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詩 (7首)

與一只蜘蛛對視

屋角的蜘蛛凸著白眼珠

死死盯著我。我被盯得心里發毛

是我做了什么壞事，上帝通過蜘蛛的眼睛

審判我?是一個女人愛我愛得

憔悴而死，她的靈魂借蜘蛛的眼睛

發泄對我的幽恨?

是我前世欠下一筆債

蜘蛛在譴責我的遺忘?

是一場災難潛伏在我的身體里

蜘蛛正在窺測時機

準備飛撲下來，吸盡我的血?

它依然凸著白眼珠

死死盯著我。我鼓起勇氣與它對視

“看誰盯到最后!“我一步一步

向它逼近，它的眼珠突然消失了

咄咄逼人的光芒——蜘蛛死了

它不是被我盯死的。一只早已死去的蜘蛛

用一粒偶爾掉在它頭上的白墻粉

審判了我，譴責了我，恐嚇了我

推門

從家里出來

我鄭重地關上了門

然后使勁推了兩推

門關得很嚴實

我放心了，但在轉身走開之前

我還是習慣性地

再次推了一下

我向前走了幾步

突然感到恐慌

——門真的關緊了嗎?

我不由自主地往回跑

把門推了一下

推了兩下

又使勁地推了第三下

我不得不相信

門確實關得很嚴實

但相信歸相信

我走出十步之后

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心又恐慌起來

真想回去把門再推上幾推

梅里雪山

我想擁抱父親一樣擁抱他

擁抱他的冷峻，威嚴，偶爾的慈祥……

可我不敢靠近，怕自己像阿波羅的兒子

——法厄同那樣，從父親的太陽車上摔下來

……仿佛仰望了一千年

我的身體在對他的仰望中漸漸縮小

我是一棵在風中堅持的草

還是一粒靜默的石子

這似乎無關緊要。緊要的是

在我和他之間除了空氣、陽光、雨水

只有寂靜——滲透在時間中的

夢幻般的寂靜。我用這神圣的寂靜

緩慢地撫摸他高聳的額頭

以及那些憩息在他胸懷

被雪洗得無比潔凈的靈魂……

我不想下跪，也不想像鳥一樣飛升

我只要像他一樣站立

站立，不卑不亢……

一個人走進黑暗

一個人走進黑暗

走進這塊比世界還要大的巖石

他不是來尋找寶藏

他來看看這黑暗

摸摸這黑暗

他想發現它堅硬和軟弱的部分

黑暗最軟弱的部分

也像蜈蚣、蝎子和蛇

又狠毒又狡猾

但他走進了黑暗

他要看看這黑暗

摸摸這黑暗

他要用自己最堅硬的部分

去撞擊黑暗最堅硬的部分

只要撞出一點火星就夠了

只要有一點火星

……黑暗

就不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了

螞蟻的大軍浩浩蕩蕩

螞蟻的大軍突然占領我的書房

它們浩浩蕩蕩，勇往直前

它們對書房的主人不屑一顧

這是六樓，它們偉大的征程

可以由它們中的荷馬寫成史詩了

它們在書房里來回奔跑

有的爬上墻壁東張西望

有的表情嚴肅地檢查書籍

還有一些螞蟻鉆入地板的裂縫

久久不肯出來

我咬一咬牙，想把它們掃成一堆

然后讓它們到水里或者火中

去完成一部更悲壯的史詩

這時候女兒叫道:“下雨了!”

待我關好家中所有的門窗

殺氣騰騰回到書房

我驚呆了:螞蟻的大軍無影無蹤

它們消失得如此徹底

不留下一絲痕跡

一個人的傷疤

那眼瞼下的傷疤躲躲閃閃，像一個

企圖隱藏的恥辱。眾人的目光里有雷鳴電閃

漸漸遠去的痛和血的叫喊聲

時而被亂風吹回，像冰雹一樣砸下來

但砸下來的畢竟不是天空

一切變成了流淌的水，逝去，逝去……

右手緊攥的鐮刀把左手當作麥子

橫貫三個指頭的傷疤像飛舞的鞭子

霍霍作響。自己饋贈給自己的悲劇

由誰來充當多愁善感的觀眾?

當年吞回肚子里的淚水，早已在靈魂深處

澆灌出比寂寞更黑的花朵

膝蓋上的傷疤以沉重的暗紫色

訴說著一輛汽車的瘋狂

在肉體與鋼鐵的對峙中，高貴僅僅是

死亡和苦難的仆人。那僥幸出逃的生命

像風中的火焰，要么點燃群山

要么像燭火一樣作最后的掙扎

那看不見的傷疤不斷地愈合不斷地開裂

那看不見的疼痛沒有一根柔情的手指

從時間之外伸過來，輕輕撫摸

隔著衣服和人皮，陽光終究沒有聽懂

血液用低沉的聲音所作的哲學演講——

傷殘即完美，逝去即永恒，一人即眾人……

我看見

我看見一顆子彈從槍膛里飛出時

它滿臉的天真和無辜

我看見黑暗從天空猛撲下來時

它在燈光面前的謙讓和羞澀

我看見一面鏡子砸成無數碎片后

它怎樣用仇恨粉碎著世界

我看見一只在飛翔中猝然死去的天鵝

砸在一個大盜頭頂，他突然變成了圣人

我看見古代一支射向奴隸的箭

擊中兩千年后的皇帝

我看見一只豬咳嗽三聲

它就開始像人一樣行走

我看見巴顏喀拉山頂的巖石又一次

把淚水和時間吞進肚里

我看見一座火山爆發之后

青草和花朵們尖叫著奔逃

我看見一頭大象在孤獨地死去之前

跟腳下一粒小小的螞蟻久久交談

創作短言:詩歌是我的血液的另一種流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