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悲憫
當夜色漏過白晝的指縫落下來時,我坐在深夜高高的陽臺上,聽著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地飄下去,心底突然涌起無盡的悲憫。我感覺我心底的悲憫就像窗外的秋雨,突然變得連綿不斷,點點滴滴都滲透到骨髓里去了。
不禁想起30多年前。鄉村的秋天里,每每遇到連陰雨,我們都是躲到閣樓上去的。坐在小小的樓窗前,沿著低矮的屋檐,看著雨水從瓦楞邊緣,從濛濛的天空中落下來,少不更事的心底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那樣的場景多發生在黃昏,看見雨從天空斜飛而下,院子變得像一口井,心底的感覺有些怪怪的,卻顯然的并非悲憫。那時候的感覺是綿軟的,是清澈的,是壓低了的水的流動。
而在城市,只有在深夜才有聽雨的心境和時間,只有夜里的雨,才會讓人醞釀出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憫情懷。這樣的情懷,與時空的博大有關,或者說,只有在博大的時空里,才會有悲憫彌漫而來。
難道鄉村不夠博大嗎?
不,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鄉村都是博大的,或許這個緣故,在我的記憶里,鄉村的時光更多地屬于白晝。但鄉村記憶中的我,心還很小很小,小得只知道疼痛,不知道悲憫。
難道城市就很博大嗎?
白日里,當我們的目光被鋼筋水泥分割得支離破碎的時候,地域廣大的城市早已變成一堆碎片。只有當深夜,當我坐在夜色中的時候,那些被分割的碎片才會連綴起來,而那些雨水就仿佛連綴這些碎片的絲或線。這些絲或線里藏著生活的痛,這些痛擴散開來,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摸,那就是無邊的悲憫了。
或許年齡增長的緣故,我喜歡上悲憫這個詞,我覺得悲憫就是一個人的音樂,一個人的宗教。我喜歡在夜色里聆聽悲憫的低吟,就像小的時候喜歡坐在月下聆聽鄉村的天籟。我覺得,我心底的悲憫會洗凈夜色,流淌到我記憶中的鄉村去,而記憶中的鄉村才是我此刻悲憫的源頭,我最初的悲憫一直像莊稼,像樹木,像草,像花,像河流,像風和民歌一樣,一年四季生長著,流動著,干凈,恬淡,憂傷。
我想,我會用我剩余的時光,一點一滴地把那些沉淀下去的東西打撈起來,像摩挲一個個詞一樣,慢慢把它們擦亮。
2、孤獨
人總歸要做夢的,夢總歸要騙人的,縱然如此,每個人還是會在夢中劃出一塊屬于自己的版圖。進入夢中,或從夢中走出,就像一只燕子在窗口自由出入,可以算作習性,也可以當作命運。
習性或許與命運息息相關,但習性并非命運。如果說性格決定了命運,習性則決定著過程。
鄉村的孩子渴望擠進城市,城市的孩子喜歡到鄉村走走,這算不算習性呢?答案有些模棱兩可,畢竟人的行為要比鳥復雜得多,人的流動不會像燕子的遷徙季節分明,城市的天空也不會像鄉村的天空明亮清澈。
但一個孤獨的人在城市或在鄉村都是孤獨的。孤獨是血液,不是習性,與季節無關。也與地域無關。孤獨是心中的幽靈,是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與喜歡或不喜歡無關。喜歡的東西都站在你的對面,她是愛,是付出,她像一個美麗的女子,你可以接近她,呵護她,甚至愛她,但當你進入她身體的時候,你必須從她的身體抽離。愛是兩情相悅,愛是情愛的結晶,也是性愛的巔峰,但愛再剔透也不能夠把兩個人變成一個人。不是愛著的人不愿意,是生命生長的規律不允許。生命永遠是獨立的,永遠是一個一個的,偉大或卑微,高尚或齷齪,鮮活或黯淡,生命永遠只屬于個體。當兩個生命合二為一的時候,或意味著一個生命已經死亡,或意味著兩個生命都面臨死亡。
孤獨只存在自己的版圖里,她是一個夢,一個人進去,一個人出來。你不能夠帶著另一個人進入你的孤獨,你也無法把你的孤獨傳導給另一個人。孤獨是一個人的王國,于自己是自由,于他人是封閉。孤獨者在孤獨的王國是國王,也是臣民。你做了孤獨的國王,你就是快樂的,你做了孤獨的臣民,你就是痛苦的。
