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影片《現代啟示錄》,一方面為其緊張殘酷的戰爭場面、強烈的音響效果所震撼,另一方面也看得疑疑惑惑,覺得叢林中的那個恐怖的統治者(馬龍·白蘭度飾演),是那樣怪異、生冷,怎么一個現代人就落到了叢林當中?甘于與豺狼虎豹為伍?那些臉上涂著油彩、手中拿著梭鏢的土著居民是怎么回事?
后來得知影片是從小說《黑暗的心》中改編而來,其基本敘事動力和框架都來自于該小說。小說作者約瑟夫·康才拉德(1857——1924),波蘭裔英國作家,年輕時在海上當過多年水手,足跡遍及世界各地,直到有一天他決定上岸定居,專門從事寫作。他的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水仙號”的黑水手》、《臺風》、《陰影線》、《吉姆爺》,都是以海洋為背景。其中《黑暗的心》影響最大。影片《現代啟示錄》,還出現了朗誦194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S·艾略特的詩歌《空心人》的片段,而“空心人”的提法,也是取自小說《黑暗的心》。
影片從小說中汲取的基本架構是——一只機動船逆流而上,沿途是陌生的叢林,河的上游有一位傳奇人物庫爾茲,他的聞名在于他自甘墮落,來自文明社會卻已經變成一個當地暴君。小說中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非洲腹地剛果河上,一路行進最終見到庫爾茲的人叫做馬洛,是一名做生意的商人;影片將這個框架移至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在越南的戰場,一個美軍小分隊受命前往捉拿叛軍庫爾茲,一路上沖沖殺殺,領隊的是特種兵威拉德,他與馬洛一樣,是故事第一人稱敘事者。
《現代啟示錄》作為一部反對越戰的影片,是有意義的。其中表現了美軍野蠻轟炸、濫殺無辜,描繪出一個地獄般的世界,從而揭露了這場戰爭的荒謬可恥。。然而,如果著眼于戰爭的荒謬,影片中人們不可思議的瘋狂行為,便都可以歸結到戰爭頭上去,他們本人也就成了戰爭的犧牲品,其人性被戰爭所扭曲,是這場缺乏目標和正義性的戰爭,使得他們變得面目全非,人性徹底異化。那位處在河流上游的叛軍庫爾茲,是從他們當中走出來、被戰爭所扭曲的其中之一。反過來說,假如不是因為戰爭,那么事情不會如此。這個主題是成立的,然而卻大大削弱了小說家康拉德原本的立意。
如果說影片所描寫的是“戰爭中的人性”,那么小說涉及的卻是“人性中的戰爭”;考慮到叢林荒野在兩部作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還可以表述為,如果說影片有關“荒野中的人性”,那么小說則展示了“人性中的荒野”。所謂“人性中的荒野”,意味著在人性中存在著這么一片固有的大陸,它不是因為外部環境所致。當然特定的外部環境可能將其喚醒和激發出來,但是卻不能僅僅歸結為外部環境的作用。
否則就不能解釋,為什么在外部環境改變了的條件下,即環境遠非艱苦嚴酷,至少比過去改善了不知多少倍,就像我們今天,但是人性的表現卻并非理想,甚至越是條件好了,便越是不理想。這個問題值得琢磨。
二
在進入康拉德的小說之前,需要做一點小小的調整。不僅是因為這部小說真正的主角(在我看來)是那些奇詭的荒野莽原,而且在于這樣的描寫對于中文讀者來說不一定最為熟悉。在悠久豐富的中國詩學傳統中,大自然多是一個美麗和諧的地方,它與人互相扶持,相映成趣。從屈原開始,人們就逐漸養成了這樣的眼光:人世間是渾濁險惡的,布滿了陷阱,而大自然則是坦誠潔凈的,是一個避禍的去處。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便非常典型。實際上,文學作品對于自然的描繪,無一不是投射了人們對于自身的看法。康拉德他筆下的自然與“悠然”無關,它遠非一個令人愜意的場所,相反是一個令人焦慮的地方。那樣人跡罕至的莽莽森林及沼澤,一點也沒有令人感到放松,相反,而是愈加讓人驚悸起來,那是一種咄咄逼人的形而上力量:龐大、陌生、陰暗、丑陋、腐敗、荒涼、寂靜,它完全失掉了任何比例甚至形狀,模糊而晦澀,寥廓而微弱,說不清是在增長還是在消失,是生氣盎然還是奄奄待斃,“一個自由自在的怪物,它不屬于人間。”(《康拉德小說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其中《黑暗的心》為智量譯。)
