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眉的詩(10首)

訓虎師說

團長說你神志已亂

將在籠里度過余生

你的虎性沒剔干凈

怪我，我的傷好了

你呢?一縱即逝的

虎性，把身體面具

拆卸，破扇的王字

和柵欄交感風獵獵

我配了新虎，人心

隨虎鑄形。而你非

你，再拽不出回音

挽歌

你最后一次為表上發條

時間犁過身體，也索引

止痛針和周圍

你最后一次費力地睜眼

霧眼里閃著我們的乳名

像落入迷宮，你無力地揮手

你最后一次試圖說話

聲音塌陷，高不過一身嶙峋

沒人聽清，你抿緊語言的底片

你最后一次呼氣，有人喊

7點12分，這大約的數字果真

越過你，替你用鏤空呼吸?

數月來第一次，你躺得筆直

掌心塞入短鞭，意志住進

這一喻體，疼痛的群羊也化為

趕來的村民腳下的新泥

你在參與儀式嗎?多年后

返鄉，蓋上故土。他們鏟土時

交換白酒，黝黑的肉體里記憶

鴉雀無聲，鞭炮，樂人的吹打

像骰子一擲，最快地撤走出神……

穿過田野，有人灑新型除草劑

有人拔苗，梧桐在風中

洗“我”這把亂牌，難道

你已不在我們之間?

公園里

機尾噴一次性筷子，夾月亮

旋即自我膨脹，消化

蛙聲里的繁月，刮著湖面

兩個孩子的跳躍比賽

進入中場休息，模仿的

體育頻道，還在播隱私:

王坦克喘氣，徐栗子咬指甲

去年此時，我夸一個臨終者

今天的表現:疼得好些

胃口好些，他笑——

跳躍繼續。不遠處

木馬磨出音樂，而風——

點播石榴花，照月

臨籽實，和亡靈書

葬禮

上午一陣稀落落的哭聲

晚間傳來豫劇

唱腔竭力，但有些鈍

像摸索死者的聽覺時碰了壁

她是誰呢?

我們一定在菜市場見過

她也為雪中飛漲的價格

吃驚，盡管白發

學著習慣這些不速之客

現在口音鑲在風口

“能飲一杯無”的無字

轉義為探向無底的目光

一站

這是田園

遠景中有教堂

修化工廠的消息

攪得村子六神無主

聽說莊稼下

埋好了管道

她伸手所指

像是夢境的根源

半失明的老人枯坐輪椅

守望院落的麥粒

他的記憶以鳥影

筑巢，一揮手轟散

沉淀，沉淀

沉入名叫痛苦的杯底

村口兩只狗溫柔對望

眼中夜涼如水

看門人

花壇里一只貓穿梭

皮毛的灰燼色緊張

為每一瞬間，鑿一個空位

默契著主人對永生的熱忱

他復述每張治愈的病例

結尾簽上“神的力量”

而我的病寫不出病歷

像一里外的流浪漢，趁月色

晾曬他所有的餅

有的霉點已郁郁蔥蔥

這絨狀物質，是他的病

從加工夢的車床刨出

以風為型，如積云細摹碎石

而看門人確鑿無疑

他剛學了“芫荽”兩字

感到筆畫像神的指印

恐懼突至，也可被雞冠花

釀造的血色地平線一筆勾銷

狐疑的殘羹一一傾入院中腌缸

月下的倒影儀式，清晰又溫暖

周年

這塊墓地，以剛收獲的麥地為巢

等繁星的哺育，粉蝶像兩滴乳汁

在風的嶙峋中滾動，五歲的向陽

跳閃開故人西辭黃鶴樓，他關心

不遠處的挖掘機，奧特曼般揚肘

大人想著生意，盡管更迭的枝葉

斷續織夢境之巢，助他們在午后

沿高速路的光調，壓上暗色砝碼

藤蔓說

媽媽在花盆里種南瓜

淡綠的細藤蠕動

臨空，搜索鈣的定音鼓

我把鐵欄給它，它說

我不是尾生，或倒立的啤酒瓶

我不練推拒的等待術

時間逆時針，刨出我的手指

和對面的卷云，取則于海的木耳

給我巴赫，對位的山路像復卦

從光中剝落飛魚流彩，不可能的

果實，正是崎嶇的平居心凝聚

一刻

這條街通俗

也通日落

流年的隱喻

就是不歸地返真

像輞川

流入王維的筆觸

而今，詩以空心山的

死角為觸

折回自身

為何不

以我為動詞

虛接這流金之靜?

賦格的藝術

半透明的月光

深一腳，淺一腳

在海面行走

什么風把它吹來

也在海面

摩擦出熱度

魚兒疑問般洄游

我在哪里

去向哪里

而入骨三分的航跡

速朽著答案

記憶的倒影

渾渾噩噩

質地多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