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布手知尺,布指知寸”,到“通過巴黎子午線長度的四千萬分之一”,“米突”將中國帶入了一個工業化的全球工廠。
19世紀中葉,來自西方的勝利者們,用槍炮敲開了中國的國門,并試圖用他們剛剛制定的各種標準,打通中國的市場。
這些標準被寫進了與中國簽訂的各種通商條約中,如在1858年簽訂的《中英通商章程》第四款規定:“中國一擔即系一百斤者,以英制一百三十三磅零三分之一為準;中國一丈即十尺者,以英國一百四十一因制為準……”
其他如法、德等國,也都依據自己國家的度量衡制度,在與清政府簽訂的通商條約中列明了與中國度量衡的折算方式。
但是這些國家很快就發現,以上條款形同虛文,因為中國各地的度量衡實在是繁雜,通商條約中所依據的“擔”,在中國每換一個地方,其所代表的重量就不一樣;同樣是“升”,甘肅蘭州的一升幾乎相當于廣西賀縣的兩升。
事實上,受到困擾不僅僅是這些外來者。在19世紀20年代,如果一個人從上海開始,沿著長江向內地旅行的話,他會有一種“這簡直不像一個國家”的感受。
以度量衡為例,在上海這個當時遠東最大的商業都市,市面上使用的既有來自西方的各種量器,也有上海本地的“廟斛”;到了安慶,市面上通行的是“米升”;到了漢口,人們一邊使用“公斛”,一邊使用“樊斛”。這些形形色色的量器不但名稱各異,而且大小不一。
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傳統社會,各地都使用自己“地方標準”來量長度,衡輕重,這不會對當地人的生活產生什么影響,因為那時候一般人謀取衣食住行所需大都不超過本鄉范圍,而此刻,古老中國的各個地方都在被強力納入世界市場形成的潮流中。在英國曼徹斯特生產出來的紡織產品,要不受阻礙地銷售到世界各地,勢必要求打造出一種通行的貿易標準,并推諸全球。
1903年,《中日通商行船續約》提出要把中國度量衡劃一標準:“中國因各省市肆,商民所用度量權衡參差不一,并不遵照部定程式,于中外商民貿易不無窒礙,應由各省督撫自行體察時勢情形,會同商定劃一程式,各省市民出入一律無異,奏明辦理,先從通商口岸辦起,逐漸推廣內地……”
在外力與內需之下,中國傳統的度量衡就這樣了開始了它的變革。
泊來的“原器”
1907年,清廷命令農工商部和度支部,在6個月內拿出重訂度量衡的辦法。1908年,兩部議定以當時正在國際上流行的“萬國公制”作為重訂中國度量衡的依照標準,同時行文給駐法大使,商請國際權度局定做營造尺(32厘米)和庫平兩砝碼(37.301克)鉑銥合金原器和鎳鋼副原器各一副,1909年(宣統元年),該原器、副原器經國際權度局準確校準、給予證書攜送來華。
三年后的1912年,福建青年吳承洛從上海南洋中學考入了清華留美預備學校,隨后赴美國留學,先后進入里海大學工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學習。
清廷覆亡后,劃一度量衡計劃并沒有中止,更有人提議,為了適應世界潮流,應直接采用米突制。1915年,北洋政府公布《權度法》,規定把營造尺庫平制、米突制作為甲乙兩制并行推廣,但是國內局勢很快陷入軍閥混戰狀態,這次重訂度量衡同樣收效不大。
此時,那些庚款留學生正學成歸來,并迅速嶄露頭角,成為當時中國在知識、精神上的新領袖,一切正如美國伊里諾大學校長詹姆士在1906年催促羅斯福盡快采取措施讓中國學生來美留學一樣:“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這一代中國青年人,哪一個國家就能由于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上的影響取回最大的收獲……商業追隨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隨軍旗更為可靠。”
1920年,吳承洛回到中國,在隨后的數十年,他身上的光環也許不如留美預備班那些同學那樣炫目,或許是因為他選擇了一條不同的道路:“行政工作需要學術化,所以我多年來就做了行政與學術聯系的工作。”在經過民初以來十多年的思潮澎湃和社會動蕩之后,社會各界對于這個如此殘破與分裂的國家早已深感痛心,而國家的制度一體和貿易流暢,度量衡是一個前置的條件,而這需要依靠政府的力量。
1927年秋,吳承洛召集同人成立了度量衡標準委員會,研究如何讓利于工業生產和貿易開展的米突制在中國扎根,在他看來,在使度量衡這一“科學家及工程師的基礎工具”變得標準化后,進而就可以緊隨世界潮流,進行中國的工業標準化運動,使中國實業的發展如虎添翼。
本著統一、建設國家的需要,南京國民黨政府早就注意到了這股來自各方的重訂度量衡熱情。早在1926年,國民黨在廣州召開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時,就通過了要“劃一度量衡”的決議,因為這與實業建設和“國民福利及國家政治,均有密切關系”,接下來,國民革命軍在北伐中每光復一省,就把劃一度量衡列入該省政綱。
矛盾中的“劃一”
1928年4月,南京國民黨政府工商部成立,并奉令承辦度量衡劃一工作,吳承洛即入職工商部,迅速籌辦了一個專門的委員會,向社會征集劃一度量衡方案。
