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在浙江之南,溫州之西。我是文成的土著。
嚴格意義上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文成,雖然我經常四處游蕩,但我的心,包括最脆弱的情感,都一直在這個算不上城市的地方常駐。對我而言,文成就是我全部的故鄉,是一個理想的、田園的、詩意的棲息地。我在這里出生,成長,工作,娶妻,生子。
走過的地方多了,就感覺出文成的小。文成也確實小,總人口只有37萬,面積不過1292平方公里。文成發祥于新石器時代,春秋戰國時期屬甌越地,西漢屬東甌國。她始建于1946年,以明朝開國元勛劉基(伯溫)謚號“文成”作縣名,取“經天緯地,立政安民”之意。早在一千多年前,北宋地理總志《太平寰宇記》就贊其為“天下七十二福地,桃源世外無多讓焉”。
我是出生于一個小山村的窮苦孩子,在一個叫包山底的小地方,距離文成縣城20多公里。童年的我時時受到寒冷與饑餓的威脅,這種威脅已深深印在了我的生命中。我認為一個人內心的河流,永遠沒法抹去童年的記憶,所以我曾經多次在詩歌中寫過我的飛云江,我的包山底和我的文成。雖然在文成,我的詩歌依然是孤獨和寂寞的。但經常,我會在所謂的城里,傾聽鄉村的聲音——盡管小縣城里車流滑過水泥路面的炫耀聲,蓋過了鄉村溪流撞上石子的吆喝,但我還是聽到了鄉村包山底的聲音,如怨、如泣、如歌、如訴……
心靈是沒有地域、沒有疆界的。在文成生活,我感到溫暖,這里不但經濟日漸繁榮,熱愛文化的人也不少。通過文學,我幾乎結識了飛云江和甌江流域所有的前輩、同輩詩人與作家,并和他們結下了或多或少的友誼。也是文成的緣分,讓我在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有了許多可以推心置腹,生死與共的兄弟姐妹。
在文成,我又不知該如何定位自己。我時時和世俗同流合污,又經常顯得格格不入。我認為詩人應該是城市的使者,每個詩人的影子都在角落里追尋這個城市的落寞。我也有如游魂,從鄉村到城市,從城市到鄉村,漫無目的地漂泊,尋找人生的良知和活下去的勇氣。盡管如今我在文成衣食無虞,但寫詩也許還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我常常感到環境的冷清和寂寞。這種內傷的尺度,或許只有自己可以丈量。所以,除了記錄時間的滄桑與陳舊,我就只能在城市的邊緣和詩歌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世界了。
對于我的文成,我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作為文成的土著,我心目中的文成是生態的文成,詩意的文成,美麗的文成。
飛云江是溫州的一條重要的河流,也是我安身立命的一條江,更是溫州六百多萬人民的生命飲用水的源泉,可惜飛云江兩岸生存真實、心靈苦難,很少引起溫州作家的注意。飛云江從精神的底子上看,其實是一種無聲的文學。“人生開始匍匐在地面上,并逐漸失去了站立起來的精神脊梁”。飛云江是一條在苦難中積攢下來的希望,她從無聲處發聲,在無力地前行,面對失語的飛云江寫作,在我們當下的溫州,似乎還沒有人愿意來承擔這個不應該缺位的任務。這幾年來我一直在關注著她,審視著她每天從我的家門口流過。
在我的包山底和飛云江還有更大的天空和大地,我每天在這塊土地上行走,時時接受天道人心的規約和審問。當我把自己放逐在生活的飛云江畔,在這方天地間思考、追問,關注屬于我的這條飛云江,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沒有路,也不愿停下出發的意象。用我微弱的詩歌發出自己的心聲、面對飛云江發言,從城市和鄉村的門檻寫作轉向曠野寫作,多年來,我以飛云江和包山底為背景,用詩歌反映飛云江流域獨特的風土人情,用詩歌反映我個人心目中的飛云江。通過對自身經驗的確證,以及對飛云江的觀察介入當下溫州的一些側面。通過這一渺小的路徑,去探查飛云江風光現實背后的那些人生,有著怎樣的黑暗和亮色。
按照古人的說法,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那么我剛好是介于而立和不惑之間。轉眼間,匆匆的三十幾年就過去了,還沒有活出什么滋味的時候,已近不惑,生命中沒有留下多少記憶,童年的饑餓卻常常迫使我日夜不停地向前走。而立未立,不惑還惑,這樣的人生是喜是悲,我無法定義。
我經常走在路上,四處流蕩,腳印幾乎走遍了整個中國的大地,但我的內心似乎永遠沒有離開包山底和飛云江。