一個孤獨的人可以是生命的過客,但不會是靈魂的過客。生命其實就是一座城,在這座城里每個人都可能是一個過客、一個游蕩的魂靈,但不一定是孤獨者。孤獨的魂魄只接納自己,對于孤獨者而言,仿佛一切命中注定:你不會融入我的虛空,我也不會融入你的虛空,你只能做我生命中的流浪者,我也只能做你生命中的流浪者。
似乎從出生的那一刻。我就注定是一個孤獨者,也是一個流浪者。
3、尊嚴
城市是圍起來的。
無論有沒有城墻,無論城墻高低厚薄,城市都是圍起來的。就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氣質,不管額頭上是否貼著標簽,不管出現在何時何地,不管站著還是坐著,他身上都會散發出自身特有的、有別于他人的氣息。
雖然如此,當一個外來者進入他人城市的時候,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變成一個孤獨者,同樣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變成一個流浪者。
不過。孤獨也罷,流浪也罷,一個人任何時候都不應遺失桀驁的尊嚴。
第一次看到這座城市時,我就像看見一座山,我的表情像山一樣平靜。我不習慣驚訝,也不喜歡膽怯:我看見這座城市的樓房,就像看見故鄉地頭的麥垛:看見這座城市的公交車,就像看見故鄉走下山坡的羊群;看見這座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流,就像看見故鄉的小河。我像久別重逢的游子熟稔地走進這座城市,走進大學的校園。在那一天,我沒有在意路旁陌生的目光,沒有考慮會不會在這座城市生活一輩子,但我告誡自己,在這里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我都要活得有尊嚴。
祖母告訴我,一個人活一輩子,能讓人恨,不能讓人可憐。我理解祖母的話,一個被可憐的人是沒有尊嚴的,尊嚴才是一個人活著的惟一城池。
是的,尊嚴是一座城池,一座無形的、誰也無法摧毀的城池。這座城池像一道護身的光環,它不需要多么光彩和炫目,不需要多么特殊的材質,不需要多么高大、寬闊和厚實的墻壁,它只須從自己的內心自由地散發出來,只須像水一樣滋潤著自己的根。與自己的呼吸融為一體,它就會長成一棵風吹不倒、雨澆不垮的樹,偉岸而蓬勃。
我喜歡偉岸,我必須活出尊嚴;
要活出尊嚴,我必須學會付出;
要做到付出,我必須學會放棄;
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能放棄的。它是尊嚴賴以生長的根,是尊嚴賴以立命的脈,也是一個人一輩子最疲倦的事——桀驁地站立一生。像一座不倒的城池!
4、距離
距離是一個人與一棵樹、一座房子、一座大山之間的間隔,是用手指、手臂或腳步丈量的。這種印象在我很小時候就已形成,那個時候,我經常看見大人們用最原始的方式丈量距離,或許這個原因,我對米或公分的概念一直很模糊,我覺得一柞、兩臂、三步的概念比一公分、兩米、三公里的數字更具體。對距離的空間感有了真切的感受,還是與村莊對面的那座大山長久對望發生的,那個時候,我經常坐在鄉村的臺階上望著對面的大山發呆。我一直覺得那座山離我很近,可當我想走近它的時候,卻發現它原來離我很遠。產生這種錯覺的原因很簡單:我望著山時目光是直線的,我走近山時道路是曲線的。產生這種錯覺的另一個原因則源自心理:看見很遠的東西其實不一定遠,看見很近的東西其實不一定近。我們多數時候喜歡用第一個原因解釋遠近,而遠近真正的原因其實是第二個。物理原因固然真實,心理原因才耐人琢磨。
有了這種體味,我覺得鄉村那些樹、房子或大山更像一個人。
當我從鄉村走向城市的時候,我再次體驗到了距離的物理張力或心理彈性。距離好似一張弓,弓臂與弓弦、弓弦與目標物之間的空間似乎一目了然,似乎充滿許多不確定性,這些不確定性像風一樣不可捉摸。我告別鄉土已經20多年了,我的鄉村與我的城市之間的距離一直在變化著,從柏油路到等級公路,從等級公路到高速公路,從高速公路到高速鐵路,從高速鐵路到空中飛翔,物理距離似乎一直在縮短,而心理距離呢?
