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石心腸(21首)

鐵石心腸

小姑娘在捉蝴蝶

問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車撞死的

小姑娘頭一揚

繼續捉蝴蝶

失去父親的小姑娘

必須擁有一副鐵石心腸

天橋上

那個長年在拉二胡的人

是誰?雙眼似瞎非瞎

胡子白多黑少

他是誰的爹?誰的兒子?又是誰的二舅?

那個天亮時

把他放在天橋上的人

是誰?那個晚上九、十點鐘

才來把他接走的人

到底是誰?鬼魅一樣出現

迅速翻撿他的口袋

熟練地挑走十元、五元、一元的紙幣

然后，哐當哐當幾下

把剩下的硬幣，以及樹葉、幾根稻草

一股腦地倒進手提袋

像收了二胡的魂，拉二胡的人

一聲嘆息，雖然直起了身子

可那明顯的一晃

真讓人揪心

“怎么這么少?”

有時，會招來幾腳踢踏

這樣的屈辱，必須承受

要不然，他連過一種屈辱的生活的機會

都會失去，那個收錢的人

是誰的爹?又是誰的兒子?

他代表哪個單位?

又代表什么組織?

冬天來臨，鼻涕和眼淚

時常掛在那幾根發白的胡須上

一張老臉，更顯滄桑

落日照著皸裂的手指

二胡聲時斷時續，我隨手扔下一枚硬幣

迅速離開，有人扔錢的時候

二胡聲嘎吱嘎吱響起，像割肉

鋼镚聲碰到鐵罐子

發出一聲脆響，像對二胡聲的呼應

卻隨即

被越來越近的地鐵巨大的隆隆聲

淹沒

這鋼鐵的巨響

一定還淹沒了其他的東西

拉二胡的手指在轟隆聲的掩蓋下

迅速擦了一下紅腫的雙眼

老腰直了直，二胡要繼續，生命要繼續

他一定有著不為別人所知的

隱疾

宋莊

畫家成堆的地方

空氣中

彌漫著色彩

在宋莊出生的蒼蠅

仿佛都分辨得出顏料、線條、人民幣、婚外情

以及同性戀

不同的蒼蠅

有著不同的喜好

老四家的一只

在一堆紅與黑的顏色中沉迷

和老四同居的那個女畫家

轟都轟不走它

我看著有些不忍

這個女的

似乎平常不怎么讀書

我說

這只蒼蠅是司湯達的粉絲

拜托

別拍死它

夜晚來臨

不相愛的兩個人

也可以激情澎湃地做愛

沒有了聚散兩依依

不需要生死與共

不再有白頭到老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

可以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

繾綣纏綿

兩具陌生的肉體糾結在一起

像麻花的一半

對另一半許下諾言

在諾言滿天飛的年代

許諾就像隨地吐痰

夏天

村莊旁的河流兩只腳

就能跨在兩岸

我把它截流

分成三段想象中的三峽

手就是挖掘機

我獨居中游用腳

把水攪渾

“渾水摸魚”這個成語

不用課本

我已學會幾條小鯽魚

驚恐萬分均逃不出

我的指掌

把水排干我又學會了

“竭澤而漁”

挖開污泥那些泥鰍們

好一陣躲

整個夏天

河流遇雨暴漲

遇旱干裂一條水牛趟過

我在牛背上

拍牛虻

背“鋤禾日當午”