1928年7月18日,《中華民國權度標準方案》發布,接著南京國民黨政府又公布了《度量衡法》,規定民國度量衡采用米突制為標準制,同時暫設過渡性的市制,作為標準制的輔制。
標準制和市制的關系如下:
1公升=1市升;1公斤=2市斤;1公尺=3市尺。
這個被稱為“123”制的方案,吳承洛是倡行者和執行者。在確定這個方案之前,他曾詳細地給時人分析過這個方案的一個突出優勢,那就是通過“一二三”的簡單換算關系,把標準制和市制巧妙地結合了起來,既照顧了民眾的傳統心理,也有利于標準制的推廣。
《度量衡法》的施行日期為1930年1月1日,依照計劃,全國應在6年內完成度量衡劃一。其中又做特別規定,國家公務機關要先行在1930年底前完成度量衡劃一。
全國度量衡局在1930年10月成立,設總務、檢定、制造三科,以吳承洛為局長。當年秋天,首批度量衡檢定人員畢業,分赴各地推廣新制度量衡。
四川省度量衡檢定所成立較晚,時在1935年,地址在成都實業街,第一任所長是馬相文。一名來自榮縣,叫江錫權的檢定員回憶,在培訓班開學典禮上,所長呂相文講話中,曾引用一個例子說明統一度量衡的重要。他說,日本在“九#8226;一八”進攻東北時,張學良發現自已武器庫中所存子彈與部隊使用槍支不合。原來這些子彈都是東北兵工廠的日本籍技師按照其特務頭子土肥原策劃的計謀,故意按日本尺寸制造的。張學良的東北軍不能使用這種子彈,槍成廢物。呂相文講此例虛實難考,但意在強調統一度量衡的重要性。
依照度量衡劃一計劃的日程安排,到1930年底,各公務機關都完成了劃一,使用了“公尺”、“噸”等米突制計量單位來核算資產和資源,唯獨海關和鹽務是例外。
海關仍在使用“美加侖”、“英加侖”,于是,南京國民黨政府實業部、財政部、外交部及全國度量衡局多次與英、美等國協商,告之以“我國現已實行采用萬國公制,海關所用度量衡亟應改正,實有充分之理”,如是一再磋商,在1934年2月1日,各海關的度量衡終于一律改用新制。
鹽務部門改用米突制度量衡則遇到另一個麻煩,那就是與傳統習慣的對抗,中國民眾不習慣使用“公斤”、“公升”等新名稱,于是鹽務機關采用了作為新制度量衡輔制的市制,“乃能通行全國于各縣市。”
就全國各區域來看,度量衡劃一的情況正與全國度量衡局的預期相仿。現代經濟活躍的大都市最容易推廣新制度量衡。比如上海市在1930年3月即派員到南京受訓,5月即制訂出全市度量衡劃一計劃,8月正式成立度量衡檢定所,開始依程序規定漸次開展各項工作。1931年7月,上海市提前宣布完成劃一,“推為全國先河”。
到1935年,倍感振奮的吳承洛覺得劃一度量衡“已由城市而達于鄉村,除少數縣份外,只待堅持到底,不難于訓政完成之日達到全國初步完成。”
事實上,度量衡新制在偏遠鄉村的推廣一直不容樂觀。江錫權回憶,他所在的四川榮縣推行新制總的說來是比較順利的。而有些縣就不一樣了。例如隆昌縣改用新秤后,麻紗販子耍奸使滑的“搖錢秤”不能再要了(隆昌出產麻布,績麻紗賣者頗多),乃借1936年天旱的機會,編造謠言,說“老秤十六兩為一斤,是按別天下太平的筆畫數制作的,象征“天下太平”。而今新秤十四兩為一斤,象征“天下太干”,現在果然天干了。”并鼓動婦女們燒香拜佛求雨,毆打檢定員,哄鬧縣政府。
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后,國民政府西遷重慶。為了保護南京度量衡檢定人員養成所的一批精密儀器,吳承洛等待儀器裝箱西遷后,才乘火車輾轉到長沙。
而他所畢力推行的度量衡統一,也為戰爭所打斷。到1935年7月,湖北漢口市召開大會,宣告全市完成劃一,當場焚毀舊制度量衡器2萬余件。許多縣也較有組織地推行,使新制(主要是市用制)推行到全省相當大的一部分地區。 而抗日戰爭爆發以后,隨著全省大部淪陷,省政府西遷恩施,度量衡機構全部撤銷,人員星散,各地舊雜制又自行恢復。
“新標準”
1949年,舊政府面臨全面崩潰,當時任商標局局長的吳承洛,為了不使他主管的重要資料流失,攜帶商標專利和重要圖表6萬余冊前往香港。1950年初,吳承洛由香港帶回北京,使全部資料得以保存無損。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財經委員會技術管理局設立度量衡處,吳承洛成為首任處長,接收了國民黨政府留在重慶的有關度量衡卷宗、器具和設備,繼續推進度量衡劃一和工業標準化進程。
1955年,63歲的吳承洛在北京病逝。在他的身后,1959年,國務院發布了《統一計量制度的命令》,確立米制為我國的基本計量制度,但是允許保留市制;1960年以來,國際計量會議制定了由米制發展而來的國際單位制(簡稱SI)。“安培”、“開爾文”、“摩爾”、“坎德拉”等與“米”一樣成為國際標準單位的基本單位;1986年7月1日,中國《計量法》開始施行,規定國際單位制的計量單位和國家選定的其他計量單位,為國家法定的計量單位。
時至今日,國際單位制單位已在日常生活中無所不在,所有人都在使用著現代大工業生產體系里生產出來的標有“190mL”的洗發水、“80cm×55cm”的地毯、“2.20kg”的筆記本電腦、“60W”的燈泡、“阻抗:32ohm”的耳機……各種各樣的精準的計量單位成為全世界工業制成品的“通用語言”,并且把大眾生活和現代工業生產緊密聯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