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的哲學

一

我首先想到的是“薇”的角色。寫過《新十四行:前世后生》前四章，陳陟云意識到必須為長詩建立一個內在結構，用它為全詩設置一個基調，一種秩序。這個基調就是佛教精義。他意識到人生是有限的、局部性和甚至是荒謬的，那么只有一個東西是無限的，是可以被認知的。他再次假托全詩惟一的傾聽者“薇”來完成這個任務。“薇，心懷佛性的人，便能看見‘生’的光芒/穿透陰陽環抱的必然與偶然/如風中飛行的種子，孕于隔世的根須/泥土中長出骨頭，月亮投影下形體/一生的焦灼和苦痛，始于母體內部的掙扎/生而自由的假設，擁抱肉體撕裂的回聲”。“薇”的真實身份是粵劇主人公李煜的紅顏知己，她幾乎是一個完美的化身。她與李煜是一個絕望的故事。陳陟云對這個古典題材的挪用，表明他已窺穿了人生的無意義，于是“薇”在《新十四行:前世今生》第五章中再次充當了一個符號的角色，她代替詩人完成了一次對浩瀚神秘世界的觀察:“心懷佛性的人，便能看見‘生’的光芒”。

通過“薇”對讀者視線的轉移，陳陟云顯然完成了將世俗生活向精神生活的重新置換。但我不禁要想，這種置換就那么容易嗎?因為人生存在社會的網絡里，社會對人的定義決定了他的存在是無意義的。然而人可以通過虛無、虛構來建立另一種想象的秩序，這就是詩歌之所以在滾滾塵世的威逼下仍能存在的一個理由。因此，“薇”在陳陟云這里被賦予了詩性的含義，例如純真的愛情、幻想、終身相托，等等。這個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女人，在陳陟云的詩中得以復活。我感覺《新十四行:前世后生》的前幾章的描寫，一直在“我”與“薇”之間掙扎，詩人寫出了人世的混亂、無著落感，寫出了愛的虛無，和被愛的不可靠性。它是亂局在個體經驗中的體現，是現代社會中蕓蕓眾生的集體性的焦慮。但是，再這樣下去，長詩也可能會陷入某種重復，和審美的疲勞。于是，“薇”的詩性所指被詩人悄悄埋下了佛教的邏輯。陳陟云把佛教“生”、“色”、“受”、“想”、“行”、“識”、“老”、“病”、“死”作為一種認識世界的裝置，深深埋進了第五章中。通過這種重新裝置，“薇”這時不僅是一個傾聽者，她同時也變成了一種結構、一種邏輯，一種能夠辨析復雜事物，且把前四章重新組織起來的一個敘述中介。她像一個鐵軌，終于將陳陟云詞義糾纏、修辭紛繁的詩作與一種更深邃的思想進行了對接。

不明真相的蝴蝶，飛越“圓寂”或“涅槃”的詞義迷惑

與花共舞，把雖死猶生的光影紛紛折落

寂靜的境界來自渺不可及的遙遠。只有舍利子的陳列

或者塑像的孤獨，見證人間的生生不息

二

接著我想談談第五章的結構。我談本章結構仍與“薇”有關。正如我在第一節涉及到的，人這一生最基本的關系就是“人、社會與詩”。人是肉體的存在，社會是一種制度和關系網絡，而詩卻是一個莫須有的存在。人是有，又是無。人通過社會而變成有，然而又是后者使他變成無。于是作為有的人把生的意義托付給了詩，詩在這里并不僅僅是一種分行的文學書寫形式，而是人和社會之外的一種存在。它以無的方式，使自己獲得了永生。陳陟云顯然不想在這里討論西方哲學的問題。他試圖在中國歷史語境中重建《前世今生》的邏輯。

在第五章中，“生”、“色”、“受”、“想”、“行”、“識”、“老”、“病”、“死”在結構上是各節之間的修辭的聯系。某種意義上，它又是第五章的內在結構，是靈魂，是支配者。而這些抒情關聯點某種意義上是靠“薇”完成的。我們來看第四節:

薇，“想”即欲與念，欲集而禍起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大腦中奔突的欲念，如一萬只豹子