小未在田埂的另一頭

這個夏天她碎花的衣襟里

兩顆鮮土豆越來越扎眼

我把抓到的魚和泥鰍

全給了小未

他的父親

愛炸小干魚下酒那個小老頭

我在心里

已叫了他一個夏天的

岳丈大人

放學

村后的墳塋里，躺著

我的爺爺，和奶奶

還有更老的祖爺爺，祖奶奶

我不怕，放學后

我把牛趕到

他們的墳頭，吃草

牛吃完我爺爺的草，便去

吃我奶奶的，像是

給他們剃頭

有時，別人家的牛

給我的爺爺

或者奶奶剃頭

我就不樂意，碰到

力氣比我大的

我就罵，罵他們的爺爺

以及奶奶

回家后，我

告訴我的父親，我去

看過爺爺奶奶了

父親指了指桌子，說

飯涼了，吃完后

寫作業去

一天

又過去了

夏老師

江南來的小夏老師

第一次站到了靈武縣梧桐樹鄉的

魚塘邊

一個人面對一池塘的魚

可不像面對一個班級的學生那樣

舉重若輕

要想釣起一條犯錯誤的魚

比要抓到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

困難得多

像第一次給學生上課

小夏老師豐滿的胸脯

藏著膽怯與緊張

她起伏的山丘遇到了一片汪洋

誰知道這小小的汪洋下面

有著怎樣的詭異與慌張

第一次總是有著難言之隱

如此巨大的陰謀

在一群魚與一個姑娘中間

隨著微風的拂動

上下起伏

喜歡

她躺在床上

被病魔折騰成了一個枯瘦的

老太太

這個干凈簡單的好人

每天都在備受煎熬

喜歡在夏天開的花的人

會在夏天死去的

她說

現在是夏天了

那些我喜歡的花

已經開了

她每天都在等待

那一刻的來臨

微山湖記

允嶺說進湖吧

野鴨蘆葦叢和天鵝

農家小屋木船和老六一家

在等著我們允嶺

穿西裝的中年人干凈修邊幅

確實野鴨入無人之境

飛得有些夸張

進入野鴨的地盤

像外地人到了王府井

四顧茫然

全是陌生的野鳥還有野人

老六的孩子七歲的毛毛就是

其中之一

毛毛涉水取過一個鳥蛋

給我看一眼又小心地

放回去野人與野鳥之間

有著協議和秘密

毛毛說只要我一個呼哨

漫天的水鳥飛起像雪

回到了空中

近黃昏

雪一朵又一朵落下來

微山湖

寧靜的外表下

四個野人

和他們喜相逢的野鳥

西安一日游

縣委劉書記、李局、王主席

司機老呂和我

在華清池看幾個洗澡池子

導游只認準書記一個人

講個不停

我們幾個落在后面

聞不到書記的狐臭

后來她一個勁地拉李局

進工藝品商店

看藍田玉說能打折

財政局的李局

經不住小姑娘的嘮叨

就進去了

文聯的王主席

有點落寞訕訕地說

這丫頭眼睛怎么這么毒啊

就能看出我沒錢

下午去法門寺

見一個白胖的中年男子

白胖的手抱著一大捆高香

神情高傲眼神委瑣

呂師傅碰碰我的胳膊

悄聲說

憑我多年給領導開車的經驗

這位肯定是個副職

正燒香

跟菩薩要求轉正呢

晚上有人管飯

飯后安排洗澡

說是誰誰誰洗過的池子

我一哆嗦起了一身的

雞皮疙瘩書記他們

歡得很說走走走

第二天

那幾個人賽著抓癢癢

幾件白襯衣里

隱隱透出些血絲

有些話沒法說

一個女人笑另一個女人

比自己騷

一頭黑豬笑一只烏鴉

比自己黑

一個上海男人笑另一個上海男人

沒有男人味兒

一個東北娘兒們還笑另一個東北娘兒們

沒有女人味兒呢

我使勁地逗我的老婆

可那臭婆娘就是不吃這一套

她說明天就是年三十

你要是再不弄些錢回來

我就去跟你的同學楊百萬過去

到時

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十四歲

十四歲

跟表哥去貴州的安順

干建筑蓋房子

平房兩邊有門

地下是坑

竣工以后表哥

鄭重其事地用毛筆

分別在兩道門上

歪歪斜斜地寫上了

“男”和“女”

