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燕,女,北京師范大學外文學院,教授。1990年北京師范大學獲得碩士學位,研究方向為英國浪漫主義詩歌;1994年北京師范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研究方向西方文論,論文為德里達解構主義語言與認識論。2001-2002年在英國諾丁漢大學進修學習。目前在英國劍橋大學進修學習。近期研究方向為英國詩歌及詩論,西方論文;曾在國內多家學術刊物上發表有關英美詩歌及詩論,西方文藝理論,中國詩歌及詩學理論等方面的學術論文40余篇。有論文集《英國現當代詩歌及其研究》(2008),并參與編輯英美及西方詩歌作品多部。
主持人語:
女性寫作是伴隨著西方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和解構主義興起的,由于其視角、題材、構架、風格、話語與語言等方面的“陌生化”,使其成為20世紀中后期最有“看點”的、文學性比較強的寫作,也成為名刊、名編、學者、教授等熱議的對象。
以往的女性寫作多從“服飾”、“疾病”、“無能”等方面去寫女性,給女性貼上“被霸權”的文化標簽,表現出強烈的“女性自由主義”和“女性激進主義”之偏誤。那么,如何認識女性寫作中感性現代性、理性現代性、反思現代性以及如何處理好它們之間的互動關系就成為當下公正地看待女性寫作之關鍵。
我別有用心地邀請正在異國他鄉進修的北師大章燕教授參與本期“高端對話”。我想,她的“多種身份”及其寬闊視野,一定會有助于我們對這一命題的深入思考。
——楊四平
楊四平:我總相信,女性談女性文學與男性談女性文學是不一樣的,前者不“隔”,后者總覺隔了一層。比如,我來談這個話題,就有某種“不真實”的感覺,因此,我至今沒有為此寫一篇專文,也沒有參加過一次女性詩歌研討會,盡管它們在過去開得那么轟轟烈烈。但是,這并不代表我沒有資格來談這個話題(因為研究不光依賴經驗),也不表明我對這一話題不關心;恰恰相反,我對女性文學一直沒有輕視過,尤其是對國內當代女性詩歌寫作從不敢怠慢。在過去的日子里,我就曾經通過“文化想像”點評過翟永明、安琪、尹麗川、呂約等人詩歌。
顯然,比較起當今女性詩歌寫作的大量事跡來,我們的研究還顯得比較滯后。我們總是在歷史線性邏輯上輕易地把女性寫作的復雜性進行簡單化的本質性處理,好像如此一來就把問題看透了,“化整為零”了。其實,當今女性詩歌研究的“空心化”傾向十分嚴重,比如,我們總是用一些從西方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解構主義那里挪過來的“現存的詞”,總是用一些學術的“前見”,在問題外圍打圈,就是沒有進入具體的女性詩歌文本,沒有獲得真切的有體溫的閱讀感受,更沒有試圖用我們自己的詞,哪怕是勾連著我們文化傳統的“中國的詞”來說話,結果出現了女性詩歌研究的眾口一詞、千人一面。
那么,我們今天該如何對當下的女性詩歌寫作發言呢?我想回到女性詩歌寫作本身,在融通古今中外女性詩歌傳統的基礎上,憑借著自己對女性詩歌閱讀的豐富感受,談出哪怕是一孔之見的見解。
我認為:首先,我們不得不面對女性的特殊性。性別意識可以說既是一種無意識,也是一種文化積淀;換句話說,與男性一樣,女性也是“被塑造的”,作為一種自然生命,她是與生俱來的,而作為一種文化生命,她又是后天不斷形塑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女性性別的特殊與男性性別的特殊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女性與男性應該是平等的。其次,女性與男性在生理和心理上的確是存在差異的。而就是這種“特殊”與“差異”歷來被高調處置:把女性置于屈從的地位;因此,就有我們常常所說的男權霸權。