關于距離,有一個經典的美學原理:距離產生美。我不反對這種觀點,但我一向對于結論性的東西不感興趣,這大概和我的記憶力和思維方式有關。我的記憶力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忘性很好,有過目即忘之功。或許健忘的緣故,我一般是記不住結論或記不清結論的,我覺得牢記結論是件危險的事情,為了避免尷尬,我拒絕引經據典。我雖然記不住結論,但對過程的印象還是清晰的,這可能與我小時候的鄉村記憶有關,鄉村的每件事都是需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完成的。我的思維方式也可能與我讀書時候的數理訓練有關,在初中課堂上,我熟練掌握了“因為——所以——則——故”的代數推導方式和幾何邏輯,在大學期間,我所學的化學課程大多與實驗有關,實驗課應該是一門地道的關于步驟或過程的學問吧?
或許對過程的偏好,我記住了一個關于距離的美學實驗:在一張白紙的中心位置畫一個圓點,盯著這個圓點長時間凝視,這個圓點是靜止的;如果讓這個圓點稍微偏離中心位置一點,再盯著這個圓點凝視,這個圓點會向中心位置運動;如果讓這個圓點偏離中心位置稍遠,再去凝視時,這個圓點或許還會運動,但方向并不一定指向中心位置。這種靜止物的運動感是一種視覺錯覺,是因畫面布局失去平衡而產生的張力引起的。也就是說,完全平衡的東西是死的,稍稍打破平衡的東西是活的,徹底打破平衡的東西則可能是亂的。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實驗,我們可以從這個實驗中推導出很多結論,這些結論都應該是靠譜的,除非你的邏輯思維是混亂的。但是,如果我們只記住了結論,企圖從結論推導回去,看到生活原來的模樣,這種嘗試則可能是瘋狂的。由此看來,由結論推導過程顯然是荒唐的,而很多人卻總喜歡憑借結論來判斷過程的正確與否,貌似正確的謬誤就這樣產生了。
你能糾正這種謬誤嗎?
改變一個人的性格難,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方式更難,讓一個思維混沌的人變得思維條理起來難上加難。
距離產生美,也產生傷害。我們生活在距離中,距離中存在著太多貌似正確的謬誤,矛盾、誤會、沖突、委屈、難過、不理解在所難免,傷害因之而生,但傷害的雙方似乎都感覺自己很無辜。這種無辜擴大著裂痕,調和幾乎變得不可能。
距離是客觀存在的,但對距離的審視和評價卻是因人而異的,“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由過程而結論,或許就是美;由結論而過程,或許就是傷害;一會兒結論先行,一會兒過程主導,就令人徹徹底底無語了。本來很簡單的因果,卻常常簡單不起來,這就是生活最險惡的用心,也是生活得以一代一代延續的陽謀,假如大家都能依據客觀的距離由過程而推導結論,生活中不會有那么多解不開的疙瘩,活著也失去了很多苦中作樂的趣味。
試想,如果人們個個都明白得可以集體歸隱了,人類還有繼續存在下去的必要嗎?
