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1年(漢宣帝甘露三年),西漢北方最強大的敵對勢力——匈奴政權,在其頭領呼韓邪單于的率領之下,投靠了西漢朝廷,呼韓邪單于親自率部眾朝見漢宣帝于長安甘泉宮。對此,漢宣帝喜出望外,對歸降者予以殊遇。回憶往昔,宣帝感慨萬千,“吃水不忘挖井人”,他“思股肱之美”,深知此時國家的繁榮強大,除了他本人的英明領導外,還與自己身邊眾臣的竭力輔佐密不可分。于是,他命人于麒麟閣畫十一名輔弼重臣之像,并且“署其官爵姓名”,以資紀念。從此,“麒麟閣十一功臣”與后世的“云臺二十八將”、“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并提,成為漢唐時代最有名氣的盛世功臣。
十一人中,文臣武將兼備。而其中又只有一個人享有避其名諱的特權,此人便是排在第一位的霍光。
我國古代贊譽廢昏君而立賢主之守正輔臣,多以“伊霍”稱之。“伊”,是指商代大臣伊尹,他曾將荒淫的商王太甲流放至桐宮,直到三年后太甲改正錯誤,方將其接回。而“霍”,則是指上面提到的霍光,他在冊立昌邑王劉賀(漢宣帝的前任)為帝不足一個月時,又將帶頭搞宮廷淫亂的劉賀廢掉。伊尹與霍光因此名垂青史。
雄霸之主漢武帝劉徹一生文治武功兼備,不僅把祖宗基業發揚光大,而且基本上奠定了后來泱泱中華帝國的政治版圖。劉徹晚年,連年對外戰爭和“巫蠱之禍”使他有了身心疲憊之感,也讓諾大的帝國陷入經濟停滯。有鑒于此,劉徹決定休養生息,重新恢復社會生產。在劉徹即將崩逝之時,尚還清醒的他,指定年僅八歲的皇少子劉弗陵為新一代天子,并親自組建了中央輔政班子。最最令人叫奇的是,處在這個最高決策集團之核心位置的,卻不是丞相田千秋,而是品級不算太高、時任侍中兼奉車都尉的霍光。
其實,霍光原本屬于“貧二代”,他并沒有多么牛氣的父親和多么顯赫的家世。霍光的父親叫霍仲孺,乃河東平陽人。霍仲孺年輕時以縣遣吏的身份在平陽侯曹家供事。在曹府上,霍仲孺看上了一個叫衛少兒的侍女,大概由于當時社會風氣比較開放,霍、衛這對年輕人情投意合,不顧下人身份就談起了地下戀愛。不久后,他們又誕育了自己的愛情結晶——霍去病。霍仲孺在曹府服務了一段時間后回家,并未帶走衛氏母子。從此,霍仲孺與衛少兒情斷義絕。在家鄉,霍仲孺又與另一女子成家,婚后二人生下了個男孩,他們給這個孩子取名叫做霍光。霍仲孺既非富賈巨商,更非權貴政要,因此霍光打一下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貧二代”。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因緣際會,衛少兒的妹妹衛子夫不僅得到了當朝天子武帝劉徹的寵幸,而且在皇后陳阿嬌遭廢之后,又被冊立為新一任皇后。從此衛家變得顯赫無比。而那個昔日的私生子霍去病,也得到了姨父劉徹的格外器重,后來他竟與舅舅衛青并列為劉徹執政時代最偉大的兩位軍事家。霍去病以驃騎將軍出擊匈奴之時,途經河東平陽,早已知曉自己身世的他,決定前去拜見那雖未撫養卻有著生育之恩的父親。霍去病為父親置辦了田產,購買了奴婢,之后他北上領兵作戰。自此,霍光家才算是由溫飽過渡到了小康生活。霍去病取得抗擊匈奴大捷后,在返京途中再次探家,并帶走了弟弟霍光。
霍光隨同父異母的兄長霍去病到達長安后,被引薦給了漢武帝劉徹。當劉徹聽說殿下這個十來歲的小男生乃自己外甥兼愛將霍去病之弟時,頓時對其格外欣賞,遂拜其為郎官,令其在霍去病身邊歷練。在當時門蔭盛行的年代,霍光并沒有靠“拼爹游戲”,竟然仰仗自己異母兄長的關系,順利地邁進了官場,正式成為一名國家公務員。可以想象,他是多么地感激父親那一場主角并非其生母的戀情啊!從此霍光勤勉工作,直到劉徹崩逝,他終于爬上了權力金字塔的頂點,其輝煌程度竟遠超自己的兄長。
霍光能夠被劉徹指定為劉弗陵的首席顧命大臣,原因在于霍光具有“五項全能”,分別是:志慮忠、性格穩、政務熟、關系硬、模樣好。
君主專政的時代,高高在上的帝王們從來都不容許其他權力對君權哪怕一絲絲的分割與霸占。劉徹御宇時,為制衡相權的不斷延展,他大力完備中朝官機構,將自己的近臣貴幸統統納入中朝為官。這些人不僅負責皇帝的日常起居,還掌管軍國機要,霍光便為其中的一員。在劉徹身邊,霍光忠心侍主,絕無二心,得到了劉徹的高度信任。試想一下,一個受到最高統治者懷疑的臣工,又怎能在最高統治者身邊“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又怎能在關鍵時刻被委以輔政之重任?被雄主看重之人,一定是對劉家有著一片赤誠之心的志慮忠純者。
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侍中莽何羅與其弟重合侯莽通謀反。莽何羅是霍光的同僚,皆為朝廷侍中,然而霍光卻不曾“近墨者黑”,并未與其同流合污,他只知道一顆紅心向皇帝。有鑒于此,劉徹特命霍光等人率兵出擊莽何羅,接到任命后,霍光迅速平定了莽氏兄弟的叛亂。后來霍光的作為同樣證明,他在漢帝國幾次政治危難之際,攬權也罷,打擊政敵也罷,從來都沒有篡權謀位之企圖,就是廢君,也要做第二個伊尹。
