就兩千吧。你幫幫我,后天就要呢。”
“靈月,也想請你給設計一幅剪紙,就兩千怎么樣?”
“這下我可要跟上賈主任發大財了。”借著柳青燕在場,靈月頭一次在賈主任面前說起錢的話。
晚會舉辦得很成功,在節目里,還穿插展示了韓靈月的另一幅剪紙:《兒行千里》。
賈主任約靈月吃飯。賈主任為什么不叫上柳青燕呢?靈月很想和柳青燕一起吃飯。吃飯的地方,是很狹窄的一個小單間,叫靈月生出一些不好的感覺。
賈主任吸著煙,慢慢地吃,慢慢地說。靈月也放開了一雙嫵媚的眼,看著賈主任的臉。靈月覺得這樣看著親切,仿佛他對這個男人沒有一點的恨與不滿。
女人放開了柔情的目光,秋水似的波光蕩漾;男人看了有豪情,生逸興;女人自己也已經是水上一片落英。那目光里若有八分是真情,便已是一杯無毒的清酒,只管淺斟慢飲,微醉今生。此刻,賈主任和靈月正是這樣的男人和女人。
兩年來,似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卻意外地有了這樣三個月的親近,是該珍惜呢,還是該躲避呢?
“群藝館的工作完了,你到我公司里來怎么樣?你很有靈氣的,我們一起打理公司。”
未等賈主任說完,靈月就搖搖頭,輕輕地搖搖頭。
靈月埋頭吃飯。
靈月腦子里“嘩”地一閃,不知怎么會想到前些天家里打不開的門,想到了張闖和那個女人,而靈月與賈主任之間的關系,與他們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也在侵占著另一個女人的生活。
與賈主任最初相遇,聽賈主任解析那一幅剪紙,靈月將他當作了黑暗中的一道光,洪水中的一握稻草,溺水的她要緊緊抓住。
清寂虛空的夜里,她想念賈主任,想念那已經過去的溫存,那溫存懸在空中,欲來不來;懸在她拼命追索、極力驅趕的思念里,拂去還來;萬般焦慮中,她那孱弱而敏感的神經在緊繃,仿佛一場巨大的恐懼來臨!
在迷迷糊糊的淺睡里,靈月聽得見賈主任夜深離去時最輕微的碰上門的聲響,那一聲輕響如利劍一樣切斷了她的神經。
靈月,就是那霜夜里高掛,而天明墜地的冷露,不能擺脫被棄、被消失的命運……
按照館長和剪紙協會的意見,韓靈月和柳青燕數天對坐,對選錄的剪紙作品和人物簡介、剪紙述評進行一一編排、核對。翻看全部清樣,靈月覺得很有意思,有意無意中,她們選了不同職業人群的作品。
柳青燕寫給靈月的點評是:精致、奇妙的構圖,靈異、細膩的表達。紅與黑,在韓靈月這里代表熱烈的愛,也同樣代表凄涼的死,對死亡的執著糾纏里是對愛與溫暖的熱烈向往,死亡被表現得如此細致、抒情,正如同人間一切美好的感情。
柳青燕頭一個就點了那幅孤女荒墳圖,并命名《聽墳》。《聽墳》對靈月來說有著雙重情感意義,柳青燕也是一眼看中的。另有幾幅是《地獄之夢》、《他鄉之夜》、《信天游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信天游之:拉不上話話招一招手》。還有一幅是,像云朵和浪花一樣卷曲的羊毛,有人眼入面羊角之下相觸連的人的嘴唇。繾綣與依柔,迷醉與暖意,混合著淡淡的感傷,霧也似的彌漫在藍紙白底襯中。這幅剪紙的題目是《信天游之:山羊綿羊相跟上》。柳青燕深贊這一幅剪紙,說這里有著出乎意料的變形,有著綿密的柔情。
“青燕姐,我怎么覺得你好像打開過我的心一樣,我心里想的什么你都知道?”
