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讓女警鐘琪不幸言中,這真是一次艱難的抓捕。
領受任務時,李小壯滿心歡喜,用心記下嫌犯的住址,接過照片掃了一眼就遞給鐘琪。至于所長王項又說些什么,包括其打著手勢加重語氣交待的注意事項,他一概左耳進右耳出。長白山深處,那可是個潔凈得沒有煩惱的地方,能躲開調查組沒完沒了的調查,更何況還有漂亮的鐘琪一同前往。
出了門,鐘琪瞪小壯一眼,說,你以為旅游啊?抓捕!我敢斷言這肯定是一次艱難的抓捕!
陽光被枝葉篩了一遍,有些斑駁。小壯眼皮很沉,喉嚨里有一團火,一切都下意識的,他死死盯著前面身影,機械地挪動著腿腳,現在的狀態已不能叫跑或走了。開始是跑,并且小壯認為跑得不錯,在警官學院時他就是長跑健將,所以他十分自信能不斷縮短距離,最后將嫌犯撲倒在地,銬上手銬;假如嫌犯還有體力,說不定還有一番廝打和搏斗。但是前面身影沒給他機會,一直和他保持著視線內的距離: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在叢林邊緣兜了幾個圈后,一頭扎入大山深處。漸漸地,小壯有些體力不支,由快跑變成慢跑,變成走,最后又變成滾和爬了。
兵分兩路,把他堵在巷口就好了。僵硬的思維活動了一下,小壯有些自責。和當地派出所研究的方案是鐘琪先探個虛實,他們躲在巷口,誰知鐘琪竟和嫌犯迎面遭遇。鐘琪眼力好,瞬間判斷后就撲過去,嫌犯掉頭往東跑去,就一直給小壯留個背影。
又到上坡,前面的身影手腳并用,速度大大降低,小壯趁機倚樹上大口喘息,當他確認自己停止抖動時,再次舉起槍。嫌犯仍手腳并用慢慢向山頂挪著,透過樹木的縫隙,小壯尋找著射擊時機。能擊中嗎?能。能保證非致命嗎?小壯猶豫了,食指從槍機處挪開。由于嫌犯是在爬,小壯沒有把握打在他非致命處。
小壯收起槍,手腳并用向坡頂爬,一上午,他已重復了十幾次這樣的動作,堅定地舉槍瞄準,猶猶豫豫收起槍。“再跑我就開槍了!”小壯想大聲警告,可張了張嘴,沒有一絲聲音。
已是下午,山林里靜得可怕,鐘琪、李所長、小王仍不見蹤影,累、餓、渴交織在一起,小壯感覺到了生理極限。許多時候,他都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此行目的,只是下意識地、機械地往前,再往前。爬上山頂時,嫌犯已縮成一團滾下山坡,坡底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溪閃動著銀色光芒,叮咚作響的水聲猶如天籟之音。
救命的水!
小壯深吸一口氣,也想學嫌犯的樣子縮做一團滾下,目光卻被坡下的情景吸引,嫌犯正趴在溪邊狂飲,一個絕佳的射擊時機,小壯再次果斷地舉槍,屏住呼吸,校正著槍口的高低,嫌犯的頭、后背、腦袋。
“有把握嗎?”當這個問題又一次浮上心頭時,小壯的手再次強烈地抖起來。“打槍最怕有雜念”,這是射擊教練反復叮囑的,小壯吃驚地發現問題的嚴重性。那次,處理治安案件,圓夢美容院的服務生有意唾他一臉,他給當事人一頓拳腳,老板米紅莉以此要挾,王項所長不得不讓步。又一次,在黃玫瑰歌廳抓捕一伙拐賣少女的嫌犯,他的頭發被女老板薅住,最后連頭皮都薅下一塊,他忍住沒還手,所長又批評他不得要領。前不久,在責任區巡邏時,一個小混混酒后滋事,揮舞著兩把菜刀,攆得過路群眾東躲西藏,小壯奮不顧身沖上去,小混混揮刀劈來,情況緊急,小壯果斷射擊,將其擊傷擒獲。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小混混的一群親屬不斷地到市里上訪,告小壯隨意開槍,濫傷無辜。市紀檢委、檢察院的人也一遍遍過堂訊問,弄得小壯身心俱疲,灰頭土臉,雖然有分局、市局領導撐腰,可聽說因為事先沒鳴槍警告,調查組還是要給小壯弄點責任。
“鳴槍?我他媽來得及鳴槍嗎?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他們面對明晃晃的菜刀試試!”