很長一段時間來,女性寫作一味地強調女性身份,把女性問題僅僅處理成女性自身的問題,讓男性讀者獵奇、“窺視”,以取悅男性讀者,究其實質,這種女性寫作是一種“被男性”的投其所好的“有問題”的寫作,它的感性現代性過強,過于“任性”,如伊蕾的《獨身女人的臥室》等;稍微進一步的女性寫作是,把女性想像與男性平等,為維護女性在這個世界上的應有權益而戰;如果說前一種寫作有著過多的“女性自由主義”的思想傾向的話,那么這一種寫作就充滿了“女性激進主義”的文化色彩,它的啟蒙現代性極其突出,如舒婷的《致橡樹》等;而比較理想的女性寫作應該是既融入女性的性別差異意識又能夠超越于她們自身固有的局限,把女性意識與社會、政治、文化、人性、生態等普泛的根本問題聯系起來,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內外兼備,其意義和價值就會更大、更持久,如尹麗川的《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與呂約的詩等,這種女性寫作把感性現代性和理性現代性糅合在一起,修正了前面所說的“女性自由主義”和“女性激進主義”的偏誤,這是我比較崇尚的。而我所期待的具有超越現代性的女性寫作的聲音還比較弱小,還沒有形成氣候。在我看來,這正是女性寫作可以大膽開拓的新時空。
如果說我的這些看法還是有不少“男權氣”的話,那么接下來我特意邀請我的詩友、現遠在英國劍橋大學進修的章燕教授就這個話題從女性學者的角度展開來談談。
章燕:女性詩歌自人類文化開啟的初期就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公元前六世紀的古希臘人就聽到了天才抒情女詩人薩福那優美而清新的歌聲。她的詩歌贊美愛情、歌唱婚姻、吟詠生活,抒寫欲望,成為人類早期詩歌中一顆璀璨的明珠。而西方各國在其歷史發展和詩歌發展的過程中也并不缺乏女性的聲音。17世紀早期,剛剛從歐洲大陸漂洋過海踏上美洲大陸的人們就聆聽到一位美國女詩人安妮·布拉德斯麗特(Anne Bradstreet)的心聲。安妮有著良好的家庭教育背景,又有非凡的才華,在當時創作出一大批描寫女性家庭生活和宗教情感非常濃厚的詩篇,影響了后世的美國詩人和文學,不僅被譽為美國第一位女詩人,而且享有美國第一位詩人的殊榮。應該承認,一部人類文明的歷史可以說又是一部女性在男權中心的意識形態和文化體制中飽受摧殘、壓抑,忍受屈辱的歷史。長期以來,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無法享有和男子同等的地位和權力,她們被禁錮在狹小的家庭生活中,思維和視野都受到極大限制,因而其詩歌作品的內容和范圍也有一定局限性,多為個人的情感經歷,以家庭生活和個人生活為主要書寫對象。然而,在西方女性詩歌中,女性的家庭生活和個人情感經歷并非她們詩歌中的唯一書寫對象。安妮的詩作就在書寫家庭生活的同時也涉及當時的政治、歷史和宗教。而英國漫長的詩歌發展歷史中曾涌現出眾多產生過相當影響的女詩人,她們的詩作題材廣泛,內容豐富而多樣,除抒發個人在愛情、婚姻和家庭生活方面的思緒之外,她們的詩作在政治、社會、歷史、人生、哲學等方面均有所涉獵,成為當時與男性詩人共同構成的一個詩歌群體,成為英國詩歌中一個十分重要的詩歌與文化景觀。由于長久以來文化霸權中的男權中心意識在文學研究中的主導作用,女詩人的作用和地位在文學史中長久處于失語狀態,她們的作用和影響基本上被遮蔽了。二十世紀后半葉以來,隨著女權主義理論在西方文學研究中的滲透,這些女詩人的地位重新得到審視,她們的詩作再一次成為人們關注的對象和研究的焦點。那么,在英美,女性詩歌中是否具有女性獨特的性別身份訴求?女性詩歌對于女性性別、女性個體情感經歷以及對家庭生活的關注是一種必然,還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長期壓制之下的無奈結果?女性詩歌是否應該且又如何體現其獨特的女性性別身份?這是一個十分復雜但又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的問題。
