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孕”事

一

“我懷孕了。”晚飯時候，我突然說道。

關慶正盯著電視屏幕，我一句話讓他將目光定格在了我身上。他張了半天嘴，卻始終沒說話。我看看他:“人家丈夫一聽妻子懷孕，高興得要跳起來，你好像并不高興。”

“我是有些吃驚……你不是說暫時不想生孩子嗎?況且，就那么……懷上了?”關慶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我說:“計劃沒有變化快。我二十九，你三十，要孩子正是時候。你要明白，現在不是每個女人都愿意冒著耽誤升職、破壞身材、犧牲各種娛樂活動的風險，生個孩子養養的……”

“我們現在的狀況……是不是會對孩子不好?”他小心地看著我，斟酌著用詞。

“這個孩子我要定了。”我裝作沒聽見他的話，起身去了臥室。

心撲通撲通地跳，又激動又緊張。告訴關慶懷孕的事，我是想了好久才下的決心——最近一年我們鬧得很僵。先是他懷疑我和初戀男友續上了前緣，爭吵無數次后，我離家出走半個月，朋友們左勸右拉才好歹勸和。再后來，他單位一個女孩子愛上了他，他招架不住人家的熱情，一起去她鄉下外婆家采風，一住十天……雖然他再三強調，兩人的關系僅至于一次擁抱，可我能相信嗎?矛盾在一次次的解釋中并未解開，反而愈演愈烈。再加上生活中的瑣事、工作上的不順心、兩邊父母不適宜的摻和，最后竟然鬧到要離婚的地步。生活如此狼藉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對關慶的愛，對小家的依戀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婚，最終未離。關慶最愛的一位表姐突然重病，一大家子的重心都放到表姐身上了。我也常常去探望表姐，表姐枯瘦的手抓住我的手說:“人生短著呢，和關慶好好過日子吧。以前那么相愛，有什么不能原諒對方的?我現在只后悔愛你表姐夫愛得不夠……”

我那天一路流著淚回到家。借著照顧表姐，我們沒再提離婚的事，也不再爭吵，卻變得相當客氣。畢竟鬧了那么久，都說過傷害對方的話，也記得對方對自己的傷害。

一個月后我的生日，我買了蛋糕買了酒，獨自吃了喝了醉了。

被關慶叫醒時已是深夜。他有些愧疚地看著我說，忙得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或許是因為酒未醒吧，我竟然哭起來:“你曾經說，今后我的一百個生日都要由你為我過。你不過才為我過了三個生日，就把我生日忘掉了，甚至要把我從你的生活里抹去……”

我越說越傷心，抓起沒吃完的蛋糕扔在關慶身上。他的淚水也流下來了，抱住我說:“我們到底是怎么了，我們為什么要吵架啊……”我們抱頭痛哭，哭到最后，也不知是誰扶著誰，居然在吵鬧這么久、分居這么久之后睡到一張床上去了……

第二天我醒來，身邊空蕩蕩的。可是，昨晚的情形我還記得。

關慶自然也記得。他做好早飯，來叫我起床，兩人都不好意思看對方。

只因為這一夜，一年來的齷齪就完全消失自然不可能。離婚未成或者復婚的朋友告誡我:破鏡再重圓，想再像從前那樣天衣無縫地過日子，根本不可能。復合后的婚姻，多半是雞肋婚姻，將就著過吧!

將就著過?我不甘心啊。

一次次去看望表姐，看到病中的表姐和表姐夫那么相愛，讓人又嫉妒又心痛。表姐一次次勸我，別再提這一年的事了，你們戀愛三年、結婚三年，這一年只占其中的六分之一……

表姐的話是對的。我要和他重新好好過日子，我不想懷著警惕心和他過一輩子。但僵局卻難以打破，如何平復兩人的傷痕?我很苦惱目前的局面……

二

不過，我現在是孕婦了，眼前的局面且不管，保養身體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面帶微笑、早睡早起、聽舒緩音樂;我買最新鮮的水果吃、煲最營養的湯喝。煲好了湯，舀一碗給關慶:“你也喝。”剛開始他還拒絕，后來就坐下來喝了，從最初的無話可說到后來的聊懷孕、聊胎教，我們的話題越來越多。