小壯憤然地想,手抖得更厲害。今天他已兩次鳴槍了,但前面的嫌犯跟沒聽見一樣,躥騰得越來越歡實,氣得小壯恨不能撲上去把他撕碎。
“小壯,當警察絕對不能意氣用事,任何時候都要保持頭腦冷靜,有時候慢半拍要比快半拍效果更好!”趙大昆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這是大昆被調離華新所前說的,也是他看到小壯正處在被調查的旋渦中時說的,算是對自己當警察正反兩方面的經驗總結。特別是大昆講的那個案子更讓小壯震驚無比。幾年前那起案件,幾乎和小壯一樣,不同的是大昆鳴槍了,正是由于槍聲才把揮舞菜刀的小混混引向了自己,大昆擊中的是小混混的腰椎而不是大腿,造成了小混混殘疾。雖然省公安廳作出了正確結論,但為息事寧人公安局最終不得不承擔責任,每年支付一筆相當數目的賠償金。
“現實是復雜的,對我們警察來說,講策略有時比講法律更管用。這案子,他要砍傷了幾個群眾再出手是不是效果更好?包括砍傷我們自己。當然,弄不好會出人命,可咱們就是死了,也算烈士,他會被槍斃。現在這樣,雖說你沒毛病,可面對那一群上訪的人,領導能不鬧心?有時候跟上訪告狀比起來,法律就成了橡皮筋,咱們的槍還趕不上燒火棍。”
“大昆你簡直在說屁話,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經驗!”罵著,小壯再次心有不甘地收起槍,心卻陷入了極度迷茫與困惑。在復雜的現實面前,怎樣抉擇才是正確的?以上種種已成為小壯每次舉槍的最大心理障礙。
然而,閃亮的溪流畢竟是誘人的。小壯還是縮成一團,學著嫌犯樣子滾下山坡。看到小壯撲過來,嫌犯爬起,蹚過小溪,向東山坡爬去。小壯沒理會,一頭撲到溪水中,酣暢淋漓地痛飲起來。隨著這番豪飲,一個大膽且更加危險的念頭在小壯心里無比地堅定起來。
小壯站起身,蹚過清涼溪水,深吸一口氣,似乎要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這最后一搏。他手腳并用,快速向嫌犯攆去,距離漸漸拉近。爬至半山腰,感到已精疲力竭時,小壯果斷地雙手舉槍,架在一棵小樹杈上,啊啊地大聲吼,瞄準嫌犯扣動扳機。前面的身影終于倒了下去,倒在一堆灌木叢下。小壯又迅速換上備用彈夾,向灌木叢下射出所有子彈。
二
“小壯,小壯你又開槍了!”鐘琪循著槍聲,發現坡下可以救命的小溪,也發現東山坡的小壯。小壯靠在一棵大樹上,喘息了一會兒,他嘴角微微上翹,有了如釋重負的輕松。
“開槍了,不但開槍了,我還把他打死了!”
“你……你怎么……”鐘琪疲憊不堪,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吃驚地望著小壯,不知如何應對。她感覺小壯有些激動甚至有些神經質,那神態舉止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鐘琪,你別擔心,跟你沒關系。當警察,我他媽不愿意當這窩囊警察。我就他媽開槍了,就他媽打死他了,愛咋咋地吧。你回去告訴所長,這窩囊警察我再也不想當了!今天我也總算暢快了一回!”小壯說著把槍插在套里,向鐘琪示意了一下,掛在樹杈上,“告訴王項所長和弟兄們,我感謝他們,我永遠會記著他們!”
“小壯!你別走!你走了,我害怕!”
小壯回頭,說:“一會兒鎮派出所李所長他們就來了。”說著鄭重地敬禮,又鞠了一躬,轉身隱在綠色林海中。
鐘琪哭喊著跌跌撞撞沖下山坡,樣子有些狼狽。“所長,小壯丟了,都怪我沒看住他!”幾天來,鐘琪就這句話,反復重復,要不就默默躲在一邊垂淚。王項讓未婚妻、晚報記者江雪柳陪她,自己帶所里十幾個弟兄會同當地搜山的群眾和武警部隊展開大規模搜索。然而莽莽蒼蒼的大山展開博大胸懷,別說擁抱千八百人,就是萬八千人也會悄無聲息不露一絲痕跡,要想找一兩個人更無異于大海撈針。一連八天,毫無結果,不僅沒找到小壯,就連追捕的嫌犯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碰頭會上,分局長向參戰的武警官兵、當地政府和公安等同志表示了感謝后,果斷決定停止搜索,全部撤回。散了會,鎮政府招待所院里的帳篷便一頂一頂拆除了,晚飯后,武警部隊將撤回各自營區。王項在窗前沉思了一會兒又來到四樓分局長的房間,剛要敲門進去,室內的談話聲使他停住了。
“華新所王項在李小壯涉槍案尚無結論的情況下,讓李小壯執行這么艱巨的任務,是不是該立案查一下?”這是分局紀委領導的聲音。
“查,查什么查?怎么查?已經查丟了一個李小壯了,難道你還要再查跑個王項!”分局長茶杯重重地蹾在桌上。
王項急忙離開,來到外面。晚霞給小鎮四周的巍巍青山鍍上了嫣紅。小壯,難道你真的想不開,要死在大山里?王項痛苦地閉上眼,看來分局長是對的,搜山的隊伍,無論是當地百姓還是部隊都已人困馬乏,再這么耗下去只能勞民傷財。
雪柳悄悄過來,見王項痛苦的表情,輕輕扶著他胳膊說,這關鍵時候,你可得挺住!王項說,你放心吧,鐘琪怎么樣了?雪柳說穩定一些了,不過她仍無法面對這樣的現實。
“難道她也有了心理問題?”
