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
下面這個組詩《幾首平靜、簡單的詩》共六首,其中前四首自成一體,實在是優秀之作,尤其是第四首,實在難得。當初這個組詩只有四首,后兩首是詩人后來加上去的;風格有些差異,選用時可以考慮取舍。
必須說明,第一首早有趙毅衡先生的名譯,但意譯成份略重,此處直譯,更注重從組詩的整體風格來把握,希望把曾被“詩意”沒了(被“和諧”掉)的東西復原一些。取徑不同,恐難相提并比,尤其是不好單憑漢譯入口的感覺,尤其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來簡單比較。當然,除非你只想單憑漢譯來比較!而這個問題的詭異之處恰恰在于,對許多用漢語寫詩的朋友來說,原文的意義并不大!……最后,無論如何,后譯者參考了前譯者的成果,無論如何要心懷感謝的。
另外,這個譯本在成稿過程中吸收了劉春兄的建議:第一首第二行“當我從泉水邊提水回來”去掉一個“水”字,第二首第二節第三行“憑著季節的好意的戲法和時間的熟練的技巧”去掉兩個“的”字。吸收了叢文兄的意見,尤其是在翻譯家得一忘二兄的討論中受益更多。
我身邊的好朋友,和劉春兄一樣,曾坦率地和我說,第一首更喜歡趙毅衡的譯。我想,這恐怕是許多朋友的想法,只是他們坦率地告訴了我而已。其實在讀到原文以前,我何嘗不是非常喜歡趙譯——此刻,《美國現代詩選》下冊就在我面前翻開!所以,我雖然前面說不好簡單比較,但仍然把趙先生的譯版附在后面,方便喜歡趙譯的朋友喜歡看到。
幾首平靜、簡單的詩
I.動蕩不定世界里的鳥類學
那只是傍晚時的一聲鳥鳴,聽不清是什么鳥,
當我從泉邊提水回來,經過到處是石頭的屋后牧場,
但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并不比水桶里的天空更平靜。
許多年過后,所有地方所有面孔都已淡去,有些人已去世。
而我站在遠方土地上,傍晚依舊,我終于確定
我更懷念鳥鳴時的那種寂靜,而不是某些注定要消逝的
事物。
附:趙毅衡譯作
世事滄桑話鳴鳥
那只是一只鳥在晚上鳴叫,認不出是什么鳥,
當我從泉邊取水回來,走過滿是石頭的牧場,
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樣靜。
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謝世,
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
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事物,而是鳥鳴時那
種寧靜。
II.冬青與山胡桃樹
雨,一整夜,滴打著冬青。
敲打著窗玻璃像發報機。
如果在那屋子里醒來,思索一些舊日的荒唐事,
或者試著重過一遍舊日的歡樂,
我就能聽到它正在小路上的車轍里流淌。
雨打落了山胡桃樹最后的樹葉,
但我現在躺著的地方,雨聲似乎少了些味道,
憑著季節好意的技巧和時間老練的戲法,
多年來我已不再感到快樂或痛苦,
當聽到雨水在車轍里流淌,星星無光,
即使現在有汽車順著那條小路上來,
車上的人我一個也不認得,
如今他們在那屋子里聽到雨聲醒來,
可能又會睡去——正如我,許多年前,
一覺睡到天亮;現在卻想起身而去。
III.井房
那里發生過什么,這并不重要,
但已足夠。如果你回來了,
并不重要也許就成了非常重要,即使你還有你的
輕手輕腳的老本事,不撞上
一件東西:一件壞玩具或生銹的用具,或任何類似的
東西:你碰巧發現
就藏在那里,無拘無束,青草纏繞。
鐵線蓮纏住了那扇
廢棄的井房的門,你也許會弄斷它。
雖然猜到現在水有些臟,也并不想去喝,
但帶著來自多年前的渴望
你仍然可能俯身到井蓋上,睜大眼睛去看那暗光閃動的
水面。
是的,也許就是這個事件
將并不重要變成了非常重要,而且超過了字面意義。
是的,“真實”總是變動不定,而
并不重要能如此迅速地變成非常重要。
假定你回來了,發覺你的心臟突然有些不舒服,
并且你用手遮住你的視線:
你的眼淚所意味的,可能會超過你為之流淚但并不理解
的東西。
是的,那里很可能會發生些什么事,
如果你曾經回來——即使只是站著睜大眼睛看一看。
IV.某處的月光里,他們在歌唱
月升時候,楓樹下——
從黑暗的楓樹林和目光所及,白橡樹
升起,月光刷白了樹梢——
他們正一起歌唱,我從沉睡中
醒來,在月亮之火的潔白之中,
我聽到,從黑暗的楓樹林的深處
兩個嗓音顫動如銀,宛轉自在,渴望
在廣闊的月空中沉醉。
是我年輕的姑姑和她年輕的丈夫
在他們黑暗的楓樹林里歌唱,雖然
我年齡太小,還不知道他們在唱什么,但我快樂
于是又睡去,因為我知道我慢慢就會知道。
但那個老人在那兒醒來會怎么樣?