有一次，關慶說:“我們辦公室的小田自從懷上了孩子，一早上跑幾趟洗手間，說是孕吐。你怎么沒什么反應?”我一愣，他還是關心我的呀。我說:“我媽懷我時反應就不大。再說懷孕的女人各有各的反應，我就變得愛睡覺了……”他點頭，又說:“小田真是講究得很。懷孕后這不吃那不吃，而且家務事也不沾手了，說油煙對胎兒不好……”我嘆口氣:“人家說得對。不過，我想不進廚房也不行。”關慶這次反應倒是快:“以后做飯我盡量包了。”我一喜:“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不過才一周，關慶就有些吃不消了。我說:“結婚后天天是我給你做好吃的，你為我們娘兒倆才做一周就受不了?”他皺眉看看我的肚子:“還沒黃豆大吧?就你們‘娘兒倆娘兒倆’的，說著也好意思。”我摸摸肚子:“寶貝，媽不嫌你小，總有一天你會長成大個子，幫我教訓那個恩將仇報的人……”關慶有些尷尬地笑:“你這胎教不好吧?沒教友善，先教仇恨……”

我愣了，笑說:“對，這樣不好。下次不說了。”我態度好得讓他竟然說不出話來。我說:“你洗個蘋果我吃，給孩子排排毒。”他笑著忙去洗蘋果。我吐了口長氣。這么久以來，我們首次對話臉上有笑。雖然都笑得有些勉強。

笑了第一次，下一次就容易多了。況且，我們努力在討好對方，就像剛談戀愛。他下班時接我一起回家，我買他喜歡的“多味軒”鹵牛肉做他的下酒菜，晚飯后散步成了日常功課，說說各自的工作、朋友的趣事，更多的是如何對孩子進行早教——他最近熱衷于讀這方面的書，說起來一套套的，讓我吃驚不已。

那天在廣場上散步，一對中年夫婦正打羽毛球，一不小心球朝我打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后退，驚叫了一聲。關慶急了，將我拉到身后，對人家橫眉怒目:“看著點兒啊，打著我老婆了，知道不?她懷著孩子呢!”人家被他吼得回不過神，只能不停地說“對不起”。我窘得不行，拉著他就走:“嚷啥呀，生怕人家不知道我是大肚婆。”“嚇到了你和孩子咋辦?”他臉紅脖子粗繼續嚷，我緊緊拽著他的胳膊，說不出話，整個人都軟著，溫暖地軟著。

多好啊。我們前段時間固體般的生活正慢慢變回液態。

他出差半個月，居然天天來短信問:“寶寶媽今天感覺怎么樣?”沒鬧離婚前，我們互稱“親愛的”或者“寶貝”;鬧離婚的時候，自然電話少、短信少，見面也是指著對方的鼻子，叫著對方的大名;表面和解后，與對方說話都沒有稱呼，最多叫一聲“喂”;現在他叫我“寶寶媽”，他自然是“寶寶爹”。這樣的稱呼，沒有了甜膩，卻有了另一種親昵，很踏實的親昵。

可是，這踏實的親昵卻讓我更加不安。因為，我肚子里，其實根本沒有這么一個“寶寶”。

三

這之前，月經兩個月沒來了。原本這一年來“老朋友”也不太準。后來突然擔心了，因為和關慶有那么一個夜晚。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懷孕了?買測試紙、驗孕棒都顯示沒有。還是不放心，去尿檢，結果還是陰性。我松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又格外沮喪。

扔掉醫生開的激素處方，我找到做中醫的閨蜜靜悅，想還是吃中藥調理更好。靜悅是多年的朋友，我和關慶的事她自然都知道。她邊開方子邊嘆氣:“我是庸醫，只能醫身不能醫心。你這是心病，得打開心結才能痊愈。”我說:“現在我也想和他好好過下去，可心里的墻還豎在那里，我們現在簡直就是熟悉的陌生人。不管怎么做，都回不到從前了。”