雪柳挽起王項的胳膊,向前漫步。“其實,你們警察有心理問題的很多,有些發達國家警局都設心理醫生,因為警察承受的心理壓力要比常人高很多。就李小壯而言,一系列負面打擊集中發生在他身上,當壓力積累到一定程度而又不能及時得到化解與排遣時,在特定環境特定誘因下,就易走極端,做出非理性的舉動。警察是人,不是機器戰警,所以一定不要忽視警察的心理健康,包括日常工作安排和思想教育。”
王項側目瞅雪柳一眼,覺得她的心跟自己貼得更緊了。
三
終于,在莽莽蒼蒼的森林里,小壯迷失了方向。山里人叫麻達山。這是十分可怕的事,在方圓十幾公里范圍內不停地兜著圈就是走不出去。而一旦明白過來自己在麻達山了,人的意志會迅速垮掉,不用到生理極限,只兩三天就會死掉。對山外的小壯來說這倒是好事,他沒有意識到嚴重性,只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明明走的是直線,轉來轉去怎么又回到了起點?
森林里漸漸暗下來,又一天過去了。小壯看看表,這是他進山的第五天了,五天來,他就在這片林子里轉圈圈了。李所長他們應該和鐘琪會合了,槍也應該交給王項了,被他打死或打傷的嫌疑人也該找到了,畢竟就那么一片山坡,幾十個人就能排一遍。讓檢察院、紀檢委的人調查去吧,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反正我他媽李小壯不陪你們玩了,小壯有了解脫后的暢快。只是想到鐘琪,想到鐘琪聲嘶力竭哭喊著有些狼狽的神態,小壯愧疚,畢竟把一個姑娘孤獨地扔在大林子里,不是男子漢干的事。
清晨,霧氣漸漸濃重起來,又淡消下去,太陽的光線也就篩落下來。今天一定要走出這可怕的地界。小壯堅定地狂奔著,渴了喝溪水,餓了才發現衣兜刮破,那些綠漿果一枚也不剩了。他胡亂在溪邊薅幾把野草試嚼著,其中有一種黏而微酸,酸的可能無毒。小壯挑這種草吃下去一把,這把野草讓小壯漸漸難受起來,大概過了一小時,小壯感到肚子一陣陣劇痛,頭有些大且木。他彎腰往臉上揚幾把溪水,加快腳步,不能倒在小溪中,那樣很危險,要找個開闊點的地方歇一會兒。小壯想著,忍著疼痛又走一會兒,當他眼前豁然開朗,似乎到了想象中開闊點的地方時,終于堅持不住,晃了晃一頭栽倒。
一陣細雨使小壯醒來,眼前晃動著一張少年臟兮兮的臉,蓬頭垢面,一雙小手正捧溪水灑在自己臉上。小壯吃力地抬頭,少年就勢攙起他,小壯發現自己躺在溪邊,他不知道少年做了怎樣努力才把他從溪水中拖出。
少年是來打水的,聽到啪啪聲還以為遇到了大野獸,嚇得躲到一叢樹棵子里。當他確認從濃密大林子里鉆出的是個人,而這人又昏倒了時,便飛一樣回到溪邊不遠的小屋,在雞蛋大的黑橡皮泥上掐下豆粒大一塊,跑回來塞到小壯嘴里。
“謝謝你救了我,小兄弟!”小壯氣喘吁吁地扶著一棵小樹站起來,看到溪邊的小屋,“這是你家?”
少年抬起頭,指了指小屋,示意小壯往那兒走,那神態既友好又戒備。
“小兄弟,你放心,我不是壞人,你叫什么?”
“小弟。”
一連問了幾遍,少年只說出這個詞,小壯才明白,少年就叫小弟。
“小弟這名字還真不錯,誰給起的?你家都有什么人?”
小弟突然停下,回過身更加戒備地瞅了眼小壯說:“我和爹。”
一連幾天,并沒見到小弟的爹,怕他生疑也沒再問,通過小弟笨拙的話語,小壯斷定他已多日沒和人說話了,所以他爹不在這也很長時間了,小壯對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悲憫起來,不斷問小弟一個又一個山里的他愿意回答的問題,讓他多說話,盡快恢復正常的語言交流能力。
四
早晨,頭腦分外清醒,小壯覺得完全恢復了,來到外面,沒有發現小弟。小壯屋前屋后焦急地喊,遠山回應著小壯的聲音。一連三天,小弟音訊皆無,小壯絕望了。這三天,他搜索的范圍一天比一天大,失望也一天比一天重。這莽莽蒼蒼的林海,危險隨時都可能發生,莫非小弟已遇不測?小壯攀上小屋后那棵斜歪在小溪上的大榆樹,看太陽火球一樣滑向峰山的懷抱,心里浸滿了無限悲涼。
就在小壯絕望到極點時,山坡下的枝葉一片響動,小弟幽靈一樣鉆出來,他前胸后背各搭一個紙箱,手里還拎著塑料袋。小壯又揉揉眼睛,終于高聲叫喊著飛奔過去。分開的三天,小壯覺得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原來小弟去山下鎮上弄食物了。在他眼里,方便面是最好的,所以今晚他給小壯煮兩包,自己也煮了一包。
“鎮上遠嗎?”吃著面,小壯問。
“遠,也不遠,反正我不知道多遠,反正我知道怎么走!”小弟答著,很開心地笑一下。小壯根據時間判斷,怎么也得百里以上。
“爹是春天種完地走的吧?”小壯突然問。
小弟拿碗的手突然一顫。“你咋知道?”
