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割據于中國的南腔北調中,南京話、北京話,成為中國官定“標準音”的主要競爭者,而普通話的誕生和普及,正是一個國家走向開放、流動、融合的重要工具。
1845年6月15日,英國傳教士施美夫在吳淞口,目睹了戲劇性的一幕:“我的中國男仆(寧波人)試圖施展會話能力與船工、水果販子及其他人交談,卻發現他的話有一半沒被聽懂,不禁有些氣餒?!毕嗨频木跋笠渤霈F在其他通商口岸。在寧波,施美夫看到“地方政府的文官一般不任用本地人。文官很少能講管轄地的方言,因而不得不雇用譯員?!?/p>
這一年,距五口通商不過三年,施美夫所看到的正是古老中國延續了數千年的語言割裂狀況。盡管這個帝國絕大多數人口說的都是漢語,但長期的封閉隔絕使各地的方言變得千差萬別,以至于同為漢族的異鄉人完全不能自由交談。
施美夫此次旅行的目的是考察五個通商口岸的自然地理和風土人情,為英國圣公會來華傳教提供方便。為了盡可能多的了解中國,他利用一切機會深入通商口岸的腹地,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個幾乎停滯的社會,也在無意間為讀者揭開了中國語言割裂的謎底。
那里是小農經濟的天下,既沒有大規模的商品流通,也沒有持續的人口流動,地方官吏的數量極為有限,其行政職能除了征稅就是維持秩序。官吏是這個鄉土中國最主要的外來人口,他們只需要借助當地懂得“官話”(即首都方言,清代中后期為北京話)的譯員就可以實現與本地居民的溝通。毫無疑問,在這種靜態的社會里,語言上的障礙對人們的生活幾乎不構成實質性的影響。因此,只要中國的傳統社會不發生變化,方言互相割裂的堅冰就不可能被打破。
然而,在通商口岸的那一邊,施美夫卻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百舸千帆的碼頭,南來北往的商賈,一個個五方雜處的商業都會正蓬勃發展起來。初到上海,他看見吳淞河北岸“商人居住的洋房正在興建”,那里將成為名揚世界的上海灘。
1853年,天平天國定都南京,長江下游富庶地區遭受戰亂之浩劫。十余年間,作為江南唯一的安全區,上海租界人口由1845年的數百人,急劇膨脹為1862年的50多萬人。人口的激增帶來了上海的繁榮,同時也帶來了各地的方言,上海灘儼然一個南腔北調(但主要是江浙吳方言)的大雜燴。
又何止是上海?
隨著西方列強的不斷入侵,被迫開放的城市越來越多,從沿海到沿江,從中原腹地到內陸邊疆,幾乎所有重要的城邑都陸續成為通商口岸。
傳統的農耕社會在一浪高過一浪的貿易浪潮中被完全被打破了。外國船只不斷深入中國內河,鐵路則像病毒一般兇猛生長,緊接著是近代工業的興起,發達的通商口岸逐漸演變成現代都市。伴隨著貿易和近代工業的發展,人口流動不斷加劇,曾經靜若止水的中國已是死水微瀾。
官話的版圖
方言的堅冰雖已破裂,但通行全國的標準音卻遲遲未能誕生。在相當長的時期里,還有一種語言在局部地區但當著通用語角色,它就是官話。
1845年,施美夫在寧波發現:“由于地方方言繁多,使得京城方言得以廣為應用,成為帝國各處政府機構之間交流的通用語言?!?/p>
但事實并不是這么簡單。
同樣是官話,卻各自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如“北京官話”、“天津官話”、“山東官話”、“南京官話”乃至“紹興官話”、“廣東官話”等。這種不純粹的官話被稱為“藍青官話”,是京音同方言融合的產物。雖然存在一定的差異,但都趨近北京話,因而在溝通上不會遇到特別的困難。
事實上,早在1844年,施美夫在廣州學習北京官話時,就曾發現戲班里的演員說的都是南京話(他以為這是舊官話),聽起來卻沒有什么障礙。
然而,官話卻不是人人都會說的。由于漢字不是表音文字,字音要一個一個地“死記硬背”,學習的難度非常大,因此,在方言區,官話基本上成了上層社會的專利。占人口大多數的底層老百姓面對差異較大的方言,仍會像施美夫的寧波男仆一樣摸不著頭腦。
受方言困擾的并不僅僅是普通百姓。早在1728年,雍正皇帝就因方言阻礙政令之傳達,下令在官員中推廣官話。他要求各地設立“正音書院”,在方言最難懂的福建、廣東等省率先推行官話。規定8年以后,福建、廣東兩省,凡是舉人、秀才、貢生、童生不懂官話的一律不準參加考試。然而,推行的結果不過是形成了不那么難懂,但依然不知所云的福州官話、廈門官話、廣東官話而已。在閩粵等省推廣官話一百多年后,科舉出身的維新派領袖梁啟超(廣東新會人),還因為講不好官話無法與光緒帝正常交流,足見得語言統一并非一蹴而就的易事。