當歌聲,如葡萄藤,順著月光向上爬。
他該怎樣想到過去的時光,當它們在月空中交織,一片
明亮,
又如靜脈般擴散,披著銀光——月亮的肌膚?
再遠些,我回憶起,在谷倉那邊,
有只騾子曾經摔過一跤;但歌聲這時候
結束了,那一夜,或是永遠,再也沒有
繼續——但是它應該再次,
許多年后,將我喚醒到白色的月亮之火
在枕上,高高的橡樹葉,和遠處的田野,
我應該希望發現,在新的歌聲所渴望的景象中
一些生活的信條,多年之后,依然有效。
V.在意大利語中,他們把這種鳥叫作梟
夜晚隨著梟鳴降臨,
小月亮在天空中蒼白地滑落,
雪松林里的黑暗是決定性的,
但小路上的塵土正蒼白地夢著,
我的雙腳蕩起了那里的塵土——
啊,我看見了肯塔基的這種景象
此刻就在我緊閉的眼瞼后面,
正如在這遠方的土地上我站著
在一模一樣的明暗不定的時刻
在內心的明暗不定之中,
而“時間”皺巴巴的像紙片一般
在我手里揉碎,當這里
瘦月亮蒼白地斜斜地滑落蒼白的天空,
小梟在壕溝里鳴叫。
此刻這只小梟在壕溝里鳴叫。
穿過所有的歲月和距離
另一只梟應答著他,這
是我獲得的唯一的“真實”,
而從當前的梟鳴
向后退,是燃燒著的白日的強光,
而歲月的消逝,像一只輪胎的尖叫,
此刻逐漸黯淡,當那久已失去的如晨露般
濕潤而柔和的應答再次溢出,
在那家鄉的黑暗里顫動,
又定格在梟聲與梟聲,
生命的明媚的插曲之間。
瘦月亮蒼白地斜斜地滑落蒼白的天空,
小梟在壕溝里鳴叫。
VI.辯論:詢問,尋找,夢想
在請求什么,請求什么?——小男孩整個下午,
蹲在麝鼠將要到來的甘蔗叢里,
麝鼠,麝鼠,快來吧,快來吧。
它來了,四處張望,走了,讓那個問題繼續下去。
它帶走了曾經對那幽暗的泥洞所寄予的一切渴望。
在尋找什么,尋找什么?——在雪松樹蔭里輕手輕腳。
那是一面飄過落果和羊齒植物的白色鹿旗嗎?