“我猜的,爹干什么去了?”
“找媽!”
“媽呢?”
“走了。”
原來小弟的父母是來大山深處種參的,幾年下來,小有收獲,然而媽最終忍受不了艱苦,去年跟人走了,走時卷走了所有積蓄。爹實在想不明白,今年開春種完地,撇下小弟尋媽去了。幾個月來,小弟過著半饑半飽的生活,實在活不下去了,便去山下鎮上偷些東西來。
“爹讓我看好家,他說下雪前一準回來!你說能回來嗎?”
“能,一定能。就是不回來也不怕,還有壯哥呢!”
“你不下山了?”小弟撓撓亂蓬蓬的頭發。
“不了。哥有錢,以后咱買,千萬別偷,讓人抓著就麻煩了。”小壯拿出最后這個月的工資,看著一堆鈔票,小弟驚喜地瞪大眼。
除了兩箱方便面,小弟還帶回幾根蠟燭,一盤蚊香,今晚他們沒再點松樹明子。當小弟就著燭光點燃蚊香,濃重的香氣在小屋彌漫時,小壯不僅脫了上衣,還連短褲一并脫下。
“不準脫!”小弟突然嚴肅地下了命令。
“今晚不怕蚊子咬了,這叫裸睡,很舒服的。不信你也脫了試試!”前些天,小壯怕蚊咬,都學著小弟的樣子和衣而眠。
“不準脫,就是不準脫!”小弟氣得一口氣吹滅蠟燭。
見小弟真生氣,想這可能是山里規矩,小壯只好把短褲穿上。
迷迷糊糊似夢似醒時,小壯突然被小弟推醒。“哥,你聽什么動靜,怪嚇人的。”小弟渾身在抖。小壯急忙爬起來側耳細聽,似乎真有一絲微弱的呼喊從地下冒出來,鬼魂一樣在這大山深處的夜晚讓人毛骨悚然。
“救……救命。”氣若游絲,還輕輕拍了一下屋門,這回聽得真切。小壯跳下地就要開門。
“哥,我怕!”小弟拽住不讓。
隔著門縫,借著月光,他們終于看清門口真臥著一個人影。“你是人是鬼?”小壯大著膽子喝問。人影動了一下,沒有回應。小弟點上蠟燭,小壯把門打開。真的是一個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右腳重傷,已經昏死過去。兩人連抬帶拖把他弄到炕上,小弟急忙掐一小塊大煙膏給他灌下去。
被救的人叫小黑,像他的名字一樣人黑得像木炭。他右腳傷得重,整個腳掌被扎個窟窿,感染發炎,已經紫黑。小壯認為那腳怎么也保不住,小弟卻沒放棄,弄來一種叫敗毒草的青草用水煮后放點鹽,一天讓小黑泡許多次,漸漸地紫黑變成暗紅,傷口周圍還有膿血滲出。得放血了!小黑用手壓壓腫得很高的腳背,讓小弟找來一把刀子,左右比量一番,下不了手。小壯說,你不怕疼?小黑滿不在乎地晃晃頭說壯哥、小弟,治好腳,我當牛做馬一定報答你倆。
小壯覺得好笑,這荒山野嶺,他能報答什么。而放棄了一切欲望,小壯又需要什么?他對目前生活很滿意,連自己都不知道還想要什么。小壯拿刀先在火上烤了烤,又在小弟煮的消毒湯中泡了一下,說,兄弟,你忍著點啊!嘴上說著,手已迅速出刀在小黑傷口處劃了個十字。小黑還沒叫喚出來,小壯已扔下刀給他擠膿血了。
幾天后,小黑的腫便消了,傷口已長出新肉芽。又過幾天,他竟能下地走路了,盡管還要拄個棍,走起來一瘸一拐。小壯向小弟伸大拇指,小黑撲通跪下說謝謝壯哥小弟,你倆救人救到底,讓我留下吧。留下?我們也沒攆你呀。小壯瞅瞅小弟,揮揮手說,這事小弟說了算。留下吧,小弟表情淡然地說。很多時候他都這個神態,話也不多,你不問他,他只是沉默,還保持著一種讓人只可感覺不能言說的戒備。
小黑高興地爬起來,說壯哥小弟,我一定要報答你倆,今后咱哥仨就是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
五
夜色濃重起來,小鎮街上那幾百米長的路燈早已熄滅,一切籠罩在黑暗中,四周山峰只顯出一線黑糊糊的輪廓。
鐘琪抬頭望著滿天繁星,深深呼口氣。幾個月了,沒有一點小壯的消息。大隊人馬撤回時,鐘琪死活不走,她說自己和小壯一起來的,就得一起回去,哪怕是小壯死了,讓野獸啃得只剩一堆骨頭,她也要把白骨裝包背回去,決不能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說到最后,鐘琪哭了,是那種無聲的落淚。
“你們警察,一個比一個執著!”雪柳說,“回去你真得參禪學會放下,然后好好教育你的手下。”
“算了吧,把警察都變成什么都放下的和尚,看誰來保護你。”王項問雪柳鐘琪是不是心理不太正常。
雪柳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心理問題,程度不同罷了,是不是在自我調整范圍內,以鐘琪的冰雪聰明,她不會有事兒的。
王項放下心來,去向分局長請示。分局長又跟幾個黨委成員溝通,同意鐘琪和女警陳玉、男警張小民留下,繼續尋找小壯。這樣不僅對小壯負責,也對小壯的父母親屬有個交待。