一支箭永遠搭在一張弓上,這就是一個人一生的狀態:引而不發是距離,劍拔弩張是距離;弦張開的弧線是距離,箭飛行的直線是距離;陽光靜靜落在弓臂上是距離,風吹動著弓箭還是距離……距離如此眾多,我們就不得不選擇適合自己掙扎的方式,頂禮神明,繼續活著,煎熬著。
5、傷害
人總要活著的,活著就是一種傷害。
活著不是美好,不是榮耀,美好和榮耀都是虛偽的。活著是一個真實的過程,每個人都喜歡真實,真實卻意味著傷害。好比一句很重的話,說出來是傷害,不說出來還是傷害。這種說法似乎有些禪意,懂禪的人或許很少,但禪意卻無處不在。
三毛說:“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
我是在大四時候開始讀三毛、且喜歡上三毛的,卻直到不惑之年才真正懂得三毛。我覺得三毛應該算一個懂禪的人,三毛從冷冷的禪意里看到了傷害,看到了傷害無處不在的、無法避免的、生動柔軟的觸須。三毛最終是被傷害感動的,被傷害誘惑的,三毛最后不得不自己解脫自己,不得不用最殘酷的方式實現自戕式的一跳——死亡雖然極端,卻是化解傷害最有效、最終極的方式。人活著是不是很無奈,也很悲哀?
所謂解脫,大概就是學會忘卻,學會麻木,學會逃避吧——不管是選擇皈依佛門,還是選擇歸隱山水,或者直接進入天堂。
選擇解脫是需要智慧的,或者說智慧是一種看破計謀、窺透天機、規避苦難的天性和修為。有一個詞叫超越,我對超越一詞一直心存狐疑。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火車趴著跑都那么快,要是站著跑該有多快啊!超越就是讓爬行動物飛起來,我覺得這是自欺欺人的把戲,爬行的就是爬行的,是不能夠插上翅膀的,如果你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插上翅膀了,你就是鳥了。人是離不開大地的,蟄伏、規避、逃離和面對都很現實,超越卻很美好,很欺騙,也很傷害。
超越是不可能的,解脫是存在的,人還是可以選擇自己想去的地方的,還是可以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慢慢修煉智慧、療傷理想的。不過,這種大道只適合那些有大智慧的人,對于蕓蕓眾生而言,現實的選擇就是活著。活著就是為了體驗傷害,就是為了實踐傷害,因之,我們需要不斷叮囑自己,告誡自己,苦難就是人生的真諦,我們就是為了嘗盡苦難才來到這個世上的,就是為了品味傷害才堅韌地活著的。唯此,我們才可以坦然地面對歲月這個傷痕累累的老嫗,且可以悠然地擺出愛情的姿勢。
6、死亡
世上有許多我們不愿觸碰的東西,比如蚊蠅狗茍的茅坑,比如衰老萎縮的軀體,比如手術白刃切開的病菌,還比如電腦里打包了智慧的病毒。
可是生活中如果沒有了這些東西,就一定會變得美好嗎?
徜徉在文字堆里,我們最不愿意觸碰的字眼,大概就是死亡了。可不管我們愿意還是不愿意,每個人一生至少必須真正直面死亡一次,而遙望死亡的無邊惆悵或與死亡擦肩的瞬間驚悸,常常會銜枚而來,令人猝不及防。
我們不愿意面對死亡,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不愿意面對結束。尤其面對生命的結束;更何況,死亡那邊的世界從來沒有人能夠準確地描述出來。死亡是一種空白,而空白最具誘惑力,也最令人恐懼。所謂的無知無畏,是因為無知的還不夠徹底,真的徹底地無知的時候,也就無所謂無畏了。試想,如果你真的一點都看不見空白到底是什么樣子了,你還會費盡心思擺出一副故作鎮靜的無畏嗎?真正無畏的人,其實是那些一知半解的人,半瓶子水才能晃蕩出一條天河來,還會暢游在自造的天河里為自畫的風景沾沾自喜。
我也曾經想過,死亡該是什么樣子,或者說,死神該是什么樣子,但我找不到證據和結果。或許,我可以虛構出一個死神來,為死神設計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手、腿、腳,或者火紅的頭發,我也可以把死神想象為一個驚艷的女子,懾入心魄,但我卻無法為死亡畫像。
死亡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誰也抓不住摸不著的符號,我們可以臨摹這個符號一百回、一千回、一萬回,卻無法捕獲它一絲一毫的呼吸。死亡也是一縷空氣,在我們的四周飄蕩,我們卻無法觸碰到它搖曳的裙裾。
死亡更是一個偉大的空洞。最終,我們都會被這個空洞吸進去,再也逃不出來,我們自然無法告訴后來者這個空洞到底該是什么樣子。
死亡是最隱私的,也是最自私的,任何人都不能夠把自己最真實的那次死亡講給別人聽,卻會反復向別人描摹每次路經死亡時的心跳。
是的,我們常常會不斷地叩打死亡的門環,卻不知道死亡的樣子,或許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呈現在死亡面前的姿態才五花八門,高低迥異。只有在死亡面前,每個人才是真實的、個體的,高尚或卑劣,智慧或恿笨,高雅或媚俗。都一目了然。
或因如此,死亡才成為文人騷客筆下的一行朦朧文字,一幅水墨圖畫,令人遐想,又總不得要領。
7、絕望
假如你已打算今夜無眠;假如你正獨坐窗前,獨坐在窗的簾幕之下,獨坐在光線暗淡的邊緣:假如你的目光一直默默凝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你會不會感到絕望?