我以前在一篇寫給我剛剛出生的兒子的文章中說,我幼時生于包山底一個貧困的山區農家,終日為生計奔波,不得安寧,故未而立,華發早生。娶妻,亦為我所累,忙忙碌碌,僅能溫飽,不遺逍遙。千禧龍年得一子,初享天倫之樂,思及自己甚囂塵上,倦于世網塵勞,故為子取名樂濠,寄悠閑、恬淡、從容之意。
一位我非常敬重的長者徐世征先生,這樣評價我的現在,他說,我現在是一個文人、官員、商人和一個幸運的人。其實這是他出于對我的厚愛,所以多有溢美。雖然我加入過作家協會,其實我寫文章寫不過別人,我就說自己是“官員”,我大小還是文聯的一個“小官”。我家還種有幾畝茶園,摘炒后,也可以換些醬米油鹽養家糊口,我就可以自稱“商人”了;家有隔夜之炊,但壁無長物,只能詩書自娛,這話似乎聽起來有些阿Q。但我確實是幸運的人。我感謝父母給了我健康的身體和三位兄弟,我感謝上蒼給了我一位美麗善良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上有高堂健在,膝下稚子漸長,妻子賢良,夫復何求?
寫作詩歌,是一個思考和呈現思考的過程,是詩人的本分,不是為了呻吟的痛,更不是為稻粱謀、為虛名取。
我的一位未曾謀面的友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博士崔永先生在《溫州詩歌人群》一文中比較準確地對我做了評價。他說:“詩人慕白將‘內心的河流’闡釋成‘簡潔,隱忍,自然,真誠’,我覺得都是詩歌的內容,但與‘內心的河流’這樣的想象不是很一致。其實河流的秘密除了前面我們闡釋的“流動性”之外,更重要的是它還傳達了一個叫著‘傳統’的東西,正是永恒的流動性保證了詩歌傳統的存在,所以慕白將內心的河流闡釋為‘簡潔,隱忍,自然,真誠’,意識到可能是一種詩歌的傳統,而并不是要保持先鋒?!?/p>
其實,就我個人來說,我日漸明白,詩歌就是詩歌,它當然可以吶喊,但很容易被另外的聲音湮沒;它當然也可以彷徨,但身影很容易變得模糊。言而總之,詩歌決不是某種能治病的“藥方”或“偏方”,它僅僅是一種抒情成分比較濃郁的文字而已。詩人就是要精耕細作,耐心挖掘,廣種薄收,把詩歌寫得更接近詩歌本身,而不是寫成其他文字。對于詩歌而言,審美是至高無上的,不容懷疑的。詩人筆下那些文字的作用,無非是反映人生的一種生存狀態,給讀者帶來一點審美愉悅,這就夠了。
現在,我覺得平靜其實是一種幸事,它比喧囂更迷人。平靜下來,你可以從從容容寫一點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也不再指望自己的書中有“黃金屋”,有“顏如玉”。寫作只是一種純粹個人化的勞動,是不經意間攀上的一條羊腸小道。
詩歌平靜地流過我的內心。
詩歌是一個人內心的河流。
“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
清朝一代大儒龔自珍以315首的《己亥雜詩》奠定了他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的杰出地位,贏得了如柳亞子所說的“三百年來第一流”的美譽。但他依然自嘲“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這對于一個像我這樣一個寫作者而言,啟發很大。
美國詩人勃萊說過:“一個詩人不應當在一個不需要他的小城鎮待得太久?!痹谝粋€過于秩序化的“小城鎮”的話語環境中,“生活的氣息”壓倒了一切,因此一個企圖在“語言的困境”中“販賣思想”的人不僅是不合時宜和遭到排擠的,而且還肯定帶有某種“羞恥”意味。文成是一個有些閉塞的地方,人們似乎需要更多的是物質和形而下的東西,對于精神和心靈的呼喚似乎沒有時間顧及。在這樣的環境中寫作,需要很大的勇氣。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說,“要么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么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吧胁荒艹惺苤p”,也有不能承受之重。十多年來,雖然我也斷斷續續寫過將近五十萬的一些自以為是的文字,也曾經獲得一些全國性的文學獎,但而立未立,不惑還惑,我已經不會輕信自己,也不會委身于人,能夠在寂寞中自持了。
在路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紀念碑。
在路上,或者就在家里,我都是文成的一個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