二十世紀 80年代以來,中國詩壇上涌現出一大批引人注目的女性詩人,她們的作品大多表現出鮮明的女性性別身份特征。愛情、婚姻、感情經歷、個人生活、內心的思緒、潛意識中的心靈涌動,這些內容和題材在女性詩歌作品中成為主導性內容,一些作品發出了呼喚關注女性生理特點和心理渴求的強烈吶喊,甚至從女性的身體,女性的生理過程所經歷的一些特殊階段去書寫女性的身心經歷與情感體驗。應該看到,這個時期的女性詩歌身處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由于受到此前政治意識形態對女性性別身份的長期壓制,女性的身心都遭遇到男性的同化,成為雙性別或是無性別的人。女性不僅失掉了話語權,而且失掉了具有特殊性別身份的生存權。她們和她們的詩歌要么被政治意識形態所侵吞,要么以扭曲的話語形式和性別身份出現。因而,一旦政治意識形態發生了轉型,她們長期以來被壓抑和扭曲的心曲便如同打開的閘門,奔涌著,唱響開來。從80年代女性詩歌表現出的強烈的身份意識,到90年代對女性身份在冷靜中的反思,再到近年來的女性詩歌的多樣化和多元化寫作,一批批的女性詩人在當下整體詩歌話語處于較為沉默的情態下卻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持恒與堅韌。
然而,對于女性詩歌中女性身份問題的討論卻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女性詩歌究竟應該突出并彰顯女性性別身份,以女性的話語方式和表達方式書寫女性的身心和生活感悟,以此來與男權中心的意識形態霸權抗衡或并置,還是應該淡化女性意識,讓女性詩人走出對自身性別的過分關注,使女性性別角色融入更為廣闊的現實世界和更為深遠的人類憂患意識之中,由此使女性詩歌登上更高的觀照平臺,將目光投向切實的現實生活,投向人類的生存現狀和面臨的問題,并以這樣一種姿態獲得女性詩歌恒久的生命力和詩學價值?關于這兩種意見,詩歌評論界曾經有過堅持女性詩歌寫作中的身份意識和主張主體間性寫作、生態寫作,甚至提出過無性寫作這樣的不同論點。可以看出,中國的女性詩歌寫作與英美的女性詩歌寫作在身份的認定方式和身份的訴求方面存在一定差異。中國的女性詩歌中多渴望一種女性價值的身份認定,渴求在生理、心理、文化價值和語言表述上尋求對女性這一性別身份的確認,而英美的女性詩歌則在女性身份認定的過程中更多地尋找與男性詩人交流和對話的可能。她們的詩歌在無奈地囿于家庭的狹小天地的同時力求突破對自我身份的限制,走向更廣闊的現實和世界。
實際上,從人類兩性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來說,性別差異是一種客觀存在。女性由于其特殊的生理生長過程和心理結構上敏感、纖細的特殊體驗,在感悟自身和世界的途徑,觀察自身與世界的視角,表達自我與現實的話語方式等方面必然有別于男性詩人,因此,應該承認女性詩歌必然具有其獨到之處。然而,作為人類整體生命中的一部分,女性在性別上的特殊性仍然不能離開這個更為廣闊而博大的人性而存在,這些特性必然是人性中的一種,是人性中的獨特經驗和感悟,因此,一味地凸顯女性的身份特征實際上是在關注女性特性的同時簡化了女性作為人性一部分的多重身份和多重價值。女性生存在家庭中,也生存在社會中,對女性的身份界定不應該僅僅從其生理性別的特性出發,還應該從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多重角色和各種身份出發去給與關照。由此,女性的性別特征才能走出一種虛空的存在,才能與更為廣大、活躍而豐富的現實生活聯系在一起,與人類的生存體驗交融,在感悟自我的同時,也感悟生活,感悟世界,感悟更為博大的人性。