“那怎么可能,我連今天下午你請我吃什么都猜不出。”
“青燕姐,有句話我想和你說。”
“說什么呢,還這么鄭重?”柳青燕端坐對面,眼睛明亮地望著她,目光是那么安靜、坦蕩,如午后三四點鐘的太陽。
“你知道,你應該知道,我和他之間,曾經有過一段……感情,是感情吧?”靈月在心里斟酌著這個詞兒。
“那有什么呢?那沒有什么。”柳青燕沒問那個“他”是誰。
“我知道這不是真的。可是,他真是太迷人了,你不覺得么?”
“老賈是有魅力,你也很嫵媚,比他還有魅力。”
靈月苦笑道:“唉!”靈月注意到,自己并沒有說明那個“他”就是老賈。
“其實,女性的獨立,到最后,最艱難的是情感的獨立,甚至精神的獨立。當然,能不獨立最好。”柳青燕也笑,但那笑不是對著她,像是對著另一些不在場的人。
靈月望著柳青燕,淚光點點,如醍醐灌頂,先前心里堆積的、想說的許多話,都覺得不必再提了。
晚上的夢里,靈月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裙在臺上表演,臺下黑洞洞地很安靜,是黑壓壓的觀眾,還是空無一人?靈月不能知。靈月知道自己生就一張嫵媚的臉,這嫵媚的臉又生在一個好身段上,她如飄如仙的舞蹈,滿場黑洞洞的仿佛都是追逐的目光。
一會兒,上來一個與靈月對戲的人。靈月卻忘了所有的臺詞,那個人也是哼哼著一些靈月聽不清的臺詞。靈月著急萬分,只有做著口形和那個人在臺上繞轉。誰來給靈月提醒一句臺詞呢?只要有人一提,她就會記起來的。
情急中回頭,只見柳青燕在幕側執扇于手,端莊而立。靈月立刻明月了,好像柳青燕是導演,是大幕之上的一雙眼睛,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卻又不告訴她。靈月急忙向柳青燕求助,終于看見她嘴唇動了,隱約聽到:
“指點江山。”
這讓靈月很是迷茫,是一句臺詞呢,還是一個動作提示?指點江山,指點什么江山?
靈月在這一場夢里跳得好累。
11
“靈月,你叫個什么靈月來著?”
莊金愛一開口就叫她靈月。
“就叫我靈月吧,我姓韓。”
初秋的斜陽里,莊金愛坐在院里石桌旁的一堆紅紙屑當中。
“莊奶奶,這本書里,你的《愛犬》在第一頁。”
韓靈月又來了,在離開無定河市之前,她不能不再來看看莊金愛。
“好么,頭一頁就好么。你剪的也好哩,你眼好,有手勁,剪得細致。”
莊金愛說著拿出幾幅差不多半張紅紙大的剪紙來,一一指點:“一掃天,二掃天,三掃掃個老晴天”;“東風婆婆送米來,西風婆婆送面來”;“河神送柴”;“山里的漢”;“小花狗”。她隨口念叨著這些名字,比之于圖,竟是比她與柳青燕編書時費心斟酌的題目還要妥帖。
《一掃天》是一個幾與天齊高的女人,以男人的姿態穩步站立,手執掃把昂首掃天,胸脯特別突出。《河神送柴》是一川逝水,有漣漪美如花朵,有數名姿勢不同的男人女人在撈河柴。《山里的漢》是厚嘴唇、寬肩膀的兩個男人背對背坐著,共同坐在一把镢頭把上。還有一張是滿幅只一雙大眼睛,鼻子和嘴都小得可憐,一只蝴蝶落在腮邊。
“這個叫什么?”