假如你已站在懸崖邊;假如光禿禿的懸崖邊上沒有樹,沒有草,也沒有可依托的巖石;假如你的一條腿已經邁過懸崖的邊緣,你會不會感到絕望?
假如無邊無際的水已經沒過你的膝蓋:假如無邊無際的水已經漫過你的前胸;假如無邊無際的水已經侵上你的頸項,甚至額頭,你會不會感到絕望?
或許你已絕望。
或許你并不絕望。
當你可以選擇絕望的時候,你其實并非真的絕望。
真的絕望是你面前橫著無數條路,你卻不知道該怎樣走,你每每抬腿的時候,卻發現都是錯誤;
真的絕望是即使你面前沒有路,你都可以走出一條路,當你毅然前行的時候,前面根本沒有路;
真的絕望并非無路可走,而是所有的路都是你自己,你被無數的路纏繞,再也不愿走出自己的領地。
此刻,我突然發現我的手臂正微微彎曲,正不停發抖。我試圖伸展它,讓它平靜下來,卻不能夠。我凝視著這條手臂,良久,我問自己:某一天,它會變成一條樹根呢,還是會變成一條路?它會一直向下生長呢,還是會平行延伸?那個時候,它還會敲擊鍵盤嗎?或者,它已經變成一個鍵盤,聽任落葉慢慢落在自己的身上?而最讓我感興趣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條喜歡文字的手臂再也敲不動鍵盤的時候,絕望的會是手臂呢,還是文字?
我不斷問著自己,感覺手指正開始變麻……
8、輪回
每每看到這個詞,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這樣一幅景象:一只輪子在一座城墻上不停地奔跑著,輪輻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好像一個個連接起來的不斷滾動的光環,令人迷醉。那座城墻方方正正,沒有出口。內外兩道城墻與城墻之間的道路構成一個完整的“回”字,沒有出口……
一生奔波在一座城墻上,櫛風沐雨,卻找不到出口,這就是我看見的輪回,城上的輪回。
輪回一詞源自印度婆羅門教,佛家加以光大,意味著眾生無始以來,旋轉于六道之生死,如車輪之轉而無窮。輪回的思想最早見于“梵書”,《奧義書》認為,一個人的靈魂(我)在死后可以在另一個軀殼中轉生,轉生的形態取決于他生前的行為(業)。佛教沿用這一原則,采用業感緣起的學說解釋輪回,認為眾生今世不同的業力必在來世獲得不同的果報,因果往復流轉,輪回不止,貫通了現在、過去和未來三世。
佛教認為有情的生命依緣而起,且處于經常不息的演變之中,這種說法或許并沒有錯,但面對佛家之生死輪回,我們不得不產生這樣的疑問:輪回之景象究竟誰來驗證?如何驗證?