女性自從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便由一個嬰兒開始,生長,發育,成熟,有了女性的意識,為人妻,為人母。作為被給與的一個生命到給與這個世界生命,母親恐怕是女性中最偉大,最令人敬仰的一個角色,而母親這個身份的價值認定則是與整個人類的生生不息,與生命的交疊,與創造聯系在一起的。古今中外的女性詩歌中對母親的歌詠與贊美無不令人心醉、感動。讓我們來讀一讀鄭敏老師那首膾炙人口的《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金黃的稻束靜默著,站立在秋天割過的稻田里,那是大自然的收獲,是生命的綻放,更是經過了人們辛勤勞作之后的一段歷史過程的節點。而此時,詩人的心中涌起賦予人類生命的,在漫長的歷史征程中默默肩荷著所有重壓的母親。那疲倦而又美麗的臉上布滿了皺紋,而這張皺了的臉龐上刻寫著多少對生命的感知,對歷史的體味,對生命的熱愛。承載的艱辛與苦痛,收獲的滿足與喜悅,都凝聚在這個如雕像一般寧靜的母親的形象中,成為人類生命與歷史的一個隱喻。對母親身份的意識在詩中被融入整個人類歷史的發展進程之中,對母親的體認是對人類生命的體認,對歷史的感悟,對大自然的貼近。女性的身份意識通過母親的形象來確認,對母親的身份感知被擴大成為對人類生命的感知,對自然和歷史的感知,通過母親這一身份來確認的女性意識使得詩歌具有了一個哲學沉思的高度,一種人類意識的寬廣視野,表現出在融入女性意識的同時又超越了單純女性意識的多重而深刻的內涵。
英國浪漫主義女詩人的詩作中也有一些書寫母親形象的詩作,而其中所思考和感悟到的是女性與社會,與時代緊密相連時痛徹的現實感。貧困與死亡,這是時常困擾在那個時代的詩人心中揮之不去的結。許多詩人都對這一社會問題提出質疑,發出抗議。女詩人蘭頓的詩作《瀕臨死亡的孩子》中就以一個母親的口吻講述了她面對身患重病,瀕臨死亡的女兒無助無奈,身心疲憊,決定放棄對女兒的治療,精神處于絕望的慘狀。詩的感情凄楚、真切,語言直白、率真,感人至深。詩的開篇,母親便直呼上帝。上帝是唯一能夠給予她希望與力量的寄托,但是,緊跟而來的是她對上帝的質問:“是否一天天光陰/就這樣因貧困而暗淡無光?” 母親在面臨將死的孩子時內心經歷了多層次的遞轉和變化。正是這種心理過程使得詩的感情跌宕起伏,充滿感染力。在母親眼中,死亡如同睡眠。死了,睡著了,也就沒有了痛苦,沒有了折磨。其背后潛隱著深意:活著就是忍受痛苦,就是磨難,生不如死。這樣的生活必將帶來屈辱,等同于犯罪,引發了詩人對自我的譴責,對死亡的渴望:
我可能犯了罪,為這種全然
無辜的罪孽,會招來懲罰;
讓詛咒降到我頭上來吧,
啊,可千萬不要詛咒她!
睡吧,親愛的!活著真累人;
不如美美地長眠在墳里!
也不用再拿空話來煩我,
你要維護的,有什么意義!
眼淚──眼淚──我羞于哭泣啊;
我想心已經給眼以勇氣:
我應該感到欣慰,我會的,
孩子啊,我會躺下來,死去!
母親、女兒,這兩種女性身份特征與那個時代的社會大背景聯系在一起,與現實相融,與生活的苦痛相交織。女性身份不僅是一種性別的指證,更印證了一種真實的社會存在和生存現狀。
菲利西亞·希曼斯是英國十九世紀上半葉著名的女詩人,詩作甚豐,影響遍及英美,其作品受到社會各層次讀者的喜愛,被當時的文學編年史稱作“當代第一女詩人”。她在當時的詩名甚至超越了許多后來文學史上給與更多關注的男性詩人,對當時男性詩人的創作也有諸多影響。她少年時期父親拋妻棄子,離家出走,而自己的婚姻也經歷不幸,這使她的詩作常常抒寫對真摯愛情的渴望。然而,她的詩也抒發了渴望走出家庭,溶入社會,得到社會承認的意愿。但她的思想又是矛盾的。當她擁有了大批的讀者,獲得了很高聲譽的時候,她又感到內心中的失落,流露她出作為家庭中的女性、母親與作為成功的女詩人之間的矛盾,在思考女性的自我表現與自我否定之間流露出一種對抗的心緒。英雄的氣質和女性天然的柔弱與敏感常交織在她的詩作中,形成她的詩作中一種獨特的詩風,隱含著復雜的情緒。而一首《贈一位流浪的女歌手》則讓我們感受到女性所身處的社會地位以及女性的社會身份在那個時代給女性帶來的傷痛:
你曾經愛過,你受過苦難!
因陷入深沉痛苦的感情,
你像豎琴脆弱的琴弦般抖顫──
我了解這一切從你的歌聲!
你曾經愛過──那可能無望──
但是好啊──哦!太好了──
你曾經受過所有女人的心腔
能承受的痛苦──但是,不要說!
你曾經哭過,你已經離開,
你已經被遺棄,長久沒音信,
你等待腳步聲,它沒有回來──
我了解這一切從你的歌聲!
還憑你胸中涌出的音樂,
低聲、清亮、悅耳的嗓音,
笛韻般悠揚,起伏不歇──
心靈的聲音永遠不消沉。
那樂音深情而痛苦地徘徊,
每個字都蘊含深長的不幸,
啊!你愛過,你多難多災──
我了解這一切從你的歌聲!