向一萬個方向，穿越叢林。交疊而過的光影

從“生”到“病”和“死”，必經“想”的過程。這是人生困惑的核心。“欲集而禍起”，因此只有克制欲念，才能“識破”輝煌背后的虛構性質。然而，識與欲之間又是無明確界限的，識掩蓋欲，欲忽視識，正是在這種意念的疊加中更深刻體驗到了人生的恍惚、無力和無奈。于是，一個古老的敘述在這里復活，這即關于“女人”的喋喋不休的爭論。“薇”是女人，一切顯然因她而起，一切都組織在她的周圍。她是組詩的展開，是抒情主人公“我”的冷靜的旁觀者。認識了薇便認識了哲學，認識了薇便擺脫了關于生存的困惑。所以，陳陟云終于意識到:

以一江春水的惆悵，點燃淚水的源泉

靈魂的堵塞，始于肉身熔巖的流動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薇”不僅是一個傾聽者，她更是一個引路人。她的迷惑性的多重身份，正象征著人尋找自我救贖之路的艱難和曲折。但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一段經典故事在現代的延伸，她的千百次的“復活”正表明哲學是洞穿時間和歷史的。這種反復再三、充滿猜疑的閱讀實踐，顯然表明沒有人能夠擺脫時間和歷史對自己的觀察，也沒有不通過它們的檢驗而獲得真知這樣一個道理。于是，我發現上述那些詞語在向“薇”聚攏，松散的結構在凝成一個中心。我們不再感到那些奔突的意念、詞語、情緒四下散去，一道亮光橫穿整首詩歌，第五章由此獲得了內在精神的完整性。而在我看來，這首詩里有雙重的結構，表面上是“我”與“薇”的對話，對關于“解脫”的敘述，而深處結構卻是佛教的警訊。“薇”把二者聯系在一起，從而形成閱讀上的共振效果，形成優秀詩歌都應該具有的潛在的張力。

三

我們再來看組詩從“結局”為起點的對“開始”的重新敘述。哲學是“向死而生”的學問。不能面對“死”的拷問，便不能展開對“生”的意義的思考。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然而，哲學的難度就表現在對于死的思考的難度上。陳陟云把對“死”的恐懼安排在詩的最后，恐怕有他的考慮:

薇，我們站在生的懸崖，“死”便是無底的深淵

眩暈，顫栗，無邊的恐懼，凝集而擴展的暗

界限對接的鋒芒，戳破思維的囊袋

流淌一片空白。渴意之水如此失真于時間的背影

生命的脆弱，倉猝，無法虛擬靈魂的走向

他分析了關于死的深刻經驗，讓我們感知由它而引起的徹底的虛無，因為“‘死’便是無底的深淵”。它更是一種徹底的滅頂之災，“眩暈，顫栗，無邊的恐懼，凝集而擴展的暗”。這我們就不能不警覺了，詩人一上來就讓我們感受到一種極端的體驗倒底是為了什么。他顯然是想把我們對“薇”的關切，強化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我想這是因為他意識到自新時期以來，關于死的抒情都表現出它們過于理念化而沒有坐實在生存價值上的緣故罷。這當然是第五章比較好看的一節。按照黑格爾的說法，所有“真實”的東西都不是“感性”的存在，包括女人、財富、地位、虛榮等等。所謂“真實”只有被“理性”認識到，它才構成意義，被稱之為“真實”。

我看到，前面對“薇”身份的識別是要她完成于“世俗生活”敘述者的剝離，而她與本詩結構的關系，無非說明作者重建作品秩序的努力。在前面兩節，她仍然是“感性”的化身，是一個女人，頂多是作為陳陟云在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替身而存在的。如果是這樣，那么她就具有“無意義感”。她還沒有成為被“理性”所認識的對象。而我是在讀完前四章之后，才意識到陳陟云設置一個“薇”的傾聽者和引路人不是沒有道理的。換句話說，沒有前四章的沉淪、掙扎、困惑和痛苦，第五章是難以成立的，即使成立也是沒有內容支撐的，是一座沒有地基的思想的金字塔。而所謂“地基”就是我反復強調的“理性”的認識過程。而陳陟云要完成“感性”與“理性”的對接，他必須關心“病”的問題:

薇，“病”是肉身機件的缺失，老化，和殘損

時間軸承永無停歇，咀嚼著生命的齒輪

軀殼的讖語被解讀為端粒的長度

染色體的寓言，空陷于遺傳天意的輪回

必須通過“病”來觀察“死”，才能使“病”獲得某種驚人的意義。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它:“我的主題不是身體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被當作修辭手法或隱喻加以使用的情形。”但她有警告說:“不過，所有的證據都顯示，對結核病的崇拜，并不僅僅是浪漫主義詩人和歌劇作者的發明，而是一種廣為流傳的態度，事實上，(年紀輕輕就)死于結核病的人被認為是具有浪漫氣質的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桑塔格告訴我們關于“疾病”思考的兩個方面，一是通過分析“疾病史”來證明它如何“被修辭”和“被隱喻”的一面，這是該書最重要的觀點之一;二是關于“病”的“矯情史”，由此幫助我們觀察詩人表現“死”時再思考它的深淺度。按照桑塔格的觀點，“病”作為對于“死”的隱喻恰恰顯示的是人無能為力的深度，人對病的恐懼很大程度上指向了病的終點——死。“薇”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組詩惟一的傾聽者而存在的。但是，如果對于病的敘述變成了一種姿態，那么這種思考就變得沒有意義了。比如，當我們想到出現在許多民辦雜志上關于死的矯情的敘述，想到它可能作為一種“矯情史”在影響我們對人性復雜性的辨析的時候，這種擔憂也許并不是多余的。

四

“薇”的哲學當然在很大程度上象征著一種非常理想化的生存的狀態。更多時候，我們并不是與哲學生活在一起的，而是與世俗的觀念終日相伴的。這種感覺讓陳陟云驚懼到存在的脆弱和人生的短促，因為如果哲學在這里只是一個臨時的盾牌，那么它隨時也可以被取消:

透過虛設的容顏，折射幸福的淚水

江山高不可問，美人終成白骨

光圈留下的影象，只是時間無助的一瞥

作者讓我們看到，“淚水”因為常常被“虛設”而變成了挽留的“影像”。“江山”也就是歷史再難回復，而只能落入“無助的一瞥”。這是經歷了萬千虛榮和輝煌的人，才能體驗到的刻骨銘心的生活感受。然而，怎么才能克服人性脆弱的一面，解決因無常、無助而帶來的綿綿無盡的虛無感呢?作為一種更為技術化的手段，或者我認為是一種超常的能力，陳陟云在這里借助了兩個方面的力量:一是李煜與“薇”的愛情神話，他相信這古典執著的相戀相依終能穿過時間的厚墻，戰勝人的局限。因為越是遙遠的古代故事，就越具有經典的意義;另一是他始終在冰冷的敘述中鋪墊著含蓄而溫暖的調子，例如，“前世的光澤，隱入一杯酒的濕度/紅羅錦簇，六宮粉黛，如風過無痕/霓裳羽衣，琴瑟天籟，猶水滴匿音/今生的茫然，以一只槌的清脆/構筑遠方的景致。”又如，“完成塑造的洗禮。鎮守憂傷而錘煉幸福的孤獨，始終占據自由的高度”，等等。李煜雖然痛失江山，但他有對江山永不消逝的回憶，那是溫存、美好、幸福;而“薇”的哲學就是從生到死、然后由向死而生的寄托。當然，這仍然是陳陟云的一種假托，借古人假托今人，借傳說寄喻現存人生的思考。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李煜的“江山”無非是一種不留痕跡的轉喻，是一個永遠都無法戳穿的神話故事。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反復在《新十四行:前世后生》遭遇這樣的句子:

而木質的長眠，卻使轉世的虛構，長為茂密之林

不明真相的蝴蝶，飛越“圓寂”或“涅槃”的詞義迷惑

與花共舞，把雖死猶生的光影紛紛折落

詩人是要我們相信，這不斷克服有限而傾向于無限的能力，就來自于佛的力量。來自它的提醒，它的安慰。

2010·1·22于北京奧林匹克公園

陳陟云簡介:1963年生。198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法律系，之后一直在廣東佛山工作。作品入選《中國詩歌精選》《中國新詩年鑒》《2007中國最佳詩歌》等選本，已出版詩集《燕園三葉集》(合集)《在河流消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