它是一個異在,不是為人準備的,人的眼睛無法適應:“原始的荒涼,無邊無際的荒涼,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由這種寂靜和荒涼,組成一個混沌無序的空間,如同“一份被詛咒的遺產”:“大地上叢林密布,巨大的樹木儼若人間君王。一條空蕩蕩一無所有的河流。一種碩大無變動的寂靜,一座無法穿透的森林。空氣是溫熱的,濃密的,重濁的,呆滯的。光天化日之下卻了無一點兒歡樂氣息。……而這種生命的寧靜絲毫也不像是平安無事的樣子。”它在某個深處,真實而又隱蔽,裸露而又包藏。拒人于千里之外,獨立而突兀:“樹林子鬼魂似的矗立在月光下,而透過它朦朧的顫動,透過那個可悲的院落中發出的隱隱聲響,這片土地上的寂靜沁入你的心脾——它的神秘,它的偉大,它隱蔽的生活中所包藏的令人驚異的真實。”對于這個真實,人類并沒有準備好詞語形容它,故事的講述者馬洛感嘆“對于這種神秘卻不得其門而入”。
如果說它體現了某種意志,某種不可阻擋的意志,那么這種意志是最為可怕的:巨大而無聲。它像一個至高無上的首領,擁有巨大權威而不說出一個字,像一個最高指揮官,卻從來不發布任何一個命令。大地、天空的一切圍著它而轉動,它卻始終沉默不語。那么它到底要干什么?
——“它表面上的這種寂靜是意味著一種呼吁呢,還是意味著一種威脅。我們這些流竄到這里來的人都是些干什么的?我們能夠駕馭住那個啞然無聲的東西,或者是它駕馭住我們?我感覺它是多么巨大,多么令人惶惑的巨大啊,那個不會說話的龐然大物,或許它也是個充耳不聞的聾子吧。”聾子是無情的,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失去知覺的。
也許它一無所有,深處一無所有!小說名為“黑暗的心”,指的就是這種內在深處的空茫空虛。所謂“黑暗”,最基本的意義就是巨大的虛空,毫無目的,毫無秩序,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參照、讓人辨識的東西。而且越往里走,越令人困惑:完全不是風光無限,洞天別開,而是“潛伏的死亡”、“隱藏的黑暗”、“孤獨的凄涼”、“絕對的荒涼”、“絕對的寂靜”、“好像漫游在一片史前時期的大地上,在一片外貌好似未知星球的土地上。”
為什么會有這種失掉形狀的寂靜荒蕪?這種毫無章法的匱乏空虛、毫無羞恥的丑陋?它們除了是事實之外,什么也不是,連活生生的氣息也沒有。那些高出地平面的植物也好,石頭河流也好,像兇猛動物爪子一樣,就那么撂在了那里,就那么扎下根了。它從什么地方開始?什么地方結束?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它肯定比你活得長久,比你永恒。這就是世界最初存在的情況?這就是生命最初存在的背景和根基?
有一次我也遇到過類似的經歷。那是在甘南旅游時,經過黃河上游的某個地區,車子開在顛簸的細小公路上,公路兩邊都是荒禿禿的矮山,看上去像是干泥巴捏出來的,僅僅是一些未完成的土坯然后就被丟棄了,離奇古怪,沒有任何形狀和規律,在你熟悉的圖像中,沒有一個東西能夠與它相對應。它們純粹就像是惡夢,一群毫無目的之“惡夢”。后來幾天睡覺不踏實,想到它們就覺得惡心。
三
“荒野”讓人覺得不自在、心神不寧,它們挑戰了你已有的認識框架,瓦解了你頭腦中原有的秩序。同時這種陌異的經驗,當它們進入你的身體,你也需要做出一個調整和處理,為它們讓出一些地盤,將它們得到某些整合。在另一個意義上,它對于人也是一個打開——叩響了人自己存在的某個深處。
站在這樣混亂混沌的荒野之中,人會感到自己正在一層一層地被剝蝕、被還原。所謂時間的演化,歷史的進展,文明的積累,那些人類精心挑選出來給自己準備的羽毛和紋飾,一片一片開始脫落。康拉德為他的主人公馬洛寫道,這位商人感到“身外之物,衣著,漂亮的布片片——只需猛地一搖便會從你身上飛走。”
