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利麥.燕子作品

游牧

非常遠，一滴淚

是從遠方流來，自西向東

現在，我要流回去

皈依草原。從草皮里扒出父親

我要他把我抱上馬背

騎馬射箭

用他的淺草沒我的馬蹄

用我的馬蹄表默數噠噠遠去的蹄音

父親，此刻風不吹我也低

歷史那么遼闊

我只那么一點綠一點根須

父親，你要把我掛在眼皮底下仔細辨認

把我抱上馬背，抱上游牧的日子

上馬也不為兵，下馬也不屯田

我們只在肥沃里遍插故土的親切

多遠也要回去，多遠

也要把苦難背出深山和草原上的父親相認

自東向西

備足雪山戈壁，回家的人

悲傷也放得那么高，那么遠

當我指給我看

我的詞語所及說不出與之對等的疼痛

父親，碰到疼處

我還將包扎一場戰(zhàn)爭

赤手空拳對付一個冷兵器時代

和你的血匯合，澆灌牧草

不經商，不做

工匠、官吏、學者、軍匠、炮手、士兵

以胯下一匹啃食夜色的白馬

我逐水草而居

只為喊出逐水草而居的父親

高處

大地上有你們暫時的住處和享受

我只在夜晚或你們午睡的時候降臨

我將把你們從地下取出

只有我，深知這返本還原的幽玄

白云朵纏頭，我確是隱去了真容

載了沉重的烏云正被趕往死亡

我準許你們借雨水復活

坐在田埂上，結出果實

我的白馬清雋，門前萬疊云山

我不望你們供給或者奉養(yǎng)