輪回之教義深奧如網絡,卻比網絡還虛擬。其實,回望周邊,我們可見四季之交替,晝夜之更迭,知其變化皆因時間之故;可見草木生滅,瓜熟蒂落。知其變化皆因扎根之故;可見水蒸而為汽,聚而為雨,知其變化皆因溫度和壓力之故……自然之種種循環,我們皆可親眼得見,且能尋找到其中演變的蹤跡,惟人之生死,只見來路,不見去路,人生之輪回,只見輪子轉動,難覓回歸之途了。或者說。人大概被剪斷臍帶的那一刻,就掙脫了自己的根,踏上一條不歸路,和時間一起一往無前了。
突然想起網上看到的一個玩笑:世上萬物都是毛病,人就是精子侵入卵子后產生的毛病。既是毛病,自然就輪而不回了,荒唐也有荒唐的道理。
9、負擔
在這個世界上,有完全意義上的享受嗎?這個問題看似很好回答,其實也不盡然。如果你只選擇事物的一面,答案無非是是或者不是,站的立場和角度不同,結果也不會相同。如果你把這個問題的兩面都剖析開來,你就會發現,這樣的問題其實根本就沒有答案,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意義的享受,反而遍地都是令人無法擺脫的負擔。
比如肉體。自出生之日起每個人都必須終生背負著這副臭皮囊,即使你習慣了它的重量,即使在你的心里這個重量已經輕如鴻毛,但地心引力還是客觀存在的。
比如情感。愛與恨,究竟哪個更重?假如你恨一個人,那你就去愛他,讓他一輩子離不開你,一輩子抱著你、背著你、扛著你,對你負責,如此去恨一個人,是不是也是更大的負擔呢?或者說愛與恨根本就是無法分離的。
還比如思想。幾乎每個有思想的人,都覺得思想者的人生是一次羈旅,都羨慕那些沒有思想的人,覺得一個人思考的少些,痛苦就會少些,活得就可以輕松些。可沒有思想的人真的就活得輕松嗎?或許他正被另一種生存的負擔折磨著,又或者他正為他人制造著更大的負擔呢!
客觀而言,人生的確是一種負擔。可這種負擔就仿佛一團緊張的空氣,如果你有勇氣捏破它,它可能什么都不是;如果你不敢刺穿這個空洞,你就會被這個虛張聲勢的空洞壓得喘不過氣來,這個空洞就會像抓也抓不住的恐懼彌散開來。遺憾的是,有些人一生都在自己為自己制造緊張的空氣,這樣的自我緊張最終會使自己窒息的。
10、冷漠
我沒有到過真正的沙漠,但在我的印象中,沙漠應該是熱的。陽光直直照在沙漠上,光滑,平展,沒有邊際。那種光滑和平展是純粹的,不生長植物的,或許因了這份光滑和平展,沙漠才顯得無際無涯。我不知道冬天的時候沙漠上會不會落雪,落了雪的沙漠是不是會變得很冷?但在我的印象里,沙漠就是熱的,干燥而無邊的熱,像一塊烤干的巨大的石頭。或許因為這個印象,我一直對冷漠一詞感到費解:冷漠——冷冷的沙漠?
想起冬天。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冬天特別冷,第一場大雪落下來就幾乎一冬不化,野地里,屋頂上,甚至院子里也經常能夠看到落塵的雪。那些雪初落下來的時候是干凈的、細軟的、棉絮似的,落到地上之后,就會慢慢變得粗糙、堅硬,伸手觸摸。甚至像泥土似的。我想這個時候的雪,這些落了塵的雪。大概才是真的冷漠吧?
其實,當我走過城市,看到城市一堵又一堵的墻時,我知道那些冷的沙漠、落塵的雪冷漠得并不徹底,并不隱晦,那些冷漠只是地域的,或季節的。打量著周邊那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墻,我覺得,它們仿佛這個城市的一張張臉,我不知道當雨水打濕這些墻的時候,這些墻是否還能長出苔蘚來。
我還真的期盼這些墻能夠長出一些苔蘚來,一片一片的,從水泥和鋼筋中擠出來,散發出一絲泥土或林木的氣息,雖然微弱,我也心滿意足了。
窗外連綿的秋雨已經下多日了。這些雨可以把那些墻淋濕,但永遠不會把那些墻澆透。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