全詩如同一支女性的心曲,宛轉悠揚,細膩流暢,悲涼哀婉,刻畫出一幅流浪女歌手內心的寂寞和傷感。然而,這首詩與其說是在刻寫詩中女歌手的心靈震顫,不如說是詩人自我心靈和精神內質的剖析。在聆聽女歌手悠揚哀婉的歌唱時,詩人分明感受到的是自己內心的訴說和靈魂的表達。歌手作為現實中的存在與詩人自我的靈魂剖解、內心傾訴融合為一,二者交織相容,相得益彰。詩人的女性自我意識,性別身份與其社會身份在此成為一體的存在。女性的自我不是一個與外界割裂的只有生理性別的女性存在,女性詩人自我個體與社會群體中的女性在生活中面對共同的問題,遭遇著共同的命運,這使女性詩人的個體面向一個更廣大的女性社會群體而展開。
女性的身份意識與人類的命運,與政治,與戰爭聯系在一起,這在英美女詩人的詩作中也有不少體現。維多利亞時期的女詩人巴瑞特·布朗寧以女性敏感、細膩、復雜、交錯的情緒寫出著名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詩》,抒發她對愛情的思考、贊美和渴望,而同時,她又以尖銳而犀利的筆觸寫出《孩子們的哭聲》這樣的詩作,揭露社會現實,表達她對社會不公正的抨擊與批判。對女性身份的自覺意識與對這種性別身份的超越在她的詩作中同時并存,表現出一位優秀的女性詩人內心的敏感和視野的寬闊。二十世紀的英國女詩人中也不乏一種回歸自我與超越自我這兩種傾向的相容,她們的目光往往從自我身份出發而最終轉向更大的人類生存問題。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女詩人西特維爾的詩《雨,還在下》就以女性的特殊敏感發出了對戰爭的譴責。她把女性的細膩情感和敏銳觀察滲透在冷酷嚴峻的戰爭現實和對人類的深切憂患之中,喚醒了人們去面對危機,面對未來:
雨還在下著——
陰暗如人的世界,烏黑如我們的損失——
盲目如一千九百四十個釘子
釘上十字架。
雨還在下著,
雨聲如心跳,心跳變成錘擊聲
響在陶匠的血田里,還有不敬的腳步聲
響在墳墓上:
作品在一種溶和了現實與超現實主義的詩風中將詩的主題和意境都引向了相當的高度。2009年5月獲得英國桂冠詩人稱號的女詩人達菲也在她的詩作《流星》中抒寫了二戰納粹屠猶對女性以及人類心靈與肉體上造成的殘害。人們對達菲的研究多從女性、自我、身份等方面來切入,然而,事實上,女性的自我往往無法脫離人類的生存大背景,而她對過去戰爭的記憶是對當下不安的社會現實的一種思考和反省。
中國的女性詩歌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影響,甚至有人認為她是開啟中國女性詩歌呼喚女性意識的啟蒙詩人。然而,普拉斯的自白詩中對于自我的解析,對于死亡的思考并非在一種虛空的自我中展開,相反,其中帶有強烈的現實感。她關注女性的身體,女性的性別本身對于普拉斯來說是一種悲劇,女性的生理周期和生命周期包含著失血、流產、孕育、生產、衰老、失去生命活力這樣一種過程,女性的性別本身包含著特殊的生命與死亡的交替和并置。因此,她要在死亡中尋覓再生的一種生命意義。然而,她對于女性身體的思考以至于在行動上最終所實現的從死亡中獲得另一種生命的實踐并非單純對女性個體自我的反觀和內省,而是在二十世紀整個西方傳統的形而上學哲學觀念面臨解體的時代發出的對女性性別的深刻反思,其中包含著對西方形而上意識形態的批判。從更深刻的意義上來認識她詩歌中的死亡氣息,可以感到其中孕育著西方世界傳統形而上精神的漸趨消亡。她詩歌中的自白,她身體上的死亡是西方傳統哲學觀,人倫觀,思維觀面臨危機的另一種隱喻。在她的自白中,女性自我是超越了個體的自我,與人類的精神向度相關。
女性詩歌帶有獨特的女性身份特征,然而,這種特征實為一種自覺而又隱在的客觀實在,空洞地彰顯這樣的特征不僅不會突顯女性身份,相反,這會削弱女性詩歌在其精神價值和美學價值方面的意義。女性的性別身份是女性詩歌中的一份寶貴財富,但并非女性精神,女性話語,女性生存中的唯一。只有將性別身份與其同時所肩負的多重社會身份,與現實存在相溝通,相連接,女性的性別身份才能真正獲得其存在的價值。而這其中離不開對生活,對現實,對人類的關注和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