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鮮戰爭爆發的那年我還沒有出生。
但是,我和許多50年代初期出生的人一樣,對那場戰爭并不陌生:我們曾站在父兄的肩上,擠進歡迎“最可愛的人”的行列里;我們曾參加過慰問演出,讓那些經過炮火硝煙的大手把我們舉向空中,使我們覺得和平的藍天伸手可觸;我們聽過許多場報告,隨著前線的勇士去沖鋒;我們熟悉鴨綠江、上甘嶺,像熟悉家門前的小河、街道和學校;我們學唱:“一條大河……”、“風煙滾滾唱英雄……”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認識了志愿軍中的一些鮮為人知的人——
上小學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教師請來她的親戚給我們作報告。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志愿軍戰俘”。他的報告,留在我幼小的腦海中的是鐵絲網、電刑和血淋淋的心臟……那天晚上,我做了惡夢,把家里人全吵醒了。這個我講不清的夢,至今還朦朦朧朧地縈繞在我的腦海里。
十幾年后,1979年底,我在北京某機關上訪接待室里,又見到了他們。他們十幾個人,穿著一色的藍衣服,操著四川、山西。遼寧……等各地口音,在和接待人員爭論著什么。說著,說著,他們有的脫了上衣,有的挽起袖子,我看見在他們的背上、胳膊上都留著一塊塊傷疤。我不禁走過去,摸著其中一個人胳膊上的一塊巴掌大小的傷疤——它已經結成死癡,可以看出當時傷口愈合得很不好,一棱一校的肉條向外翻著。我怯生生地問:“還痛嗎?”
“不……現在是這兒痛。”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我無言以對。我已經不再是個幼稚的小學生。就在這時,我萌生了要了解這些人的愿望。
我看了近五百封被俘歸來人員的申訴信。看了許多他們寫的自傳、自述和回憶。我所面對的是一個個決不雷同的人,他們中間有操著流利英語的大學生,有曾經出生人死的老紅軍干部,有高貴地死去的純真的女俘,有剛剛翻身解放的農民;有高喊“共產黨萬歲”而被挑出心臟的國民黨人的后代,也有成為卑鄙叛徒和敗類的“革命階級”的兒子;有人屈辱地活著,有人用自己的手結束了生命……他們是與當年被關押在上饒集中營和渣滓洞、白公館的英雄們不同的一群人,他們是人民軍隊第一批被外國軍隊俘虜并關押在異國土地的戰俘……
在朝鮮戰爭中,志愿軍有兩萬多人被俘。他們有6673人返回了祖國大陸,有1.4萬多人被裹脅到臺灣。
令人痛心的是,這些九死一生才回到祖國的志愿軍戰俘受到長達20多年的不公正的對待,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境遇才有了好轉。這20多年的逆境,為他們當年的回國斗爭作了長長的注腳,人們看到的是他們始終如一的對祖國的赤子之心。一位戰俘在1979年寫了這樣一首題為《露水》的小詩:
匯不成江河,
流不進大海,
但我也是水,
在太陽下同樣閃光。
在中國的傳統中,被俘是極不光彩的。不管如何解釋,人們在感情上都很難原諒那些被俘者。至今有些志愿軍戰俘仍然被人們甚至被妻子、丈夫、兒女所蔑視、所歧視。他們精神上的創傷將永遠難以彌合。
一個美國人說:“中國人最關心的是面子。他們不允許一個人為他的國家丟臉。”我不想評論這句話所包含的真理和謬誤的成份。我想說,被俘實在說不上是什么丟面子。就像戰爭要流血和死人一樣,戰爭也必然會有人被俘。俘虜的多少既不能說明戰爭的性質,也不能說明戰爭的勝負。
當年的美國遠東軍司令、聯合國軍司令克拉克曾經說過,在被朝、中方面俘虜的美國軍人不少英雄。我——一個普通的中國軍人,也要說:在被美軍俘虜的志愿軍戰俘中有不少偉大的英雄。我要說,他們是我的父兄,我的姐妹,我的朋友。
摘自《志愿軍戰俘紀事》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2002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