“《桃花花眼》。”
靈月看著莊金愛抖落開的剪紙,不能不由衷地贊嘆:隨手、隨意、隨想象;隨天、隨地,隨己心。是莊金愛坐在炕上的舞蹈,是身手不動而心至萬里的舞蹈。
創作的秘密誰人能知道,只有創作者真正知道;生活的真實,內心的幽微與靈動,永遠高于一切猜想和理論。
眼前這一雙手,就因為有了紅紙,剪出這樣精彩的作品。靈月望著那些大風雕刻沙丘一樣渾然利落的作品,望著她專注的神情:那衰老的面容,眼睛陷進去,曾經波光蕩漾的兩泓湖水,枯縮到只是兩條大一些的皺紋,再也引不起他人的一點親愛、迷戀;那青筋暴露的手,關節嚴重扭曲,再不是像靈月一樣清水里洗過,抹上一層護膚霜便若柔荑、若羊脂的手了。
靈月看著莊金愛的一雙手,多么希望她的手再年輕一些,若歲月再借她一些時光,再借她一點青春,這一雙手會剪出什么樣的神奇、燦爛來呢?
“人家都叫我剪紙娘娘,那就叫么。過個年節,就非要貼一張我剪的狗呀虎呀,說是能避邪哩。能避什么哩?不過不怕罷了,不怕就把什么都避了。”
“我不剪紙我也是剪紙娘娘,什么樣的難我也不躲,什么樣的福我也不求,老天給啥我就接承啥。”
剪紙娘娘,在這一塊土地是近乎神性的稱呼。剪紙娘娘心里真的就沒有一點不舒展么?
“莊奶奶,你有過相好的么?”
“兩個掌柜的,名聲盡夠的了。”
“莊奶奶,我有了相好的。”
莊金愛從眼鏡上方望著韓靈月說:“好嘛。”
書的清樣出來后,靈月的工作就算結束了,就要離開無定河市了,賈主任明知道這一點,神情卻冷淡,甚至靈月再接不到他的電話。靈月心里的黯然如同一個王朝覆亡。賈主任仿佛是她在這人世間的一個鬼魅,她渴望親近卻無法讓其在陽光下顯形的鬼魅。
“莊奶奶,我心里可沉呢,就像那年我爸爸走了一樣。”
“不要難過嘛,露水的夫妻不長久。”
“奶奶,我的心要碎了。”靈月哭了,淚水飄落。
“心碎了再彌合起來,彌得平平展展的。心是一張好紅紙,慢慢會自己彌合好的,娃娃,你不要怕!”
“奶奶,他不一樣,他有那樣奇妙的話語。”
“男人在女人面前說話能不漂亮?”
“他不是說得漂亮,是說得高妙。”
“那他倒是有一點見識,可他再高妙,哪怕是個天神,他也是一個男人,他做天神的時候少,多半在你眼里才是個天神。”
“我真舍不得他!”
“那你就把他分開,天神的和男人的。你選一樣吧,或者你各選各的。”
莊金愛飽經世事的口氣,讓淚兮兮的韓靈月笑了:“你這哪里是在說人,是將一張成色不勻的紅紙對半分開,好作兩種不同的用途來剪。”
話未落,莊金愛手里已經有一個紅色的小男人脫離了最后一線粘連躍然而出。打開來,是一式兩個攤開雙手、神情張惶、小丑一樣的男人。
那粗糙的刀法,是粗紙大剪的印象,身體邊緣運剪過快帶起的毛茬兒,正像男人血脈奔流時候的模樣,襠部大得顯眼,紅彤彤的一個純粹的男人,仿佛男人某些時刻逆光赤裸站立的情形。
靈月連連拍打莊金愛的手:“你咋能這樣剪呢,咋能這樣剪呢?”
莊金愛笑道:“哈哈哈,不就是這樣的么,昨了,我剪得不對?”