在劉徹近臣中,霍光以“資性端正”著稱。《鶴林玉露·靜重》中就曾言:“大凡應大變處大事,須是靜定凝重,如周公之‘赤舄幾幾’是也。”該書特別提到了霍光和他的同事金日磾,說“漢武帝因不移步識霍光,因不轉盻識金日磾”。
而對于霍光的故事,《漢書》中有著更多的故事描述。有宮中官員偷偷觀察,霍光在宮中辦公時,進出皇宮宮殿,邁出的步子每次都一樣大,步數總是一樣多。宮官將這一細節稟報給了劉徹,劉徹暗記于心。連走路都小心謹慎、沉毅凝重,更別說在皇帝身邊處理具體政務了,難怪霍光傳說他“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而與霍光一同受命托孤的金日磾,也有沉穩之性情。
進入京城長安以后,霍光先在哥哥霍去病的身邊供職。霍去病把年紀尚小的弟弟帶在自己身邊,這樣一來,他不僅可以照顧弟弟的飲食起居,而且還可以對其加以督導教育,促進其身心發展。《漢書·霍去病傳》中說他“為人少言不泄,有氣敢往”,而后來霍光的沉毅持重之性格,很明顯是受到了哥哥的影響與感染。為了弟弟的政治前程和老霍家的輝煌,霍去病用心可謂良苦。霍光先為郎官,后遷諸曹侍中,幫助哥哥參謀軍事。霍去病去世后,霍光入宮并越來越受重用,他又升任奉車都尉、光祿大夫之職,自此“出入禁闥二十余年”。經過長時間的歷練,他熟悉掌握了國家最高層權力運作的具體情況,對于朝臣也有了全面而深刻的接觸與了解。所以說,待至霍光秉政掌權之時,他早已經成為一位深諳政務的成熟政治家了。
與最高統治者劉徹的關系鐵,也是霍光的一個顯著優勢。經過景帝、武帝兩朝貶抑劉氏宗室的努力,皇族秉政的能力與可能性已經全無。面對周遭內朝、外朝諸官,劉徹認為最值得信賴的,還是與自己有著最密切關系的人。劉徹因寵愛皇后衛子夫而移愛于衛青、霍去病,后來自然又因霍去病而移愛于霍光。
劉徹晚年,“巫蠱事件”爆發。劉徹身邊的紅人兼弄臣江充搬弄是非,使事件牽扯到了太子劉據。太子遭廢后,面對剩余兩位年長的皇子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劉徹是怎么看他們都不順勁,關鍵是這兩位皇子“皆多過失”,根本就不是當皇帝的那塊材料。
對長子寒心的同時,劉徹又把立儲的目標鎖定在了小兒子劉弗陵的身上。劉弗陵是劉徹晚年寵妃鉤弋夫人所生,據說這孩子在娘胎里待了十四個月才降臨人世,就像上古圣人堯一樣,所以劉徹還把鉤弋夫人住處的大門改稱“堯母門”。很明顯,劉徹是欲冊立劉弗陵。劉徹預感自己時日不多,擔心將來少子劉弗陵即位,難撐大局,便開始給他物色輔政大臣。他看中了自己最信賴的近臣霍光,于是便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命人作“周公負成王”之畫賜于霍光,把霍光視作未來的周公。
劉徹認定群臣中“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正式決定成立以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的顧命大臣領導集團,使其肩負起代理幼小皇帝攝行政務的職責。與霍光同享此殊榮的,還有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和御史大夫桑弘羊。劉徹駕崩后,劉弗陵即位,是為昭帝,“政事壹決于光”。以霍光為首的中朝官和以丞相田千秋為首的外朝官通力配合,為“昭宣中興”的實現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經過二十幾年的宮廷歷練,霍光憑借“天時地利人和”,把自己的長處發展到了最極致,終于得到了最高當權者的認可,實現了由“貧二代”向“富一代”的轉變。可以說,霍光是西漢帝國“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體制下的第一位“太上丞相”,他在“后武帝時代”的西漢政治舞臺上,長時間扮演著首席輔臣的重要角色。
沉穩的武人掌決策權,務實的文人掌執行權,這樣的政治格局是西漢帝國在霍光秉政期間保持社會穩定與經濟發展的根本原因。
沿著漢武帝劉徹晚年的政治路線繼續前行,西漢帝國經過昭帝朝,終于在宣帝在位時實現了帝國經濟的二次騰飛,帝國再次進入一個黃金時代。可以說,西漢中興的頭功,應當記在那個昔日的“貧二代”——霍光的頭上。縱觀霍光的仕途,不難看出,雖然最初是哥哥霍去病給了他展翅翱翔的廣闊空間和放聲高歌的華麗舞臺,但他的最終成功還是本源于他個人的力爭上游。作為帝王機要秘書兼生活秘書,他一直韜光養晦,兢兢業業,“為人沈靜詳審”,深得同僚的欽佩與上司的信賴。而手握國家大權后相當一段時期內,他又與宰相等同僚通力合作,雖為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首輔,卻依舊保持沉穩冷靜,盡忠盡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