這些天,鐘琪等人在小壯失蹤的地方反復搜索多次,仍一無所獲。李所長又為他們配上向導帶上帳篷給養向大山腹地延伸近百里,連續在大山里轉悠十來天,仍沒發現蛛絲馬跡,疲憊地撤出來,已沒工作思路,只是不時和進山采山貨的村民見見面,看他們有什么發現。鎮派出所工作忙時,他們幾個也搭把手。盡管這樣,誰也沒提回去。鐘琪明白,回去后他們特別是她自己更無法面對小壯失蹤的現實,只要他們在這里,所長和同志們就心存希望,自己心底的那絲光亮才不會熄滅。
每到下半夜,鐘琪醒來,再也無法入睡,她便起床走出招待所,在幾百米長的小街上踽踽獨行,或者舉頭望著滿天繁星嘆氣。也許小壯真不在了,也許冥冥中她用這種方式在憑吊懷念小壯。小壯比她小兩歲,前年分配到華新派出所后,每遇案件多數是他倆搭檔,小壯頑皮甚至油滑,也喜歡搞一些惡作劇,但關鍵時刻,他總是像兄長一樣護著她。前一階段,關于小壯被立案調查的事她知道,可誰也沒想到這點小事兒竟使小壯承受這么大的壓力,做出這樣過激的傻事。也許不身處旋渦中,是無法體會那種心理壓力的。或者每個人心理都是脆弱的,只不過被堅強的外表包裹。內心越脆弱外表越堅強,特別是警察,一旦到極限,堅強的形象便轟然坍塌。機器戰警只屬于好萊塢大片,警察也是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啊!
鐘琪仰頭長長呼吸一口清涼空氣,她看到東邊山后已露出些微晨曦,天,漸漸地亮了。
早晨,鎮派出所李所長說昨晚東街陳大個子那伙放山(挖野山參)的回來了,小張、小陳你們去問問吧。鐘琪也要去,李所長猶豫一下說,鐘琪在所里幫個忙吧,今早王三丫送來個半大小子,說以前這孩子去她超市里偷過東西。我看就一個流浪孩子,你幫忙處理一下,別讓三丫頭撇個大嘴叉胡咧咧咱警察不管事。
鐘琪來到外勤室,見墻角站著個蓬頭垢面的孩子,說小伙子,告訴我你為什么偷人家東西啊!
孩子表情淡然地瞅鐘琪,搖搖頭又點點頭,鐘琪發現那眼神與年齡很不相稱,這是流浪孩子的普遍特征。鐘琪出去買回方便面到值班室煮好,端到孩子面前。“小哥們兒,吃吧,坐下吃,吃飽了咱再說。”
孩子猶豫一下,接過來吃著,瞅墻角那箱方便面和兩瓶酒,含混不清地說,我沒偷,我用錢買的。
“那以前呢?人家不是說前幾次嗎?”
那時,那時我沒錢。孩子不那么理直氣壯了,低眉順眼地只顧吃。
鐘琪心生憐憫,說,小哥們兒,沒錢也不能偷,有困難咱想辦法解決,好不好,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眨眨眼,考慮一會兒說,我叫小弟。鐘琪念叨著小弟,這名字好。起身圍著小弟轉了兩圈,又彎腰仔細觀察那張蓬頭垢面臟兮兮的臉。第一眼,鐘琪就感覺這孩子哪兒不對勁,是小弟這極性別化的名字提醒了她。
小弟吃完,鐘琪把他領到鎮上唯一的公共浴池。一進更衣室,女浴客們立刻炸了窩,紛紛東躲西藏,來不及逃回浴室的,干脆抱著前胸蹲到地上,幾個穿上襯衣的指責說,你這丫頭怎么把個半大小子領這兒來。鐘琪笑彎了腰,說你們眼力太好了,今天讓你們看看這到底是小子還是丫頭。小弟驚駭地瞪大眼,想逃出去,可鐘琪早堵到了門口。
“快脫!都是女的怕什么?”鐘琪嚴肅的目光透出銳利,小弟不情愿地脫下衣服。
洗浴完,鐘琪用風筒給小弟簡單吹了個發型,拿粉撲兒往臉上抹幾下,小弟那張紅撲撲的臉立刻透出女孩的媚秀來。以后不許叫小弟了啊,叫小妹吧!鐘琪笑嘻嘻地調侃,見小弟兩眼放光,便把帶著小鏡子的粉撲兒送給她。她知道在這個流浪女孩的內心一定裝著許多辛酸的甚至不堪回憶的往事,而目前還不能問,自己要做的是讓她先相信自己。
“小妹,先跟姐在這兒住幾天,等姐的任務完成了,就帶你回城里,你放心姐不會不管你的,姐再不讓你挨餓、受凍、流浪了。”鐘琪說得動情,有些哽咽。然而小弟卻沒領她這份情。第二天早上,小弟不見了,連同那箱方便面和兩瓶酒。讓鐘琪稍感欣慰的是小弟還帶走了那張警民聯系卡,她想也許小弟錢花光后會和自己聯系的。
六
太陽落山后,西天那片晚霞慢慢變黑,像一股濃煙翻滾著堆積到頭頂又坍塌開去,不一會兒便彌漫了大半個天空。小壯站在那棵斜歪的榆樹上,又一次擔心地向西眺望時,小弟已鉆出那片樹林,像頭歡快的小鹿朝小屋奔來,他仍然亂蓬蓬的頭發,臉上弄得臟兮兮的,橫一道豎一道。
小黑哥呢?看我買了什么?小弟炫耀地把兩瓶酒遞給小壯,小壯說小黑今天套住了一只大野雞,剛燉鍋里,又去南山坡采那片凍蘑去了,他說野雞燉凍蘑比榛蘑好吃多了。
小弟抽動一下鼻子,鍋開了,野雞肉濃烈的香味彌漫在小屋里。“那片凍蘑才是小蘑菇芽,別摘瞎了。”
小壯說這東西說長也快,才幾天,就在那些風倒樹上一朵一朵地開了黃花。
兩人整理買回的日用品,小壯發現那盒帶小鏡子的粉撲兒,笑說你一臭小子怎么買盒粉。小弟一愣,說不是買的,送的,派出所那個女的,女警察。我這次是花錢的,小賣店的三丫頭說以前偷過,就給送去了。
后來警察把你放了?