這神妙的雙手,這該打的雙手,這緊握不想再放開的雙手!靈月不笑了,這一雙手,還能活多久?還能有多少時間傳達那通天接地的直感?那妙想、那直覺,仿佛她可直接到天堂、到地獄,到一切人的肉眼不能到達的場景里去走一遭,并且用一雙手將其傳神描繪。
靠著莊金愛的手溫,韓靈月不想放開莊金愛的手。猶如與賈主任一場溫存之后,渴望長久地、整夜地靠著他一寸肌膚,感知那柔情與安然。
“是怎么不相好了呢?只要你心里和他相好,就是相好。”
“他和我有些一樣,又不一樣。”
“那我就知道了,我就說么,那不就是個男人么?只是老天安排他到你眼前晃一陣罷了。”
“那不就是個男人么,”靈月反復地咂摸這一句話,話里意味無窮。仿佛是要看層層山嶺、重重疊影之后的一個景致,靈月只看見個影子。再一細看卻模糊了,看不清了。
雞靠近前來尋食,莊金愛順手撒下一把玉米粒。
莊金愛在咕咕喚雞,丟下一句叫靈月跳不出云頭的話,就像丟下的玉米粒一樣。老人認得那是玉米粒,雞也認得那是可食物,只有靈月還在懵,還是看不真那層層疊影之后的景致。
想到賈主任的漸行漸遠,一場驚為天上的愛,最后不過是自己心里的一場煙花,而這煙花的陷落又是眼里看得見,心里感覺得到的俗氣。想到將要歸去縣里的迷茫,歸去家里的嫌惡,歸去父親那間舊屋的孤寒,靈月對著莊金愛滿臉是淚。
“娃呀,不要哭鼻流水的,再過兩年,你就什么都卸下了,什么事都不會哭鼻流水的!誰的一輩子不是一場逃荒?”
12
省文聯和省群眾藝術館聯合舉辦剪紙大獎賽,柳青燕和韓靈月合編的那本書中的許多作者的作品獲獎,靈月的一組作品獲得了這次大獎的一等獎。頒獎詞是:韓靈月的《地獄·人間》,以剪紙這一最為簡單原始的藝術形式,表達了生命深處的復雜情懷,在剪紙所表現的深度與廣度的探索上,做出了巨大努力。
在靈月心里,那不是努力,只是心神不能由己的探索與追尋;在失去親人與感情,在剪紙的寄托與探索中,她失去了更多,現在只剩下了剪紙。難道,這不是已經足夠了嗎?
獎金兩萬元。韓靈月想,這足夠抵賈主任廣告公司里不肯兌現的那些錢了。但她還是在想著賈主任許諾她的數千元上萬元錢,還是特別在意賈主任給她的錢。
在省城,靈月買了許多衣服,她最奢望的衣服。男人的大衣,是權勢地位;女人的大衣,是男人的愛情。靈月沒有,靈月要給自己買一件真正漂亮、溫暖的大衣,給自己一種有愛、有維護和有尊嚴的感覺。靈月不能只穿著睡衣站在這個世界上,不管這件睡衣多么舒服、耐穿,但立于塵世,靈月得有一件大衣。
誰的一輩子不是一場逃荒?就讓靈月穿著最好的大衣去逃荒;誰的生活不是一次長征?就讓靈月獨自緩緩走過。
從省里回來,靈月還是在無定河市下了車,閑蕩在無定河市的長街上,她真希望賈主任突然出現在眼前。手機里存著賈主任的號碼,她反復地打開看,仿佛那個號碼會自己響起。
在和賈主任住過的那個旅館門前,靈月慢慢走著。那個巷道里,依舊有年輕的女人穿著奇異,踏著細高跟鞋一步三搖。一個女人上衣與短褲都過短,卻蹲在地上打電話,那一蹲,將一個黃昏的景致全煞了,將一個城市的風氣全敗壞了。靈月看見有個男人肆無忌憚地盯著女人的一大片裸露,便立刻掉轉頭去,逃也似的離開了。
回縣里的最后一趟班車是下午四點,這最美的時光,最美的曾經是無定河市下午三四點的陽光,但韓靈月毫不猶豫地踏上了班車,再也未回頭。
責任編輯:黃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