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與死,其本身作為永恒的主題,是玄學派詩人最喜愛的主題。像艾略特一樣,沃倫致力于這些人類經(jīng)驗的方面,但增加了現(xiàn)代異化的緊迫性。由于時間帶來損失,所以保持固定不變和一動不動是誘人的,就像《多須的橡樹》所表達的場景。在這首被賈斯特斯稱作“對馬維爾的無瑕疵的更新”的詩作中,刻畫了一對戀人暫時停頓于一種海底般微弱欲望的狀態(tài):“在光線無精打采的踐踏之下”,退回至滿足,而不是因為知道人的必死性而有所作為。
沃倫筆下的一對戀人,脫離了感官和時間的世界,被動地躺在存在的海底(“陰影之架上的孿生珊瑚礁”),在那兒,“正午的風暴”無法碰到他們。“激情和殺戮、憐憫、腐爛”被過濾,像沉淀物通過他們的黑暗的慣性一樣:
我們?nèi)康臓庌q在這里都是無聲的,
正如我們?nèi)康膽嵟^的憤怒;
如果希望是無望,無懼就是恐懼,
歷史也就是沒有結(jié)束。
但是,我們從沃倫對于過去的持續(xù)探索中知道,歷史從不是“未完成的”,即便有任何將自己從責任和行動中脫離的試圖。這首詩的結(jié)尾,提醒我們:任何退卻都只可能是暫時的:
我們?nèi)绱松贂r間地生活在時間里
我們?nèi)绱送纯嗟貙W習一切,
我們也許可以省下這一小時的期限
去實踐永恒。
對人的必死性的確信,明顯是生活的值得沉思的唯一方面,因此,任何對愛的思考都變成一個無結(jié)果的單調(diào)的主題。這對戀人體驗的和平意識是虛幻而短暫的。與沃倫后期詩歌中的“平靜的時刻”不同,這種被保藏的靜態(tài)時刻不允許超越死亡之沉思的任何幻想。
(摘自萊沙·卡恩斯·科里根著《純粹想象的詩歌:羅伯特潘沃倫和浪漫主義傳統(tǒng)》,路易斯安娜州立大學出版社,1999年。)
二
可以證明,甚至沃倫最有特征的早期詩歌(如《多須的橡樹》),也不是單純的抒情詩;其特殊的力量,正如在他的類似的玄學詩(《野餐之憶》、《愛的寓言》、《夜半獨白》、《花園》)中一樣,源于敘述情境的緊迫:情境集中到場景,沉思代替了動作。
有評論指出,沃倫和他的其他南方同代人,也許包括蘭色姆,在寫這種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并寫作的詩歌時,沃倫處理得更好。《多須的橡樹》、《愛的寓言》這類詩作形式上的精確,無疑能解釋它們?yōu)槭裁茨軌蛟诙嗄昵傲餍幸粫r:它們完美地闡明了技藝考究的詩,一件有意識的人造物:它的細致復雜的風格,與預示性的主題的結(jié)合,吸引了新批評派的分析。……雖然基本的奇想帶有鄧恩的意味(“陰影之架上的孿生珊瑚礁”),但《多須的橡樹》是對馬維爾的無瑕疵的更新:它的壓縮的四行形式、響亮而優(yōu)雅地措詞邏輯、輕微的語法倒置、元音的精微調(diào)整,都提示了與下面這種情境相呼應的情感:
所以,等待著,我們此刻在草叢中平躺
在光線無精打采的踐踏之下;
草叢,海藻一般,滿足了
空氣的無名的運動。
從蘭色姆那兒,沃倫很早就學到了這種嚴格形式的技術(shù)方法,還有詩歌傳統(tǒng)中可能令人興奮的調(diào)制方式,尤其是在戲劇性情境要主導純粹抒情這類形式之中。從退特那兒,沃倫觀察到現(xiàn)代感性的脫節(jié)(艾略特和龐德曾對此作過有力的探索),如何能夠在南方氣質(zhì)中加以調(diào)和……沃倫的詩中人物,鎖定于他們自己消亡的遠見,沉浸于滿足。微弱的欲望,意志的最低水平,刻畫了《多須的橡樹》、《野餐之憶》中退隱的水邊戀人。
(摘自詹姆士·賈斯特斯著《羅伯特·潘·沃倫的成就》,路易斯安娜州立大學出版社,1981年。)
三