沒,睡到半夜,看她倆都睡了,我就偷跑回來了。對了,她還給我這個。
小壯說真有你的,接過小卡片,心頭不禁滾過一陣驚雷。鐘琪,鐘琪還在小鎮上,還在尋找自己。那么,肯定不只她一個人。一霎時所里弟兄們的臉閃過小壯眼前。本想所長他們找個十天半拉月也就撤了,可一晃幾個月了,夏天都過去了,他們還在找。小壯把鐘琪的警民聯系卡緊緊攥在手里……
爹有信了,過了一會兒,小弟又說,看小壯沒反應又重復一遍,爹有信了,他可能上派出所讓人家幫著找媽,你看這有他的相片還有他的名,這幾個字我認得。小弟又掏出從派出所悄悄拿來的那張紙,歡喜如同看見了爹。
小壯半信半疑接過來,驚駭地呆住了。小弟不認字,這分明是一張交警隊散發的尋人認尸啟事。原來爹在下山不久就遭車禍死了,交警隊正在尋找死者親屬認領骨灰和賠償金。苦命的小弟,可憐的小弟!
是不,壯哥?
小壯使勁忍住,把頭扭向門外說,是,是的;爹沒走遠,是快回來了,這個我給你保管著吧。
不,我自個兒揣著吧。小弟小心地折起來,揣進衣兜。
小壯咬咬牙,決定先把這事瞞下,按目前情況,小弟無論如何是接受不了這個現實的。
小黑回來了,那半筐凍蘑已在河中洗過,小弟掀開鍋蓋麻利地倒進去。看到那兩瓶酒,小黑樂得連著翻好幾個跟斗,瞅兩人嘻嘻哈哈的高興勁兒,小壯的心灰到了極點。酒倒上,濃香的野雞燉凍蘑端到面前時,小壯只覺得嘴中惡苦,沒有一絲食欲。
哈哈,終于有酒喝了!小黑興奮得兩眼放光,說,小弟你太好了,今天咱哥仨來個桃園三結義,怎么樣?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說著小黑竟撲通跪下,端起酒碗舉在胸前,小弟也像模像樣地跟著跪下,端起碗。
“壯哥你怎么不高興!”
小壯意識到危險的心情,努力咧咧嘴擠出笑容,為了不影響兩人情緒,小壯也端起酒碗,跪下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小黑接上說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又搖搖頭說,死不好,咱不死,咱哥仨都好好活著。
對,好好活著,好好過這世外桃源的生活!三只碗碰在一起。
小弟怕辣,喝一口便不再喝,小黑不干,說不喝酒哪能算男子漢,現在就得鍛煉。小壯說那就少喝點,他拿過小弟的碗給小黑倒過去大半。幾輪下來,小黑已喝進去一碗,臉紅了,眼睛也紅了,話多起來。他拍著小弟肩膀說小弟,我和壯哥都對不住你呀,本來這下山的活,一去一回二百多里,萬一山道上再有個好歹。嗨,可俺倆確實不能下山啊,我有案子。壯哥沒說,壯哥沒說,肯定也有案子。
小壯有些暈,但小黑的話他還聽得分明。什么?你說什么案子?
我說,我說咱哥倆都他媽有案在逃唄!不過沒事壯哥,在這地兒,警察他媽的肯定找不著。來喝。
小壯又喝一口,也有些醉了。這么長時間,他還真沒考慮過小黑的來歷,想當然地認為是進山的山民迷了路,在這暫住一段。可一晃已經過幾個月了呀!
壯哥,我告訴你,咱哥倆都是一路貨,拜了把子也不瞞你了,開始誰也沒他媽……想犯罪,說是給小姑娘介紹工作,酒喝了,錢分了,才知道是什么他媽拐賣婦……婦女,上了賊船……下不來了。后來……后來讓警……察連窩他媽端……端了……那個險,我是運氣好逃出來了,前……前日子……警察不知……不知怎么得了信兒,又……又攆了來。那……那他媽槍打得……叫準,子彈……嗖嗖地在……耳邊飛……我……我他媽死里……逃生……撿條命……
小壯心里一陣電光石火。他一把抓過小黑的左手問,你他媽不是六指嗎?