靜悅也替我為難:“這心理陰影不散，日子就不會好過。唉，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現在你們其中一位突然遇到一件難事，比如就是你吧，突然生重病了，另一個人傾心照顧，這一場病好了，共同經歷了一場磨難，兩人的關系肯定回到從前……”

我啐她:“你咒我呀!”靜悅笑:“你們要是有個孩子事情也好辦，孩子是父母關系的潤滑劑。你看我和之田，鬧得再兇，只要女兒一有個啥事，兩人立馬黏合在一起奮力解決問題……好好吃藥，早日生個孩子，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靜悅的話未嘗沒有道理。共陷某種災難共渡難關，總會激發出內心情感，打破僵局，讓感情走向新生。可是，誰愿有災難啊，想想表姐的病痛就讓人揪心。“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我拿著靜悅開的單子，走一路想一路。也就在一剎那，我突然決定:那么，就讓我有個孩子吧!

于是我“懷孕”了，也就是我自己讓自己“懷孕”了。我要我們有個共同的關注點、共同的話題、共同的方向……

現在，我的目的似乎達到了，我和關慶之間的堅冰已經破碎，我們的春天已經到來。可如果他知道我用一場假孕來欺騙他，他又會怎么看待我?我們的關系是不是會重新封凍?我越想越害怕……

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出一個圈子反被另一個圈子套上。趁他出差在外，可不可以騙他我突然流產了?但，這豈不是更大的欺騙?

急得焦頭爛額，突然想起靜悅開的藥早就吃完了，這兩個月的月經怎么還是沒來?難道我從此閉經提前進入更年期了?

恐懼壓得我喘不過氣，請了假去找靜悅，罵她真是庸醫，心治不了，身也治不了。靜悅被罵得低了頭，只得重新帶我做檢查。不多會兒，她昂首挺胸地從檢驗科出來，一手捏住我的臉頰，惡狠狠地罵:“讓你壞我名聲!你是傻瓜還是呆子?自己懷孕了居然不知道……”

四

天天盼，關慶終于回來了。之前，我請了家政打掃房子，請廚師來家做了一頓晚餐，還買來大捧鮮花裝飾各個房間。好久沒這么興奮過了。

關慶一回來嚇了一跳:“是不是我又忘了什么節日或者紀念日?”我有些不好意思:“歡迎你回家呀。另外，還有個小小的消息告訴你……”

“什么消息?”“就是，你當寶寶爹，我做寶寶媽的日子，可能會推遲那么……兩個月……”最后一句說完，我緊張地看他。

他夾一口菜吃掉，再抿一口酒，平靜地看我:“你的意思是說，你懷孕了?”

我張嘴半天才說出話:“你……早就知道先前我懷孕是假的?”

“我沒懷過孩子，可總歸知道懷孕是怎么回事……”關慶朝我壞笑，說其實我假裝懷孕兩個月后他就發現事情不對。“懷孕這么大的事你居然沒告訴自己的母親，這首先就說不過去。再說，這兩個月你居然那么熱衷于‘床上運動’，也不合常理嘛……”

我臉通紅，拍他一掌:“那你怎么不揭穿我?”。關慶笑:“一開始我也生氣，以為你是故意支使我做家務。可是后來一想，慢慢就明白你的用心了。再說了，我也需要你肚子里有個東西好借故親近你啊。有了這個東西，無論怎么呵護你都理直氣壯，甚至罵你，你也知道是為你好，不會像以前，明明說的是好話，你偏要挑出根刺來……”

“這次可是真的有個東西在我肚子里了。”我拿化驗單給他看。他看了仔細地放進抽屜說:“這是我兒子的第一份檔案，得保存好。”

“什么兒子，說不定是女兒!你下決心留下這小東西?壓力會很大的……”我突然緊張起來。

“當然留下，這可是我們歷經風雨后愛情的結晶。壓力任何時候都會有，不過壓力也總會解決的。老婆，我們現在是當父母的人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像以前這么任性了。我們要為自己，也為了孩子，一定要好好在一起、好好過日子……”關慶把我緊緊摟在懷里，一句一句地說著。

我偎著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一個完整的三口之家……責編/魏 玲