從另一個角度看,在留聲機、電話、廣播等語音媒體產生之前,文字仍然是信息傳播的主要形式。清政府滿足于漢字“書同文”的便利,自然無意為統一語言做太大的努力。如果沒有新力量的介入,官話的版圖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老國音的誕生
然而,西方列強的侵略不僅打敗了中國,也使部分開明的中國知識分子開始了向西方學習的歷程。從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到洋務運動的盛極而衰,再到維新思潮的興起,普及現代西方文化逐漸成為知識界的共識。此時,繁難復雜,無法直接拼讀的漢語無疑成了普及新式教育的頭號難題。
1892年,為解決漢字無法拼讀的困難,廈門人盧戇章出版切音字專著《一目了然初階》,創制了第一套漢語拼音字母方案。在該書的序言中,他第一次提出了“語言統一”的口號,主張以南京官話為漢語標準音。
南京官話指的是以南京語音為基礎的中國官方標準語。南京春秋時期屬于吳地,本土語音稱為吳語。晉代中原漢民衣冠南渡定都南京以后,中原雅音成為南京上層社會的用語。此后,中原戰亂,漢人多次南遷,使南京語音中包含了較多的中原古音。
明朝建立時,朱元璋定都南京,南京話正式成為中央政府的官方語言。明成祖遷都北京,從南京以及附近一帶帶去了一百三十多萬人口,這就是明朝北京人的基礎,他們主要居住在內城,而將原在內城居住的本地居民遷出城外,因此當時北京人說的仍是南京官話。
清朝初期,沿用前明舊制,仍以南京官話為正音。直至1728年,雍正設正音館,確立以北京官話為國語正音,南京官話才結束了作為中央政府官方用語的使命。在三百多年的時間里,借助政權的力量,南京話得到廣泛的傳播,從而對各地官話甚至方言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南京官話尖團音分明,有入聲,這些特征都淵源于純正的中原的雅語,也就是宋朝以前的中原官話。盧戇章主張以南京官話為標準音,就是因為它保留了較多的漢語古音,并且長期作為中國的官方語言,影響的地域比較廣。
但是,由于盧戇章的漢語拼音字母方案專注于廈門方言,未能成為影響全國的拼音方案,因此,他提出的以南京官話為漢語標準音的主張也未能產生太大的影響。與此相反,憑借漢字式拼音方案而蜚聲海內的河北人王照則提出反對意見,主張以北京話為漢語標準音。
與南京官話保留了中原古音不同,王照提倡的北京官話受北方游牧民族特別是滿族的影響很大。滿洲入關以后,滿語完全不能適應新的生活需要,不得不學習和借鑒漢語。但是,滿族人不能區分尖團音,也不會發入聲,因此,滿洲貴族所說的北京官話是滿族化了的漢語,也被戲稱為“五音不全”的漢話。
1728年,雍正皇帝確定北京官話為官方用語,其地位便迅速抬升。到清末和民國初年,北京官話的影響已經超過南京官話,成為在全國范圍內最流通最廣的語言。
不僅如此,浙江人章太炎認為湖北話接近古夏聲,主張以湖北黃陂話為標準音。
然而,這場爭論很快就超出了學術的范圍。同盟會員老江蘇人吳稚暉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上,強烈反對“狗叫”式的京腔。但同時也反對以其他方言作為標準語,主張以“今人南腔北調多數人通解之音為最當”。一時間,標準音的爭論不絕如縷,各執己見,莫衷一是。
民間爭論如火如荼,清政府似乎也意識到了語音統一的政治意義。1903年,清政府在《學堂章程》中規定:“各國語言,全國皆歸一致……中國民間各操土音,致一省之內彼此不通語,辦事格。茲以官音(即北京官話)統一天下之語言,故自師范以及高等小學堂,均于國文一科內,附入官話一門”。1911年,滿清王朝的最高教育機構──學部召開了中央教育會議,通過了“統一國語辦法案”,并建議成立“國語調查總會”,審音標準以京音為主。
至此,北京官話在政治上初步確立了漢語標準音的地位。
但是,清王朝的覆滅使北京官話的標準音地位受到了廣泛的質疑。為了盡快確定漢語的標準讀音,民國政府決定召開讀音統一會。
1913年2月15日,教育部在北京召開讀音統一會。會議選舉吳稚暉為議長,王照為副議長,會員80人,實際到會44人。除了各省選派的代表,絕大多數是在切音字運動和國語運動中卓有成績的杰出語文學者。切音字運動的發起人盧戇章作為福建代表也參加了這次會議。
會上,南北之爭依然激烈,難以形成統一認識。由于江浙代表居多,王照擔心南方勢力會一統天下。于是,他提議各省代表無論多寡均為一票。議長吳稚暉支持一省一票,但在會前就提出了“逐字審定”的原則,不再執著于以哪種方言或官話為標準音,由此避免了南北之爭的進一步激化。
經過一個多月的討論,會議依照清代李光地《音韻闡微》中的常用字審定了6500多個字的標準讀音,這就是通常所說的“老國音”。