嘿嘿,我手術割了!
小壯又仔細瞅瞅小黑胡子拉碴的臉,跟照片一點都不他媽像。“警察沒打中你?”
不……小黑搖頭擺手,揚揚得意地說,子彈……嗖嗖地,天不……該絕,我他媽掉……獵人陷阱里了。
小壯忽地站起來,雙拳緊握,怒目圓睜。小黑說,壯哥,你……你咋了?
閃電,屈曲著撕裂天地間的黑暗,黑暗緊接著又閉合了,靜默好一會兒,雷聲突然在頭頂響亮地炸開,震得小屋里的三人渾身一抖。
七
下半夜了,嘩嘩的大暴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地間靜得可怕。小壯酒醒,胸膛里像著了火。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有點像做夢。小弟的爹死了,小弟不知道;鐘琪幾個人還在山外的小鎮,自己在哪里鐘琪不知道;小黑就是自己曾經追捕的目標,小黑也不知道;所有這些人都不知道。小壯以前也都不知道。可就這么集中在一個傍晚讓他全知道了,這一切都來得密集而突然,讓人無法承受而又不得不承受。大山深處也不是桃源圣境,更不是一片凈土。生活有著它該有的邏輯,殘酷的現實終于擊碎了小壯逃避現實的美麗夢幻。現在小弟睡在地鋪那塊寬大的狍子皮上,正做著爹快回來的美夢;小黑就呼呼地睡在身邊,還不時說幾句夢話。抓,還是不抓?他痛苦地抉擇著。本想忘掉一切,過無憂無慮的世外桃源的生活,可煩惱卻魔鬼一樣又纏上來。
迷迷糊糊中,小壯感到有人搖自己,他支起身子發現是小弟。
壯哥,你聽什么動靜?
小壯細聽,在森林深處,或是在天地間的某個幽深的不確定的角落,有一種低沉的悲號,在這大森林雨后寂靜時刻讓人聽得毛骨悚然。漸漸地悲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小壯已辨別出是在東南方的森林深處,并且是沖著他們的小屋奔涌而來。就在小壯急急地推醒小黑的瞬間,那種悲號已變成嗷嗷的吼叫,猶如萬千野獸沖著小屋狼奔豕突而來。小黑喊聲不好,就招呼兩人往外跑。小壯還是晚了一步,他拽著小弟出門,剛想折向東山坡,一道水墻劈頭蓋臉砸下來。
沉在水底,小壯才知道這山洪暴發的厲害。水中雜草樹枝咯咯糟糟,像鍋黏稠的粥,即使你是游泳高手,也無法自由施展自己的本領。小壯憋著氣,雙腳不住地踢蹬,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好不容易才浮出水面。四周是一片白亮亮的水,小壯看清小弟仍漂在身邊,右手一直下意識地緊緊抓著小弟的胳膊沒松開。他感到右胳膊酸疼麻木有些堅持不住,便用力一拉,左手迅速抓住小弟的前胸衣襟,抓住衣襟時小壯感到有些異樣,他抓的不僅僅是衣襟,小弟也本能地躲一下又緊緊抱住小壯,兩人在山洪的激流中撲騰著。
一道道閃電在天地間霍霍地揮舞著光的長鞭,無情地抽打著天地間的一切,雨又突然大起來,山洪的吼聲、嘩嘩的雨聲和隆隆的雷聲響成一片,大自然被蹂躪得支離破碎,如同末日來臨。小黑畢竟經驗豐富,他搶在水頭砸過來的瞬間,逃了出去。他知道身后的小壯和小弟都被砸進水底,所以他拼命地往下跑了幾百米,爬上斜歪在溪岸邊的那棵大榆樹。他知道,如果水頭過后小壯和小弟還能浮上來,就有希望。又一道閃電劃過,白茫茫水面上一起一伏的兩個腦袋向這邊急速沖過來,小黑聲嘶力竭地喊,喊聲瞬間被水的吼叫吞沒,眼看來不及,他右手抓牢樹杈,迅速跳進水里,將小壯死死抓住。
三人順著榆樹精疲力竭地爬上岸時,天已亮了。這山洪來得快去得也快,僅僅一個多小時,滾滾洪流就消了大半,那間小屋只剩三分之一立在深深的溝壑邊搖搖欲墜。
小弟哭著說,咋辦?爹回來沒地方住咋辦?她的女孩身份暴露了。小黑震驚得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小壯沒太吃驚,他讓小黑從窗戶爬進去,遞出來沒沖走的日用品,找件衣服給小弟披上,說咱們蓋新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天咱就蓋。
他們先搭兩個簡易窩棚,然后在東山坡高崗處,開始建造新房。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樹木,小黑又有豐富的經驗,他們先用木楞刻,然后用草把滾上泥填塞空隙,看到木刻楞一天比一天長高,越來越像屋的形狀,小弟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燦爛。終于,十多天后,他們從地窩棚遷入新居,新居分為兩間,小弟自己獨住一間,她就像搬進豪華宮殿般高興,不住地叫著小壯哥小黑哥,來表達那份喜悅。
早晨,吃著飯,小黑說咱們今天再去南山撿凍蘑吧,我昨個兒又找到了一片。小壯表情肅穆沒吱聲,這些天,他常常現出這表情,每當此時,小黑就沒緣由地緊張得腿發抖頭冒汗。小弟問,壯哥去嗎?小壯回過神說,去啊,小黑我那天讓你搓的繩搓好了嗎?