不,只是在懸崖邊潛伏著巨人,在長滿羊齒植物的林間
空地里
高大的神靈,整夜站著,像白色的狐火燃燒著。
那只小狐貍此刻正把頭枕在你的手心,為你將一去不回
而哭泣。
在夢想什么,夢想什么?——黃昏時躺在小山上,
寧靜的空氣只被飛蛾的翅膀攪動,太陽的最后一抹著色
映著滿天飛蛾而漸漸黯淡,血紅映著飛蛾的白色和星光
而漸漸黯淡,
而“時間”俯下身來,親吻內心的抱負,
遠處,月升之前,小鎮上的燈光一盞一盞地亮了。
那次以后很久了,我曾經走過黑夜的街道,鞋跟的鐵掌
敲打著石頭,我曾經在黑暗中,在窗子里,睜大眼睛。
詢問,尋找,夢想——我曾經把怒火發泄到
我自己的內心,它無知而倔強,
我想,渴望“時間”應該已準備好的一個絕對。
但至今沒有。那么,就讓我們來辯論
這個問題吧。但在擁擠的屋檐下,抱著一個玩具,
我的兒子此刻正睡著,而時間再晚些,
我將起身,走向那寒冷的星座所居之地,
并抬起雙眼更嚴肅地思考快樂的可怕邏輯。
(以上譯自詩集《你們,帝王們,及其他:詩1957-1960》,全集第161-164頁)
I.鏡子的本質
天空有謀殺在眼睛里,而我
有謀殺在心里,因為我
只是人。
我們相互看著,天空和我。
我們相互理解,因為
夏至日已經下垂,我站著
等。美德得到獎賞,這
是惡夢,而我必須告訴你
很快,甚至
在夏令時被調回之前,太陽,
在西邊長滿黑松樹的山脊之外,像是
腐爛的鯊魚牙齒做成的障礙,沉得
更低,更大,更空,紅過
一個母親的怒火,似乎
羅斯福從來不曾競選總統,或是第一片葉鞘
從未有過夢的質地。時間
就是你所凝視的鏡子。
插入#1:重估的必要
這真的是我嗎?當然不是,因為“時間”
只是游樂園里的一面鏡子。
你必須重估這整個問題。
II.自然史
在雨中赤裸的老爸正在跳舞,他會淋濕的。
雨點稀疏,但他不可能避開所有的雨滴。
他正在唱一支歌,但那語言我從未聽過。
媽媽正發了瘋一般數著她的錢,在太陽地里。
如梭子一般她手指翻飛,那數目顯然是天大的。
她呼吸發甜如擦傷的紫羅蘭,她笑容搖擺不定如水仙花在小溪里照影。
爸爸的歌訴說著他怎么終于理解了,
這就是那語言我從未聽過的原因。
這就是全大陸上的鬧鐘都停下來的原因。
赤裸的老媽數的錢是她關于愛的金色回憶。
這就是我在她忙碌的手指中間什么也沒看見的原因。
這就是肯尼迪機場外所有的航班都被取消的原因。
雖然我不情愿,但我必須叫來警察。
為他們自己好,同樣也為社會好,他們必須處于監管之下。
他們必須學著呆在他們的墓里。這也是墳墓的目的所在。
III.時間作為催眠
為I. A.瑞恰茲1而作
白,白在那晨曦中,那時世界正在爆炸,白
光從白中噴發。什么
是世界的名字?——因為
白,一整夜從黑色天空中如羽毛般飄落,
已改變了世界的名字,也許
和我自己的,或許這一切只是
我正做、但并不了解的
一個夢,或許真實情況是這樣:我,
當緊緊地躲在毯子和黑暗和自我之中,
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只除了
一整夜雪所夢見的。接著是光:
我們這個地區兩年沒有雪,兩年
在你十二歲是很長的時間。所以
一整天都在風景中,那風景曾經是
褐色田野和黑色森林,但現在是
白色的空虛和拱形,
我游逛。那白光
充塞整個令人眩暈的天空,甚至
我的腦袋直到它
明亮而寬廣地鋪開像是另一片天空,我在它下面
游逛。我來
到一片森林所在的地方,站立在
樹枝的發瘋的幾何圖形之下,黑色的樹枝
被雪覆蓋,又被光畫上十字,在
積雪起伏的河岸和冰紋的白之間,看見
黑色的水緩慢流淌,光滑如睡眠。
我凝視著水,凝視著,就奇怪
白肚子的鰷魚,此刻深藏在
黑色的爛葉和泥巴中,在想什么。
我想到麝鼠在泥濘的幽暗中面目模糊。
你可曾看到過田鼠的腳印在新雪中
現在被風化得是多么纖弱?
我看見痕跡。但突然,沒有人。什么也沒有
除了羽翼困惑的雪。接著,小如針尖,孤單的一個
由血滴凍成的晶亮的、紅色的圓珠。你可曾
直視貓頭鷹的雙眼?它們緩慢眨動,然后燃燒:
在積雪覆蓋的雪松的黑暗的果核里燃燒黃金。
那兒是一片大田野,疊起
它的白,直到天空的傾斜的、藍色的刀刃
將它斬斷的那條線。我站立
在那空地的中間。我回望,看見
我自己的腳印向我行進。不仁慈地
它們到達我但并不停下。向前,
是白色的空白。它站起。然后是天空。
傍晚到了,我依火而坐,火焰起舞。
一整天,我游逛在閃爍的隱喻之中
我并沒有找到它的指示物。
一整夜,那一夜,睡著,我愿意游逛,消失在一個夢中
那只是雪所夢見的的夢中。
IV.吹吧,西風
我知道,我知道——雖然證據
已經失去,最后一個能說出來的人已經死去。
吹吧,西風,吹吧,那證據,噢,
已經失去,風搖動雪松,噢,
我知道紅隼是怎樣懸掛在懷俄明的上空,
胸部被夕陽映紅,噢,雪松
搖動,我知道我那死去的父親
他嘴巴上的汗珠多么冰冷。
吹吧,西風,吹吧,搖動雪松,我知道
我曾經,一個小男孩,是怎樣蹲在小溪邊,
凝視,在陽光里,一捧水
滴,滴,從我手中。那些水滴——他們多么晶瑩!