那天晚上

我第一次喝酒

醉得一塌糊涂

夜間起來五次

分別進了“女”門四次

“男”門一次

我表哥拎著我的耳朵

笑著說

你要看清了

天亮以后再亂走

就麻煩了

世界地圖

墻上掛著的

那一張世界地圖

只是世界的一邊另一邊

在另一張地圖上

桌子上放著的

地球儀

只是世界的某些地方

另一些地方

在另一個地球儀上

眼前的這個世界

只是已知的一部分

那些未知的部分

即使在另一張地圖以及

另一個地球儀上

也不曾出現

虎園

二十年間動物園沒變

虎園沒變那只老虎

沒變

二十年前我去看虎

一個小孩看一只虎仔

相看兩不厭

十年前帶侄子去

侄子拍遍欄桿

虎須倒立

虎嘯震天

上周帶孩子去

虎皮尚存

虎勢已去孩子指著老虎說

爸爸我不看貓

快帶我去虎園

老虎連證明自己的念頭

都沒有眼皮耷拉著

幾只綠皮蒼蠅

圍著他的兩堆眼屎

蜻蜓點水

突然悲從中來

虎且如此況我乎

綠皮蒼蠅圍著我的眼屎

已經不遠

母女

像俄羅斯套娃

一大一小有時

合二為一有時

一分為二

一個三十歲一個三歲

母女裝

其實用不著

傻子都能看出

這是一對母女

因為喜歡“母女”這個詞

這個女孩

就讓自己成為了一個

單身母親

她要親自詮釋“母女”這個詞

她果然把這個名詞

變成了動詞

和形容詞

父親

做了父親以后我

隨時隨地表現得

像個父親樣

孩子回了老家

我仍然是一個

父親

過馬路在游泳池的淺水區

在溜冰場

我總是隨時做好

出手扶一把的準備

我警惕

監視著每一個孩子

手隨心動

心隨眼動

那些孩子的母親也在

我的監視范圍之內

那些做了母親的女人

目光堅定清澈

不會躲閃

她們眼里的孩子

她們眼里只有孩子

多深的愛!

對我的注視

毫無察覺

漁父

八個老家伙在雨夜里

縮成一團

暴雨來臨

他們躲在楊康的船上

靠吹牛

來抵抗這暴風驟雨

暴雨初歇牛皮不歇

楊康說你們年輕時

盡泡別人家女人

花自己的錢

看看老五他爹

泡的是公家的女人

花的是公家的錢

老五是這條船上

惟一的干部子弟

副主任的公子

老五有好多干媽

老五最年輕的干媽

是他小學同學

老五嬉皮笑臉地說

我也不知道鄉上那些女人

還有哪位做過我的干媽

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幾個老男人

幾顆懸著的心

白狗

小區里養了幾只寵物狗

有一只白毛的

每次見了我

都追

到我跟前就停下

眼里透著柔情一副

想交流的樣子

昨天

我剃掉了留了十年的大胡子

一臉的白凈

小區的保安

攔住我不讓進

那只白毛的狗

從我身邊經過時

看也不看我一眼

自顧自地

追前面那只公狗玩去了

感情

我在那只白狗眼里

只是一只直立的

公狗

刀

家里那把切肉的刀太鈍

老婆在埋怨

我從床底下找出一把

年輕時用過的匕首

三下五除二

就讓那堆糾葛不清的肉筋

條理清楚

事后

老婆對這把匕首

刨根問底說

怎么從來沒見過呢

我僅僅是露了一小手

就讓年輕時的鋒芒

重新閃現

年輕時那么多肉

十五把匕首也不夠用

可現在

我只能對老婆說

隔壁阿貴的一把破刀

擱到今天也不拿走

做夢

我不做夢

有什么用呢

金錢美女我不喜歡

這是假話

錢已夠用除了老婆

我還有初戀

還有撕心裂肺的

心旌蕩漾

做夢無非是人生之中

多幾個美女

陪你喝酒睡覺

我自覺體力不支咱不在女人面前

丟人現眼

視金錢如糞土啊呸呸呸

那是共產黨員我一個群眾

境界還沒這么高

老百姓錢不能太多

老婆一個就夠

退休以后

多活幾年打打麻將

陪陪老娘逗逗孫子

把幾個老對頭熬死

這是

惟一的夢想

一個說明

有人打著我的旗號

從北京去到微山湖

吃喝玩樂觀鳥(順手掏走了兩枚鳥蛋)

釣魚劃木船調戲婦女

口出狂言能擺平誰誰誰最后

吐了一地

晚上微山湖的朋友來電話說朱零

你的朋友來了

我們照顧得很好

我的朋友分布在

云南浙江甘肅山東的

一些縣城農村小學校文化館

有一兩個當官的

也是副職

他們與我肝膽相照心心相印

三五年不見也不妨礙

電話里罵娘調侃

我很少介紹朋友去某地找某人

混吃混喝這年頭

我的那些朋友還沒落到

要靠我的名頭

行走江湖的窘境

我北京惟一的詩友

是掛在墻上的毛主席

他還掛在了許多車子的后視鏡上

如果真有人打著我的旗號

從北京

給你們打電話

他應該操著湖南口音

對著你的手機說喂是某某嗎

我是潤之啊朱零的朋友

晚上到

你給準備個房間找幾個人喝酒

有女詩人嗎——

但是潤之找你們的可能性

為零

其他打著我旗號的人請你們

恕不接待

北京這偉大的首都

相識滿天下

知己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