你們自食自果。沒有誰虧負我

沒有誰能虧負我，你們自足或者自虧

我的天堂門口，漂泊著

失去樂園的魂靈。沒有誰敢

露出肉體，從我面前經過

我開始流淚，并折取樂園的樹葉

暗中為他們遮羞，我開始擔心

我怕有一天你來看我

園中蕭瑟，我站在光溜溜的樹下

羞于見你——

注:高處*，引自《古蘭經》第七章

你穿著我的身體

假裝愛我

我懷疑，你穿著我的身體

可是，這不是事實

事實是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孩子

一小塊土地隆起了腹部

它們懷孕多次，多次

拒絕分娩的疼痛，你

——胎死腹中

之前，你難過了一會兒。

難過一會兒，把眼淚給我——

叮囑幾句，把沉默給我——

握著我的手，把顫抖給我——

割斷路途，把漫長給我——

把眼淚，沉默，顫抖，漫長

——給我

給我懷孕的苦楚，野草叢生的肚腹

小了掏空些，大了填把土

給我合適的大小

恰如其分地“懷著”你

你，穿上了我的身體

你穿著我的身體假裝愛我

我明明“懷著”淡忘和平靜

卻偏偏——

戀戀不舍，念念不忘

破繭

開始是和自己糾纏，

被一根絲圍困。喊不出聲

錦緞樣的心事，瘦得

越來越像一只蝴蝶

——越來越凌亂

你倚著一根白發(fā)絲休息片刻

想著怎樣從細微的線索中掙脫出來

后來黑夜降臨，后來墳墓打開

你看著兩只蝴蝶沿著一條月光飛走

然后是成百上千只，成千上萬只

墳墓一下子空了

——空，千絲萬縷地空

小雪

從小就輕手輕腳，長成大雪了

還是輕手輕腳

沒什么不同，來過的她從不敲門

小雪窗前一閃，大雪門口坐坐

幸福是潔凈的

潔凈地讓陽光歌或者哭

我盡量保持平靜

反復練習壞天氣里潔白的呼吸

她，穿著小碎花的美

那些輕輕的部分飛來飛去

她穿著小碎花的美坐在門口

多年前的腳印，抱在懷中

她穿著小碎花的美坐在門口等我

除了等，我們無話可說

我比你早一些……

我比你早一些起床，生火

并打掃燃燒后黑色的灰燼

趁大地潮濕

更早一點去煮一些谷物

這些谷物你一旦愛上

是會饑餓的，不可遏止地饑餓

饑餓是滿足不了的

我必須提早去煮那些谷物

讓它們沸騰，再次成熟

提早告知它們忍住燙傷一粒粒溫暖

要一縷縷侵入，一小口一小口地熱愛

要與花朵默契，抵達芳香

我比你早一些

我愿意比你早一些窸窸窣窣地活著

比血肉與靈魂早一些罩上微暗的光

比谷物和炊煙早一些成熟

比圍坐桌邊的事物和面孔早一些憑吊和放逐

比俗世，早一些打開柴門

不知不覺又走到你家門前

天一黑，又走到了你家門前

今晚你半遮面，嘴巴

微微上翹

怎么看怎么像在微笑

那么多眼睛

給它們片烏云哄它們睡吧

只剩下我們。多好

我舉杯，飲酒，自己買單

你思故人，假寐，獨上天涯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你家門前

多好——

我對我的影，你照你的霜

舉頭，低首

——不稱兄道弟

謊花兒

不結果，不囚禁心事

不動不動就虛構南瓜車

迎娶灰姑娘

謊花是真花。

它純粹地開，不由自主地開

沒指望修成津津樂道的正果

它只是另一朵花，坐化

今生的庵堂

點自然的香，斷虛妄的香火

曉風露宿，它還是那么美好

花朵之內不招納神明

不結交心愛之物

這一次，就這么小氣地來

狡黠地來。什么也不帶

除了自己，什么也不失去

天空，不輕也不重

向上，一層摞著一層

窗口摞著窗口，生活摞著生活

向上，一層隔著一層

窗口隔著窗口，生活隔著生活

這樣的想法有了鋼筋鐵骨的模樣

像林立的大廈——

道路也直立行走，人一樣活著

信仰天堂。然后

觸摸到天空，戛然而止

怎么來的怎么回去

怎么回去的怎么重來

經過頂樓——

你和鳥有著同樣的失望

你用風編織鳥巢，只有風在

用陽光涂抹周身，越抹越黑

一些事物之上是和你保持距離的天空

它不輕也不重

一朵云飄來，你就近接些雨水

——又被云，就近收了回去

燕子飛

——春天多遠，飛多遠

沒有哪一片天空缺少虛構的屋檐

你比春天飛得高，飛得緩慢

你讓一個季節(jié)天南海北著分開思念

你飛的姿態(tài)若離若即

我所見到的春天都是在低處

每一顆種子都放棄了到天空安家的打算

秋風漸緊時你的囑托也接近尾聲

我也將被置放低處，沉陷潰敗

天空是空的

樹木開始無牽無掛

好在塵埃里幸存著我的青春

我打開大地的封土，靠泥土維持血液的溫度

——我是泥土的一部分

請允許我抱著沉寂哭一回

允許我，把黑色捏造成精靈或是火焰

允許我靠一丈白棉布虛構一萬畝棉田

然后，我等著冬天路過

先分開，再相認

我們是先分開才相認的

整整三十七年

我坐在你身邊還是塊肉

我寫給你的詩，卻是有些不足的

四十年光陰

上午，中午直至下午

已經準備好深呼吸

從肩上垂下來的兩根辮子

黑亮著，梳理了二十余年吧

現在，叼住它

一頭青絲，你要一根一根地咬斷

細密的疼，要一綹綹嚼咽

不記得，是不是覺察到了

不得不分開

也不知道分開有多艱難

傍晚了

肯定是我先想著離開你

肯定是的，這幾年我一直這么想

那是一次無可挽回的

無知的裸奔

在溫暖中轉身，我追趕著光

另一種溫暖

再沒遇到可依賴的黑暗

我們被溫暖和光隔離，

你的發(fā)絲亮如白晝。

聽人說:我夜夜哭;

晚霞哭碎了，以紙屑的形式

鮮紅地貼遍，人來人往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