但你什么也不相信,只因證據已經失去。
插入#2:告誡
為約翰·克勞·蘭色姆2而作
必要地,我們必須把
世界看作是連續的,因為,如果
不是這樣,我應該已經告訴過你,因為我已經
為獲得這種知識而流過血,每個人
某種程度上都是耶穌,但無論
如何,如果不是這樣,你就不知道
你是在這個世界上,甚至不知道這
世界到底是否存在——
但只有,噢,只
有,在不連續的情況下,我們才
知道我們存在,或者是,在最
深的意識里,任何事物的存在
都比它與世界是連續的
這個事實意味著更多。
一條新的高速
公路正在修筑。輾碎的石子已經
鋪展、軋實了幾里路遠。星期天,
那兒沒人的時候,就走走,站站
在路基上。它在你的眼前延伸,直
到遠處。但把你的眼睛緊緊地盯住
石子的一個碎片。現在,它僅僅
有一點點發光,可以說是
很不明顯。但很快,你會注意到有
微弱的閃光。接著,開始有一絲明顯的
閃動。你用手揉揉你的眼睛,
但,突然,腳下的大地正在
扭動。接著,明顯地,明亮的陽光
抽動如痙攣一般,所有的事物似乎
正在旋轉而去,從宇
宙的中心,這中心由石子的
碎片必然地變成。
此刻,既然還有時間和意愿,
我提議你將目光從石子的碎片上
移開。不是關于現象的所有見證
都能不變地挺過
那一時刻:當最終,事物發出尖叫
在一種關于存在的
狂喜之中。
(以上譯自詩集《無論如何:詩/組詩1968—1974》,全集271-274)
如果蛇是藍色的
如果蛇是藍色的,那它就是那種
將在一種奢華的安逸中舒展的日子
正如每個云母般明亮的刻度都露出一道黃金的邊緣,
慢慢地,慢慢地,那黃金的眼睛眨動。
是那種日子:它永遠喜歡——
雖然是許多分鐘,許多分鐘,永遠無法數清——滑動
在眾多云朵之間,那云朵如粉紅的百合花瓣飄浮
在純凈可飲的晶瑩液體里。
此刻,在光線與陰影之間
并不存在區別,除了虹膜適應過程中
神秘而眩暈的感覺,
當光線黯淡,初星閃亮。
最后一只畫眉鳥,藏身榿木樹叢,
想它將或許會傷它的心——或者你的心。
那么就讓是你的心吧。因為如此溫柔的傷心
在那前途未卜的時刻不可能
少于一聲祝福,或者在童年時候
我們對自己許下的那種諾言,當著第一縷朝暉
讓窗簾變成黃金,整夜的夢境退潮。
他們曾經保證了我們永久的幸福。
這些諾言或多或少可能成真
即使我們行惡的全部日子和方式。
是真的,極少實現──但是,看!在遠處隆起
光芒閃爍的白色山峰,高出震怒撕裂的陸地。
(以上譯自詩集《海拔與廣度:1980—1984》,全集572-573)
夜半獨白
在松林中我們奔跑,叫喊
快樂而純潔,而且
我們的嗓音,在高可擦胸的綠色
拱形中加倍了我們的單純。
我們已經聽到迎風的獵狗
在積霜的暗坡上鈴聲響動。
(那是在追逐什么?)多么寂靜地
楓樹在陽光里搖落了花粉。
季節連著季節,從關于地球
和關于我們歡樂的線束之中展開;
那時旁邊總是有,我們的影子
像罪一樣,在草上移動,
或是穿過月光下的雪而移動;
現在仍然穿過草或雪移動。
或者它就是罪?哲學家們
在引人爭論的安逸中斜躺。
突然的火柴光亮在昏暗中
在每一只注視的眼睛中被攝下,
比起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的形象,
不再復雜,不再微小。
獵狗,回聲,光亮,或影子……
哪一個是我哪一個是你?