“京國之爭”
“老國音”誕生之時,袁世凱正為宋教仁案焦頭爛額,顧不得推廣國音。不久后,二次革命爆發,再往后,又是袁世凱復辟帝制,更沒人去理會國音推廣的事情了。直到1918年,教育部才正式公布了“國音”字母,1919年出版了吳稚暉編寫的《國音字典》,1920年國音字母發聲唱片灌注成功。至此,“老國音”才正式在全國推廣。
然而,國音推行不到兩年就爆發了一場名為“京國之爭”(指京音和國音)的大辯論。問題的起因就在于國語標準音。
“老國音”是一個“折中南北,牽合古今”的“標準音”。雖然最大程度上照顧了各地的方言,但也因此成為一種“人造語言”。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以這種“國音”為母語的人群,也就沒有人實際上能夠操此種“國音”進行交流溝通。
在推行國語的熱潮中,經常發生京音教員和國音教員互相爭吵的事。他們的國語聽起來很不一樣,很多字的讀音也不統一,教的人覺得難教,學的人覺得難學。就連灌制國語唱片的語言學家趙元任也不無感嘆地說:“在十三年的時間里,這種給四億、五億或者六億人定出的國語,竟只有我一個人在說?!?/p>
由于“老國音”基本上是以北京話為標準音,因此,語言學家們主張用京音代替“老國音”。1920年南京高師的張士一教授發表《國語統一問題》,主張“注音字母連帶國音都要根本改造”,應“先由教育部公布合于學理的標準語定義,以至少受到中等教育的北京本地人的話為國語的標準”。這個主張得到許多人的支持,但吳稚暉、劉孟晉等學者認為“老國音”明確區分尖團音,陰陽上去入五音俱全,最能代表漢語的豐富性。
1920年11 月,黎錦熙約同吳稚暉、陸衣言、范祥善等,與張士一、顧實、周銘三、陸殿揚等大會于南京,討論國音問題。由于京音派堅持根本改造的主張,結果是不歡而散。
“老國音”的推廣恰逢五四運動,此時全國輿論都傾向于全面西化,一大批留學歐美的青年學生也參與到了漢語改革的討論中來。
隨著文學革命的爆發,留學生中“廢除漢字”的言論也隨之興起。1918年錢玄同發表《中國今后的文字問題》,號召“廢孔學不可不廢漢文”,提出以國語羅馬字代替漢字的主張。隨后,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陳獨秀、胡適也著文支持錢玄同。緊隨其后,一大批留過洋的知識分子,諸如蔡元培、黎錦熙、趙元任、林語堂、周辨明、許錫五等人,紛紛發表漢字拉丁化的文章,提出羅馬字拼音的方案,掀起了“國語羅馬字運動”的浪潮。
所謂國語羅馬字,就是用26個拉丁字母表示漢語的聲、韻、調。但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國音”的比較復雜的語音成分就成了它的最大障礙。因此,主張國語羅馬字的學者,要求簡化語音,以比較簡單的北京音為標準,修改國音,去掉“老國音”的尖音和入聲等語音成分。
在國語羅馬字運動的推動下,“京國之爭”很快呈現一邊倒的趨勢。1924年國語統一籌備會討論《國音字典》的增修問題時,吳稚暉放棄了維護“老國音”的主張,代表國語統一籌備會“決定以漂亮的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凡字音概以北京普通讀法為標準”。1932年,教育部公布《國音常用字匯》正式確定“新國音”為標準讀音。
“新國音”確立后,南京國民黨政府借助學校教育和電影、廣播等手段,大力推行國語統一運動,取得了非常顯著的成績。然而,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淪陷區的國語統一工作陷入停頓。抗戰結束后,緊接著又是三年國內戰爭。因而,直到國民黨敗退臺灣,政府在全國統一國語的目標仍遠未實現。
“普通話”的確立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漢語的統一再次提上中央政府的議事日程。經過長達6年的反復研究和群眾討論,最終于1956年2月6日,國務院發布《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正式確定普通話“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 ■
參考資料
施美夫:《五口通商城市游記》
許長安:《語文現代化先驅——盧戇章》
羅平漢:《風塵逸士:吳稚暉別傳》
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
李可亭:《錢玄同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