好了,好了!小黑麻利地出去拿過來,遞給小壯,小壯沒接,邊低頭吃飯邊長長嘆口氣。
小黑說壯哥,這些天,你咋了?
小壯抬起頭,死死盯著小黑說,黑弟,別怪壯哥無情。這些天,我反復考慮,還得抓你。就是我不抓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也該把以前做的事來個了斷。
小黑吃驚地張大嘴,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壯哥,你……抓我?為啥?
為啥?我就是那天朝你開槍、在后面攆你抓你的警察。
晴天霹靂,小黑目瞪口呆。小黑站在一旁瞅著兩人發愣。這十來天我像過了十來年,有時候我真想放了你算了,放了你沒人知道。再說我現在也不是警察了。
就是啊,壯哥。你看你都不當警察了。再說咱仨還是桃園三結義啊,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小黑說著已警惕地彎起腰,拉開向門口逃跑的架勢。
不用想了,我想了十來天了,我下決心了。小壯忽地站起來。小黑說你要抓我我就跑,看你能抓住不。小黑幾步退到門口逃到外面,可還是慢了半拍。小壯猛跨幾大步,一個魚躍將小黑撲倒在地,兩人扭打在一起。
小弟一邊急得連哭帶喊,看到地上那把菜刀離兩人不遠,急忙跑過去搶在手里。
兩人廝打了一會兒誰也沒占上風,小壯騰出手劃拉一把土揚到小黑臉上,小黑立刻閉了眼,如法炮制也揚小壯一把。兩人眼睛都迷了,誰也沒松手,累了,便扭扯著躺在地上喘息。
小黑說壯哥,人都說警察不講究,我才明白。咱倆可是拜過把子,再說你都不干警察了。
這是兩碼事,這案子就差你一個了,做事得有始有終,你不到案,這輩子我不管干什么心都提溜著。
做人得義氣,沒有我,你和小弟早喂王八了。
我和小弟也救過你,咱誰也不欠誰的。
你抓不住我,大山里我到哪兒都能活。
你跑不了,山外我們所的人圍了好幾層,你別想再跑掉。
喘息了一會兒,兩人緩出點力氣,又在地上滾打。不知什么時候,小壯額頭被地上的石頭磕破了,血汩汩地淌到臉上。
壯哥、黑哥,你倆別打了!小弟已泣不成聲。
小弟,快幫幫我,把壯哥拽開!
不行,快幫我,他是壞人,是犯罪嫌疑人。
小弟左右為難,她擦把淚,突然把菜刀橫在自己脖子上說,你倆都松手,要不我就砍我!
小壯大吃一驚,急忙松開手,跳起來奪下菜刀。小黑趁機連滾帶爬躥入后山樹林。
小弟找來一塊布條,給小壯纏頭上,哭著說壯哥,小黑哥救過咱倆。
八
天蒙蒙亮,山嵐霧氣白紗一樣纏繞在山林間,鳥兒們唧唧喳喳叫得歡實。
小壯有些昏沉,睜開眼發現小弟坐在身邊,昨晚她一直這樣守著,見小壯醒來說壯哥你沒事吧!小壯爬起來說,沒事兒,今天咱下山,走到鎮上要多長時間。小弟說快走也得到晚上八九點鐘。
好,抓緊吃飯!
推開門,兩人愣住了。
迷蒙的霧氣中,門口石頭上,小黑低頭坐在那兒,手里還拿著那根繩子。
壯哥,我昨晚其實沒跑遠,在后山上坐了一宿。我尋思明白了,還是你對,這些天跟你和小弟在一起,我明白了很多事。我跟你走,就是蹲監獄也認了!
小黑說著遞上繩子。
霧氣漸漸消散,東山上太陽已露出笑臉,露珠閃著晶瑩的光,一滴一滴滴落。遠處山坡上樹木一叢叢火紅、一簇簇蒼綠、一片片焦黃,宛如一樹樹似錦的繁花,開得既熱烈又凝重,爭相把積蓄了一年的風韻呈現給秋日的五花山。
這是長白林海深處的五花山!
小黑瞅著他們新蓋的木刻楞,有些戀戀不舍地說,我真想住這一輩子,我會記住這地方。
小弟說壯哥,咱仨還能一塊兒在這兒住,一塊兒在這兒抓魚、套野雞、拾蘑菇,一塊兒等爹回來嗎?咱仨還能回來嗎?
小壯長長呼出口氣,瞇起眼迎著初升的太陽遠眺,大聲喊,我們還能回來嗎?我們還能回來嗎?
我們還能回來嗎?我們還能回來嗎?
遠山的回響,在山峰間傳遞。遠山的回響,發自于遠山最終又止于遠山。
我們還能回來嗎?其實小壯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時,在山下小鎮派出所里,鐘琪等人正在苦苦地尋找著,等待著……
責任編輯/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