我們是那如此快速飛逝的時間,
還是那挺立而如此耐久的石頭?
我們的數學仍然需要
那幸福的統一體:
聽!那上當的笨公雞
向并非黎明的寒冷唱起了頌歌。
多須的橡樹
那些橡樹,多么精妙而富于海洋的氣息,
枝須繁茂,全部的一層一層的光,
都在它們上面游移不定;于是風景
逐漸退去,等待主動的夜晚。
所以,等待著,我們此刻在草叢中平躺
在光線無精打采的踐踏之下;
草叢,海藻一般,滿足了
空氣的無名的運動。
在不再絮絮私語的,珊瑚蟲制造的,
時間,和光線的地板上,
我們休息;當光線撤退,我們是
一架陰影上的孿生珊瑚礁。
一小時連著一小時,許多年歲到達
我們的建造,暗淡的建筑物:
此刻已被忘卻的暴力,那時
借給當前的寂靜它所有的力。
正午的風暴在我們上面滾動,
光的憤怒,憤怒的黃金,
長長的拖延煩擾我們,那深處:
黑暗不再搖動,不再波動,一片寂靜。
激情和殺戮、憐憫、腐爛
逐漸下降,細細地絮語著消去,
沿著彎曲的小溪漸漸沉淀,為
我們的無語鋪就了根基。
我們全部的爭辯在這里都是無聲的,
正如我們全部的憤怒,石頭的憤怒;
如果希望是無望,無懼就是恐懼,
歷史也就是沒有結束。
我們的腳步曾經鍛打空空的街道,
伴著回聲,當窗戶里的燈光
死寂,曾經我們車燈的強光
驚擾了雌鹿,它跳躍,逃遠。
我對你的愛不會減少,即使現在
被拘禁的心跳動著鋼鐵的跳,
即使那曾經帶來一級一級黑暗的
所有的光明,現在也將召回。
我們生活在如此少時間的時間里
我們如此痛苦地學習一切,
我們也許可以省下這一小時的期限
去實踐永恒。
野餐之憶
那天,樹葉,小山,天空
一切在我們看來多么純潔,
他們的結構如此合諧
而純粹,讓我們遭受過的
孩子式的離奇的全部苦難
那時統統收起,全部的狂熱的痛苦,
統統取消;包括我們所恐懼的一切。
我們站在如畫的樹叢中:
琥珀的光線沐浴著它們,和我們;
或許,那時光線是如此平靜,
如此穩固,讓我們的實體,一如
琥珀中一對馴服的蠅子,
伴著我們的靜止而固定的完美,
嘲笑“時間”的神奇的事后窺視。
快樂,強大的媒介,那時浮起我們,
當我們移動,如游泳者,他們
全身放松,將自己交付
純凈無瑕之水的流與靜。
就這樣被包裹、維持,我們不知道
什么樣的更暗的黑暗在下面延伸;
即使知道,也是一知半解。
那天,光明的欺騙!
那時我們可以多么輕易地掩蓋
所有張開的書頁,它們暴露
我們永遠不會背棄的真實;
但黑暗在風景之上生長,
正如黑暗在我們胸中生長一樣;
而那就是我們帶走的一切。
而它持續著,可能將繼續持續:
雖然是漲自被快樂地描繪的區域,
我們的心,如空洞的石頭,已經捕獲了
微咸的潮水的一角。
那美洲豹的呼吸,那隱秘的錯誤,
那將突然而來將舌頭卷起的詛咒,
我們知道;因為恐怖已經結果兒。
或者我們已死,既然我們怯懦,
空虛,而我們透明的靈魂
被加速,一個伴著一個在那兒飄浮,
在寂靜的群落,手牽手,
那景物,我們也曾在那兒漫游,
此刻它繼承了新的領地,
愛的監獄,這片失去的地下大陸?
那時,現在:每一個都是
另一個的紀念碑,宣布它死去。
或者那靈魂是一只鷹,曾經
憑著微微閃光的翅膀,經過幻想的路徑,飛逝,
如今又把最后的光線回映到我們這兒
雖然太陽已沉黑暗已近——
高高的未知之真實的回光儀?
(以上譯自詩集《同一主題的十一首詩》(1942),全集p6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