完全地將身體交付給水下王國這一形象,作為一個隱喻出現(xiàn)在《多須的橡樹》中,詩中一對戀人是如此沉浸地想象著死亡狀態(tài),以便獲得一個小時來“實踐永恒”。雖然在這個海底王國里不存在希望,但那里也沒有恐懼或憤怒或爭辯:“我們?nèi)康臓庌q在這里都是無聲的”。
因為未完成的歷史,對于認為歷史僅僅代表進入毀滅的世界的過程的那些人而言,畢竟是一個不壞的前景。
在《愛的寓言》、《野餐之憶》、《多須的橡樹、《夜半獨白》這些詩中,說話者已經(jīng)進入了這些自然主義現(xiàn)實的可怕的知識,以至已經(jīng)獲得了詹姆斯所說的那種狀態(tài):當“自我有意識地存在(is),絕對地什么也做不成。它完全是破產(chǎn)的、無源的,它所完成的勞作是無益的。”……《多須的橡樹》則更進一步:它的說話者長時間沉浸于關(guān)于死亡狀態(tài)的想象之中,以便“實踐永恒”時。在這一想象狀態(tài)的海底的沉寂中,“激情和殺戮、憐憫、腐爛 / 逐漸下降,”擊敗了人的價值:“我們?nèi)康臓庌q在這里都是無聲的,/ 正如我們?nèi)康膽嵟^的憤怒;……歷史也就是沒有結(jié)束。”
(摘自維克多·斯特朗伯格著《羅伯特·潘·沃倫的詩歌想象》,肯塔基大學出版社,1977年。)
四
《同一主題的十一首詩》中前三首(《夜半獨白》、《多須的橡樹》、《野餐之憶》)再次提出質(zhì)問:是否時間這個破壞者,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把一切變得毫無意義。比如,在《多須的橡樹》一詩中,兩個戀人“實踐永恒”:完全沉默而靜止地躺著——永恒之海下的尸體。包裹在“精妙而富于海洋的氣息”的橡樹下面的“海藻一般”的草叢里,一個思考的人除了沉思他在海底的“無語”中消亡,還能做什么呢?雖然他與他的女友挨那么近。此刻顯得安靜、沒有感情、死寂,因為過去也是這樣。最終,時間將一切事情——甚至愛情——消融到海底的沉積物中:
激情和殺戮、憐憫、腐爛
逐漸下降,細細地絮語著消去,
沿著彎曲的小溪漸漸沉淀,為
我們的無語鋪就了根基。
如果甚至戀人們也不能相互交談,那么就幾乎不存在平常的友誼。這是沃倫的宗教感進來的地方:自然主義指向罪(sin),不是因為它否定了正統(tǒng)的信仰,而是因為它將其他人看作是無意義的,當一個把握自己的時候。事實上,甚至更無意義。小到就像一個人的形象在另一個人的眼睛里反映出來(《夜半獨白》),但那形象在另一個人的心里甚至更小:
突然的火柴光亮在昏暗中
在每一只注視的眼睛中被攝下,
比起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的形象,
不再復雜,不再微小。
最終,沃倫將依靠堅持“說到底,我們都是一個血肉之軀”(《諾言》),來治愈這種隔絕感。但在這兒,這個自然主義的“夜半”之時,與他人交流是不可能的(因此是“獨白”)。在《野餐之憶》一詩中也是這樣,自然主義的外部的黑暗結(jié)束了野餐(“但黑暗在風景之上生長”),與之相伴的,是正在生長的內(nèi)部的黑暗和讓人的溝通變得空虛無效的絕望(“正如黑暗在我們胸中生長一樣”)。
于是人的野餐很快結(jié)束,戀人們無法相互交談,留下一個人在夜半的孤獨中自言自語。在《多須的橡樹》中,時間的海底是自然主義的最大的真實:一片毫無意義的、均質(zhì)的黑暗,沒有區(qū)別或價值。這是“欲望的缺陷”之地,正如沃倫后來所稱呼的:絕對的,因此也是精神性的癱瘓的絕望。這里,希望和恐懼同樣地毫無意義,正如憤怒和快樂和“絕望”的所有其他放射物:
我們?nèi)康臓庌q在這里都是無聲的,
正如我們?nèi)康膽嵟^的憤怒;
如果希望是無望,無懼就是恐懼,
歷史也就是沒有結(jié)束。
(摘自維克多·斯特朗伯格著《冷火:羅伯特·潘·沃倫詩歌研究》,肯塔基大學出版社196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