那個時代的商人不像現在,他們其中有些人對于世界、人及真理的強烈的好奇心,就和康拉德、梅爾維爾這樣的水手一樣。
馬洛意識到這時候的人“剝去了時間外衣的真實”,而“必須拿出他自己的真貨色——拿出他自己與生俱來的力量來面對那種真實。靠一些原則是不行的。”原則是提供給人當拐杖的,而這時候的人不需要了。他必須直接面對他自己的真實。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整頓好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秩序,也整頓好我們自己身上的秩序,一切看上去光滑鮮亮,但實際上卻未必。
是否在我們自己的生命中,也有一些場所為我們自己不常光顧,那樣一些底部我們不去抵達?是否你自己的生命底部,在脫卻了種種華麗外衣之后,也是這樣荒蕪和貧瘠?是否在夜深人靜之時,當我們遠離人群、靠近自己之時,也會同樣感到那樣一種不自在和惶恐,覺得白天精神抖擻只是一種表象,給所有人們送去的信心滿滿只是表象,而實際上自己心中并非充實,而是感到有些茫然、有些不夠紛亂,甚至有一個深坑,連自己都望不到底?它們將你帶到某個存在的心臟,在那里原來什么都沒有。在人類生命的底部,蹲伏著何等的昏暗與虛空。
有人譴責這部小說具有殖民主義者的眼光,其中將剛果河兩岸的非洲描繪為一個未開化的野蠻之地,將當地土著居民看成僅僅具有人的形狀的影子般的存在,表面上的確是這樣。然而,康拉德并非為了再度強化所謂“歐洲文明中心”,相反,他恰恰是深深懷疑這個東西的。他描寫那些黑人土著,正是為了與他們之間建立一種聯系——在他們那里,敘述者馬洛看到了自己原來的面貌。盡管他們“嚎叫,跳躍,旋轉,裝出各種嚇人的鬼臉”,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然而,你可以將腳下這片大地看作不屬于人間,但是不能認為這些人“不屬于人類”,并感到正是這些人“野蠻而狂熱吼叫著的他們正是你的遠緣親戚。”因為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條道路通往某個遙遠的原始荒漠,或者正好有這樣一片不毛之地。那些遙遠的血腥的呼喊并非從我們生命中徹底去除,而是蹲伏在某處:“丑陋啊。對,是夠丑陋的;可是,假如你還夠得上是一個人,你會對自己承認說,在你內心深處恰恰有著一絲絲能和那種喧囂聲所包含的可怕的坦白相共鳴的東西,你會隱隱地猜疑那里面有著某種含義,它是你——跟原始世紀的暗夜相距如此遙遠的你——所能夠理解的。為什么不會是這樣的呢?”
換句話說,這些居住在荒野上的這些人們,讓你再度抵達自己生命的遙遠的起點,盡管它是那樣丑陋和可怕。它們都提供了一面鏡子,照出了你生命中的黑暗深處。在很大程度上,“荒野低語”所傳達的,與中國詩人海子創造的那個意象——背負著一片廢墟,飛行在深淵之中,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這其中與善惡無關!只是混沌,只是無序,只是黑暗與虛空!這種狀況在善惡之前,并非有關善惡,而只是生命的原點:在很大程度上,人與那些荒山亂石一樣,是被偶然性地投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與窮山惡水中的叢林、野獸、森林同樣的有著背景和根基,與那些沒有離開荒野的人們有著同樣的血液——他們不是攜帶著某種意義來到這個世界上,而僅僅帶著他們的肉體。這是一件會衰老、會死亡和腐敗的東西。僅僅是這個事實就足夠了。每天感到生命的老去,活力一點點消失,這就讓人感到悲傷莫明乃至頹喪。至于如何面對這種情形,我們以后會有機會充分討論,目前需要的是首先將這個悲傷的事實認領下來,取得一個與我們的生命相持平的人性觀,由此而知道自己的許多煩惱從何而來。它們甚至不是因為發生了什么事情,恰恰就在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生命是偶然存在的,不是么?
