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組詩)

作者簡介

劉福君，1964年8月28日出生于河北省興隆縣。當過兵，經過商。1999年畢業于廊坊師專作家班。著有詩集、報告文學集，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中國作家協會霧靈山文學創作之家主任。曾獲第二屆徐志摩詩歌獎、《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

門前的小河

河水越來越小了

魚兒越來越少了

黃昏的時候

父親站在河邊

他最擔心的是

將來的月亮和星星

還能不能在小河里

洗澡了

大海在等待

小河和小蝌蚪一起找媽媽

父親望了望遠方

父親的憂慮

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小河在身邊，就像孩子

誰能把她留住

水兒打個漩兒說

走了我還回來

乘著吉祥的云彩螢火蟲

我睡醒一覺的時候

一個墨水瓶來到枕邊

一對螢火蟲

正在里邊一閃一閃

先是一陣驚喜

我想喊

可是父親的呼嚕正酣

再見螢火蟲

心

一下子熱起來

當我得知，小小螢火

與愛有關

黑夜里那一星光亮啊

那丁點兒的暖

照我的路，暖我的心

年復一年

而今，面對夕陽里逆光的父親

我把內心幾十年的螢火

化作手中祈福的燈盞

溜溜達達的父親

你每天從家門

溜達到河西

一華里的路程

剛好是你活動筋骨的距離

不緊不慢，溜溜達達

隨便找一塊石頭坐下

看一看青山不老

瞅一瞅溪水常新

青山印著你的足跡

小河有你童年的嬉戲

父親，對岸還曾有過你

心中的桃花源啊

一對起舞的蝴蝶

可幫著你找回了

翩翩青春的回憶

父親，你起身的時候

千萬慢點兒，再慢點兒

當我不在你的身邊

就讓小樹扶你一把吧

風中嘩嘩作響的樹葉

是我的祝福，也是歉意

打倒劉德

1970年，我6歲

一層層雪花鍍亮夜晚

借著夜色我溜出家門

跑到學校操場去看熱鬧

父親已被“無產階級專政”

和黑幫們站成一排

彎著腰，低著頭

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

家族里一位叫劉銀的叔叔

突然帶頭高喊:“打倒劉德!”

我覺得挺好玩，也跟著高喊

“打倒劉德!”

我離父親很近

他瞥見我舉著小拳頭喊叫

噗嗤一下笑了

“劉德不老實，態度不好!”

一個帶著紅袖標叫付慶的民兵

突然飛起一腳

重重地踹在父親身上

父親一個趔趄差點被踹倒

“無產階級專政”的大鞋印

懸在父親補丁連著補丁的褂子上

多少年了，這個大腳印

一直懸在我的心上

幸虧是懸著沒有落地

剛強的父親至今不倒

黃大嫂

黃大嫂不是黃大哥的妻子

黃大嫂是一個母牛的名字

春天跑青的時候

有一天牠突然滾了坡

趕巧，父親經過

箭一樣躥過去

拽住了黃大嫂的尾巴

跟著她滾了兩滾

終于把黃大嫂拽住

老少爺們兒趕到時

父親快要堅持不住了

眾人把黃大嫂抬到平安地

父親面對眼前的懸崖

比黃豆還大的汗珠子啪啪直掉

從此黃大嫂再見到父親

先是佇足，低著頭

舔父親的手掌，爾后

仰起脖子哞哞幾聲老淚

父親為吳學志送葬回來

一連幾天不想吃飯

覺也沒睡好

嘴上都起了火泡

吳學志是我們莊里

最能干的年輕人

和我家三哥同歲

小時候吃不飽

瘦得跟麻桿兒似的

長大了老實巴交又能干

終于在30歲時娶上了老婆

這幾年他拼命掙錢

準備蓋幾間新房

給兒子張羅媳婦

不料在鐵礦上班的他

被一塊巨石砸成了肉餅

“唉，吳學志連一天好日子

也沒過上!”

父親對著村前的小河嘆息

有幾滴老淚

砸傷了流水

送

1974年

實在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我們村很多人闖了關東

吳海當年是生產隊長

“連隊長都要逃命去了”

父親不停地吧嗒著嘴

送吳海他們全家上路走的那天

父親把家里僅有的幾個咸鴨蛋

突然塞給吳海

掉頭一把一把地抹淚

父親當時是村干部

面對逃離家園的鄉親

他像吃了黃柏

苦得臉都黃了

至今一提起東北倆字

父親的臉色馬上變得陰沉

他用手拍打胸口

那里邊總是疙疙瘩瘩

老支書

我在花果山莊

建了一棟600平方米的別墅

有人說是總統套房

趕巧，別墅裝修完工

父親正好來縣城看病

我安排父親住了進去

服務員多嘴:

“您今天晚上就是總統了，

好好在這里享受吧。”

父親一聽

先是一愣

噌地一下站起

“我最大當過村支書，

總統連想都不敢想!”

父親一甩手走出房間

樣子比總統還總統

就是皇上來了

也勸不住

倭瓜車

童年，父親給我的

唯一的玩具

是他親手制作的

倭瓜車

他把一個圓圓的金黃的

老倭瓜，穿上秫秸

做成獨輪車

我推著這車子

樂顛顛地在村子里

轉來轉去

一個倭瓜，那可是

當時全家人的一頓飯啊

至今我看見孩子們的玩具

一下子便想到

父親的慷慨和大方

去年，我買上奧迪A6

拉著父親欣賞

一路喜鵲登枝的春光

而父親什么也看不下去

敝了好久才問

“買這車花了多少錢啊?”

“50萬個老倭瓜吧。”

父親望了望我

似乎沒聽明白

我也一時沒法給他說清

除了不能忘的

他全都忘了

父親啊

奧迪也好，寶馬也罷

在我前面引路的

一直是您親手制作的

小小的

倭瓜車

羨慕

爸爸

我越來越羨慕你了

日出而作

當午鋤禾

日落而息

擊石而歌

炕頭上

幾盅小酒

心腸具熱

自轉，公轉

日月奈你不得

爸爸

我的手機

真的已經成為手雷

不管在那兒

人家都能把你找到

一根弦

時時刻刻繃著

更讓我煩心的是

我每天都要去跟人家

點頭哈腰

這哪是咱爺們的性格啊

可為了讓虛榮更虛榮些

我只好違背著良心

干一些再干一些

蠢事

爸爸

我現在最大的心愿是

帶著媳婦回到老家

種上兩畝三分地

每天澆一澆白菜蘿卜

用青草和野花喂豬

養幾只雞和鴨

在房前屋后的鳥聲里

過好每一個時辰

爸爸

你也許怪我胸無大志

四十啷當歲

正是干事的年齡

可我確實累了

一身毛病加一塊心病

兩道愁眉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