如果說是缺乏,那么不是別的,而是意義的缺乏、善的缺席。
四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你會發現《現代啟示錄》多少有點迎合觀眾。在進入腹地之地,影片主要揭露和控訴戰爭的荒謬。然而,如果不是戰爭,沒有來到越南,沖浪高手蘭斯、黑人士兵克林以及那位一有空就給妻子寫信的大廚,他們的人生就肯定幸福、美滿?能夠與相愛的人善始善終、白頭到老?在和平生活中心想事成、事事如意嗎?看看我們自己的情況就知道了,我們正是和平生活中的蘭斯,克林、大廚,但是可曾有過幾天,我們的日子是平和、充實、穩固而不搖晃,從而是令人滿意的?而戰爭也并非天外來物,發動戰爭的人看上去與其他人們一樣,過著缺乏意義或者被意義所拒絕的生活。也許,對于他們中的有些人來說,戰爭僅僅是從這種意義匱乏中解脫出來的借口。如果說人性可能被扭曲,肯定有它能夠被扭曲的理由。這個理由是它自己的,在其內部而不能僅僅歸罪于外部。
商人馬洛見到了神奇人物庫爾茲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馬洛目擊了他的死亡。臨死之前,他喊出那個可怕的句子:“可怕,可怕啊。”(“horror,horror”,這在電影里得到保留)。康拉德筆下的庫爾茲沒有遭遇過現代戰爭,他對什么東西覺得恐怖?他到底經歷過什么?在荒野中他看見了什么?此人有著可以傲世的教育和家庭背景,他本人甚至為“國際禁止野蠻習俗協會”寫過報告,那么是什么使得他后來表現得完全像是一個暴君?問題是他的周圍人們如此懼怕他,也如此崇拜他。
在馬洛眼里,庫爾茲首先是一個歷險家。他所承受的風險,不是物質匱乏或者筋骨上的磨練,而是這種意義缺席的空洞空虛。他在荒野上生活了多年,所有那些給人提供規范或支持的(意義)系統都被甩在身后,他的眼睛里盛滿了虛無和黑暗。換句話說,這是一位“吃黑暗的人”。黑暗于是也長進了他的身體、爬上了他的臂膀和腦門。康拉德寫道:“荒野曾經親切地撫摸過他,所以——羅!——他枯萎了,荒野抓住了他,愛上了他,擁抱了他,侵入他的血管,耗盡他的肌膚,還用某個魔鬼儀式上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禮節使他的靈魂永遠屬于荒野所有。”
在某種意義上,庫爾茲不失為一個英雄。他有力量獨立于天地之間,不依賴任何東西其他力量,不因為空虛的頭顱過于沉重,便引來“駐軍”。他用自己的身體將自己的頭腦扛起來,而這非常吃力,但是他試圖堅持住,他試圖能扛。荒野作為一個隱喻,實際上也提示了某個實際處境:在進入“多神”的現代社會之后,從前那種大一統的統攝力量已經不復存在,必須服從的權威在消退,漸漸地過渡到必須由每一個人自己來替自己的生活負責,自己經營自己生活的意義,而沒有現成的導師在一旁教導你。在這個意義上,荒野不僅在我們的人性之中,而是對于我們環境的一種說明。
庫爾茲力圖與這種孤獨抗爭,在虛無中他在掙扎。在馬洛看來,有兩個庫爾茲:一方面,他把自己弄成傳說,“財富和名聲的形象”,意義的集合者(他自創的意義和自創的激情)——部落社會中的暴君,最深內陸貿易站站長,成功的象牙收集者,在多名崇拜者中還有一位美麗的未婚妻,在馬洛看來,這些只是空洞的,即使像庫爾茲,他也需要給自己提供“成功和權勢”的假象,這些東西隨著他的去世,便被埋進“這原始土地上的一杯黃土之中”;而另一方面,如同他在最后一刻的深沉低語中所傳達的,那是一個面對真相的庫爾茲,將自己淹沒在荒野中的庫爾茲,從真相中提取力量的庫爾茲。康拉德這樣形容臨終之前的庫爾茲:“表現出一種陰沉的驕傲、無情的力量,和怯懦的恐懼——表現出一種強烈而又無可救藥的絕望的表情。”
在理解了庫爾茲之后,千里尋他百度的馬洛本人也發現了自己命運的奧秘,這是否可以看作現代人的孤獨:“它在一片看不見、摸不到的灰暗之中進行,腳下、四周空無一人,沒有觀眾,沒有吶喊聲,沒有光榮,沒有勝利的巨大欲望,沒有失敗的巨大恐懼,在一種不冷不熱的懷疑主義的病態氣氛中進行……”
也就是說,荒野是我們的命運,孤獨是我們的命運,我們首先需要將這個命運擔當起來,然后再嘗試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而不是給自己各種虛假意義的幻覺。
"2009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